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的狗

  最后一次见它,是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一边系着大衣扣子,一边噔噔地下楼梯,心里还想着今天要做的几件事。上午去一家公司签单,三个月前就做了专题片,昨天找了朋友当说客,老板才答应付钱。中午要请团市委的一个官,争取拿下那儿的一个大片。另外再送他点什么好呢,烟酒有点显眼,要不去超市换个储值卡?单元楼的防盗门咔哒一声在我背后碰上,初冬的风已经嗖地钻进了脖子,凉飕飕的。我往大衣里缩了缩身子。就是那时,它从门房里窜出,跑到了对面的垃圾堆上。它怀着崽,身材臃肿,跑起来很沉重。嘟嘟,早上好。我像往常一样和它打招呼。但它一反常态,没有像平时那样摇着尾巴走过来送我。它冲着垃圾堆,一个劲地伸脖子,汪汪地叫着。我奇怪地走过去,才看清它在呕吐。看样子它很难受,它的嘴汪汪地一张一张,干嚎着,有时会吐出一点秽物,那些东西弄脏了它漂亮的下巴。它偶尔抬眼看我一下,眼睛里好像有所乞求,但我不知该怎么帮它。我的时间经不起耽搁,说了声嘟嘟晚上见,就招手打了车。我在车里向它挥手,看见它的眼睛下面还挂着泪水,让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嘟嘟是舅舅从乡下带来的。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天刚开始冷,小区里要找个烧锅炉的,母亲推荐了舅舅。那间门房不足十平米,一只双人床靠墙占去一多半空间,舅舅、舅妈和他们的小孙子晚上就挤在上面。全是为了那小孙子在城里上学,舅舅才来烧锅炉的。舅妈除了给爷孙俩做饭,还在大门口摆了摊子卖菜。那些烂菜叶子往往就成了嘟嘟的饭食。嘟嘟显然是不喜欢它们的,每次下班回来,我都会看到嘟嘟在它的饭盆前,对着那些腐烂的白菜叶子,长了斑点的土豆,发黑的菜花,心不在焉地东嗅嗅西嗅嗅,忍不住就把手里的东西给它扔点。后来嘟嘟看见我进大门就汪汪叫着过来迎接,伸着红红的舌头,舔我的脚。嘟嘟那时还没有怀崽,身材精瘦,双眼炯炯,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油油的毛泛着金黄色的光。我蹲下身,把手中的熟食拿出来喂它。它迅速地把它们接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起来。一边还望着我,清亮的温和的目光,让一颗包裹得很紧的心慢慢放松下来。我再抚抚它背上的毛,光滑,温暖,缘着手指往心里爬,起身的时候,心情的阴暗已彻底散开。   9点钟,我准时到了那家公司。办公室被蓝色塑板隔成了若干格子间,每个人都在电脑前忙着什么,对我的闯入丝毫没有感觉。我敲了敲开着的门,挨门口的一个姑娘才抬起头来,问我找谁。我说了情况。她说老板在开会,让我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会儿。那是个20岁左右的姑娘,粉粉的脸,涂着粉红的嘴唇,让人想起一首老歌《粉红色的回忆》。那是多少年前的歌了,听别人回忆的时候,我正在粉红色的梦中,脸上应该也是这样粉粉的透亮的光泽吧。现在我的大衣是咖啡色的,毛衣是黑色的,口红是棕色的,粉红已经渐去渐远地成了回忆。姑娘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儿,又看看我,然后弯身拉开一个抽屉。直起身的时候,她从隔板后面递出本书来。喏,你看这本杂志吧。哎,谢谢。我为姑娘的细心周到小小感动了一下。一本《读者》,我并没有心思看,但为了姑娘的好意我还是打开它翻了翻。我先翻到中页,我现在拿到《读者》一般是先看中页的漫画与幽默。但即便那些幽默,也已经不能让我开怀大笑了,它们顶多让我从鼻子里哼一声,撇一下嘴。调动我的笑神经,它们的力量远远不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难以高兴起来,却总是很容易陷入莫名的忧伤之中。就像刚才,姑娘嘴上透明的粉红唇膏,一下就勾起了我怀旧的伤感。   我一边心神不定地翻着杂志,一边不时地瞄一瞄办公室墙上的表。9点半的时候,一个秃顶、凸腹的男人走了进来。我赶紧起身上前,面露微笑,伸出右手,钱总,您好!还记得我吧?我是……当然当然,他握住我的右手。来,来,先到我的办公室。我随他往前走,过道,开门,进入里间。我的右手一直握在他的手里,我觉得他的手像一把钳子,那么生硬,挣脱不开。我和他一前一后经过格子间旁边只容一人走过的过道时,我不由得惶顾左右,生怕那里的一双双眼睛看见我的手。我的手仿佛一个巨大的羞辱,我无法遮掩,只能任其重重地压着我的头。   他闭上门,把他肥硕的身子放到了那把可以旋转的老板椅里。我的右手才获得自由。