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安如磐石

  苏沧桑   女,生于1968年8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第七届全委会委员。毕业于浙江大学,现就职于浙江省作家协会。在《散文》《美文》等报刊发表散文多篇;出版散文集《银杏叶的歌唱》《一个人的天堂》《风月无边》及长篇小说《千眼温柔》等。多次在全国各类散文大赛中获奖,多篇散文入选全国各类散文年选、选刊转载。      据说,从太空往地球看,中国东部有一块最绿的地方,叫“磐安”。   当我以“生态”的名义,踏进那片古幽的绿,融入它原始的呼吸,像突然摆脱了一个魔,什么都不一样了――呼吸,心跳,步履,思考,一切。    是一种从容不迫、安如磐石的幸福感。      那些醒得最早的眼睛……      这是磐安的乡下,没有比露珠睁得更早的眼睛了。   如果在城市里,这时候,加夜班的、泡电脑的、泡夜店的、失眠的,都还未曾合眼,双眼红肿,浑浊。   而在这磐安乡下的清晨,所有的眼睛都如露珠一样清澈。人的,牛的,羊的,庄稼的,花的,草的,叶的,还有一汪汪碧水……到处都是初生般纯净的眼睛。   这些眼睛的主人,都在晨光中自然醒来,起身,开始一天的平常生计。晨雾慢慢散去,阳光慢慢亮起来,水慢慢流过来,火慢慢旺起来,炊烟慢慢升起来,饭慢慢焖熟,庄稼慢慢拔节长高,牲畜慢慢长大……不急,不燥,安常,处顺。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同一种亘古不变的舒缓节奏里,在负氧离子含量比城市高一百五十倍的空气里,一起做“深呼吸”。   而城市一旦醒来,便会被一个“魔”控制、驱赶――快快快!忙忙忙!效率!效率!无论大人、孩子,都有太多事要做,实在累极了,急喘几口气,却忘了,可以慢下来,停下来,深呼吸一下,把肺里的积垢呼掉,把心里的积垢排掉。   快一点,是能得到多一点,却不知,无数更为宝贵的,已随风而逝。      而在磐安的乡下,时间的概念已完全不同,时间,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站在晨间的田野上远望,视野的左边,隐约可见晨雾里修旧如旧的老村,炊烟袅袅升起;视野的右边,新建的一排排三层小洋楼,筑成另一个崭新的村庄。有着几千年历史的磐安,名副其实的首批国家级生态示范区,无论新的旧的村庄,都没有任何污染,没有乱扔的垃圾,没有边拆边建的工地。   如果以为,古老的就是陈旧的,腐朽的,那就错了。磐安的身体很古老,它的血液却很通透,它的呼吸很清新。   如果以为,这儿没有贫穷与艰难,那也错了。也有沉重,也有困难,有“保护”与“发展”永远的矛盾,有要不要“快”的困惑。它有时会是一滴有点苦涩的泪,却绝不是一滴污浊不堪的地沟油。      一丛野菊花,无比的鲜黄,一声婴儿啼哭般照亮了整个初冬的田野。   时光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我也曾是这山野中的一员,上学必经的山间小径,处处开着野菊花,一个小女孩独自走着,唱着歌,即使有时饿着肚子,有时冒着雨雪。她和她的父母,从不像现在的家长,担心会碰到什么坏人,少学了什么,吃了什么亏,落下什么好事。   多少年了,多少人,和我一样,在城市这个第二故乡里,仍然从未习惯那一个个急促错乱的节拍。   此刻,我在已三十年不曾走过的、带着露珠的田野上,慢慢走,深深吸气,轻轻呼气。   眼睛映照着露珠,眼睛也变得清澈透明。   露珠映照着山野,身体和灵魂也变成了一颗露珠,映照出一个世外桃源,离尘世无比远,忘了自己是谁,身边有谁,头皮贴着天,脚心贴着地,脸贴着空气,一个最简单的灵魂,契合着大自然最简单的节奏。      路旁,一头老黄牛,慢慢咀嚼着草料。它抬起纯洁的眼睛,像一颗巨大的露珠。眼一眨,睫毛上一串露珠“吧嗒吧嗒”落进土里。   农夫过来看看,并不催它。他的手里没有牧笛,也没有鞭子。   我忽然觉得,这粗壮的农夫,是几千年前的孔孟,用无言诠释着“五谷不时,果实未熟,不粥于市。木不中伐,不粥于市。禽兽鱼鳖不中杀,不粥于市”这一“取物顺时、合乎礼义”的自然法则,他懂得,在满足生存需要的同时,爱护自然万物,合乎自然法则。   “走吧”。许久,农夫孔子或孟子站起来,说。   “走”。我听见牛答应了一声。   “走”。   大家继续走,慢慢悠悠,散散落落,炊烟般舒缓,自然。      那杯千年前的茶……      上午九点半的阳光。   海拔五百米的泉水。   三五片来自晋代的“婺州东白”。   四合院,白墙青瓦,精雕细琢的两层木楼。   天井砖石缝隙里苔藓的绿意……   全部一起,注入透明的玻璃杯底。   绿茶,在汩汩的水声里翻飞,我忽然听见千年前的喧嚣。   这是中国茶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全国罕见的玉山千年古茶场遗迹。   这儿的茶,晋代开始声名远播,唐代开始进贡朝廷,宋代实行榷茶制度和茶马交易两项重要国策起,这灵秀之地,便有了“榷茶”之地“玉山古茶场”。   