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cubine, Courtesan, and Maidservant in "Shi Shou Xin Yu"
黄志盛
Zhi-Sheng Huang
国立高雄海洋技术学院 通识教育中心副教授
Center for General Education,Associate professor,National Kaohsiung
Institute of Marine Technology
摘要
Abstract
从先秦，经汉初，至东汉，中国的文化习惯於把女子训练成为柔弱、贞静的形象。到了魏晋，由於受曹操「唯才是用」的用人思想，轻礼崇玄及门第制度等因素的影响，使人们逐渐注重自我，重新思考人的价值与意义。在时代思潮往凸显自我个性，争取自我权益开展之际，世家大族的妇女也渐渐地自觉到礼法的不合理，加上门第可恃，因此，她们比较敢於表现自我意识。尤其是在门第制度的保护下，使得她们的社会地位随著大幅提升。由於士族妇女的社会地位尚且必须仗著门第制度才能提升，出身於寒门的妾，及其它种种来源的妾、妓、婢，她们的社会地位的卑微就可想而知了。其中，李络秀是唯一的例外，只有她看清楚问题的根源，并懂得解决问题的合理且可行的办法，因此透过与士族连姻，完成提升自己及家族的社会地位的心愿。
From the pre-Chin (221 B.C.) era, through early Han (206 B.C.) and East Han (25-220) dynasties in ancient China, Chinese women had always been conditioned by Chinese culture to assume a weak, docile and chaste image. Later in the Wei-Jin (220-420) era, when the thinking of "employing people based on merit" of Cao Cao (a great Wei strategist), the importance of metaphysics over discipline rites, and the hereditary social caste system were prevalent, people in China gradually began to place greater emphasis on their selfhood and contemplating upon the value and meaning of human beings. As the zeitgeist evolved towards individuality and fighting for one's rights and interests, women in great noble clans became increasingly aware and critical of the absurdities of the traditional law and discipline rites; taking advantage of their elite background and the protection of the hereditary social caste, they were bold enough to assert self-expression, as a result upgrading their social status. Since even women in noble clans must depend on the caste to upgrade their social status, it is obvious that concubines of humble origins as well as concubines, courtesans, and maidservants of various origins had occupied only a petty and inferior status. Li Luo-xiu, however, is the only exception. She clearly saw her own predicament and was able to discover a reasonable and viable solution, which was to marry into an elite clan, thereby achieving her goals of upgrading the social status of both herself and her clan.
关键词:
世说新语，妾，妓(歌妓)，婢
Keywords:
Shi Shou Xin Yu (literally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 a Chinese classical text), concubine, (singin
g) courtesan, maidservant.
一，前 言
《世说新语》主要记载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二百多年间士族阶层的琐闻轶事，其中魏晋，尤其是东晋时期的内容占主要部分。当然，书中所记载的人物并不限於士族阶层，上自帝王将相，下至士庶僧徒，他们的言行凡有值得称述的，都有记载。书中涉及的重要人物就不下五六百人。全书记事一千三百馀则，内容涵盖汉末至魏晋之间混乱而苦痛的历史事实，清谈玄理、品题人物、率性任诞的生活方式。此外，也记载其他的社会真相。它表彰和赞扬一些高尚的人物及他们的行为，也暴露统治阶层贪婪奢侈，凶残暴虐的丑恶本性。
由於该书的内容丰富，涵盖层面广大，因此，历来以《世说新语》为素材的论文，不论从学术思想的侧面，或是从其它文学、修辞、体例、体裁、校勘、美学、教育、人物品鉴、史料价值等各个侧面进行研究的文章不胜枚举。前贤的佳作名篇，可谓琳琅满目。近来，更由於深受西方「女性主义」和「女权运动」的影响，透过《世说新语》探讨魏晋妇女的形象的文章日益增多。如:栗子菁的，梅佳玲的，谢佩慈的，王妙纯的。仔细分析上述四篇论文，他们共同的讨论对象，主要都是出身於士族的女子，而从相对弱势的妾、妓、婢等进行研究的，截至目前为止，则几乎没有，因此，兴起笔者研究的动机。