我把它藏到左手里,用柔软护住柔软,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我的右手经过左手的呵护,恢复了一点元气,从我的坤包里取出那张单子,递给他。他一边从衣服里掏出笔来,一边向我解释,前些日子公司的确有点紧张,否则不会拖这么长时间的。这两天正准备给你呢。你完全不用找张局长嘛。咱自己的事情,麻烦他老人家做什么?他签好了单,却不急着给我。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狡黠的笑。张局长好像很关照你的啊。咱做生意的都不容易,。一回生两回熟嘛。咱这以后就是朋友了,有了生意都别忘了啊。昨天张局长和我说你这事的时候,我才想起他那儿还有我一笔生意。赶着机会了,你再帮我问问,啊?他说着,用他肥厚的手掌拍了拍那张单子。没问题,没问题,我赶紧站起身来。钱总,如果没别的事,我还有点事,就不耽误您了,这个,单子……。这次我没有贸然伸出右手。他也站起来说,啊,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让人去办。他走到门口,叫了声小王,去把这个办一下。那个给我杂志的姑娘粉着脸走过来,拿上了单子。我趁机挤身出来。钱总留步,多谢了。钱总用他黄黄的眼珠子盯了我一眼,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仓皇逃离。   嘟嘟的眼珠子也是这样黄黄的,但它看我的眼光那么温和,那么忠实,不像钱总这些男人的眼珠子,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有时候我喂着嘟嘟,它吧唧吧唧地嚼着熟肉,用那样温和的眼光看着我。我就想嘟嘟的眼睛真是个安全的所在。为什么人的眼睛不能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人的眼睛里总藏着太多令人不安的东西?一个诗人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人的眼睛的确有点像黑夜,你看见了黑,却看不透黑的后面。你害怕那黑里面的危机四伏。你在黑洞洞的眼睛的包围中惶恐不安。你抚着嘟嘟的头说,嘟嘟,人的眼睛真可怕,那里面看不见心灵。嘟嘟瞪着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你,舔舔你的手,摇摇尾巴。那个时候,你会笑起来,握住嘟嘟的前蹄,嘟嘟,来,咱们玩找朋友。找啊找啊找朋友。嘟嘟用后腿蹦跳着,像笨笨的袋鼠。它紧张地跟着你,眼睛里一片未知,不知道你下一步要跳出个什么花样。但它显然乐意服从于你。它有时会伸出长长的舌头扮鬼脸。你终于笑倒了。   去超市办理储值卡很顺利。公司里员工们都在忙,编辑,配音,刻录。我进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的瓷花瓶里是一大束向日葵,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百叶窗丝丝缕缕地洒在上面。看到它们我就有了精神。它们热烈的色彩像情人的目光。它们的注视让我容光焕发。我打了几个电话,订餐,约那位官员和陪同的朋友。他们答应得很爽快。我是无意中知晓他们的关系的,但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那位朋友帮忙。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升高三的时候转了学。那天下午,我正焦头烂额地做习题,一位同学过来说外面有人找。我心里还想着那道题的解法,神思恍惚着走了出去。他在楼道里叫住我,送给我一个笔记本。我诧异地望着他,两年来我几乎没有和他正眼相望过。我说做什么?他紧张得红了脸说,没什么,我转学了,留个纪念吧。我想大约因为我是学习委员,班干部嘛,做个纪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到教室,看也没看,顺手把笔记本放到了抽屉,又开始解题。毕业后我整理东西的时候,那个笔记本里忽然掉出了一张贺卡,上面居然用钢笔写着:“献给我心中的王后”。我才恍然大悟当时的粗心。一段情事就这样错过了。不过我心里从没有过此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冬天爱穿厚厚的羽绒衣,缩着脖子,几乎要把头也装进去了,像契诃夫笔下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所以也没什么遗憾的。大二的暑假,他到我家找我。那时,我已经彻底对他没了印象。我用陌生、疑惑的眼光望着他。他说你不记得我了吗?老同学呀!我说当然记得。我用冲茶水的动作掩饰尴尬,同时迅速搜索着记忆。但毫无结果,那个名字在我的脑中遁得无影无踪。