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史 哲
2011年第3期(总第324期)JOURNALOFLITERATURE,HISTORYANDPHILOSOPHYNo13,2011(SerialNo.
324)
老子与尼采
裘锡圭
摘 要:老子与尼采的思想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他们都处于社会发生重大变化,传统主流思想遭到
强烈怀疑的时代,都反对传统,否定很多传统价值观念。然而否定传统之后走向何方?尼采要前进,老子
却要后退。尼采肯定刚强、勇敢,谴责怯懦;老子则肯定柔弱、退缩,贬抑刚强、勇敢。在宇宙观上,老子把
无目的、无欲望的道看作决定世界存在和运动的根本力量,尼采则把个别事物的/权力意志0看作类似的力
量,不过尼采也认为世界在整体上是无目的的。老子和尼采所给出的宇宙运动模式也都是循环不止的,但
是尼采充分肯定生命的价值,他对宇宙运动的视角是面向/生0的,这与他积极的人生观相应;老子强调万
物都要回归于道,他的视角是面向/死0的,这与他消极的人生观相应。尼采不受传统束缚而勇往直前的创
新精神,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老子消极的人生观,在总体上我们无法接受,但是老子的对立面转化、反对战
争等思想,直到今天仍可指导我们的行为。
关键词:老子;尼采;反传统;宇宙运动;权力意志;道
老子和尼采的时代相距2400年左右。老子出生在东亚,尼采出生在西欧。老子提倡消极、退缩的人生态度,主张/无为0(没有作为),就是要人尽量顺应自然,不做与此不合的事情。尼采提倡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主张个人要充分发挥创造力,不断把自己提升到新的高度。相对于老子的/无为0,也可以说尼采主张/有为0。在中国已经有不少研究者使用了这种说法,还有人认为老子和尼采是/东西方两位分别走向不同极端的智者0¹。虽然这两位智者的差异如此巨大,他们的思想中还是有相当重要的共通之处的。只不过从这些共通之处引发出来的,通常仍然是截然不同的观点。他们的思想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颇值得加以比较。
中国知识界对尼采思想向来是很注意的º。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尼采的人明显增多,研究也渐趋深入,而且还出现了一些专门将尼采的思想跟老子、庄子的思想进行比较的文章»。现在,我就以他们的研究为基础,从反传统和对宇宙运动的看法这两方面,简单地谈谈老子和尼采思想的异同。
先谈第一方面。尼采生活在19世纪后期资本主义工业迅速发展的西欧。老子生活在春秋晚期。在这一时期的古代中国,由于经济的发展,贵族内部的宗法关系(就是一种晚期的父系氏族制关
作者简介:裘锡圭,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上海200433)。
x本文曾在2010年10月布鲁塞尔/中欧文化高层论坛06日的会议上宣读。同月24日又根据此文内容,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的/王国维讲座0讲了一次。这一次由于时间比较充裕,增加了一些对5老子6本文以及有关文献的征引。现将这些增加的内容补充在本文注释中,对正文也作了些许修改。
¹ 白祖诗:5尼采与老子6,5云南社会科学61992年第5期。
º 王元明:520世纪尼采哲学在中国的盛衰6,5南开学报6(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
» 我见到的这方面的文章有:陈鼓应:5尼采哲学与庄子哲学的比较研究6,5悲剧哲学家尼采6,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235-288页;张世英:5尼采与老庄6,5学术月刊61989年第1期;白祖诗:5尼采与老子6,5云南社会科学61992年第5期;姜云:5老子与尼采人生哲学之比较6,5东疆学刊62000年第1期;任建红:5老子哲学与尼采哲学之比较6,5广西社会科学62004年第6期。
系)以及农民中间的农村公社关系正在趋于崩溃。这两位思想家所处的时代很不同,但是在社会发生重大、剧烈的变化,传统主流思想遭到强烈怀疑等方面,具有共同性。这样的时代召唤反传统思想的旗手,老子和尼采就应运而生了。
尼采彻底否定上帝和基督教神学,否定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理性,只承认现实世界;他反对基督教道德,要求进行一切价值的重估;对当时社会上的虚无主义、国家主义以及其他弊病,也都持严厉的批判态度。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不需要再加论述。老子反对传统思想的态度,大家也相当熟悉。不过我还想略加说明。
在老子之前,中国古代主流社会认为上帝或作为人格神的天(这二者至晚在西周初已经合而为
一),是生成并主宰着自然界和人类的。老子提出了作为宇宙本根的/道0的概念。他认为道在上帝之先就已存在¹,天地万物都是由道产生的º,世界的存在和运动都依靠着道(关于道和宇宙的运动,详下文)。道是无形而不可感知的,而且是/无为0的»。/无为0对于人来说,是顺应自然而无所作为;对于道来说,/无为0就是/无目的0。道生成万物(广义的/万物0包括天地),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道并不以此居功,并不要求主宰万物¼。这就是/无为0。道也是超道德的。5老子#第五章6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0意思就是:/天地是不仁慈的,听任万物自生自灭;圣人也是不仁慈的,听任百姓自生自灭。0天地为道所生,并且取法于道½。/圣人0在5老子6书中指对道有透彻理解,行为与道相合的理想人物。所以/天地不仁0、/圣人不仁0就是/道不仁0的反映¾。