《世说新语》中关於妾、妓、婢等角色的记载近三十条，本文拟以此历史素材，试图从妾、妓、婢的来源，妾、妓、婢的地位，以及正妻与妾的冲突等三方面切入，藉以探讨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之间，弱势妇女的社会地位。
二，妾、妓、婢的来源
从《世说新语》的记载可知，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之间，妾、妓、婢有以下几种来源:
其一，出於赠送。如:第26条记载:
祖光禄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爨作食。王平北闻其佳名，以两婢饷之，因取为中郎。
我国自古就重视孝道，把它当作是所有道德的根源，也是一切政教的基础。所以古人认为「以孝治天下」，可以得到「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的效果。祖纳亲自下厨为母亲作饭，王乂因而把自己的两名婢女赠送给他。
其二，因为战乱而沦落为妾。如:第28条记载:
邓攸始避难，於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後，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
晋 邓攸过江娶了一个妾，久之，询问小妾的身世才知道是他逃难的外甥女。
其三，出於赏赐。如:第85条记载: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因曰:「遥望层
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
顾恺之是个相当自负的才子型人物，《晋书》说他:「博学有才气。尝为筝赋成，谓人曰:『吾赋比之嵇康琴，不赏者必以後出相遗，深识者亦当以高奇见贵』。」所以当他以「遥望层城，丹楼如霞」这两句品题壮丽的江陵城，桓温听了，便把两个婢女赏给他。
其四，士族花钱买来的玩物。如:第2条记载:
王处仲世许高尚之目；尝荒恣於色，体为之弊。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者，甚易耳。」乃开内後阁，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时人叹焉。
魏晋时期的士族盛行畜妾的风尚，王敦也不例外。他花钱买来数十位婢妾当玩物，身体也因此亏损。在左右的人劝谏下，他就开启院後门的边门，把众婢妾好几十人赶到路上去，随便她们要到哪儿去，不必赎身。在当时的社会，贫富差距相当悬殊，一旦被卖为婢而想要赎身是相当困难的，王敦肯大方的让婢女重获自由，自然算得上是一种义举，无怪时人赞叹他为人豪爽。
其五，皇帝通过选纳制度选入宫中为妾。如:第3条记载，赵飞燕诬告班婕妤求神鬼降祸於成帝和自己，於是成帝就拷问班婕妤。班婕妤是在成帝时被选入宫中为妾的。
其六，寒门女子为了提升家族的门户，主动屈身作妾。如:第18条记载:
周浚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络秀，闻外有贵人，与一婢於内宰猪羊，作数十人饮食，事事精办，不闻有人声。密觇之，独见一女子，状貌非常，浚因求为妾。父兄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何惜一女 若连姻贵族，将来或大益。」父兄从之。
李络秀的家族虽然富有，但是卑微，她为了提高家族的地位，只好牺牲自己，屈身作周浚的妾。
其七，战争的掳掠品。如:第21条记载: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
晋安西将军桓温伐蜀，蜀王李势战败投降，迁於扬州。桓温则顺势收纳李势的妹妹为妾。
其八，士族崇尚音乐而广纳妾侍。如:第23条记载:
谢公夫人帏诸婢，使在前作伎，使太傅暂见，便下帏。太傅索更开，夫人云:「恐伤盛德。」
谢安雅好音乐，广畜歌伎，进而想别立妓妾。夫人不好说他，於是设下特别的舞台，招引太傅上钩；当他激情不已，原形毕露的时候，才拿「恐伤盛德」的话冷冷的刺他一下。
从《世说新语》记载的婢、妓、妾的来源，反映出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之间，战争的残酷，士族的奢靡及寒门女子的期待。
三，婢、妓、妾的社会地位
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之间的婢、妓、妾的社会地位非常卑微。依据职能区分，当时，婢的任务，主要是从事家务劳动，伺
候主人的衣食住行；而妓的任务则主要是娱乐耳目，歌舞升平，满足主子的精神需要，这是妓与婢的不同之处。妓与妾的不同之处，则在於妾只能有男主人一个对象，而妓却可以陪侍客人。
婢的人身隶属於主人，主要供人役使。她们有的必须帮主子烧饭做菜，如:第26条记载，王乂赞赏祖纳亲自下厨为母亲做饭的孝心，就赠送他两名婢女，助他服事母亲。有的听从主子的吩咐行事。如:第8条及第9条记载，王衍的妻子才能拙劣，但性格刚愎，贪得无厌。王衍一向推崇玄远，却因经常痛恨他的妻子郭氏贪财好货的劣行，口裏从来不说「钱」这个字。她的妻子想要考验他一下，「令婢以钱遶床」，使他不得通行。王衍早晨起身，看见钱阻塞了通道，就对婢女说:「举却阿堵物！」「阿堵物」指钱而言。郭氏不仅命令婢女用钱遶床考验自己的丈夫，还曾命令婢女在路上挑粪，完全不给她们面子。
倘若她们的服务不合主子的意，被主子鞭挞是免不了的。如:第3条记载，郑玄差遣其中一个女婢做事，不合郑玄的意，正准备鞭打她的时候，这个女婢却为自己辩白，使郑玄很生气，於是叫人把她拖出去按在地上处罚。当婢女身怀六甲时，并没有将为人母的喜悦，反而要忍受主子极不尊重的称谓。如:第15条记载:
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出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箸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即遥集之母也。
阮仲容起先和姑母家一位鲜卑族的婢女私通，怀有身孕，仲容竟然称她为「人种」，多麼的蔑视人家的尊严。