他笑着说,我知道你记不起我了,但我一天也没忘记过你。我今年考上成人大学了。我说那祝贺你啊。他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说没有啊,只是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还是瞧不起我,他这样肯定着,垂着头,伤心地说。后来他只要有点成绩,就找我一次,告诉我他拿到毕业证了,他的工作转正了,他调到了机关,他提拔了。他最后总要问我,你什么时候肯嫁给我?我重复着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就说还是瞧不起我。我至今无法让他明白我没有瞧不起他、但我也不能嫁给他的道理。而他坚信着,只要他一直在进步,总有一天我不会再瞧不起他而会嫁给他的。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年一次或者两年一次的见面频率。当我偶然得到团市委要做系列专题片的消息,并且知道他和那里一位官员的关系后,我犹豫再三,又征求了我的死党R的意见,最后还是给他打了电话。我奇怪他不等我说完,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非常高兴地答应帮忙,不像我反反复复解释我没有瞧不起他也不能嫁给他那样费劲。但这件事同样让我痛苦。这样一来,我和他的关系将变得不再纯洁了。

  有时候我会把类似的烦恼告诉嘟嘟。嘟嘟吃着我手里的食物,竖着耳朵听我唠叨。我说嘟嘟你怎么能这样随便和那些公狗们做爱?它们根本就不爱你,他们只是占有你,享用你,甚至弄伤你。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怀了谁的崽,身材如此难看。你还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可见那些家伙是多么的自私,只顾自己享乐,完全不在意你的痛苦。人的眼睛瞎了,可以装一只狗眼支撑脸面,可你呢,只能这么空空洞洞的,丑得吓人。我不知道嘟嘟和公狗做爱时是如何撕扯的,竟然把眼睛也弄瞎了。嘟嘟瞎了的左眼只是一块丑陋的伤疤,我总是不忍心看那个位置,和它说话的时候就只望着它温和的右眼。这样,我的安全所在便损失了一半。为此我恨了嘟嘟一段时间,进大门的时候我不理它的缠绵,给它扔下点熟食,厌恶地把它从脚边赶走。它懂得我的厌恶,不敢再跟上来,只在我的身后汪汪地叫。但它不懂厌恶的原因,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它的叫声里便满是委屈。我上到六楼,打开卧室的窗户,仍能听见它拉着嗓子的呜咽声。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戴上耳机,听林忆莲的歌:“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心中累积的悲伤和快乐,你懂了,所以我自由,你不懂,所以我坠落……”   饭桌上,言不由衷的赞美随着酒杯的碰撞和酒液一样四处飞溅。官员和我们同龄。我们赞美着他的年轻有为。他的眼睛里是亮闪闪的满足。他上洗手间的时候,我跟了出去,把那个储值卡塞到他手里。他急着去方便,也来不及推让,啊啊了两声,就装进了裤兜。回了包间,我开始面对我同学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我说这次多谢你了。他说怎么谢呢?我说你说呢?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东西燃烧起来。他抬起胳臂,犹疑了一下,抱住了我。他颤抖着,越来越紧地拥抱着我。我的脖子以上能动的地方和他挣开距离。我的身体僵硬,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他后来眯着眼睛,把脸凑过来。我一下醒过来,一把推开了他。他没有防备,差点摔到地上。官员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好。他垂丧着脸,一言不发。官员意气风发,赞美着我的美貌,劝我喝酒,干杯,干杯!酒杯摇晃着,笑意摇晃着,同学的嘴扭曲成了一头蜗牛。我说瞧你,委屈得像嘟嘟一样。他们一起问嘟嘟是谁?我就笑啊笑,笑啊笑……   官员摇晃着向我说再见,出门时还来个飞吻。同学留给我一个怨恨的眼神,一同走了。我忍不住想吐,那些东西哗哗地一喷而出。我的头痛起来,胃里火辣辣的。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嘟嘟呕吐的样子。让我在心里又叹几口气,这个嘟嘟,一定是我这两天忙,回去得晚,等不来我的吃的,就随便吃东西了。我叫小姐打包。