老子是通过对大自然的深入观察和思考,提出道的概念的,道的不少特征实际上就是大自然的特征。不过由于时代早,老子还没有彻底否定鬼神的存在,他所说的道仍然带有一些神秘性¿,而且道虽然不是人格神,也不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精神0,毕竟仍是超越万物的独立存在À,在尼采那里则没有这种超越者。尽管如此,老子提出了凌驾于上帝和天地之上的,非人格、无目的、超道德的/道0,作为决定世界的存在和运动的根本力量,这对传统主流思想和信仰已经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老子主张人应该尽量取法于道。道既然是无目的、超道德的,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在合乎/道0的理想社会中,当然是没有存在余地的Á。所以老子认为世俗的美和丑、善和不善等区分都没有什么意义;对仁、义、礼、智等,也都持批判或否定的态度。这些是大家都很清楚的。不过有一件事应该在这里指出,老子对仁、义的批判态度,远没有战国后期极端反对儒家的那一派道家激烈。很多研究者举今本5老子#第十九章6的/绝仁弃义0,来说明老子对仁义的深恶痛绝。其实在战国中期的郭店楚墓中发现的5老子6竹简文本里,这四个字本作/绝为弃虑0,意思就是/摒弃作为和思虑0。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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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老子#第四章6:/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0河上公注:/道自在天帝之前。05老子#第二十五章6:/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05第四十二章6:/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5老子#第三十七章6:/道常无为而无不为。0此句在郭店5老子6简中作/道恒亡(无)为也0,应合乎5老子6原貌(参见刘笑万物。05庄子#大宗师6说/道0/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成,神鬼神帝,生天生地0,这是符合5老子6原意的。敢:5老子古今6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383、386-387页)。5庄子#大宗师6说/道0/无为无形0,合乎5老子6原意。
¼5老子#第三十四章6:/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于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05第五十一章6:/故道生之(据上文,/之0指万物),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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Á5老子#第二十五章6:/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0道的无目的性、超道德性,研究者已经指出,参见刘笑敢:5庄子哲学及其演变6,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109页。关于道的神秘性,参见裘锡圭:53稷下道家精气说的研究4补正6,5文史丛稿)))上古思想、民俗与古文字学史6,上海:上海5老子#第二十五章6说/道0/寂兮寥兮,独立不改0,是这一思想最明确的表述。5老子#第十八章6:/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此句为郭店本所无,当为后来窜入。参见刘笑敢:5老子古今6上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55-5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18、219-220页)。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0可见老子认为仁义忠孝等东西,
四个字应该是由上面所说的那派道家窜改为/绝仁弃义0的¹。那派道家反传统道德的态度,跟尼采更为接近。
老子和尼采都反传统。否定传统之后,要走向何方呢?两个人的答案却截然不同。尼采要前进,要人们充分发挥创造力,使人类不断提高到新的水平。老子却要后退。老子跟尼采一样,对他所处的社会持严厉的批判态度,但是他认为社会的弊病,主要是由于文明的进步破坏了原始、自然的状况而造成的,所以他要求人们在很大程度上抛弃已有的文明成果,回复到他认为合乎道的、他理想中的原始状况中去º。
老子和尼采都否定很多传统的价值观念,但他们各自的价值观念几乎完全相反。例如尼采肯定刚强、勇敢,谴责怯懦,以前者为善,后者为恶;老子则肯定柔弱、退缩,贬抑刚强、勇敢。
下面讲老子和尼采对宇宙运动的看法。
老子把道看作决定世界的存在和运动的根本力量,尼采则把所谓/权力意志0看作类似的力量。权力意志是要追求、积聚力量的意志。尼采认为它不但是生命最内在的本质,也是一切事物最内在的本质»。
道和权力意志有很大的不同。不少研究/道0的人,认为道具有最原始的物质的性质,权力意志当然没有这种性质(尼采还明确反对物质原子论)。撇开这一点,二者的不同也是十分明显的。
道是无目的、无欲望的,权力意志是有目的、有欲望的。化生万物的道,本身是超越万物而存在的统一体。由道产生的万物注定都要毁灭(即终止作为物的存在)而回归于道¼,道则有其永恒的独立的存在。尼采则认为宇宙间并无一个凌驾于现实世界之上的总体力量或第一动力,所以在他那里只有个别事物的权力意志,而没有超越一切事物的统一的权力意志。其实,如果不像尼采那样强调/权力意志0的重要性,尼采所说的/力0倒是跟/道0颇有相似之处的。当然,/道0的神秘性、超越性,是/力0所没有的。这个问题较复杂,有机会当另加讨论。
