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中的旅行者

  是他,而不是“我”。   不仅仅因为他迷恋开口的元音,不仅仅因为“他”清高地保持着一种距离。用第三人称“自述”是他的宿命。据说,他开始“习得”语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发不出“我”的字音。他只能用专名(他自己的名字)来代替句子中代替他自己的那个代词。他不会说“我饿了”。他只会说“忆沩饿了。”如果他想自己用勺子吃饭,他的请求就变成了“忆沩喂忆沩”。人们赞扬他心中无“我”,他后来想,也许是一个更专横的“我”在统辖着他的心智呢?   他出生在“阶级斗争”开始要“天天讲”的年份。很多年以后,他还知道他的生日与波德莱尔的生日相巧合。他总是听见高音喇叭里传出的震撼人心的声音。他总是看见各种各样的男人和女人被捆绑着押赴刑场。他发现房前那一段腐朽的长廊尽头的花园里的假山突然变成了防空洞的入口。   他很小就迷恋上了阅读。阅读是一堵隔音的墙。它将他与噪音中的现实隔开。他经常去图书室整理报纸,换取一次多借三本书的优待。他读《巴黎公社史》,他读《摘译》,他读《哥达纲领批判》,他读《论陶里亚蒂同志与我们的分歧》。他不懂装懂。他从许多狭隘的窗口里展望世界。他的思想游行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与他后来不仅仅画画的著名的表哥通信。他在笔记本里记下铿锵有力的名言。他为伟大人物的“正寝”流下幻灭的眼泪。那时候,他习惯于通过重大的历史事件来感受时间和辨认生活的方向。   高音喇叭里传来的配乐诗朗诵煽动起他的美感。“西伯利亚的寒风吹来了修正主义的叫嚷”之类的诗句给他带来文学的享受。可是,1992年5月,当他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的时候,关于文学的记忆却只能令他颤抖。   他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订阅的杂志是《哲学译丛》。在他16岁生日过后一星期,他从一台12英�的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看见萨特的葬礼。他开始迷醉于思想的虚荣。他仍然保留着那之后6个月出版的《外国文艺》(1980年第5期)。在收入其中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里,他留下了一些批语。1983年2月21日(他19岁时)的一段批语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也许选择只是给痛苦中的人的一种安慰罢了。”   然而,他还是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弗罗斯特所谓的“较少人走的路”。他选择了“另类”和“别处”。但是,他很幽默。他要用他的一生来偿还这选择的代价。这就是他的幽默。他感觉得到包括他身体在内的各种势力对他的选择的不满。可是,他仍然在走他自己的路,走他的老路。他用他的“专一”崇拜生活。他用他的“专一”嘲笑生活。这就是他的幽默。   他在24岁那一年完成了两部小说。他的《遗弃》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读者数量“即使以二进制计也不超过四位数”。他的《一个影子的告别》16年来走过了极为曲折的道路,前途至今仍不光明。他的墓志铭也许可以预定为“一个没有人给他出版的博士”。他的坏运气让他深知天命。他深知孤独的长度为什么要用“一百年”来计较。   他在法定年龄之前进入工科大学,他在而立之年以后获得文科学位。这两次经历相隔18年。在这18年的中点,世界的剧变将他引向历史的迷宫里最后的那一个宫殿。从此,他不再关心“重大的历史事件”。他开始通过身体,或者说通过身体的疼痛和颓废来感受时间和辨认生活的方向。   不久,他开始参与创作另一部作品,一部不可能由他独立完成,他也不可能看到它的完成的作品。这另一部作品将令他的生命拥有一个开放的结局。这另一部作品是另一个生命。他将他提升到“父亲”的高度。   同时,他的创作开始零星地出现在台湾和香港。他的《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为他带来了过于奢侈的关注,“非文学类”的关注。结果,他有了一次长达5年的“自我流放”。直到1995年,他才信心不足地“重返文坛”。   这一次,他的文学激起了一点好奇。他用最懒散的节奏回报读者对他的兴趣。   然而,他的懒散并没有妨碍他的“机遇”。他的一篇他不以为然的即兴之作在被刊登三次之后,突然被“几乎所有”重要的选刊选用,“红极一时”。它甚至成为文艺学硕士生的范文。这令他的判断力蒙受羞辱。他希望他的“真正”作品能够赢得类似的“机遇”。   渐渐地,他发现他偶尔能够从别人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不为他自己所知的消息:他的品性,他的优劣,他的私情,他的升降,甚至他的生死。他已经在美丽的谣言中骄傲地死过一次了,尽管他还在不那么美丽的现实中谦恭地活着。他不欣赏一些据说是他写的他从来没有写过的作品,就像他不欣赏许多的确是他写的作品一样。他的名下出现了“伪作”,而他的“真迹”却还难于出版。这是生活的黑色幽默。正如他的《两个人的车站》中的一个人物指控的那样,“生活是最真实的赝品”。他不希望他的读者喜欢他的作品到要替他“代笔”的狂热程度。   后来,他带着那部不可能由他独立完成的作品来到了北美的北部。他正住在一座色彩细腻的城市里。他的住处东面是巨大的墓地,西面是巨大的教堂。他听到最多的语言是英语和法语。他在那两种语言中不为人知。他喜欢这种不为人知的状况。在零下40度的寒冷中他倾听生命最纯朴的呻吟。世界是寒夜,生命是旅行。寒夜中的旅行者是生命最准确的身份。   他惟一的骄傲就是他的呼吸,或者炫耀呼吸的上帝给予的又一个平静而单纯的日子。在远方,他用这骄傲来藐视未来和过去。