今天回去得还算早点,你嘟嘟也美食一顿吧。   嘟嘟的饭盆豁口裂缝犬牙呲乎,半支在床脚边,里面永远是散着腐味的烂菜叶子。舅舅蹲在门口,抽着他的旱烟袋,破烂的门帘上挂扯着的布条,在风中噼噼啪啪飘舞着。舅妈在做饭,小房间里光线昏暗,她的脸几乎贴在了案板上。舅舅隔一会儿叭叭地磕两下烟袋锅,附和着舅妈均匀的切菜声,像这黄昏里的二重奏。   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我想骂舅舅,养不起狗你别养啊。可是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没有骂出来。我掀起门帘,把手里的食物重重地扔到对面的垃圾堆上,一口气跑到那片地里。天色已经暗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新拢的黄土堆,在一棵杨树下,像一个安睡的婴儿。   我站在它的旁边,想起那天我买了专门的狗食罐头,在这儿喂它。我说嘟嘟如果不是你做了母亲,我这辈子都懒得再理你了。它吧唧吧唧地吃两口,然后往我身上蹭蹭,讨好地摇摇尾巴。我摸摸它垂下来的大肚子,说嘟嘟你现在好丑哇,等你生个漂亮的狗崽子来,我就和它好,不要你了。   我的胸里憋得难受,但我哭不出来。我现在向嘟嘟说它还能听见吗?但我一定要说。我拿出手机,拨了R的号码。我说我一定要和你说一件事。我听见电话里传来她敲打键盘的声音。你可以忙你的,但我一定要说。R说你说吧。   嘟嘟死了。   谁?谁死了?她好像停止了打字。   嘟嘟,舅舅家的狗。   哦。她敲键盘的声音又响亮起来。   也不知吃上什么了,直吐了两天。它爱干净,一吐就往外跑,非要吐到垃圾堆上。外面又冷,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一次去吐的时候……死在了垃圾堆上。   完了?   完了。   我把手机贴在脸上,泣不成声。   天完全黑了下来。黑暗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嘟嘟的坟头,淹没了我哭泣的脸。

  最后一次见它,是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一边系着大衣扣子,一边噔噔地下楼梯,心里还想着今天要做的几件事。上午去一家公司签单,三个月前就做了专题片,昨天找了朋友当说客,老板才答应付钱。中午要请团市委的一个官,争取拿下那儿的一个大片。另外再送他点什么好呢,烟酒有点显眼,要不去超市换个储值卡?单元楼的防盗门咔哒一声在我背后碰上,初冬的风已经嗖地钻进了脖子,凉飕飕的。我往大衣里缩了缩身子。就是那时,它从门房里窜出,跑到了对面的垃圾堆上。它怀着崽,身材臃肿,跑起来很沉重。嘟嘟,早上好。我像往常一样和它打招呼。但它一反常态,没有像平时那样摇着尾巴走过来送我。它冲着垃圾堆,一个劲地伸脖子,汪汪地叫着。我奇怪地走过去,才看清它在呕吐。看样子它很难受,它的嘴汪汪地一张一张,干嚎着,有时会吐出一点秽物,那些东西弄脏了它漂亮的下巴。它偶尔抬眼看我一下,眼睛里好像有所乞求,但我不知该怎么帮它。我的时间经不起耽搁,说了声嘟嘟晚上见,就招手打了车。我在车里向它挥手,看见它的眼睛下面还挂着泪水,让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嘟嘟是舅舅从乡下带来的。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天刚开始冷,小区里要找个烧锅炉的,母亲推荐了舅舅。那间门房不足十平米,一只双人床靠墙占去一多半空间,舅舅、舅妈和他们的小孙子晚上就挤在上面。全是为了那小孙子在城里上学,舅舅才来烧锅炉的。舅妈除了给爷孙俩做饭,还在大门口摆了摊子卖菜。那些烂菜叶子往往就成了嘟嘟的饭食。嘟嘟显然是不喜欢它们的,每次下班回来,我都会看到嘟嘟在它的饭盆前,对着那些腐烂的白菜叶子,长了斑点的土豆,发黑的菜花,心不在焉地东嗅嗅西嗅嗅,忍不住就把手里的东西给它扔点。后来嘟嘟看见我进大门就汪汪叫着过来迎接,伸着红红的舌头,舔我的脚。嘟嘟那时还没有怀崽,身材精瘦,双眼炯炯,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油油的毛泛着金黄色的光。我蹲下身,把手中的熟食拿出来喂它。它迅速地把它们接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起来。一边还望着我,清亮的温和的目光,让一颗包裹得很紧的心慢慢放松下来。我再抚抚它背上的毛,光滑,温暖,缘着手指往心里爬,起身的时候,心情的阴暗已彻底散开。   9点钟,我准时到了那家公司。办公室被蓝色塑板隔成了若干格子间,每个人都在电脑前忙着什么,对我的闯入丝毫没有感觉。我敲了敲开着的门,挨门口的一个姑娘才抬起头来,问我找谁。