有一些婢女则充当主子的打手，护卫的角色。如:第13条记载，贾充的後妻郭槐得知丈夫的前妻李氏别住在外，不肯回家。郭氏於是「盛威仪，多将侍婢」，仗著人多势众硬要李氏回家同住。又如:第21条记载: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长箸斋後。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
南康公主和郭氏比起来可凶悍多了，当她得知桓温平定蜀地以後，私下纳李势的妹妹为妾，就和数十个婢女拔刀前往袭击。但由於李氏容颜可爱，辞色可敬，身世可怜；因此虽贵为帝女，位居嫡妻的南康公主，也只能自惭而退。
此外，也有充当红娘，协助成就美好姻缘的。如:第5条记载，贾充的女儿深深的爱慕容貌姿态非常俊美的韩寿，於是她把内心的相思表现在吟咏的诗篇里。後来，贾充的一个婢女到韩寿家去，把这种情形告诉了韩寿，并且诉说贾女的貌美。韩寿听了大受感动，就请这位婢女暗通消息。到了约定的时间，就到贾家幽会，贾充密而不宣，就把女儿嫁给韩寿为妻。
妓
是主子的玩物，任人操纵。如:第20条记载，孙兴公因为听歌女唱歌，兴起时就把歌妓抖动得腰都要摇断了似的。严重一点的，甚至於会被主子叫人把她们杀害。如:第1条记载:
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於是选百人，一时具教。少时，果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性恶者。
歌妓仗著自己「声最清高」便拿乔，曹阿瞒是个天性刻薄的人，他对这位艺妓既爱又恨，真是到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地步，终於找到一个可以代替艺妓的人後就把她杀掉。由於她们只是主人财产的一部分，听命主子的支配，因此没有固定的服侍对象，身体完全失去自主权。如:第4条记载: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侍尽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 」云:「正伏魄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馀，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
卞后是魏文帝曹丕的生母，文帝即位，尊她为皇太后。武帝死後，太后退居深宫，一直到文帝病重，才走出後宫，探看她的爱儿。但当她得悉武帝尚未断气，家人正忙著为他招魂的时候，文帝已把武帝的宫女尽据为己有，气得连文帝下葬的时候都不肯去吊祭他。由於她们的地位卑微，因此，有些士族不屑与之并列而坐。如:第40条记载，王导陈列女伎，安排座位。蔡谟原先就在座，不悦而去。
妾的地位高过於妓和婢，她是男主人的专有物，不必像妓一样出面待客，侍酒陪宿。因此，寒门的女子有不少愿意委屈自己而嫁给士族为妾的。如:第2条记载:
王浑後妻，琅邪颜氏女。王时为徐州刺使，交礼拜讫，王将答拜，观者咸曰:「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不为之拜，谓为「颜妾」。以其门贵，终不敢离。
王浑既要娶颜氏为後妻，就不要在意她的家世背景，应该依照婚礼完成终身大事，使她名正言顺的成为一家的主妇；可是，他自恃门第高贵，接纳了观礼小人的谄媚之言，行交拜礼时受而不答。这一念之差，使颜氏成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娘。不仅如此，连王浑的儿子王济也因为父亲没有回拜，没有完成婚礼，所以也不肯拜她为继母。相较於颜氏所受到的屈辱，李络秀则幸运多了。第18条记载:
周浚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络秀，闻外有贵人，与一婢於内宰猪羊，作数十人饮食，事事精办，不闻有人声。密觇之，独见一女子，状貌非常，浚因求为妾。父兄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何惜一女 若连姻贵族，将来
或大益。」父兄从之。遂生伯仁兄弟。络秀语伯仁等曰:「我所以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汝若不与吾家作亲亲者，吾亦不惜馀年！」伯仁等悉从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齿遇。
「方幅」，当时口语，本义指形体四方端正。在此引申为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意思。「齿遇」，平等的待遇。即与人享受平等的礼遇。魏晋讲究门第，平民只有藉著婚姻达到晋升的目的。周浚固然宠爱李络秀，但周的家族基於当时盛行的门第观念，必定会鄙视这位寒门弱女；这鄙视之风，甚至摇撼了伯仁兄弟，使他们也有疏离外家的趋势。所幸络秀及时察觉，把初衷向诸儿倾诉，并且以死为要挟；终於感化他们，完成了提升自己及家族的地位的心愿。
由此可见，婢、妓、妾的地位大都卑微不堪，能够在家庭中占有一席之地已属不易，更不用说要掌握权力。「雷尚书」则是少数的例外。第7条记载: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货。蔡公谓之「雷尚书」。
雷氏因为得到王导的宠爱，所以有机会干预政事，收受贿赂。蔡谟就叫她「雷尚书」，有讥刺她蒙蔽王导的深意在。
四，正妻与妾的冲突
妾如果能讨得丈夫的欢心，就会遭到正妻的嫉妒。如:第6条刘孝标注引《妒记》:
丞相曹夫人性甚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时有妍妙，皆加诮责。王公不能久堪，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後元会日，夫人於青疏台中，望见两三儿骑羊，皆端正可念。夫人遥见，甚怜爱之。语婢:「汝出问，是谁家儿？」给使不达旨，乃答云:「是第四王等诸郎。」曹氏闻，惊愕大恚。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
曹夫人性妒忌闻王导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亲自率黄门及婢二十人，个个手持食刀，自出寻讨。又如:《类聚》三十五引《妒记》曰:
谢太傅刘夫人，不令公有别房。公既深好声乐，後遂颇欲立姬妾。兄子外生等微达此旨，共问讯刘夫人，因方便称《关雎》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乃问:「谁撰此诗 」答云:「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