尽管作为宇宙根本动力的道和权力意志的性质如此不同,老子和尼采给出的宇宙运动的图景,却仍有明显的共通之处。这可以分三点来讲。
第一,世界上万物不断生成,不断毁灭。这是一般人都承认的,老子和尼采当然也不例外。
第二,前面说过,尼采以权力意志为所有事物最内在的本质,而并不认为有超越一切事物的统一的权力意志。所以他认为世界在整体上是无目的的。他对此有明确的说明。老子认为万物是有欲的,而道是无欲、无目的的,所以他理解的由道决定的世界,在整体上也应该是无目的的。这就是说,他们二位理解的宇宙运动,在总体上都是无目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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º参见裘锡圭:5关于3老子4的/绝仁弃义0和/绝圣06,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5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6第根据与今本5老子#第十九章6相应的郭店5老子6文本,老子要人/绝知弃辨,绝巧弃利,绝为弃虑0,回复到无知的稚子的精一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5页。神状态中去(参见裘锡圭:5关于3老子4的/绝仁弃义0和/绝圣06,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5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6第一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5页)。老子颂扬婴儿、赤子的精神状态,提倡/小国寡民0,/使人复结绳而用之0,/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0(5老子#第八十章6)的政治、社会格局。这些都是大家所熟知的。
»关于/权力意志0,我主要参考周国平的有关论述(他使用的译名是/强力意志0)。参见周国平:5尼采与形而上学6,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194-220页。
¼5老子#第十六章6:/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其根(郭店5老子6甲组简24作/万物方作,居以须复也,天道员员,各复其根0。/天道员员0是天道不断运行的意思。/员员0、/云云0、/芸芸0等皆可通。今本/夫物0,马王堆帛书本作/天物0,是由/天道0误改而成的(参见廖名春:5郭店楚简老子校释6,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58、260页)。万物各复归其根,就是万物各自回归到它们所从生的道那里去的意思。有人主张在/主观认识论的意义上0理解这里所说的/各复其根0。曹础基已反驳其说,指出这里所说确是/指客观世界的变化0而言的(曹础基:5庄子归根意识浅议6,方勇主编:5诸子学刊6第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6页)。前文注释所引5老子#第三十四章6/万物归焉而不为主0的/归焉0,也是指复归于道而言的。马王堆帛书5老子6乙本卷前古佚书5道原6:/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云气,规(蚑)行侥(蛲)重(动),戴根之徒,皆取生,道弗为益少;皆反(返)焉,道弗为益多。0(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5马王堆汉墓帛书6[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释文第87页)此文将万物生于
第三,已有一些将尼采与老、庄作比较的研究者指出,道的运动,或者说道所决定的宇宙运动,是循环不止的;尼采提出/永恒轮回0说¹,他的宇宙运动的模式也是循环不止的。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有两件事须加说明。
首先,今本5老子#第二十五章6对道进行描述时,有/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0的话。这是说道的运动循环不止的最重要的根据。但是上引语句中/周行而不殆0这五个字,在郭店楚墓出土的竹简5老子6和西汉早期的马王堆3号墓出土的帛书5老子6里,却都是没有的,似应为后来所增入,有人甚至认为此语与老子原意不合º。对这个问题须加解释。
郭店楚墓出有一篇被整理者定名为5太一生水6的道家佚书,原来跟此墓所出的5老子6简编在一起。篇中讲/太一0(/道0的别名)的运行,有/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0之语»。/或0字在古汉语中可以当/又0讲,/周而或始0就是/周而复始0的意思。/周行而不殆0的/殆0,似已有人读为当/终止0讲的/已0,大概是正确的(/殆0、/已0上古汉语读音极近)。这两句话的意思几乎完全相同。5太一生水6的写作时代不会晚于战国中期。可见虽然今本5老子6的/周行而不殆0很可能为后来所加,道的运行循环不止的思想则确实出现得相当早,从后面要讲到的老子所说的/反(返)者,道之动0的话来看,他应该已经有这种思想了。
其次,古人说道周行不止,其主要根据大概是万物出自道又复归于道的思想以及四季和日月星辰不断循环运行等现象。但是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的循环周期则极其漫长,长到实际上无法测量。老子和尼采所说的循环能相提并论吗?
我认为根据已知的老子思想,是可以推导出宇宙运动有周期极其漫长的大循环的思想的。老子认为道所产生的一切最终都要复归于道,也就是都要毁灭。天地为道所生,当然也要毁灭¼,而道的化生万物的功能是不会止息的,旧的天地毁灭后,又会产生新的天地。这样的循环周期不是极其漫长的吗?