  是他,而不是“我”。   不仅仅因为他迷恋开口的元音,不仅仅因为“他”清高地保持着一种距离。用第三人称“自述”是他的宿命。据说,他开始“习得”语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发不出“我”的字音。他只能用专名(他自己的名字)来代替句子中代替他自己的那个代词。他不会说“我饿了”。他只会说“忆沩饿了。”如果他想自己用勺子吃饭,他的请求就变成了“忆沩喂忆沩”。人们赞扬他心中无“我”,他后来想,也许是一个更专横的“我”在统辖着他的心智呢?   他出生在“阶级斗争”开始要“天天讲”的年份。很多年以后,他还知道他的生日与波德莱尔的生日相巧合。他总是听见高音喇叭里传出的震撼人心的声音。他总是看见各种各样的男人和女人被捆绑着押赴刑场。他发现房前那一段腐朽的长廊尽头的花园里的假山突然变成了防空洞的入口。   他很小就迷恋上了阅读。阅读是一堵隔音的墙。它将他与噪音中的现实隔开。他经常去图书室整理报纸,换取一次多借三本书的优待。他读《巴黎公社史》,他读《摘译》,他读《哥达纲领批判》,他读《论陶里亚蒂同志与我们的分歧》。他不懂装懂。他从许多狭隘的窗口里展望世界。他的思想游行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与他后来不仅仅画画的著名的表哥通信。他在笔记本里记下铿锵有力的名言。他为伟大人物的“正寝”流下幻灭的眼泪。那时候,他习惯于通过重大的历史事件来感受时间和辨认生活的方向。   高音喇叭里传来的配乐诗朗诵煽动起他的美感。“西伯利亚的寒风吹来了修正主义的叫嚷”之类的诗句给他带来文学的享受。可是,1992年5月,当他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的时候,关于文学的记忆却只能令他颤抖。   他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订阅的杂志是《哲学译丛》。在他16岁生日过后一星期,他从一台12英�的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看见萨特的葬礼。他开始迷醉于思想的虚荣。他仍然保留着那之后6个月出版的《外国文艺》(1980年第5期)。在收入其中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一文里,他留下了一些批语。1983年2月21日(他19岁时)的一段批语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也许选择只是给痛苦中的人的一种安慰罢了。”   然而,他还是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弗罗斯特所谓的“较少人走的路”。他选择了“另类”和“别处”。但是,他很幽默。他要用他的一生来偿还这选择的代价。这就是他的幽默。他感觉得到包括他身体在内的各种势力对他的选择的不满。可是,他仍然在走他自己的路,走他的老路。他用他的“专一”崇拜生活。他用他的“专一”嘲笑生活。这就是他的幽默。   他在24岁那一年完成了两部小说。他的《遗弃》在一段漫长的岁月里,读者数量“即使以二进制计也不超过四位数”。他的《一个影子的告别》16年来走过了极为曲折的道路,前途至今仍不光明。他的墓志铭也许可以预定为“一个没有人给他出版的博士”。他的坏运气让他深知天命。他深知孤独的长度为什么要用“一百年”来计较。   他在法定年龄之前进入工科大学,他在而立之年以后获得文科学位。这两次经历相隔18年。在这18年的中点,世界的剧变将他引向历史的迷宫里最后的那一个宫殿。从此,他不再关心“重大的历史事件”。他开始通过身体,或者说通过身体的疼痛和颓废来感受时间和辨认生活的方向。   不久,他开始参与创作另一部作品,一部不可能由他独立完成,他也不可能看到它的完成的作品。这另一部作品将令他的生命拥有一个开放的结局。这另一部作品是另一个生命。他将他提升到“父亲”的高度。   同时,他的创作开始零星地出现在台湾和香港。他的《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为他带来了过于奢侈的关注,“非文学类”的关注。结果,他有了一次长达5年的“自我流放”。直到1995年,他才信心不足地“重返文坛”。   这一次,他的文学激起了一点好奇。他用最懒散的节奏回报读者对他的兴趣。   然而,他的懒散并没有妨碍他的“机遇”。他的一篇他不以为然的即兴之作在被刊登三次之后,突然被“几乎所有”重要的选刊选用,“红极一时”。它甚至成为文艺学硕士生的范文。这令他的判断力蒙受羞辱。他希望他的“真正”作品能够赢得类似的“机遇”。   渐渐地,他发现他偶尔能够从别人那里了解到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不为他自己所知的消息:他的品性,他的优劣,他的私情,他的升降,甚至他的生死。他已经在美丽的谣言中骄傲地死过一次了,尽管他还在不那么美丽的现实中谦恭地活着。他不欣赏一些据说是他写的他从来没有写过的作品,就像他不欣赏许多的确是他写的作品一样。他的名下出现了“伪作”,而他的“真迹”却还难于出版。这是生活的黑色幽默。正如他的《两个人的车站》中的一个人物指控的那样,“生活是最真实的赝品”。他不希望他的读者喜欢他的作品到要替他“代笔”的狂热程度。   后来,他带着那部不可能由他独立完成的作品来到了北美的北部。他正住在一座色彩细腻的城市里。他的住处东面是巨大的墓地,西面是巨大的教堂。他听到最多的语言是英语和法语。他在那两种语言中不为人知。他喜欢这种不为人知的状况。在零下40度的寒冷中他倾听生命最纯朴的呻吟。世界是寒夜,生命是旅行。寒夜中的旅行者是生命最准确的身份。   他惟一的骄傲就是他的呼吸,或者炫耀呼吸的上帝给予的又一个平静而单纯的日子。在远方,他用这骄傲来藐视未来和过去。