我说了情况。她说老板在开会,让我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会儿。那是个20岁左右的姑娘,粉粉的脸,涂着粉红的嘴唇,让人想起一首老歌《粉红色的回忆》。那是多少年前的歌了,听别人回忆的时候,我正在粉红色的梦中,脸上应该也是这样粉粉的透亮的光泽吧。现在我的大衣是咖啡色的,毛衣是黑色的,口红是棕色的,粉红已经渐去渐远地成了回忆。姑娘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儿,又看看我,然后弯身拉开一个抽屉。直起身的时候,她从隔板后面递出本书来。喏,你看这本杂志吧。哎,谢谢。我为姑娘的细心周到小小感动了一下。一本《读者》,我并没有心思看,但为了姑娘的好意我还是打开它翻了翻。我先翻到中页,我现在拿到《读者》一般是先看中页的漫画与幽默。但即便那些幽默,也已经不能让我开怀大笑了,它们顶多让我从鼻子里哼一声,撇一下嘴。调动我的笑神经,它们的力量远远不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难以高兴起来,却总是很容易陷入莫名的忧伤之中。就像刚才,姑娘嘴上透明的粉红唇膏,一下就勾起了我怀旧的伤感。   我一边心神不定地翻着杂志,一边不时地瞄一瞄办公室墙上的表。9点半的时候,一个秃顶、凸腹的男人走了进来。我赶紧起身上前,面露微笑,伸出右手,钱总,您好!还记得我吧?我是……当然当然,他握住我的右手。来,来,先到我的办公室。我随他往前走,过道,开门,进入里间。我的右手一直握在他的手里,我觉得他的手像一把钳子,那么生硬,挣脱不开。我和他一前一后经过格子间旁边只容一人走过的过道时,我不由得惶顾左右,生怕那里的一双双眼睛看见我的手。我的手仿佛一个巨大的羞辱,我无法遮掩,只能任其重重地压着我的头。   他闭上门,把他肥硕的身子放到了那把可以旋转的老板椅里。我的右手才获得自由。我把它藏到左手里,用柔软护住柔软,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我的右手经过左手的呵护,恢复了一点元气,从我的坤包里取出那张单子,递给他。他一边从衣服里掏出笔来,一边向我解释,前些日子公司的确有点紧张,否则不会拖这么长时间的。这两天正准备给你呢。你完全不用找张局长嘛。咱自己的事情,麻烦他老人家做什么?他签好了单,却不急着给我。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狡黠的笑。张局长好像很关照你的啊。咱做生意的都不容易,。一回生两回熟嘛。咱这以后就是朋友了,有了生意都别忘了啊。昨天张局长和我说你这事的时候,我才想起他那儿还有我一笔生意。赶着机会了,你再帮我问问,啊?他说着,用他肥厚的手掌拍了拍那张单子。没问题,没问题,我赶紧站起身来。钱总,如果没别的事,我还有点事,就不耽误您了,这个,单子……。这次我没有贸然伸出右手。他也站起来说,啊,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让人去办。他走到门口,叫了声小王,去把这个办一下。那个给我杂志的姑娘粉着脸走过来,拿上了单子。我趁机挤身出来。钱总留步,多谢了。钱总用他黄黄的眼珠子盯了我一眼,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仓皇逃离。   嘟嘟的眼珠子也是这样黄黄的,但它看我的眼光那么温和,那么忠实,不像钱总这些男人的眼珠子,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有时候我喂着嘟嘟,它吧唧吧唧地嚼着熟肉,用那样温和的眼光看着我。我就想嘟嘟的眼睛真是个安全的所在。为什么人的眼睛不能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人的眼睛里总藏着太多令人不安的东西?一个诗人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人的眼睛的确有点像黑夜,你看见了黑,却看不透黑的后面。你害怕那黑里面的危机四伏。你在黑洞洞的眼睛的包围中惶恐不安。你抚着嘟嘟的头说,嘟嘟,人的眼睛真可怕,那里面看不见心灵。嘟嘟瞪着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你,舔舔你的手,摇摇尾巴。那个时候,你会笑起来,握住嘟嘟的前蹄,嘟嘟,来,咱们玩找朋友。找啊找啊找朋友。嘟嘟用后腿蹦跳着,像笨笨的袋鼠。它紧张地跟着你,眼睛里一片未知,不知道你下一步要跳出个什么花样。但它显然乐意服从于你。它有时会伸出长长的舌头扮鬼脸。你终于笑倒了。   去超市办理储值卡很顺利。公司里员工们都在忙,编辑,配音,刻录。