五代 周文矩 《文苑图》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唐李贺作。“桐风”，秋日高梧间风也；“络纬”，即莎鸡，民间所谓纺织娘者，秋虫之一种；至于“寒素”，一指秋天：古人讲五行，秋属金，其色白，故曰素秋；二来也可指妇人秋时所织之丝。起首两句，感物起兴，在长吉众作中，与《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其二之“灵台经络悬春线”一句桴鼓相应。“灵台”，心也；“春线”，即春日空中袅袅之晴丝。
长吉诗中，春、秋二字在频度上差等，而夏、冬绝少。《勉爱行》写于诗人送幼弟南游之时，彼时心中别情犹如万千春丝，萦迴不去。此诗则写于秋风骚屑之夜，所谓“惊心”者，或即《春归昌谷》所言之“逸目骈甘华，羁心如荼蓼”。当时诗人落第返乡，心中愁缕不绝，故有“壮士苦”之叹。从物象上来看，所谓“络纬啼寒素”虽是眼前之景，也不妨是诗人心象的一种反映。
明 石房 《勘书图》
如此阒寂无人之夜，诗人在做什么呢？“谁看青简一编书”：他在检书。什么书呢？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诗稿。竹简至唐，早已被纸张取代，但文人墨客似还保有部分写竹的遗风。李贺家居东都福昌县之昌谷，竹林繁茂，其《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有云“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清人王琢崖认为“楚辞乃长吉自作之辞”，故这一句中的“青简”或为虚写，但亦可征实，两端都不能过于拘泥。
阅稿残灯下，秋风时至，诗人突然感觉到一阵绝望：今夜案上之物，若干年后，是不是也要同无数前人之手泽一样，被虫蛀、鼠啮，然后湮灭殆尽呢？关于蠹简，钱锺书先生曾说，长吉写物，多“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芒”（《谈艺录》）。殊不知，相对外物，长吉还常常遣己心入衰朽，如《赠陈商》“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开愁歌》“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再如《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亦云：“小人如死灰，心切生秋榛。”此衰朽之心即往往系于书客之蠹简。
宋 李公麟 《苦吟图》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唐人中少有自称书客者，盖书客以文为职事，上不能立德，中不能立功，只能孜孜于立言，故人多少之。长吉一生因避父讳不预科举，又弗能从戎，故唯有以书客自居，如《题归梦》“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又《高轩过》“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这里的书客，与初唐卢照邻“今日删书客，凄惶君讵知”（《宿晋安亭》）中的“删书客”不同。卢氏“独儒”，而对李贺来说，圣人之立言并不比诗人之立言更具诱惑。
诗人之立言也即所谓苦吟。姚文燮《昌谷集注》云：“世之浮华干禄者，滥致青紫，即缃帙满架，仅能鲍蠹，安知苦吟之士，文思精细，肠为之直，凄风苦雨，感吊悲歌。”此处“肠直”，也即“呕心”之意。据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载：“（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已尔。’”
关于后一句之“香魂吊书客”，刘辰翁评曰：“非长吉自挽耶？”可谓一语破的，独具只眼，故王氏循此乃目“香魂”为下句之“秋坟之鬼”，也有说是前代诗人之魂魄者，但前人之精魂不可径曰香魂，长吉作诗虽刻意造奇，此处似也不必。另香魂在唐人诗中多指花魂或美人之魂如昭君、杨妃等，而长吉这里却可能用来指诗文之精魂，其《酒罢张大彻索赠诗》称美张彻之诗为“天遣裁诗花作骨”，实为自况之词，赵璘说他作乐府“多属意花草蜂蝶之间”，后人也多认为其诗在“香草美人”的意象上与屈原《楚辞》相类，故诗以花作骨，则其魂非香魂耶？
五代 周文矩 《琉璃堂人物图》
在李贺之前，很少有写及诗人之死及诗魂者，而诗人既死，犹于秋日坟茔间唱诗以寄其恨。关于“鲍家诗”，四库馆臣认为乃鲍照《代蒿里行》中“赍我长恨意，归为狐兔尘”两句。蒿里即墓地，所谓“恨血”自然指苌弘之“碧血丹心”，这里喻诗人之恨。
洪迈《容斋三笔》曾引韦庄唐昭宗光化三年十二月奏：“词人才子时有遗贤，不霑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据臣所知，则有李贺、皇甫松……俱无显题，皆有奇才，丽句清调，遍在词人之口，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韦庄同情李贺，而李贺生前除自挽外，也在吊挽另一个人：扬雄。其《绿章封事》有云：“金家香衖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这四句可为《秋来》最后两句作一注脚。
而扬雄吊挽过谁呢？据《史记》载，雄因屈原才过相如，而终不见容于世，故作《反离骚》自岷山投长江中以吊。扬雄生前“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及死，严尤问桓谭道：“子尝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余今日读长吉《秋来》诗，亦云：“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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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 周文矩 《文苑图》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唐李贺作。“桐风”，秋日高梧间风也；“络纬”，即莎鸡，民间所谓纺织娘者，秋虫之一种；至于“寒素”，一指秋天：古人讲五行，秋属金，其色白，故曰素秋；二来也可指妇人秋时所织之丝。起首两句，感物起兴，在长吉众作中，与《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其二之“灵台经络悬春线”一句桴鼓相应。“灵台”，心也；“春线”，即春日空中袅袅之晴丝。