春秋两季,茶农们来此祭拜茶神、兜售茶叶,官家在此征税、专卖,五湖四海的茶商来此住宿、品茶、买茶卖茶   那些已然作古的人们,曾经坐在二楼的雕花椅子里,一边看戏,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细品一杯杯新茶,定出等级、价格,交与伙计。   楼下的人们则侧着耳朵,盼着伙计走下楼梯一声吆喝:“贡茶――马路茶――文人茶――”   有的脸瞬间苦了,有的脸瞬间灿烂,如同千年后九点半钟的阳光。   假如下雨呢?   雨淅淅沥沥下着,蓑衣斗笠的茶农,任凭雨怎么下,都不言不语地等候着他们的生机。家里人在家等急了,便冒着雨,送饭过来,正好听到伙计报的自家茶的价位。夫妻俩隔着雨,对望一眼,笑了。卖完茶,他们挑着空篓,踩着泥泞一起回家。   雨从古代一直下到现在,那份幸福也是。   我听见满足,虽然只是贫贱的山里夫妻。   我听见茶香,在他们说出的私语里。   最陶醉的,是我听见了最真实、最自然的风雅,在这山野之间,在平凡、地道、自然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里。   我们一干人,各自手捧一杯热茶,靠着,坐着,听着或什么也没有听。不知谁偷拍了一张几个人闷声不响喝茶的镜头,包括沉浸在某种声音里的我。同行的龙一看见了,说,真像地主婆啊。   是啊,多么享受。   如果没有人叫醒我,我愿意一直捧一杯热茶,窝在太阳底下,一坐一千年。      那些古村的王……      从一个长着千年古树的村庄,嫁到另一个长着千年古树的村庄,该算是一个新娘最好的归宿吗?   当我远远看见屹立在古村头的它,我觉得,它,就是古村的王。   这棵七个人才抱得过来的银杏树,已有一千四百岁。它看见庄稼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看太阳月亮交替,看村里的屋子破了又建,建了又破,看芸芸众生悲欢离合。雷劈电闪过,风吹雨打过,牛啃过它的根,鸟在它头上拉过屎,女人上吊过,金榜题名的文武状元和十八位进士,在它脚下玩耍过,世界在它面前新,在它面前旧……

  一切都是浮云,唯一不变的,只有天空、大地、它――古村的王,时间的王。   当我走近,像一只蝼蚁,匍匐在它裸露在地表的黑色根茎,匍匐在满地的绚烂中时,我觉得,它,是我的王。是我最爱的银杏树,是我见过的最古老、最美丽的银杏树。它的美,不仅在它参天覆地的树干,古老而娇嫩的叶子,雍容而素朴的气质,还在它身后斑驳的石墙,黑色屋脊上覆盖着五分之四的金黄,它脚下那满世界静谧的、纯粹的金色。   最美的,是它站在村头,在天地之间、万物之上那王者一样的气势,却与它周围一切的相依相傍,惺惺相惜。仿佛所有生命,随时愿意与它一起,旋转轮回,上天入地。   我也愿意。      远处传来沸腾的鞭炮声,整个古老的村庄,正为一个姑娘送嫁。嫁妆从刚刚修旧如旧的石屋里抬出,大卡车上,已堆满大红大花被子。   她会嫁到哪儿?      在村的另一头,我们又遇见了很多古树,好几棵同根生的,像“两口之家”“三口之家”,最有趣的是,其中有两棵树合抱在一起,树根像极大腿,像在合欢中的男女。   大家都笑了,多么祥和,连树也是。   我们行走在一个又一个长满古树的村庄,拜谒着那些沉默的王,傍晚,我们栖息在王的脚下。   沸腾的鞭炮声突然又在不远处响起,村长说:“走,带你们闹洞房去!”   真巧啊,白天出嫁的那位姑娘,嫁到这个村来了。新郎和她一样,都在青田打工,雕刻石头的。   多么般配,同样的土生土长,乡里乡亲,同样的古树,是他们无论走到哪儿,一生都不会变的相同的乡望。   我们一个个像孩子一样把衣角兜起,兜回一大捧喜糖、花生、香烟、膨化米棒。   走在初冬的冷风里,嚼着一颗生花生,在别人的故乡,我忽然闻到自己故乡暖暖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慢慢热了起来。   在越来越洋气、越来越亮丽的故乡,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   我们有几个人,还能嫁娶乡里乡亲、知根知底,每天与故乡相拥而眠?      那份真诚劳作的香……      磐安的每一口食物,新鲜得像直接从土里到嘴里。印象最深的,是两顿早饭以及“顺”来的一堆野食。   “吃早饭啦!”主人纯农村的大嗓门,是绝美的引子,引出一大海碗鸡蛋猪肉青菜香菇蕨根粉,热气腾腾,香气腾腾。   我似乎看见,鸡蛋刚从还热着的鸡窝里掏出来。生它的鸡,可能就是昨天引起我们围观的那群土鸡,它们自己排着队,亦步亦趋走过一座架在溪流上的石桥,觅食,闲步,吵架,交配。它们不会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像上班族一样拥挤,按钟点吃规定的饲料,打抗生素针,被催肥,催长,催生。   我似乎看见,猪早上还在跑,它临终前的每一天,都很快乐,不用吃掺了什么精的饲料,不用接受人工授精,不用站在大卡车上痛苦地长途跋涉,它们的一生都没有被谁摧残过。   我似乎看见,青菜刚从地里挖起来,还带着露水,泥巴,菜虫。   我们曾经在暮色中看见,一座大桥下,一对夫妻在两个大得像谷仓的木桶旁劳作,我们隔着河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笑说,在做橛根粉。