刘夫人「周姥」之言，虽是笑谈，却已明确表示反对男子立妾的态度。又如:第21条记载: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箸斋後。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
南康公主够凶悍，当她知道桓温平蜀，以李势为妾後，立即率领数十位婢女，拔刀前往袭击。由於上述妇女多出自高门，有家族可恃，因此气燄不下男子。对於正妻为甚麼会这麼激烈的反映，刘增
贵在中分析说:
妒忌本是人性之常，它之所以在魏晋南北朝特别突出，成为显著的社会现象，与当时多畜嫔妾，沈迷声色的风气脱离不了关系。大体上妒忌可以看做对多妾现象的抗争，对畜妾的风气也产生了少许的抑制的作用。
正妻为了捍卫婚姻关系可以光明正大的率领婢女携械出击，而期盼因为得宠可以翻身的妾在东窗事发之後，只能承受来自正妻的兴师问罪。看来她们想要改变命运的话，只能自求多福了。
五，馀论
自先秦开始，女子从小便被训练成为称职的家庭主妇，而汉初董仲舒的「三纲说」，加深了男，女地位的不平等，使女性更陷於弱势地位。而後，东汉刘向的《列女传》及班昭的《女诫》，均认为女性应以卑弱，敬慎为主，同时该服膺「三从四德」。三国时，受曹操「唯才是用」的用人思想，轻礼崇玄及门阀士族的兴起…等等因素的影响，使人们逐渐地注重自我，重新思考人的价值与意义。
在时代思潮往凸显自我个性，争取自我权益开展之际，魏晋时代的世家大族妇女也已经自觉到礼法的不合理，加上门第可恃，因此，她们比较敢於表现自我的感情。如:王戎的妻子以亲暱的言词(「卿」)，表露自己对丈夫的深情;贾充的女儿主动遣婢招引韩寿私通，这两则记载可以说都是展现出女性在爱情方面的自主意识。另外，诸葛诞的女儿等出於名门之後的女子，在受到夫婿轻视时，勇於出言颉颃，谢道蕴则随心所欲的鄙薄王凝之而不以为意。一反魏晋以前，妇女柔弱，贞静的形象，到了魏晋时期，妇女的地位似乎已经大幅提升。
然而，魏晋南北朝妇女地位之高，门第婚姻形态才是主要条件。门第婚姻中，妇女所代表的是家族，而非个人。因为有家族可恃，因此，她们的气燄才能高过男子。这可以从颜氏女由於仅具「州民」身分，非但得不到王浑的答拜，也得不到王浑前妻之子武子的尊重看出端倪。如此说来，魏晋妇女地位的提升应该是拜门第之赐，女性的自觉只是辅助的条件而已。士族妇女的地位都尚且必须仗著门第制度才能提升，出身於寒门的妾，及其它种种来源的妾，歌妓与女婢，她们的地位之卑微就可想而知了。
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二百年之间，婢、妓的社会地位仍然卑贱不堪。她们主要的工作是供人使役，烧饭做菜，或是充当打手、红娘，陪主子唱歌，跳舞，侍寝，假使服侍不合主子的意，轻一点的遭受鞭挞，严重的话还会被杀。由於她们是主子财产的一部分，因此，没有人身的自由，没有固定的服侍对象，随主子的高兴而转赠或赏赐给他人。有的甚至由主子的儿子直接继承。妾的地位比起婢、妓稍高
，她们只要服侍主子一个对象，但当正妻得知丈夫金屋藏娇时，正妻与妾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李络秀可以说是唯一的例外。她清楚社会地位的悬殊，出於门第制度的设计，出身士族的女子仗著门第可以率性凸显自我意识，展现才情。寒门女子如果想改变现状的话，那麼，唯有通过婚姻关系的建立一途罢了。加上她敢以死相挟，终於争取到自己在家庭成员中的合理位阶，进而提升整个家族的社会地位。
整体而言，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二百年之间，妾、妓、婢的社会地位因为缺乏门第的支撑仍然卑贱。
参阅柳士镇，刘开驊译注《世说新语》上，台北，台湾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页2-页14
「女性主义」是非常近代的事。西蒙德包娃在一九四九年出版女性主义的经典作品《第二性》的时候，世界上还没有出现「女权运动」。六○年代初期，法国已婚的妇女，如果没有丈夫的同意，尚不能在银行中开自己的帐户。但是到了六○年代後期，特别是进入七○年代，欧美的「女性主义运动」和「女权运动」已经风起云涌了。相对於西方，中国的女性运动则死寂多了。而中国的女性之所以默默地隐忍了数千年不公平的命运，正是因为在中国文化中，自有一套尊崇女性的标准。女性因为做为母仪而受到尊崇以外，贞节和孝道是女性受到群体肯定和尊敬的另外两个主要的原因。因此，几千年下来，中国的女性就以追求做为母仪，守贞节及行孝道为人生最崇高的价值。直到近代欧美的「女性主义」及「女权运动」出现以前，中国的女性都一直生活在这个价值体系中，很少有例外。(参阅马森，《国魂》555，民国八十一年二月，页84-页87
据王妙纯的统计，计有下列诸条:第26条，第28条，第85条，第86条，第103条，第3条，第40条，第24条，第9条，第10条，第2条，第6条，第13条，第18条，第21条，第23条，第15条，第6条，第20条，第26条，第10条，第2条，第3条，第1条，第1条，第5条，第7条。经由笔者的查证，第24条并无妾，妓，婢的记载，另外，第3条班婕妤自白无咒成帝飞燕条，第4条魏文帝把武帝的宫人尽占为己有条则该补入。(王文刊登於《国立虎尾技术学院学报》第二期，民国八十八年)
文中引用《世说新语》的内容皆采刘正浩，邱燮友，陈满铭，许锬辉，黄俊郎注译《新译世说新语》，台北，三民书局，中华民国八十八年
杨家骆主编《新校本晋书并附编六种三》卷九十二列传第六十二，鼎文书局，中华民国六十八年二版，页2404
刘增贵说:「时代的动乱对多妾的影响还有两点:『一是逃难者多，沦为仆妾者不少。二是战乱之中，妇女往往是掳
掠的对象，掳掠强夺，是妾的重要来源。』」(《新史学》二卷四期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页7-页8)
参阅易中天撰，《历史月刊》2002年3月号，页37。易文中的姬的角色相当於《世说新语》中的妓，指歌妓而言，而非出卖肉体的妓女。
引自余嘉锡撰《世说新语新笺》，台北，华正书局，中华民国八十二年，页829
引自唐 欧阳询编《艺文类聚》第三十五，人部十九引《妒记》，台北，新兴书局，中华民国六十二年，页949
《新史学》二卷四期，一九九一年12月，页27-页28
参阅王妙纯，《国立虎尾技术学院学报》第二期，民国八十八年，页2-页3