长吉诗中，春、秋二字在频度上差等，而夏、冬绝少。《勉爱行》写于诗人送幼弟南游之时，彼时心中别情犹如万千春丝，萦迴不去。此诗则写于秋风骚屑之夜，所谓“惊心”者，或即《春归昌谷》所言之“逸目骈甘华，羁心如荼蓼”。当时诗人落第返乡，心中愁缕不绝，故有“壮士苦”之叹。从物象上来看，所谓“络纬啼寒素”虽是眼前之景，也不妨是诗人心象的一种反映。
明 石房 《勘书图》
如此阒寂无人之夜，诗人在做什么呢？“谁看青简一编书”：他在检书。什么书呢？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诗稿。竹简至唐，早已被纸张取代，但文人墨客似还保有部分写竹的遗风。李贺家居东都福昌县之昌谷，竹林繁茂，其《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有云“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清人王琢崖认为“楚辞乃长吉自作之辞”，故这一句中的“青简”或为虚写，但亦可征实，两端都不能过于拘泥。
阅稿残灯下，秋风时至，诗人突然感觉到一阵绝望：今夜案上之物，若干年后，是不是也要同无数前人之手泽一样，被虫蛀、鼠啮，然后湮灭殆尽呢？关于蠹简，钱锺书先生曾说，长吉写物，多“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芒”（《谈艺录》）。殊不知，相对外物，长吉还常常遣己心入衰朽，如《赠陈商》“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开愁歌》“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再如《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亦云：“小人如死灰，心切生秋榛。”此衰朽之心即往往系于书客之蠹简。
宋 李公麟 《苦吟图》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唐人中少有自称书客者，盖书客以文为职事，上不能立德，中不能立功，只能孜孜于立言，故人多少之。长吉一生因避父讳不预科举，又弗能从戎，故唯有以书客自居，如《题归梦》“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又《高轩过》“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这里的书客，与初唐卢照邻“今日删书客，凄惶君讵知”（《宿晋安亭》）中的“删书客”不同。卢氏“独儒”，而对李贺来说，圣人之立言并不比诗人之立言更具诱惑。
诗人之立言也即所谓苦吟。姚文燮《昌谷集注》云：“世之浮华干禄者，滥致青紫，即缃帙满架，仅能鲍蠹，安知苦吟之士，文思精细，肠为之直，凄风苦雨，感吊悲歌。”此处“肠直”，也即“呕心”之意。据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载：“（贺）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已尔。’”
关于后一句之“香魂吊书客”，刘辰翁评曰：“非长吉自挽耶？”可谓一语破的，独具只眼，故王氏循此乃目“香魂”为下句之“秋坟之鬼”，也有说是前代诗人之魂魄者，但前人之精魂不可径曰香魂，长吉作诗虽刻意造奇，此处似也不必。另香魂在唐人诗中多指花魂或美人之魂如昭君、杨妃等，而长吉这里却可能用来指诗文之精魂，其《酒罢张大彻索赠诗》称美张彻之诗为“天遣裁诗花作骨”，实为自况之词，赵璘说他作乐府“多属意花草蜂蝶之间”，后人也多认为其诗在“香草美人”的意象上与屈原《楚辞》相类，故诗以花作骨，则其魂非香魂耶？
五代 周文矩 《琉璃堂人物图》
在李贺之前，很少有写及诗人之死及诗魂者，而诗人既死，犹于秋日坟茔间唱诗以寄其恨。关于“鲍家诗”，四库馆臣认为乃鲍照《代蒿里行》中“赍我长恨意，归为狐兔尘”两句。蒿里即墓地，所谓“恨血”自然指苌弘之“碧血丹心”，这里喻诗人之恨。
洪迈《容斋三笔》曾引韦庄唐昭宗光化三年十二月奏：“词人才子时有遗贤，不霑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据臣所知，则有李贺、皇甫松……俱无显题，皆有奇才，丽句清调，遍在词人之口，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韦庄同情李贺，而李贺生前除自挽外，也在吊挽另一个人：扬雄。其《绿章封事》有云：“金家香衖千轮鸣，扬雄秋室无俗声，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这四句可为《秋来》最后两句作一注脚。
而扬雄吊挽过谁呢？据《史记》载，雄因屈原才过相如，而终不见容于世，故作《反离骚》自岷山投长江中以吊。扬雄生前“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及死，严尤问桓谭道：“子尝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余今日读长吉《秋来》诗，亦云：“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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