要挖地三尺,挖出蕨菜根,再晒干,打成粉,在溪水中一遍遍过滤,再晒干,再做成粉条……   这碗蕨根粉,像直接顺着河水流进碗里。   油是菜油,自家轧的。   水是山水,后山接的。   仅仅是一碗面,所有的来龙去脉一清二白,那么直接,那么新鲜,没有危险,没有污染,真实得让人落泪。   我把面汤都喝了个光。   几天后,我们在另一村庄吃过一顿极为丰盛的早餐。我们寄宿的几户主人,将自家做的早饭全部集中到一户――玉米饼、蕨菜饼、野猪肉炒香菇、雪菜炒笋、炒野菜、酱萝卜,还有羊杂蕨粉羹、玉米羹、白稀饭、烤番薯、烤芋艿、烤馒头……没有油条,也没有任何其他油炸的东西,整个房间里浓香馥郁,吃过早饭的每一个人,呼吸里都散发着新鲜食物的香气。   主人们非等我们离席了,才接着吃,几个女人抓着饼,端着大碗,站在门口吃,吃得很香。其中一个女人,见我看她,粗糙黑红的脸,突然绽开一个笑,散发出被阳光晒透了的干香。   多么知足啊,此刻,仿佛我不是客人,而是她们中的一个。   每一天,我和同行邹园都形影不离,走着走着,总想“顺”点什么。在一个门口有水车的屋主人那儿,发现了生栗子,偷吃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甜!主人见了,硬往我们兜里装,还硬塞给我们大半袋葵花瓜子,奇香无比,是我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瓜子!   我们一路还“顺”了几根农民晒在野地竹篾排上的番薯丝,很甜,刚出炉的香榧,很脆,还有漫山遍野的野草莓,酸甜后的回味是不可思议的鲜。据邹园交代,她还“顺”过农民晒的干菜,特别鲜美,可惜我没吃到。   当我们不得不以那些来路不明、成分暧昧的食物为生时,这里哪怕粗茶淡饭,都显得格外香甜、珍贵,不仅因为,它们直接来自田间地头,还因为,每一个环节,都渗透着真诚劳作的芳香。      那座长满药的森林……      从太空往地球看,最广袤最深邃的葱茏,就是我们祖先的老家。   早在五万年前,人类在森林中横空出世,“树叶蔽日,摘果为食,钻木取火,构木为屋”。他们在土地上最大的生态系统中孕育,诞生,成长,繁衍,壮大。   依赖它,崇拜它,爱它,感恩它,懂得保护它。   后来,人类走出了森林,带着森林赋予他们的一切――   森林之美,绿,香,氧气,还有至今未找到答案的特殊刺激物,给人类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享受以及梦想。   森林之品格,大气,坚忍,固守,包容,无私。   森林之智慧,吐故纳新,自然从容。   人类从森林出发,一路挥毫泼墨,画着丝绸蚕桑、男耕女织,画着江南丝竹、黄钟大吕,画着琴棋书画、铁马金戈,画着人类历史文明的壮丽长卷。   从太空看,中国东部那块最绿的地方,就是磐安的森林,覆盖了磐安近百分之八十的土地。和所有的森林一样,它拥有无数珍稀动植物和风景名胜,但最独特的,是它举世闻名的中药材。   自宋代起,磐安便因中药材而蜚声中外,有“药花开满若霞绮,万国皆来市”之说,这片神奇的土地,得苍天独厚,山水土质和气候条件特别适宜中药材生长,动植物药材一千二百多种,品种多、门类全、产量大、质量好,享有“中国药材之乡”“千年药乡”美誉。   然而,再丰厚的宝藏也经不起无休止的挖掘。有一天,一个磐安人意识到什么,停下了采药的手,第二个磐安人,停住了上山砍伐的脚步。紧接着,一个个,一户户,一村村,一镇镇……都停了下来。   不上山采药,靠什么过日子?   自己种!   于是,“家家户户种药材,镇镇村村闻药香”。从此,磐安的中药材种植成为传统优势产业,产量占全国五分之一,在国内外市场举足轻重,悠久的历史还积淀了丰厚的药乡文化、养生文化。   森林也终于缓过了元气。

  儿时,最喜欢闻的,就是中药味,悠悠药香,袅袅热气,带着母亲的体香,喝了,人就舒坦了。   “大德无言”,一碗沉默的中药,是磐安对世人无言的爱,也是森林母亲无言的乳汁。   森林,这个巨大的生命体,永远像母亲眺望着、守候着远行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孩子累了倦了回来歇歇,即使无尽地索取,也从无怨言。   自然科学伦理学家图尔明说:“在宇宙中有在家的感觉。”   当“啃老族”们变本加厉盘剥着大地母亲时,磐安是个孝顺孩子,没有忘记自己的老家,老妈。   那些过去和现在的他(她、它)……      理想与生存,几乎永远矛盾。无论是时间深处,还是当下这一秒。   淅淅沥沥的冬雨,落在榉溪村孔庙黑色的瓦檐,飘下一线线银色游丝,仿佛飘忽不定的时光。   我想,世上有几个人,能像孔子四十八世裔孙孔端躬那么幸运,来到磐安这福祉宝地,既能继续他繁衍生息的幸福生活,又能实现传承儒家精神的美好理想呢?   八百多年前,北宋被迫南迁,孔端躬背井离乡,挈族避难。他携带一株来自孔林的红豆杉苗,行到婺州榉溪时,因父亲病重不能再行,便在这灵秀之地,种下了红豆杉,弃官为民,从此以山水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他没有忘记他的理想与责任,他兴办学堂,教化民众,传授儒家文化。   其实,磐安,本就不是乡野磐安。早在南梁,昭明太子萧统曾隐居大盘山编写文选并种药救死扶伤,唐朝诗人李白曾漫游好溪,宋朝诗人陆游、明朝文学家屠隆都曾到磐安旅居,留下千古诗文,为磐安的山水增添了无限神韵。   