梅家玲说:「所谓『女性自觉』的呈显，其实未尝不是拜其出身名门之赐。」(《妇女与两性学刊》，八卷，民86.04，页20)
世说新语中的妾、妓、婢
国立高雄海院学报 第十七期
Concubine, Courtesan, and Maidservant in "Shi Shou Xin Yu"
黄志盛
Zhi-Sheng Huang
国立高雄海洋技术学院 通识教育中心副教授
Center for General Education,Associate professor,National Kaohsiung
Institute of Marine Technology
摘要
Abstract
从先秦，经汉初，至东汉，中国的文化习惯於把女子训练成为柔弱、贞静的形象。到了魏晋，由於受曹操「唯才是用」的用人思想，轻礼崇玄及门第制度等因素的影响，使人们逐渐注重自我，重新思考人的价值与意义。在时代思潮往凸显自我个性，争取自我权益开展之际，世家大族的妇女也渐渐地自觉到礼法的不合理，加上门第可恃，因此，她们比较敢於表现自我意识。尤其是在门第制度的保护下，使得她们的社会地位随著大幅提升。由於士族妇女的社会地位尚且必须仗著门第制度才能提升，出身於寒门的妾，及其它种种来源的妾、妓、婢，她们的社会地位的卑微就可想而知了。其中，李络秀是唯一的例外，只有她看清楚问题的根源，并懂得解决问题的合理且可行的办法，因此透过与士族连姻，完成提升自己及家族的社会地位的心愿。
From the pre-Chin (221 B.C.) era, through early Han (206 B.C.) and East Han (25-220) dynasties in ancient China, Chinese women had always been conditioned by Chinese culture to assume a weak, docile and chaste image. Later in the Wei-Jin (220-420) era, when the thinking of "employing people based on merit" of Cao Cao (a great Wei strategist), the importance of metaphysics over discipline rites, and the hereditary social caste system were prevalent, people in China gradually began to place greater emphasis on their selfhood and contemplating upon the value and meaning of human beings. As the zeitgeist evolved towards individuality and fighting for one's rights and interests, women in great noble clans became increasingly aware and critical of the absurdities of the traditional law and discipline rites; taking advantage of their elite background and the protection of the hereditary social caste, they were bold enough to assert self-expression, as a result upgrading their social status. Since even women in noble clans must depend on the caste to upgrade their social status, it is obvious that concubines of humble origins as well as concubines, courtesans, and maidservants of various origins had occupied only a petty and inferior status. Li Luo-xiu, however, is the only exception. She clearly saw her own predicament and was able to discover a reasonable and viable solution, which was to marry into an elite clan, thereby achieving her goals of upgrading the social status of both herself and her clan.
关键词:
世说新语，妾，妓(歌妓)，婢
Keywords:
Shi Shou Xin Yu (literally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 a Chinese classical text), concubine, (singin
g) courtesan, maidservant.
一，前 言
《世说新语》主要记载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二百多年间士族阶层的琐闻轶事，其中魏晋，尤其是东晋时期的内容占主要部分。当然，书中所记载的人物并不限於士族阶层，上自帝王将相，下至士庶僧徒，他们的言行凡有值得称述的，都有记载。书中涉及的重要人物就不下五六百人。全书记事一千三百馀则，内容涵盖汉末至魏晋之间混乱而苦痛的历史事实，清谈玄理、品题人物、率性任诞的生活方式。此外，也记载其他的社会真相。它表彰和赞扬一些高尚的人物及他们的行为，也暴露统治阶层贪婪奢侈，凶残暴虐的丑恶本性。
由於该书的内容丰富，涵盖层面广大，因此，历来以《世说新语》为素材的论文，不论从学术思想的侧面，或是从其它文学、修辞、体例、体裁、校勘、美学、教育、人物品鉴、史料价值等各个侧面进行研究的文章不胜枚举。前贤的佳作名篇，可谓琳琅满目。近来，更由於深受西方「女性主义」和「女权运动」的影响，透过《世说新语》探讨魏晋妇女的形象的文章日益增多。如:栗子菁的，梅佳玲的，谢佩慈的，王妙纯的。仔细分析上述四篇论文，他们共同的讨论对象，主要都是出身於士族的女子，而从相对弱势的妾、妓、婢等进行研究的，截至目前为止，则几乎没有，因此，兴起笔者研究的动机。