我进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的瓷花瓶里是一大束向日葵,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百叶窗丝丝缕缕地洒在上面。看到它们我就有了精神。它们热烈的色彩像情人的目光。它们的注视让我容光焕发。我打了几个电话,订餐,约那位官员和陪同的朋友。他们答应得很爽快。我是无意中知晓他们的关系的,但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那位朋友帮忙。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升高三的时候转了学。那天下午,我正焦头烂额地做习题,一位同学过来说外面有人找。我心里还想着那道题的解法,神思恍惚着走了出去。他在楼道里叫住我,送给我一个笔记本。我诧异地望着他,两年来我几乎没有和他正眼相望过。我说做什么?他紧张得红了脸说,没什么,我转学了,留个纪念吧。我想大约因为我是学习委员,班干部嘛,做个纪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到教室,看也没看,顺手把笔记本放到了抽屉,又开始解题。毕业后我整理东西的时候,那个笔记本里忽然掉出了一张贺卡,上面居然用钢笔写着:“献给我心中的王后”。我才恍然大悟当时的粗心。一段情事就这样错过了。不过我心里从没有过此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冬天爱穿厚厚的羽绒衣,缩着脖子,几乎要把头也装进去了,像契诃夫笔下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所以也没什么遗憾的。大二的暑假,他到我家找我。那时,我已经彻底对他没了印象。我用陌生、疑惑的眼光望着他。他说你不记得我了吗?老同学呀!我说当然记得。我用冲茶水的动作掩饰尴尬,同时迅速搜索着记忆。但毫无结果,那个名字在我的脑中遁得无影无踪。他笑着说,我知道你记不起我了,但我一天也没忘记过你。我今年考上成人大学了。我说那祝贺你啊。他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说没有啊,只是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还是瞧不起我,他这样肯定着,垂着头,伤心地说。后来他只要有点成绩,就找我一次,告诉我他拿到毕业证了,他的工作转正了,他调到了机关,他提拔了。他最后总要问我,你什么时候肯嫁给我?我重复着说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就说还是瞧不起我。我至今无法让他明白我没有瞧不起他、但我也不能嫁给他的道理。而他坚信着,只要他一直在进步,总有一天我不会再瞧不起他而会嫁给他的。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年一次或者两年一次的见面频率。当我偶然得到团市委要做系列专题片的消息,并且知道他和那里一位官员的关系后,我犹豫再三,又征求了我的死党R的意见,最后还是给他打了电话。我奇怪他不等我说完,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非常高兴地答应帮忙,不像我反反复复解释我没有瞧不起他也不能嫁给他那样费劲。但这件事同样让我痛苦。这样一来,我和他的关系将变得不再纯洁了。

  有时候我会把类似的烦恼告诉嘟嘟。嘟嘟吃着我手里的食物,竖着耳朵听我唠叨。我说嘟嘟你怎么能这样随便和那些公狗们做爱?它们根本就不爱你,他们只是占有你,享用你,甚至弄伤你。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怀了谁的崽,身材如此难看。你还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可见那些家伙是多么的自私,只顾自己享乐,完全不在意你的痛苦。人的眼睛瞎了,可以装一只狗眼支撑脸面,可你呢,只能这么空空洞洞的,丑得吓人。我不知道嘟嘟和公狗做爱时是如何撕扯的,竟然把眼睛也弄瞎了。嘟嘟瞎了的左眼只是一块丑陋的伤疤,我总是不忍心看那个位置,和它说话的时候就只望着它温和的右眼。这样,我的安全所在便损失了一半。为此我恨了嘟嘟一段时间,进大门的时候我不理它的缠绵,给它扔下点熟食,厌恶地把它从脚边赶走。它懂得我的厌恶,不敢再跟上来,只在我的身后汪汪地叫。但它不懂厌恶的原因,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它的叫声里便满是委屈。我上到六楼,打开卧室的窗户,仍能听见它拉着嗓子的呜咽声。