如今,二十个乡镇,三百六十三个行政村,随便哪个支书、村长,几乎都能出口成章,对历史文化、天文地理娓娓道来,对庄稼地里的事,更是熟络得如家常便饭。   这儿随便一个并无书生相的人,却出人意料地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   这儿随便哪个山丘,都有可能葬着文人进士。   这儿路边普通的一座坟墓,墓碑上不刻名字,而是“山水知音”。   这儿随便一个村,几乎都有庄重肃穆的祠堂。人们供奉祖先,不仅用仪式,还用自己的一言一行。   那些逝去的人们,享受着比生前更隆重的尊敬,即使,他们只是平凡的农民。尊敬,便意味着,活着的人,是清醒的,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当我们无数人,将“欲望”误读成“理想”时,走在磐安的古村古道古巷,浸淫在它隔世般缓慢古老的节奏里,我常想,这儿的每一个平凡人,会有什么样的“理想”?   假如,他们从小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从来不曾离开,从来不曾去过外面的世界,一定不会有所谓的“理想”,一定每天很知足,很充实吧?   像她,那个坐在门口削着番薯的老农妇,在我们一干城里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怡然自得,旁若无人。   像她,那张照片里的百岁老人,照相前将头发梳得溜光,笑得那么美。   像那只狗妈妈和它的三只小狗,太阳下,尽情亲昵嬉戏,一点不怕我这个陌生人。   像她,两岁的小女孩,在挂着红灯笼、堆着稻草和柴、码着大缸酸菜的进士府邸,并不懂得曾经的荣耀,捧着半碗没有菜的煮粉条,一边挑到嘴里,一边和两个小男孩玩得起劲,他们空着手,没有玩具,却那么开心。她突然抬起头笑,叫我“阿姨”,像叫一个每天都来他们家的亲戚,又顾自玩。我掏出包里所有吃的给他们,他们接了,也不抢,也不说谢谢,继续玩。   像他,中年木匠,在傍山傍溪的街旁,听到我们赞叹花雕椅的精致和圆润时,露出雪白的牙,笑说:“不是我刻的。我油漆。”神态相当自豪。   ……   这里,没有人为掌声而活。   也许,只为内心而活,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而活。   多么简单,又多么智慧。      最后一晚,我们住在一户山里人家。   不知道为什么,墙上冒出很多黑色的小飞虫,我们奋战了好半天才消灭干净。后来想,大概是房间里开空调热,山里的夜太冷。   这年头,连虫子也喜欢空调,明知那是不真实的空气,明知是赴汤蹈火。   我们又何尝不是那些虫子?人生和虫生是一样的,无非两种选择:   一是老老实实做不要空调的虫子,山野村夫般自由自在,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知足常乐。   二是做有空调的虫子,为所谓的“理想”努力奋斗,地沟油得吃、废气得吸、压力得扛,哪怕头破血流,都是平常正常。   选好了,是好是坏都认了,何必患得患失?   这样想,心就开阔多了。      所有的安如磐石……      两天后,我去了香港。车子飞驰过青马大桥,进入灯火璀璨、高耸摩天的钢筋水泥的森林,感觉像穿越梦境,不由叹:反差真大啊。   人类的进步发展,说到底是从森林到“森林”,这对于人类,对于地球、宇宙,到底是福是祸呢?   我一直不懂。   有一个网站,可以看到世界各名牌大学的视频公开课,我第一次打开,便被《幸福课》吸引。“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到底追求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被誉为“最受欢迎讲师”和“人生导师”的哈佛大学心理学讲师TalBen Shahar无比坚定地认为:“幸福感是衡量人生的唯一标准,是所有目标的最终目标。”   此刻,当我以“生态”的名义,重新回望磐安,我想起,磐安县名出自《荀子・富国》:“为名者否,为利者否,为忿者否,则国安于磐石。”多么不简单啊,一个小小的王国,任世界变幻,始终磐石一般,坚守着自己那份最深的“绿”,让无数颗心灵,安如磐石。   但我深知,为此,它不仅付出,还在失去,“生态”背后,一定是“生计”之艰难,是贫穷,落后,还有沉重,伤感。   歌里说,从未感到过孤寂/就算这尘世颠翻天地……光阴逝去/命运点滴/唯一不变的是一起/因为坚信/我们敢去/哪怕远方看不清。   磐安,你慢慢走,做你自己。我和你一起,你所有的子民,也永远不会弃你而去。   时代与时代相连,历史与历史轮回,仿佛是个圆,你看似走得很慢,其实,也许,你正走在最前面。