《世说新语》中关於妾、妓、婢等角色的记载近三十条，本文拟以此历史素材，试图从妾、妓、婢的来源，妾、妓、婢的地位，以及正妻与妾的冲突等三方面切入，藉以探讨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之间，弱势妇女的社会地位。
二，妾、妓、婢的来源
从《世说新语》的记载可知，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之间，妾、妓、婢有以下几种来源:
其一，出於赠送。如:第26条记载:
祖光禄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爨作食。王平北闻其佳名，以两婢饷之，因取为中郎。
我国自古就重视孝道，把它当作是所有道德的根源，也是一切政教的基础。所以古人认为「以孝治天下」，可以得到「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的效果。祖纳亲自下厨为母亲作饭，王乂因而把自己的两名婢女赠送给他。
其二，因为战乱而沦落为妾。如:第28条记载:
邓攸始避难，於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後，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
晋 邓攸过江娶了一个妾，久之，询问小妾的身世才知道是他逃难的外甥女。
其三，出於赏赐。如:第85条记载:
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云:「若能目此城者，有赏！」顾长康时为客，在坐，因曰:「遥望层
城，丹楼如霞。」桓即赏以二婢。
顾恺之是个相当自负的才子型人物，《晋书》说他:「博学有才气。尝为筝赋成，谓人曰:『吾赋比之嵇康琴，不赏者必以後出相遗，深识者亦当以高奇见贵』。」所以当他以「遥望层城，丹楼如霞」这两句品题壮丽的江陵城，桓温听了，便把两个婢女赏给他。
其四，士族花钱买来的玩物。如:第2条记载:
王处仲世许高尚之目；尝荒恣於色，体为之弊。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者，甚易耳。」乃开内後阁，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时人叹焉。
魏晋时期的士族盛行畜妾的风尚，王敦也不例外。他花钱买来数十位婢妾当玩物，身体也因此亏损。在左右的人劝谏下，他就开启院後门的边门，把众婢妾好几十人赶到路上去，随便她们要到哪儿去，不必赎身。在当时的社会，贫富差距相当悬殊，一旦被卖为婢而想要赎身是相当困难的，王敦肯大方的让婢女重获自由，自然算得上是一种义举，无怪时人赞叹他为人豪爽。
其五，皇帝通过选纳制度选入宫中为妾。如:第3条记载，赵飞燕诬告班婕妤求神鬼降祸於成帝和自己，於是成帝就拷问班婕妤。班婕妤是在成帝时被选入宫中为妾的。
其六，寒门女子为了提升家族的门户，主动屈身作妾。如:第18条记载:
周浚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络秀，闻外有贵人，与一婢於内宰猪羊，作数十人饮食，事事精办，不闻有人声。密觇之，独见一女子，状貌非常，浚因求为妾。父兄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何惜一女 若连姻贵族，将来或大益。」父兄从之。
李络秀的家族虽然富有，但是卑微，她为了提高家族的地位，只好牺牲自己，屈身作周浚的妾。
其七，战争的掳掠品。如:第21条记载: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
晋安西将军桓温伐蜀，蜀王李势战败投降，迁於扬州。桓温则顺势收纳李势的妹妹为妾。
其八，士族崇尚音乐而广纳妾侍。如:第23条记载:
谢公夫人帏诸婢，使在前作伎，使太傅暂见，便下帏。太傅索更开，夫人云:「恐伤盛德。」
谢安雅好音乐，广畜歌伎，进而想别立妓妾。夫人不好说他，於是设下特别的舞台，招引太傅上钩；当他激情不已，原形毕露的时候，才拿「恐伤盛德」的话冷冷的刺他一下。
从《世说新语》记载的婢、妓、妾的来源，反映出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之间，战争的残酷，士族的奢靡及寒门女子的期待。
三，婢、妓、妾的社会地位
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之间的婢、妓、妾的社会地位非常卑微。依据职能区分，当时，婢的任务，主要是从事家务劳动，伺
候主人的衣食住行；而妓的任务则主要是娱乐耳目，歌舞升平，满足主子的精神需要，这是妓与婢的不同之处。妓与妾的不同之处，则在於妾只能有男主人一个对象，而妓却可以陪侍客人。
婢的人身隶属於主人，主要供人役使。她们有的必须帮主子烧饭做菜，如:第26条记载，王乂赞赏祖纳亲自下厨为母亲做饭的孝心，就赠送他两名婢女，助他服事母亲。有的听从主子的吩咐行事。如:第8条及第9条记载，王衍的妻子才能拙劣，但性格刚愎，贪得无厌。王衍一向推崇玄远，却因经常痛恨他的妻子郭氏贪财好货的劣行，口裏从来不说「钱」这个字。她的妻子想要考验他一下，「令婢以钱遶床」，使他不得通行。王衍早晨起身，看见钱阻塞了通道，就对婢女说:「举却阿堵物！」「阿堵物」指钱而言。郭氏不仅命令婢女用钱遶床考验自己的丈夫，还曾命令婢女在路上挑粪，完全不给她们面子。
倘若她们的服务不合主子的意，被主子鞭挞是免不了的。如:第3条记载，郑玄差遣其中一个女婢做事，不合郑玄的意，正准备鞭打她的时候，这个女婢却为自己辩白，使郑玄很生气，於是叫人把她拖出去按在地上处罚。当婢女身怀六甲时，并没有将为人母的喜悦，反而要忍受主子极不尊重的称谓。如:第15条记载:
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出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箸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即遥集之母也。
阮仲容起先和姑母家一位鲜卑族的婢女私通，怀有身孕，仲容竟然称她为「人种」，多麼的蔑视人家的尊严。