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我戴上耳机,听林忆莲的歌:“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心中累积的悲伤和快乐,你懂了,所以我自由,你不懂,所以我坠落……”   饭桌上,言不由衷的赞美随着酒杯的碰撞和酒液一样四处飞溅。官员和我们同龄。我们赞美着他的年轻有为。他的眼睛里是亮闪闪的满足。他上洗手间的时候,我跟了出去,把那个储值卡塞到他手里。他急着去方便,也来不及推让,啊啊了两声,就装进了裤兜。回了包间,我开始面对我同学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我说这次多谢你了。他说怎么谢呢?我说你说呢?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东西燃烧起来。他抬起胳臂,犹疑了一下,抱住了我。他颤抖着,越来越紧地拥抱着我。我的脖子以上能动的地方和他挣开距离。我的身体僵硬,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他后来眯着眼睛,把脸凑过来。我一下醒过来,一把推开了他。他没有防备,差点摔到地上。官员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好。他垂丧着脸,一言不发。官员意气风发,赞美着我的美貌,劝我喝酒,干杯,干杯!酒杯摇晃着,笑意摇晃着,同学的嘴扭曲成了一头蜗牛。我说瞧你,委屈得像嘟嘟一样。他们一起问嘟嘟是谁?我就笑啊笑,笑啊笑……   官员摇晃着向我说再见,出门时还来个飞吻。同学留给我一个怨恨的眼神,一同走了。我忍不住想吐,那些东西哗哗地一喷而出。我的头痛起来,胃里火辣辣的。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嘟嘟呕吐的样子。让我在心里又叹几口气,这个嘟嘟,一定是我这两天忙,回去得晚,等不来我的吃的,就随便吃东西了。我叫小姐打包。今天回去得还算早点,你嘟嘟也美食一顿吧。   嘟嘟的饭盆豁口裂缝犬牙呲乎,半支在床脚边,里面永远是散着腐味的烂菜叶子。舅舅蹲在门口,抽着他的旱烟袋,破烂的门帘上挂扯着的布条,在风中噼噼啪啪飘舞着。舅妈在做饭,小房间里光线昏暗,她的脸几乎贴在了案板上。舅舅隔一会儿叭叭地磕两下烟袋锅,附和着舅妈均匀的切菜声,像这黄昏里的二重奏。   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我想骂舅舅,养不起狗你别养啊。可是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没有骂出来。我掀起门帘,把手里的食物重重地扔到对面的垃圾堆上,一口气跑到那片地里。天色已经暗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新拢的黄土堆,在一棵杨树下,像一个安睡的婴儿。   我站在它的旁边,想起那天我买了专门的狗食罐头,在这儿喂它。我说嘟嘟如果不是你做了母亲,我这辈子都懒得再理你了。它吧唧吧唧地吃两口,然后往我身上蹭蹭,讨好地摇摇尾巴。我摸摸它垂下来的大肚子,说嘟嘟你现在好丑哇,等你生个漂亮的狗崽子来,我就和它好,不要你了。   我的胸里憋得难受,但我哭不出来。我现在向嘟嘟说它还能听见吗?但我一定要说。我拿出手机,拨了R的号码。我说我一定要和你说一件事。我听见电话里传来她敲打键盘的声音。你可以忙你的,但我一定要说。R说你说吧。   嘟嘟死了。   谁?谁死了?她好像停止了打字。   嘟嘟,舅舅家的狗。   哦。她敲键盘的声音又响亮起来。   也不知吃上什么了,直吐了两天。它爱干净,一吐就往外跑,非要吐到垃圾堆上。外面又冷,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一次去吐的时候……死在了垃圾堆上。   完了?   完了。   我把手机贴在脸上,泣不成声。   天完全黑了下来。黑暗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嘟嘟的坟头,淹没了我哭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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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奇妙无比的QQ生活 大家好,我是小一帆,再一次为大家献上作文,写的不好的地方,欢迎指出. 2006年03月04日,我二年级刚好放暑假.(你的记性还真好-)我兴致冲冲的跑回家,打开电脑,准备玩小游戏.(玩的真早-)这时,舅舅叫我先下来,他说:"小帆帆,舅舅要上QQ跟客户聊天一下,你先跟如水哥 ...