  苏沧桑   女,生于1968年8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第七届全委会委员。毕业于浙江大学,现就职于浙江省作家协会。在《散文》《美文》等报刊发表散文多篇;出版散文集《银杏叶的歌唱》《一个人的天堂》《风月无边》及长篇小说《千眼温柔》等。多次在全国各类散文大赛中获奖,多篇散文入选全国各类散文年选、选刊转载。      据说,从太空往地球看,中国东部有一块最绿的地方,叫“磐安”。   当我以“生态”的名义,踏进那片古幽的绿,融入它原始的呼吸,像突然摆脱了一个魔,什么都不一样了――呼吸,心跳,步履,思考,一切。    是一种从容不迫、安如磐石的幸福感。      那些醒得最早的眼睛……      这是磐安的乡下,没有比露珠睁得更早的眼睛了。   如果在城市里,这时候,加夜班的、泡电脑的、泡夜店的、失眠的,都还未曾合眼,双眼红肿,浑浊。   而在这磐安乡下的清晨,所有的眼睛都如露珠一样清澈。人的,牛的,羊的,庄稼的,花的,草的,叶的,还有一汪汪碧水……到处都是初生般纯净的眼睛。   这些眼睛的主人,都在晨光中自然醒来,起身,开始一天的平常生计。晨雾慢慢散去,阳光慢慢亮起来,水慢慢流过来,火慢慢旺起来,炊烟慢慢升起来,饭慢慢焖熟,庄稼慢慢拔节长高,牲畜慢慢长大……不急,不燥,安常,处顺。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同一种亘古不变的舒缓节奏里,在负氧离子含量比城市高一百五十倍的空气里,一起做“深呼吸”。   而城市一旦醒来,便会被一个“魔”控制、驱赶――快快快!忙忙忙!效率!效率!无论大人、孩子,都有太多事要做,实在累极了,急喘几口气,却忘了,可以慢下来,停下来,深呼吸一下,把肺里的积垢呼掉,把心里的积垢排掉。   快一点,是能得到多一点,却不知,无数更为宝贵的,已随风而逝。      而在磐安的乡下,时间的概念已完全不同,时间,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站在晨间的田野上远望,视野的左边,隐约可见晨雾里修旧如旧的老村,炊烟袅袅升起;视野的右边,新建的一排排三层小洋楼,筑成另一个崭新的村庄。有着几千年历史的磐安,名副其实的首批国家级生态示范区,无论新的旧的村庄,都没有任何污染,没有乱扔的垃圾,没有边拆边建的工地。   如果以为,古老的就是陈旧的,腐朽的,那就错了。磐安的身体很古老,它的血液却很通透,它的呼吸很清新。   如果以为,这儿没有贫穷与艰难,那也错了。也有沉重,也有困难,有“保护”与“发展”永远的矛盾,有要不要“快”的困惑。它有时会是一滴有点苦涩的泪,却绝不是一滴污浊不堪的地沟油。      一丛野菊花,无比的鲜黄,一声婴儿啼哭般照亮了整个初冬的田野。   时光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我也曾是这山野中的一员,上学必经的山间小径,处处开着野菊花,一个小女孩独自走着,唱着歌,即使有时饿着肚子,有时冒着雨雪。她和她的父母,从不像现在的家长,担心会碰到什么坏人,少学了什么,吃了什么亏,落下什么好事。   多少年了,多少人,和我一样,在城市这个第二故乡里,仍然从未习惯那一个个急促错乱的节拍。   此刻,我在已三十年不曾走过的、带着露珠的田野上,慢慢走,深深吸气,轻轻呼气。   眼睛映照着露珠,眼睛也变得清澈透明。   露珠映照着山野,身体和灵魂也变成了一颗露珠,映照出一个世外桃源,离尘世无比远,忘了自己是谁,身边有谁,头皮贴着天,脚心贴着地,脸贴着空气,一个最简单的灵魂,契合着大自然最简单的节奏。      路旁,一头老黄牛,慢慢咀嚼着草料。它抬起纯洁的眼睛,像一颗巨大的露珠。眼一眨,睫毛上一串露珠“吧嗒吧嗒”落进土里。   农夫过来看看,并不催它。他的手里没有牧笛,也没有鞭子。   我忽然觉得,这粗壮的农夫,是几千年前的孔孟,用无言诠释着“五谷不时,果实未熟,不粥于市。木不中伐,不粥于市。禽兽鱼鳖不中杀,不粥于市”这一“取物顺时、合乎礼义”的自然法则,他懂得,在满足生存需要的同时,爱护自然万物,合乎自然法则。   “走吧”。许久,农夫孔子或孟子站起来,说。   “走”。我听见牛答应了一声。   “走”。   大家继续走,慢慢悠悠,散散落落,炊烟般舒缓,自然。      那杯千年前的茶……      上午九点半的阳光。   海拔五百米的泉水。   三五片来自晋代的“婺州东白”。   四合院,白墙青瓦,精雕细琢的两层木楼。   天井砖石缝隙里苔藓的绿意……   全部一起,注入透明的玻璃杯底。   绿茶,在汩汩的水声里翻飞,我忽然听见千年前的喧嚣。   这是中国茶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全国罕见的玉山千年古茶场遗迹。   这儿的茶,晋代开始声名远播,唐代开始进贡朝廷,宋代实行榷茶制度和茶马交易两项重要国策起,这灵秀之地,便有了“榷茶”之地“玉山古茶场”。   春秋两季,茶农们来此祭拜茶神、兜售茶叶,官家在此征税、专卖,五湖四海的茶商来此住宿、品茶、买茶卖茶   那些已然作古的人们,曾经坐在二楼的雕花椅子里,一边看戏,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细品一杯杯新茶,定出等级、价格,交与伙计。   楼下的人们则侧着耳朵,盼着伙计走下楼梯一声吆喝:“贡茶――马路茶――文人茶――”   有的脸瞬间苦了,有的脸瞬间灿烂,如同千年后九点半钟的阳光。   假如下雨呢?   雨淅淅沥沥下着,蓑衣斗笠的茶农,任凭雨怎么下,都不言不语地等候着他们的生机。家里人在家等急了,便冒着雨,送饭过来,正好听到伙计报的自家茶的价位。