已经有西方的研究者指出,与尼采同时的恩格斯,也有跟尼采相似的宇宙永恒循环的思想。恩格斯认为在无限时间内,宇宙是永远重复地连续更替的。研究者以/共同的自然科学史背景0来解释尼采和恩格斯的思想的这种相似½。其实只要否定了神创世界的迷信,这一类无限循环的思想就有可能产生。
还需要指出一点。尼采的永恒轮回说强调每次轮回中出现的事物,都是跟上一次完全相同的,甚至连细节也完全相同。这是尼采为了要肯定生命的永恒性而设定的。恩格斯并无这种思想,老子当然也不会有。
总之,如果不考虑道和权力意志的不同,老子和尼采所给出的宇宙运动图景显得颇为相似。但是他们对这样的图景的视角,却很不相同。由于作为根本动力的道和权力意志的性质不同,由于两位思想家的人生观不同,这是很自然的。
尼采的视角是面向/生0的。尼采充分肯定生命的价值,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这就是生命吗?好吧,那就再来一次!0¾老子对宇宙运动的观察,侧重万物的回返于道。他说/反(返)者,道之动0
¹关于/永恒轮回0,我主要也参考周国平的有关论述。参见周国平:5尼采与形而上学6,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220-参见刘笑敢:5老子古今6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83-284、286页。
荆门市博物馆编:5郭店楚墓竹简6,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25-126页。/始以己为0四字原已缺失,整理者据上下文240页。º»
和文义补出,已为多数学者接受。
¼5韩非子#解老6:/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具(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0天地是要消散,即毁灭的,道则是不死不衰的。
½参见周国平:5尼采与形而上学6,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228-229页。
¾[德]尼采:5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6,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关于尼采面向生的视角,参见张/0)))6,56()2010年第3期。
(5老子#第四十章6)¹,强调不断回返是道的运动规律。尼采和老子都讲/复归0。尼采讲的是生命在永恒轮回中的无数次复归。老子讲的是万物各复其根,指万物毁灭而复归于道。可以说,老子的视角是面向死的º。尼采面向/生0的视角与他积极的人生观相应,老子面向死的视角与他消极的人生观相应。
老子和尼采这两位分处东西方的、对后世都有巨大影响的思想家,都反对传统,他们给出的宇宙运动的图景也是相似的;然而由于时代、文化背景和个人性格的不同,却提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对东西方思想文化的比较研究来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现象。
尼采不受传统束缚而勇往直前的创新精神,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他的影响几乎遍及全世界。在20世纪早期,中国新文化运动中反传统的健将,如鲁迅、陈独秀、茅盾、郭沫若等人,都受过尼采的影响»。
老子消极的人生观,在总体上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但是老子丰富的充满智慧的思想,有不少直到今天仍然可以用来指导我们的行为。这里举两个例子。
5老子6书中时常讲对立面转化的道理,与此相联系还告诉我们,做事不能过头,不然就会得到与愿望相反的后果。老子的这些思想,在后代凝结成为两句在中国几乎是家喻户晓的成语,/物极必反0¼、/适可而止0。5现代汉语词典6对前一句的解释是:/事物发展到极端,就会向相反的方面转化。0½对后一句的解释是:/到了适当的程度就停止(指做事不过分)。0¾人类所犯下的有些大错误,如对自然的过度开发,就是由于缺乏这方面的思想而造成的。前面说那两句成语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可惜大多数人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正照着去做。附带说一句,老子要人完全顺应自然,当然是不现实的,但是已经由于肆无忌惮地破坏大自然而遭到报应的现代人,不是很有必要从老子那里吸取一些尊重自然的精神吗?在人与人的关系方面,世界上的麻烦事情,有很多也是由于有关的人,往往是对立的双方,大家都不肯/适可而止0而造成的。我们真应该好好读读5老子6。
再说一下老子对战争的看法。老子非常反对战争,把战争看成很可怕、很可恶的事情,读一下5老子6第三十、三十一章,就可以明白。他说用/道0辅佐国君的人,是不用武力在/天下0逞强的(5第三十章6)。这也就是说,有道的国家不发动战争。他又说,武器是不吉祥的凶器,是/不得已0而用之的东西(5第三十一章6)。所谓/不得已0,对国家来说,应该是指遭到别国侵略而不得不拿起武器进行抵抗。发动战争或挑动战争,都是绝对应该受到谴责的。我想,如果大家都能真正听从这位2500年前的智者对战争的意见,我们的这个世界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美得多。
=附识>本文写作过程中,蒙郭永秉和陈志向二君帮助搜集资料,永秉并代为多次打印此文文稿,甚为感谢。
[责任编辑 曹 峰 李 梅]
¹郭店5老子6甲组简37作/返也者,道僮(动)也0。释文见荆门市博物馆编:5郭店楚墓竹简6,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王葆玹认为庄子的生死观/立足于死0。参见王葆玹:5老庄学新探6,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年,第251页。113页。º
»王元明:520世纪尼采哲学在中国的盛衰6,5南开学报6(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
¼/反0也作/返0。
½¾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5现代汉语词典6,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448页。:6,:,年1250页。
文 史 哲
2011年第3期(总第324期)JOURNALOFLITERATURE,HISTORYANDPHILOSOPHYNo13,2011(SerialNo.