有一些婢女则充当主子的打手，护卫的角色。如:第13条记载，贾充的後妻郭槐得知丈夫的前妻李氏别住在外，不肯回家。郭氏於是「盛威仪，多将侍婢」，仗著人多势众硬要李氏回家同住。又如:第21条记载: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长箸斋後。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
南康公主和郭氏比起来可凶悍多了，当她得知桓温平定蜀地以後，私下纳李势的妹妹为妾，就和数十个婢女拔刀前往袭击。但由於李氏容颜可爱，辞色可敬，身世可怜；因此虽贵为帝女，位居嫡妻的南康公主，也只能自惭而退。
此外，也有充当红娘，协助成就美好姻缘的。如:第5条记载，贾充的女儿深深的爱慕容貌姿态非常俊美的韩寿，於是她把内心的相思表现在吟咏的诗篇里。後来，贾充的一个婢女到韩寿家去，把这种情形告诉了韩寿，并且诉说贾女的貌美。韩寿听了大受感动，就请这位婢女暗通消息。到了约定的时间，就到贾家幽会，贾充密而不宣，就把女儿嫁给韩寿为妻。
妓
是主子的玩物，任人操纵。如:第20条记载，孙兴公因为听歌女唱歌，兴起时就把歌妓抖动得腰都要摇断了似的。严重一点的，甚至於会被主子叫人把她们杀害。如:第1条记载:
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於是选百人，一时具教。少时，果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性恶者。
歌妓仗著自己「声最清高」便拿乔，曹阿瞒是个天性刻薄的人，他对这位艺妓既爱又恨，真是到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地步，终於找到一个可以代替艺妓的人後就把她杀掉。由於她们只是主人财产的一部分，听命主子的支配，因此没有固定的服侍对象，身体完全失去自主权。如:第4条记载:
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侍尽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 」云:「正伏魄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馀，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
卞后是魏文帝曹丕的生母，文帝即位，尊她为皇太后。武帝死後，太后退居深宫，一直到文帝病重，才走出後宫，探看她的爱儿。但当她得悉武帝尚未断气，家人正忙著为他招魂的时候，文帝已把武帝的宫女尽据为己有，气得连文帝下葬的时候都不肯去吊祭他。由於她们的地位卑微，因此，有些士族不屑与之并列而坐。如:第40条记载，王导陈列女伎，安排座位。蔡谟原先就在座，不悦而去。
妾的地位高过於妓和婢，她是男主人的专有物，不必像妓一样出面待客，侍酒陪宿。因此，寒门的女子有不少愿意委屈自己而嫁给士族为妾的。如:第2条记载:
王浑後妻，琅邪颜氏女。王时为徐州刺使，交礼拜讫，王将答拜，观者咸曰:「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不为之拜，谓为「颜妾」。以其门贵，终不敢离。
王浑既要娶颜氏为後妻，就不要在意她的家世背景，应该依照婚礼完成终身大事，使她名正言顺的成为一家的主妇；可是，他自恃门第高贵，接纳了观礼小人的谄媚之言，行交拜礼时受而不答。这一念之差，使颜氏成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娘。不仅如此，连王浑的儿子王济也因为父亲没有回拜，没有完成婚礼，所以也不肯拜她为继母。相较於颜氏所受到的屈辱，李络秀则幸运多了。第18条记载:
周浚作安东时，行猎，值暴雨，过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络秀，闻外有贵人，与一婢於内宰猪羊，作数十人饮食，事事精办，不闻有人声。密觇之，独见一女子，状貌非常，浚因求为妾。父兄不许，络秀曰:「门户殄瘁，何惜一女 若连姻贵族，将来
或大益。」父兄从之。遂生伯仁兄弟。络秀语伯仁等曰:「我所以屈节为汝家作妾，门户计耳；汝若不与吾家作亲亲者，吾亦不惜馀年！」伯仁等悉从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齿遇。
「方幅」，当时口语，本义指形体四方端正。在此引申为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意思。「齿遇」，平等的待遇。即与人享受平等的礼遇。魏晋讲究门第，平民只有藉著婚姻达到晋升的目的。周浚固然宠爱李络秀，但周的家族基於当时盛行的门第观念，必定会鄙视这位寒门弱女；这鄙视之风，甚至摇撼了伯仁兄弟，使他们也有疏离外家的趋势。所幸络秀及时察觉，把初衷向诸儿倾诉，并且以死为要挟；终於感化他们，完成了提升自己及家族的地位的心愿。
由此可见，婢、妓、妾的地位大都卑微不堪，能够在家庭中占有一席之地已属不易，更不用说要掌握权力。「雷尚书」则是少数的例外。第7条记载: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货。蔡公谓之「雷尚书」。
雷氏因为得到王导的宠爱，所以有机会干预政事，收受贿赂。蔡谟就叫她「雷尚书」，有讥刺她蒙蔽王导的深意在。
四，正妻与妾的冲突
妾如果能讨得丈夫的欢心，就会遭到正妻的嫉妒。如:第6条刘孝标注引《妒记》:
丞相曹夫人性甚忌，禁制丞相，不得有侍御，乃至左右小人，亦被检简，时有妍妙，皆加诮责。王公不能久堪，乃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後元会日，夫人於青疏台中，望见两三儿骑羊，皆端正可念。夫人遥见，甚怜爱之。语婢:「汝出问，是谁家儿？」给使不达旨，乃答云:「是第四王等诸郎。」曹氏闻，惊愕大恚。命车驾，将黄门及婢二十人，人持食刀，自出寻讨。
曹夫人性妒忌闻王导密营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亲自率黄门及婢二十人，个个手持食刀，自出寻讨。又如:《类聚》三十五引《妒记》曰:
谢太傅刘夫人，不令公有别房。公既深好声乐，後遂颇欲立姬妾。兄子外生等微达此旨，共问讯刘夫人，因方便称《关雎》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讽己，乃问:「谁撰此诗 」答云:「周公。」夫人曰:「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