夫妻俩隔着雨,对望一眼,笑了。卖完茶,他们挑着空篓,踩着泥泞一起回家。   雨从古代一直下到现在,那份幸福也是。   我听见满足,虽然只是贫贱的山里夫妻。   我听见茶香,在他们说出的私语里。   最陶醉的,是我听见了最真实、最自然的风雅,在这山野之间,在平凡、地道、自然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里。   我们一干人,各自手捧一杯热茶,靠着,坐着,听着或什么也没有听。不知谁偷拍了一张几个人闷声不响喝茶的镜头,包括沉浸在某种声音里的我。同行的龙一看见了,说,真像地主婆啊。   是啊,多么享受。   如果没有人叫醒我,我愿意一直捧一杯热茶,窝在太阳底下,一坐一千年。      那些古村的王……      从一个长着千年古树的村庄,嫁到另一个长着千年古树的村庄,该算是一个新娘最好的归宿吗?   当我远远看见屹立在古村头的它,我觉得,它,就是古村的王。   这棵七个人才抱得过来的银杏树,已有一千四百岁。它看见庄稼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看太阳月亮交替,看村里的屋子破了又建,建了又破,看芸芸众生悲欢离合。雷劈电闪过,风吹雨打过,牛啃过它的根,鸟在它头上拉过屎,女人上吊过,金榜题名的文武状元和十八位进士,在它脚下玩耍过,世界在它面前新,在它面前旧……

  一切都是浮云,唯一不变的,只有天空、大地、它――古村的王,时间的王。   当我走近,像一只蝼蚁,匍匐在它裸露在地表的黑色根茎,匍匐在满地的绚烂中时,我觉得,它,是我的王。是我最爱的银杏树,是我见过的最古老、最美丽的银杏树。它的美,不仅在它参天覆地的树干,古老而娇嫩的叶子,雍容而素朴的气质,还在它身后斑驳的石墙,黑色屋脊上覆盖着五分之四的金黄,它脚下那满世界静谧的、纯粹的金色。   最美的,是它站在村头,在天地之间、万物之上那王者一样的气势,却与它周围一切的相依相傍,惺惺相惜。仿佛所有生命,随时愿意与它一起,旋转轮回,上天入地。   我也愿意。      远处传来沸腾的鞭炮声,整个古老的村庄,正为一个姑娘送嫁。嫁妆从刚刚修旧如旧的石屋里抬出,大卡车上,已堆满大红大花被子。   她会嫁到哪儿?      在村的另一头,我们又遇见了很多古树,好几棵同根生的,像“两口之家”“三口之家”,最有趣的是,其中有两棵树合抱在一起,树根像极大腿,像在合欢中的男女。   大家都笑了,多么祥和,连树也是。   我们行走在一个又一个长满古树的村庄,拜谒着那些沉默的王,傍晚,我们栖息在王的脚下。   沸腾的鞭炮声突然又在不远处响起,村长说:“走,带你们闹洞房去!”   真巧啊,白天出嫁的那位姑娘,嫁到这个村来了。新郎和她一样,都在青田打工,雕刻石头的。   多么般配,同样的土生土长,乡里乡亲,同样的古树,是他们无论走到哪儿,一生都不会变的相同的乡望。   我们一个个像孩子一样把衣角兜起,兜回一大捧喜糖、花生、香烟、膨化米棒。   走在初冬的冷风里,嚼着一颗生花生,在别人的故乡,我忽然闻到自己故乡暖暖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慢慢热了起来。   在越来越洋气、越来越亮丽的故乡,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   我们有几个人,还能嫁娶乡里乡亲、知根知底,每天与故乡相拥而眠?      那份真诚劳作的香……      磐安的每一口食物,新鲜得像直接从土里到嘴里。印象最深的,是两顿早饭以及“顺”来的一堆野食。   “吃早饭啦!”主人纯农村的大嗓门,是绝美的引子,引出一大海碗鸡蛋猪肉青菜香菇蕨根粉,热气腾腾,香气腾腾。   我似乎看见,鸡蛋刚从还热着的鸡窝里掏出来。生它的鸡,可能就是昨天引起我们围观的那群土鸡,它们自己排着队,亦步亦趋走过一座架在溪流上的石桥,觅食,闲步,吵架,交配。它们不会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像上班族一样拥挤,按钟点吃规定的饲料,打抗生素针,被催肥,催长,催生。   我似乎看见,猪早上还在跑,它临终前的每一天,都很快乐,不用吃掺了什么精的饲料,不用接受人工授精,不用站在大卡车上痛苦地长途跋涉,它们的一生都没有被谁摧残过。   我似乎看见,青菜刚从地里挖起来,还带着露水,泥巴,菜虫。   我们曾经在暮色中看见,一座大桥下,一对夫妻在两个大得像谷仓的木桶旁劳作,我们隔着河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笑说,在做橛根粉。要挖地三尺,挖出蕨菜根,再晒干,打成粉,在溪水中一遍遍过滤,再晒干,再做成粉条……   这碗蕨根粉,像直接顺着河水流进碗里。   油是菜油,自家轧的。   水是山水,后山接的。   仅仅是一碗面,所有的来龙去脉一清二白,那么直接,那么新鲜,没有危险,没有污染,真实得让人落泪。   我把面汤都喝了个光。   几天后,我们在另一村庄吃过一顿极为丰盛的早餐。我们寄宿的几户主人,将自家做的早饭全部集中到一户――玉米饼、蕨菜饼、野猪肉炒香菇、雪菜炒笋、炒野菜、酱萝卜,还有羊杂蕨粉羹、玉米羹、白稀饭、烤番薯、烤芋艿、烤馒头……没有油条,也没有任何其他油炸的东西,整个房间里浓香馥郁,吃过早饭的每一个人,呼吸里都散发着新鲜食物的香气。   