324)
老子与尼采
裘锡圭
摘 要:老子与尼采的思想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他们都处于社会发生重大变化,传统主流思想遭到
强烈怀疑的时代,都反对传统,否定很多传统价值观念。然而否定传统之后走向何方?尼采要前进,老子
却要后退。尼采肯定刚强、勇敢,谴责怯懦;老子则肯定柔弱、退缩,贬抑刚强、勇敢。在宇宙观上,老子把
无目的、无欲望的道看作决定世界存在和运动的根本力量,尼采则把个别事物的/权力意志0看作类似的力
量,不过尼采也认为世界在整体上是无目的的。老子和尼采所给出的宇宙运动模式也都是循环不止的,但
是尼采充分肯定生命的价值,他对宇宙运动的视角是面向/生0的,这与他积极的人生观相应;老子强调万
物都要回归于道,他的视角是面向/死0的,这与他消极的人生观相应。尼采不受传统束缚而勇往直前的创
新精神,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老子消极的人生观,在总体上我们无法接受,但是老子的对立面转化、反对战
争等思想,直到今天仍可指导我们的行为。
关键词:老子;尼采;反传统;宇宙运动;权力意志;道
老子和尼采的时代相距2400年左右。老子出生在东亚,尼采出生在西欧。老子提倡消极、退缩的人生态度,主张/无为0(没有作为),就是要人尽量顺应自然,不做与此不合的事情。尼采提倡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主张个人要充分发挥创造力,不断把自己提升到新的高度。相对于老子的/无为0,也可以说尼采主张/有为0。在中国已经有不少研究者使用了这种说法,还有人认为老子和尼采是/东西方两位分别走向不同极端的智者0¹。虽然这两位智者的差异如此巨大,他们的思想中还是有相当重要的共通之处的。只不过从这些共通之处引发出来的,通常仍然是截然不同的观点。他们的思想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颇值得加以比较。
中国知识界对尼采思想向来是很注意的º。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尼采的人明显增多,研究也渐趋深入,而且还出现了一些专门将尼采的思想跟老子、庄子的思想进行比较的文章»。现在,我就以他们的研究为基础,从反传统和对宇宙运动的看法这两方面,简单地谈谈老子和尼采思想的异同。
先谈第一方面。尼采生活在19世纪后期资本主义工业迅速发展的西欧。老子生活在春秋晚期。在这一时期的古代中国,由于经济的发展,贵族内部的宗法关系(就是一种晚期的父系氏族制关
作者简介:裘锡圭,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上海200433)。
x本文曾在2010年10月布鲁塞尔/中欧文化高层论坛06日的会议上宣读。同月24日又根据此文内容,在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的/王国维讲座0讲了一次。这一次由于时间比较充裕,增加了一些对5老子6本文以及有关文献的征引。现将这些增加的内容补充在本文注释中,对正文也作了些许修改。
¹ 白祖诗:5尼采与老子6,5云南社会科学61992年第5期。
º 王元明:520世纪尼采哲学在中国的盛衰6,5南开学报6(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
» 我见到的这方面的文章有:陈鼓应:5尼采哲学与庄子哲学的比较研究6,5悲剧哲学家尼采6,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235-288页;张世英:5尼采与老庄6,5学术月刊61989年第1期;白祖诗:5尼采与老子6,5云南社会科学61992年第5期;姜云:5老子与尼采人生哲学之比较6,5东疆学刊62000年第1期;任建红:5老子哲学与尼采哲学之比较6,5广西社会科学62004年第6期。
系)以及农民中间的农村公社关系正在趋于崩溃。这两位思想家所处的时代很不同,但是在社会发生重大、剧烈的变化,传统主流思想遭到强烈怀疑等方面,具有共同性。这样的时代召唤反传统思想的旗手,老子和尼采就应运而生了。
尼采彻底否定上帝和基督教神学,否定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理性,只承认现实世界;他反对基督教道德,要求进行一切价值的重估;对当时社会上的虚无主义、国家主义以及其他弊病,也都持严厉的批判态度。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不需要再加论述。老子反对传统思想的态度,大家也相当熟悉。不过我还想略加说明。
在老子之前,中国古代主流社会认为上帝或作为人格神的天(这二者至晚在西周初已经合而为
一),是生成并主宰着自然界和人类的。老子提出了作为宇宙本根的/道0的概念。他认为道在上帝之先就已存在¹,天地万物都是由道产生的º,世界的存在和运动都依靠着道(关于道和宇宙的运动,详下文)。道是无形而不可感知的,而且是/无为0的»。/无为0对于人来说,是顺应自然而无所作为;对于道来说,/无为0就是/无目的0。道生成万物(广义的/万物0包括天地),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道并不以此居功,并不要求主宰万物¼。这就是/无为0。道也是超道德的。5老子#第五章6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0意思就是:/天地是不仁慈的,听任万物自生自灭;圣人也是不仁慈的,听任百姓自生自灭。0天地为道所生,并且取法于道½。/圣人0在5老子6书中指对道有透彻理解,行为与道相合的理想人物。所以/天地不仁0、/圣人不仁0就是/道不仁0的反映¾。