刘夫人「周姥」之言，虽是笑谈，却已明确表示反对男子立妾的态度。又如:第21条记载: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常箸斋後。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
南康公主够凶悍，当她知道桓温平蜀，以李势为妾後，立即率领数十位婢女，拔刀前往袭击。由於上述妇女多出自高门，有家族可恃，因此气燄不下男子。对於正妻为甚麼会这麼激烈的反映，刘增
贵在中分析说:
妒忌本是人性之常，它之所以在魏晋南北朝特别突出，成为显著的社会现象，与当时多畜嫔妾，沈迷声色的风气脱离不了关系。大体上妒忌可以看做对多妾现象的抗争，对畜妾的风气也产生了少许的抑制的作用。
正妻为了捍卫婚姻关系可以光明正大的率领婢女携械出击，而期盼因为得宠可以翻身的妾在东窗事发之後，只能承受来自正妻的兴师问罪。看来她们想要改变命运的话，只能自求多福了。
五，馀论
自先秦开始，女子从小便被训练成为称职的家庭主妇，而汉初董仲舒的「三纲说」，加深了男，女地位的不平等，使女性更陷於弱势地位。而後，东汉刘向的《列女传》及班昭的《女诫》，均认为女性应以卑弱，敬慎为主，同时该服膺「三从四德」。三国时，受曹操「唯才是用」的用人思想，轻礼崇玄及门阀士族的兴起…等等因素的影响，使人们逐渐地注重自我，重新思考人的价值与意义。
在时代思潮往凸显自我个性，争取自我权益开展之际，魏晋时代的世家大族妇女也已经自觉到礼法的不合理，加上门第可恃，因此，她们比较敢於表现自我的感情。如:王戎的妻子以亲暱的言词(「卿」)，表露自己对丈夫的深情;贾充的女儿主动遣婢招引韩寿私通，这两则记载可以说都是展现出女性在爱情方面的自主意识。另外，诸葛诞的女儿等出於名门之後的女子，在受到夫婿轻视时，勇於出言颉颃，谢道蕴则随心所欲的鄙薄王凝之而不以为意。一反魏晋以前，妇女柔弱，贞静的形象，到了魏晋时期，妇女的地位似乎已经大幅提升。
然而，魏晋南北朝妇女地位之高，门第婚姻形态才是主要条件。门第婚姻中，妇女所代表的是家族，而非个人。因为有家族可恃，因此，她们的气燄才能高过男子。这可以从颜氏女由於仅具「州民」身分，非但得不到王浑的答拜，也得不到王浑前妻之子武子的尊重看出端倪。如此说来，魏晋妇女地位的提升应该是拜门第之赐，女性的自觉只是辅助的条件而已。士族妇女的地位都尚且必须仗著门第制度才能提升，出身於寒门的妾，及其它种种来源的妾，歌妓与女婢，她们的地位之卑微就可想而知了。
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二百年之间，婢、妓的社会地位仍然卑贱不堪。她们主要的工作是供人使役，烧饭做菜，或是充当打手、红娘，陪主子唱歌，跳舞，侍寝，假使服侍不合主子的意，轻一点的遭受鞭挞，严重的话还会被杀。由於她们是主子财产的一部分，因此，没有人身的自由，没有固定的服侍对象，随主子的高兴而转赠或赏赐给他人。有的甚至由主子的儿子直接继承。妾的地位比起婢、妓稍高
，她们只要服侍主子一个对象，但当正妻得知丈夫金屋藏娇时，正妻与妾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李络秀可以说是唯一的例外。她清楚社会地位的悬殊，出於门第制度的设计，出身士族的女子仗著门第可以率性凸显自我意识，展现才情。寒门女子如果想改变现状的话，那麼，唯有通过婚姻关系的建立一途罢了。加上她敢以死相挟，终於争取到自己在家庭成员中的合理位阶，进而提升整个家族的社会地位。
整体而言，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二百年之间，妾、妓、婢的社会地位因为缺乏门第的支撑仍然卑贱。
参阅柳士镇，刘开驊译注《世说新语》上，台北，台湾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页2-页14
「女性主义」是非常近代的事。西蒙德包娃在一九四九年出版女性主义的经典作品《第二性》的时候，世界上还没有出现「女权运动」。六○年代初期，法国已婚的妇女，如果没有丈夫的同意，尚不能在银行中开自己的帐户。但是到了六○年代後期，特别是进入七○年代，欧美的「女性主义运动」和「女权运动」已经风起云涌了。相对於西方，中国的女性运动则死寂多了。而中国的女性之所以默默地隐忍了数千年不公平的命运，正是因为在中国文化中，自有一套尊崇女性的标准。女性因为做为母仪而受到尊崇以外，贞节和孝道是女性受到群体肯定和尊敬的另外两个主要的原因。因此，几千年下来，中国的女性就以追求做为母仪，守贞节及行孝道为人生最崇高的价值。直到近代欧美的「女性主义」及「女权运动」出现以前，中国的女性都一直生活在这个价值体系中，很少有例外。(参阅马森，《国魂》555，民国八十一年二月，页84-页87
据王妙纯的统计，计有下列诸条:第26条，第28条，第85条，第86条，第103条，第3条，第40条，第24条，第9条，第10条，第2条，第6条，第13条，第18条，第21条，第23条，第15条，第6条，第20条，第26条，第10条，第2条，第3条，第1条，第1条，第5条，第7条。经由笔者的查证，第24条并无妾，妓，婢的记载，另外，第3条班婕妤自白无咒成帝飞燕条，第4条魏文帝把武帝的宫人尽占为己有条则该补入。(王文刊登於《国立虎尾技术学院学报》第二期，民国八十八年)
文中引用《世说新语》的内容皆采刘正浩，邱燮友，陈满铭，许锬辉，黄俊郎注译《新译世说新语》，台北，三民书局，中华民国八十八年
杨家骆主编《新校本晋书并附编六种三》卷九十二列传第六十二，鼎文书局，中华民国六十八年二版，页2404
刘增贵说:「时代的动乱对多妾的影响还有两点:『一是逃难者多，沦为仆妾者不少。二是战乱之中，妇女往往是掳
掠的对象，掳掠强夺，是妾的重要来源。』」(《新史学》二卷四期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页7-页8)
参阅易中天撰，《历史月刊》2002年3月号，页37。易文中的姬的角色相当於《世说新语》中的妓，指歌妓而言，而非出卖肉体的妓女。
引自余嘉锡撰《世说新语新笺》，台北，华正书局，中华民国八十二年，页829
引自唐 欧阳询编《艺文类聚》第三十五，人部十九引《妒记》，台北，新兴书局，中华民国六十二年，页949
《新史学》二卷四期，一九九一年12月，页27-页28
参阅王妙纯，《国立虎尾技术学院学报》第二期，民国八十八年，页2-页3
梅家玲说:「所谓『女性自觉』的呈显，其实未尝不是拜其出身名门之赐。」(《妇女与两性学刊》，八卷，民86.04，页20)
世说新语中的妾、妓、婢
国立高雄海院学报 第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