主人们非等我们离席了,才接着吃,几个女人抓着饼,端着大碗,站在门口吃,吃得很香。其中一个女人,见我看她,粗糙黑红的脸,突然绽开一个笑,散发出被阳光晒透了的干香。   多么知足啊,此刻,仿佛我不是客人,而是她们中的一个。   每一天,我和同行邹园都形影不离,走着走着,总想“顺”点什么。在一个门口有水车的屋主人那儿,发现了生栗子,偷吃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甜!主人见了,硬往我们兜里装,还硬塞给我们大半袋葵花瓜子,奇香无比,是我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瓜子!   我们一路还“顺”了几根农民晒在野地竹篾排上的番薯丝,很甜,刚出炉的香榧,很脆,还有漫山遍野的野草莓,酸甜后的回味是不可思议的鲜。据邹园交代,她还“顺”过农民晒的干菜,特别鲜美,可惜我没吃到。   当我们不得不以那些来路不明、成分暧昧的食物为生时,这里哪怕粗茶淡饭,都显得格外香甜、珍贵,不仅因为,它们直接来自田间地头,还因为,每一个环节,都渗透着真诚劳作的芳香。      那座长满药的森林……      从太空往地球看,最广袤最深邃的葱茏,就是我们祖先的老家。   早在五万年前,人类在森林中横空出世,“树叶蔽日,摘果为食,钻木取火,构木为屋”。他们在土地上最大的生态系统中孕育,诞生,成长,繁衍,壮大。   依赖它,崇拜它,爱它,感恩它,懂得保护它。   后来,人类走出了森林,带着森林赋予他们的一切――   森林之美,绿,香,氧气,还有至今未找到答案的特殊刺激物,给人类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享受以及梦想。   森林之品格,大气,坚忍,固守,包容,无私。   森林之智慧,吐故纳新,自然从容。   人类从森林出发,一路挥毫泼墨,画着丝绸蚕桑、男耕女织,画着江南丝竹、黄钟大吕,画着琴棋书画、铁马金戈,画着人类历史文明的壮丽长卷。   从太空看,中国东部那块最绿的地方,就是磐安的森林,覆盖了磐安近百分之八十的土地。和所有的森林一样,它拥有无数珍稀动植物和风景名胜,但最独特的,是它举世闻名的中药材。   自宋代起,磐安便因中药材而蜚声中外,有“药花开满若霞绮,万国皆来市”之说,这片神奇的土地,得苍天独厚,山水土质和气候条件特别适宜中药材生长,动植物药材一千二百多种,品种多、门类全、产量大、质量好,享有“中国药材之乡”“千年药乡”美誉。   然而,再丰厚的宝藏也经不起无休止的挖掘。有一天,一个磐安人意识到什么,停下了采药的手,第二个磐安人,停住了上山砍伐的脚步。紧接着,一个个,一户户,一村村,一镇镇……都停了下来。   不上山采药,靠什么过日子?   自己种!   于是,“家家户户种药材,镇镇村村闻药香”。从此,磐安的中药材种植成为传统优势产业,产量占全国五分之一,在国内外市场举足轻重,悠久的历史还积淀了丰厚的药乡文化、养生文化。   森林也终于缓过了元气。

  儿时,最喜欢闻的,就是中药味,悠悠药香,袅袅热气,带着母亲的体香,喝了,人就舒坦了。   “大德无言”,一碗沉默的中药,是磐安对世人无言的爱,也是森林母亲无言的乳汁。   森林,这个巨大的生命体,永远像母亲眺望着、守候着远行的孩子,看着自己的孩子累了倦了回来歇歇,即使无尽地索取,也从无怨言。   自然科学伦理学家图尔明说:“在宇宙中有在家的感觉。”   当“啃老族”们变本加厉盘剥着大地母亲时,磐安是个孝顺孩子,没有忘记自己的老家,老妈。   那些过去和现在的他(她、它)……      理想与生存,几乎永远矛盾。无论是时间深处,还是当下这一秒。   淅淅沥沥的冬雨,落在榉溪村孔庙黑色的瓦檐,飘下一线线银色游丝,仿佛飘忽不定的时光。   我想,世上有几个人,能像孔子四十八世裔孙孔端躬那么幸运,来到磐安这福祉宝地,既能继续他繁衍生息的幸福生活,又能实现传承儒家精神的美好理想呢?   八百多年前,北宋被迫南迁,孔端躬背井离乡,挈族避难。他携带一株来自孔林的红豆杉苗,行到婺州榉溪时,因父亲病重不能再行,便在这灵秀之地,种下了红豆杉,弃官为民,从此以山水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他没有忘记他的理想与责任,他兴办学堂,教化民众,传授儒家文化。   其实,磐安,本就不是乡野磐安。早在南梁,昭明太子萧统曾隐居大盘山编写文选并种药救死扶伤,唐朝诗人李白曾漫游好溪,宋朝诗人陆游、明朝文学家屠隆都曾到磐安旅居,留下千古诗文,为磐安的山水增添了无限神韵。   如今,二十个乡镇,三百六十三个行政村,随便哪个支书、村长,几乎都能出口成章,对历史文化、天文地理娓娓道来,对庄稼地里的事,更是熟络得如家常便饭。   这儿随便一个并无书生相的人,却出人意料地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   这儿随便哪个山丘,都有可能葬着文人进士。   这儿路边普通的一座坟墓,墓碑上不刻名字,而是“山水知音”。   这儿随便一个村,几乎都有庄重肃穆的祠堂。人们供奉祖先,不仅用仪式,还用自己的一言一行。   那些逝去的人们,享受着比生前更隆重的尊敬,即使,他们只是平凡的农民。