老子是通过对大自然的深入观察和思考,提出道的概念的,道的不少特征实际上就是大自然的特征。不过由于时代早,老子还没有彻底否定鬼神的存在,他所说的道仍然带有一些神秘性¿,而且道虽然不是人格神,也不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绝对精神0,毕竟仍是超越万物的独立存在À,在尼采那里则没有这种超越者。尽管如此,老子提出了凌驾于上帝和天地之上的,非人格、无目的、超道德的/道0,作为决定世界的存在和运动的根本力量,这对传统主流思想和信仰已经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老子主张人应该尽量取法于道。道既然是无目的、超道德的,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在合乎/道0的理想社会中,当然是没有存在余地的Á。所以老子认为世俗的美和丑、善和不善等区分都没有什么意义;对仁、义、礼、智等,也都持批判或否定的态度。这些是大家都很清楚的。不过有一件事应该在这里指出,老子对仁、义的批判态度,远没有战国后期极端反对儒家的那一派道家激烈。很多研究者举今本5老子#第十九章6的/绝仁弃义0,来说明老子对仁义的深恶痛绝。其实在战国中期的郭店楚墓中发现的5老子6竹简文本里,这四个字本作/绝为弃虑0,意思就是/摒弃作为和思虑0。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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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老子#第四章6:/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0河上公注:/道自在天帝之前。05老子#第二十五章6:/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05第四十二章6:/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5老子#第三十七章6:/道常无为而无不为。0此句在郭店5老子6简中作/道恒亡(无)为也0,应合乎5老子6原貌(参见刘笑万物。05庄子#大宗师6说/道0/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成,神鬼神帝,生天生地0,这是符合5老子6原意的。敢:5老子古今6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383、386-387页)。5庄子#大宗师6说/道0/无为无形0,合乎5老子6原意。
¼5老子#第三十四章6:/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于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05第五十一章6:/故道生之(据上文,/之0指万物),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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Á5老子#第二十五章6:/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0道的无目的性、超道德性,研究者已经指出,参见刘笑敢:5庄子哲学及其演变6,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109页。关于道的神秘性,参见裘锡圭:53稷下道家精气说的研究4补正6,5文史丛稿)))上古思想、民俗与古文字学史6,上海:上海5老子#第二十五章6说/道0/寂兮寥兮,独立不改0,是这一思想最明确的表述。5老子#第十八章6:/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此句为郭店本所无,当为后来窜入。参见刘笑敢:5老子古今6上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55-5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18、219-220页)。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0可见老子认为仁义忠孝等东西,
四个字应该是由上面所说的那派道家窜改为/绝仁弃义0的¹。那派道家反传统道德的态度,跟尼采更为接近。
老子和尼采都反传统。否定传统之后,要走向何方呢?两个人的答案却截然不同。尼采要前进,要人们充分发挥创造力,使人类不断提高到新的水平。老子却要后退。老子跟尼采一样,对他所处的社会持严厉的批判态度,但是他认为社会的弊病,主要是由于文明的进步破坏了原始、自然的状况而造成的,所以他要求人们在很大程度上抛弃已有的文明成果,回复到他认为合乎道的、他理想中的原始状况中去º。
老子和尼采都否定很多传统的价值观念,但他们各自的价值观念几乎完全相反。例如尼采肯定刚强、勇敢,谴责怯懦,以前者为善,后者为恶;老子则肯定柔弱、退缩,贬抑刚强、勇敢。
下面讲老子和尼采对宇宙运动的看法。
老子把道看作决定世界的存在和运动的根本力量,尼采则把所谓/权力意志0看作类似的力量。权力意志是要追求、积聚力量的意志。尼采认为它不但是生命最内在的本质,也是一切事物最内在的本质»。
道和权力意志有很大的不同。不少研究/道0的人,认为道具有最原始的物质的性质,权力意志当然没有这种性质(尼采还明确反对物质原子论)。撇开这一点,二者的不同也是十分明显的。
道是无目的、无欲望的,权力意志是有目的、有欲望的。化生万物的道,本身是超越万物而存在的统一体。由道产生的万物注定都要毁灭(即终止作为物的存在)而回归于道¼,道则有其永恒的独立的存在。尼采则认为宇宙间并无一个凌驾于现实世界之上的总体力量或第一动力,所以在他那里只有个别事物的权力意志,而没有超越一切事物的统一的权力意志。其实,如果不像尼采那样强调/权力意志0的重要性,尼采所说的/力0倒是跟/道0颇有相似之处的。当然,/道0的神秘性、超越性,是/力0所没有的。这个问题较复杂,有机会当另加讨论。
尽管作为宇宙根本动力的道和权力意志的性质如此不同,老子和尼采给出的宇宙运动的图景,却仍有明显的共通之处。这可以分三点来讲。