相关内容

  • 帝企鹅日记脚本大纲
  • <帝企鹅日记>叙事结构大纲 一.一.片头 画面一:南极冰川大全镜--辽阔的海面浮冰上耸立着一座雪白冰川的远景 +主创人员字幕+音乐与英文歌曲. 画面二:南极天.地.海(浮冰与冰川)+主创人员字幕. 画面三:南极一隅的全景--右前景是高大的冰川,中景是一片泛着冰渣的 海水,背景景深的中左方 ...

  • 优游的翅膀:DIY房车达人 带着梦想去旅行
  • WWW.21RV.COM     日期:2013-09-02  来源:21世纪房车网 [21RV房车人物]曾先生,网名"优游的翅膀"(新浪微博:"EROS翅膀本"),喜欢四处优游的飞翔,爱旅行,爱摄影,爱分享,爱记录,18岁开始人生第一次单独出门旅行..... ...

  • 巴金的家和寒夜
  • 巴金的家和寒夜 一.巴金的创作风格 1.善于长篇小说创作,写了大量的三部曲. 2.前后的风格不完全相同.30年代作品充满激情,是激情写作,是青春写作:单纯.热烈,躁动.焦虑.主要以青年恋爱.婚姻.革命为主要表现对象.40年代作品趋向写实,趋于冷静,甚至呈现出冷竣的色彩.即使抒情,也是那种婉约式的情感 ...

  • 寒夜读书报告
  • 寒夜 提纲 一.引言 二.<寒夜>内容和相关研究介绍 三.<寒夜> (一).<寒夜>的写作背景及社会背景 (二).汪文宣--被不合理的社会所压垮的小知识分子 (三).曾树生--在困境中挣扎的小资产阶级女性 四.结语 寒夜惊醒忆残梦 [摘要] <寒夜>是 ...

  • 巴金[寒夜]
  • 巴金<寒夜> 相对于巴金的<家>等前期作品,<寒夜>不是一个慷慨激昂之作,小说的文字反而显得异常的朴素.简洁.干净.巴金在<寒夜>这部小说中多次提及"夜的寒气",作者是有用意的,这是巴金对自己周围环境的不满和憎恨,充分表明了他在寒夜 ...

  • [寒夜]读后感
  • 标题 <寒夜>读后感 一年前,"非典"的时候我拿了好多书放在床头准备看.结果一直都没有看,那些书被我找了一个纸箱子放起来了.前段时间一直在看郭敬明的书,这两天很想看小说.本想好好地构思一下我写的那个故事,可它已经向悲剧发展了,我写不下去了! 打开箱子,全是纯文学的书, ...

  •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这句话来源于马頔(dí)演唱的<南山南>,下面,我结合这首歌曲的创作灵感,简要谈谈对这句话的理解. 当谈到<南山南>这首歌的创作灵感时,马頔曾 ...

  • 作文:冰雪王国的故事14
  • 14.愿望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这样?墓邪从来没有见过冰雪王国里的其他公主,可他却认识冰雪! 这--不像是失忆! 冰雅的脸色充满困惑,目光在冰雪身上上下扫动. 冰雪有些发毛,赶紧转移话题:"那个,小雅你今天生日吧?"冰雅掩饰着忧伤的神色,点点头."那让母后给你办一个生日p ...

  • 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李白 昨夜吴中雪, 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 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 北斗错落长庚明.怀余对酒夜霜白, 玉床金井冰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 且须酣畅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 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 横行青海夜带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 万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