  • 西安游记1000字作文
  • 小编导语:西安游记是一篇关于游记的高中作文,西安是六朝古都,那里有丰富的人文景色,放假了,同学们可以去那里游玩.希望小编整理的这篇西安游记可以为同学们提供参考.更多关于游记的作文尽在巨人作文网. 今天早上,爸爸妈妈下班回来告诉我,舅舅他们一家要去西安,妈妈问我去不去,妈妈还告诉我,与我同龄的姐姐哥哥 ...

  • 房产证明怎么写
  • 我舅舅和我大姨一起出资在农村造了个房子(他们是亲姐弟),舅舅是单身,而且无子女,今后也是。我大姨有一个女儿。 今年他们合伙在我舅舅的老房子地基上造了栋2层楼民房。各出了一半钱。房产证名字是我舅舅的。他们一人住一层。 请问如何开个证明或者协议,说明这个房子是我大姨也出钱造了的。并且等我舅舅死了后他承诺 ...

  • 只有舅舅知道的童话故事
  • 我前一阵多了个外甥女.小家伙生得粉雕玉砌,十分可爱.欣喜之余,我想给她准备点特别礼物.于是,我为她写了10个童话故事,每一个都用脑浆腌制了很久.然后我找了一家印刷公司,煞有其事地把这些童话装订成一本精装书,起名叫<只有舅舅知道的童话故事>.以下是我为这本印量仅一册的童话写的序: 嘿,亲爱 ...

  • 经验之谈阅读答案
  • 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题. 经验之谈 [美国]威廉·萨洛扬 麦立克要坐火车打佛勒斯诺去纽约旅行.临行前,他的老舅舅嘉乐来看他,并告诉他一些旅行的经验. "你上火车后,选好一个位置坐下,不要东张西望,"嘉乐告诉他的外甥,"火车开动后,会有两个穿制服的男人顺甬道走来问你要车 ...

  • 初一写景作文 :心中的风景_1200字
  • 人人心中都有一幅最美丽的风景画,这使你终身难忘.同样,至今我对那一幅风景画还记忆犹新-- 去年的暑假,我的舅舅来了.当妈妈把这个消息说给我与姐姐时,我高兴很恨不得马上就像哈利波特那样用个魔法把他变过来,因为他刻在我心中的烙印实在太深,太深了! 小时候,如果说我要买玩具和吃的东西,不用说,第一个答应的 ...

  • 暑假快乐作文6篇
  • 可恶的沙子 李智聪 我是一个小胖墩,人们都说我长的很结实,用我老爸的话说,就是因为我吃饭太快,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不知道老爸说的对不对,但我吃饭的速度真的很快,就为吃饭快,我还闯了一次祸. 那天,家里吃的是米饭,妈妈炒了四个菜,都是妈妈平时最拿手的,看到美味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速度,在一阵狼吞虎咽之后, ...

  • 影子的影子
  • 1 那天中午,龚志辉刚端起饭碗,舅舅就打过电话来说,表妹佟霜出事了,叫他无论如何都要赶过去一趟. 龚志辉到达舅舅住的县城时,已经是晚上了. 舅舅一家人都在,家里除了气氛比较压抑外,龚志辉没有看出什么出了大事的迹象,他莫名其妙,笑着对佟霜说:"小霜,怎么了?表哥来看你,欢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