第一,世界上万物不断生成,不断毁灭。这是一般人都承认的,老子和尼采当然也不例外。
第二,前面说过,尼采以权力意志为所有事物最内在的本质,而并不认为有超越一切事物的统一的权力意志。所以他认为世界在整体上是无目的的。他对此有明确的说明。老子认为万物是有欲的,而道是无欲、无目的的,所以他理解的由道决定的世界,在整体上也应该是无目的的。这就是说,他们二位理解的宇宙运动,在总体上都是无目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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º参见裘锡圭:5关于3老子4的/绝仁弃义0和/绝圣06,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5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6第根据与今本5老子#第十九章6相应的郭店5老子6文本,老子要人/绝知弃辨,绝巧弃利,绝为弃虑0,回复到无知的稚子的精一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5页。神状态中去(参见裘锡圭:5关于3老子4的/绝仁弃义0和/绝圣06,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编:5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6第一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5页)。老子颂扬婴儿、赤子的精神状态,提倡/小国寡民0,/使人复结绳而用之0,/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0(5老子#第八十章6)的政治、社会格局。这些都是大家所熟知的。
»关于/权力意志0,我主要参考周国平的有关论述(他使用的译名是/强力意志0)。参见周国平:5尼采与形而上学6,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194-220页。
¼5老子#第十六章6:/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其根(郭店5老子6甲组简24作/万物方作,居以须复也,天道员员,各复其根0。/天道员员0是天道不断运行的意思。/员员0、/云云0、/芸芸0等皆可通。今本/夫物0,马王堆帛书本作/天物0,是由/天道0误改而成的(参见廖名春:5郭店楚简老子校释6,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58、260页)。万物各复归其根,就是万物各自回归到它们所从生的道那里去的意思。有人主张在/主观认识论的意义上0理解这里所说的/各复其根0。曹础基已反驳其说,指出这里所说确是/指客观世界的变化0而言的(曹础基:5庄子归根意识浅议6,方勇主编:5诸子学刊6第3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6页)。前文注释所引5老子#第三十四章6/万物归焉而不为主0的/归焉0,也是指复归于道而言的。马王堆帛书5老子6乙本卷前古佚书5道原6:/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云气,规(蚑)行侥(蛲)重(动),戴根之徒,皆取生,道弗为益少;皆反(返)焉,道弗为益多。0(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5马王堆汉墓帛书6[壹],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释文第87页)此文将万物生于
第三,已有一些将尼采与老、庄作比较的研究者指出,道的运动,或者说道所决定的宇宙运动,是循环不止的;尼采提出/永恒轮回0说¹,他的宇宙运动的模式也是循环不止的。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有两件事须加说明。
首先,今本5老子#第二十五章6对道进行描述时,有/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0的话。这是说道的运动循环不止的最重要的根据。但是上引语句中/周行而不殆0这五个字,在郭店楚墓出土的竹简5老子6和西汉早期的马王堆3号墓出土的帛书5老子6里,却都是没有的,似应为后来所增入,有人甚至认为此语与老子原意不合º。对这个问题须加解释。
郭店楚墓出有一篇被整理者定名为5太一生水6的道家佚书,原来跟此墓所出的5老子6简编在一起。篇中讲/太一0(/道0的别名)的运行,有/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0之语»。/或0字在古汉语中可以当/又0讲,/周而或始0就是/周而复始0的意思。/周行而不殆0的/殆0,似已有人读为当/终止0讲的/已0,大概是正确的(/殆0、/已0上古汉语读音极近)。这两句话的意思几乎完全相同。5太一生水6的写作时代不会晚于战国中期。可见虽然今本5老子6的/周行而不殆0很可能为后来所加,道的运行循环不止的思想则确实出现得相当早,从后面要讲到的老子所说的/反(返)者,道之动0的话来看,他应该已经有这种思想了。
其次,古人说道周行不止,其主要根据大概是万物出自道又复归于道的思想以及四季和日月星辰不断循环运行等现象。但是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的循环周期则极其漫长,长到实际上无法测量。老子和尼采所说的循环能相提并论吗?
我认为根据已知的老子思想,是可以推导出宇宙运动有周期极其漫长的大循环的思想的。老子认为道所产生的一切最终都要复归于道,也就是都要毁灭。天地为道所生,当然也要毁灭¼,而道的化生万物的功能是不会止息的,旧的天地毁灭后,又会产生新的天地。这样的循环周期不是极其漫长的吗?
已经有西方的研究者指出,与尼采同时的恩格斯,也有跟尼采相似的宇宙永恒循环的思想。恩格斯认为在无限时间内,宇宙是永远重复地连续更替的。研究者以/共同的自然科学史背景0来解释尼采和恩格斯的思想的这种相似½。其实只要否定了神创世界的迷信,这一类无限循环的思想就有可能产生。
还需要指出一点。尼采的永恒轮回说强调每次轮回中出现的事物,都是跟上一次完全相同的,甚至连细节也完全相同。这是尼采为了要肯定生命的永恒性而设定的。恩格斯并无这种思想,老子当然也不会有。
总之,如果不考虑道和权力意志的不同,老子和尼采所给出的宇宙运动图景显得颇为相似。但是他们对这样的图景的视角,却很不相同。由于作为根本动力的道和权力意志的性质不同,由于两位思想家的人生观不同,这是很自然的。
尼采的视角是面向/生0的。尼采充分肯定生命的价值,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这就是生命吗?好吧,那就再来一次!0¾老子对宇宙运动的观察,侧重万物的回返于道。他说/反(返)者,道之动0
¹关于/永恒轮回0,我主要也参考周国平的有关论述。参见周国平:5尼采与形而上学6,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220-参见刘笑敢:5老子古今6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83-284、286页。
荆门市博物馆编:5郭店楚墓竹简6,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25-126页。/始以己为0四字原已缺失,整理者据上下文240页。º»
和文义补出,已为多数学者接受。
¼5韩非子#解老6:/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具(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0天地是要消散,即毁灭的,道则是不死不衰的。
½参见周国平:5尼采与形而上学6,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年,第228-229页。
¾[德]尼采:5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6,孙周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9页。关于尼采面向生的视角,参见张/0)))6,56()2010年第3期。
(5老子#第四十章6)¹,强调不断回返是道的运动规律。尼采和老子都讲/复归0。尼采讲的是生命在永恒轮回中的无数次复归。老子讲的是万物各复其根,指万物毁灭而复归于道。可以说,老子的视角是面向死的º。尼采面向/生0的视角与他积极的人生观相应,老子面向死的视角与他消极的人生观相应。
老子和尼采这两位分处东西方的、对后世都有巨大影响的思想家,都反对传统,他们给出的宇宙运动的图景也是相似的;然而由于时代、文化背景和个人性格的不同,却提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对东西方思想文化的比较研究来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现象。
尼采不受传统束缚而勇往直前的创新精神,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他的影响几乎遍及全世界。在20世纪早期,中国新文化运动中反传统的健将,如鲁迅、陈独秀、茅盾、郭沫若等人,都受过尼采的影响»。
老子消极的人生观,在总体上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但是老子丰富的充满智慧的思想,有不少直到今天仍然可以用来指导我们的行为。这里举两个例子。
5老子6书中时常讲对立面转化的道理,与此相联系还告诉我们,做事不能过头,不然就会得到与愿望相反的后果。老子的这些思想,在后代凝结成为两句在中国几乎是家喻户晓的成语,/物极必反0¼、/适可而止0。5现代汉语词典6对前一句的解释是:/事物发展到极端,就会向相反的方面转化。0½对后一句的解释是:/到了适当的程度就停止(指做事不过分)。0¾人类所犯下的有些大错误,如对自然的过度开发,就是由于缺乏这方面的思想而造成的。前面说那两句成语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可惜大多数人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正照着去做。附带说一句,老子要人完全顺应自然,当然是不现实的,但是已经由于肆无忌惮地破坏大自然而遭到报应的现代人,不是很有必要从老子那里吸取一些尊重自然的精神吗?在人与人的关系方面,世界上的麻烦事情,有很多也是由于有关的人,往往是对立的双方,大家都不肯/适可而止0而造成的。我们真应该好好读读5老子6。
再说一下老子对战争的看法。老子非常反对战争,把战争看成很可怕、很可恶的事情,读一下5老子6第三十、三十一章,就可以明白。他说用/道0辅佐国君的人,是不用武力在/天下0逞强的(5第三十章6)。这也就是说,有道的国家不发动战争。他又说,武器是不吉祥的凶器,是/不得已0而用之的东西(5第三十一章6)。所谓/不得已0,对国家来说,应该是指遭到别国侵略而不得不拿起武器进行抵抗。发动战争或挑动战争,都是绝对应该受到谴责的。我想,如果大家都能真正听从这位2500年前的智者对战争的意见,我们的这个世界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美得多。
=附识>本文写作过程中,蒙郭永秉和陈志向二君帮助搜集资料,永秉并代为多次打印此文文稿,甚为感谢。
[责任编辑 曹 峰 李 梅]
¹郭店5老子6甲组简37作/返也者,道僮(动)也0。释文见荆门市博物馆编:5郭店楚墓竹简6,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王葆玹认为庄子的生死观/立足于死0。参见王葆玹:5老庄学新探6,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年,第251页。113页。º
»王元明:520世纪尼采哲学在中国的盛衰6,5南开学报6(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
¼/反0也作/返0。
½¾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5现代汉语词典6,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448页。:6,:,年12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