尊敬,便意味着,活着的人,是清醒的,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当我们无数人,将“欲望”误读成“理想”时,走在磐安的古村古道古巷,浸淫在它隔世般缓慢古老的节奏里,我常想,这儿的每一个平凡人,会有什么样的“理想”?   假如,他们从小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从来不曾离开,从来不曾去过外面的世界,一定不会有所谓的“理想”,一定每天很知足,很充实吧?   像她,那个坐在门口削着番薯的老农妇,在我们一干城里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怡然自得,旁若无人。   像她,那张照片里的百岁老人,照相前将头发梳得溜光,笑得那么美。   像那只狗妈妈和它的三只小狗,太阳下,尽情亲昵嬉戏,一点不怕我这个陌生人。   像她,两岁的小女孩,在挂着红灯笼、堆着稻草和柴、码着大缸酸菜的进士府邸,并不懂得曾经的荣耀,捧着半碗没有菜的煮粉条,一边挑到嘴里,一边和两个小男孩玩得起劲,他们空着手,没有玩具,却那么开心。她突然抬起头笑,叫我“阿姨”,像叫一个每天都来他们家的亲戚,又顾自玩。我掏出包里所有吃的给他们,他们接了,也不抢,也不说谢谢,继续玩。   像他,中年木匠,在傍山傍溪的街旁,听到我们赞叹花雕椅的精致和圆润时,露出雪白的牙,笑说:“不是我刻的。我油漆。”神态相当自豪。   ……   这里,没有人为掌声而活。   也许,只为内心而活,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而活。   多么简单,又多么智慧。      最后一晚,我们住在一户山里人家。   不知道为什么,墙上冒出很多黑色的小飞虫,我们奋战了好半天才消灭干净。后来想,大概是房间里开空调热,山里的夜太冷。   这年头,连虫子也喜欢空调,明知那是不真实的空气,明知是赴汤蹈火。   我们又何尝不是那些虫子?人生和虫生是一样的,无非两种选择:   一是老老实实做不要空调的虫子,山野村夫般自由自在,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知足常乐。   二是做有空调的虫子,为所谓的“理想”努力奋斗,地沟油得吃、废气得吸、压力得扛,哪怕头破血流,都是平常正常。   选好了,是好是坏都认了,何必患得患失?   这样想,心就开阔多了。      所有的安如磐石……      两天后,我去了香港。车子飞驰过青马大桥,进入灯火璀璨、高耸摩天的钢筋水泥的森林,感觉像穿越梦境,不由叹:反差真大啊。   人类的进步发展,说到底是从森林到“森林”,这对于人类,对于地球、宇宙,到底是福是祸呢?   我一直不懂。   有一个网站,可以看到世界各名牌大学的视频公开课,我第一次打开,便被《幸福课》吸引。“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到底追求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被誉为“最受欢迎讲师”和“人生导师”的哈佛大学心理学讲师TalBen Shahar无比坚定地认为:“幸福感是衡量人生的唯一标准,是所有目标的最终目标。”   此刻,当我以“生态”的名义,重新回望磐安,我想起,磐安县名出自《荀子・富国》:“为名者否,为利者否,为忿者否,则国安于磐石。”多么不简单啊,一个小小的王国,任世界变幻,始终磐石一般,坚守着自己那份最深的“绿”,让无数颗心灵,安如磐石。   但我深知,为此,它不仅付出,还在失去,“生态”背后,一定是“生计”之艰难,是贫穷,落后,还有沉重,伤感。   歌里说,从未感到过孤寂/就算这尘世颠翻天地……光阴逝去/命运点滴/唯一不变的是一起/因为坚信/我们敢去/哪怕远方看不清。   磐安,你慢慢走,做你自己。我和你一起,你所有的子民,也永远不会弃你而去。   时代与时代相连,历史与历史轮回,仿佛是个圆,你看似走得很慢,其实,也许,你正走在最前面。


相关内容

  • 中国在20世纪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个京剧剧目----磐石湾
  • 磐石湾 磐石湾是中国在20世纪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个京剧剧目,被列为样板戏.红色经典之一. 目录 1 历史 2 故事情节 3 流行唱段 4 其他艺术形式 历史 <磐石湾>是上海京剧院的剧目. 故事情节 196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前夕,中国东南沿海渔村磐石湾的民兵连长陆长海发现了一把可疑的 ...

  • 文章的经典语录
  • 近我觉得有些紧张,因为生活竟然如此平静。 猪在我面前表现出顽劣儿童的种种,只能证明他信任并且相信我,但这并不代表婚姻从此安如磐石。 这不是有我呢吗,哪都有你呀,你是银行,你爸是李刚,我就觉得我挺失败的,让自己媳妇儿让钱着急,挺不爷们儿的。 有钱就有感情啊,男人长得帅有什么用啊,放到银行能当卡刷吗?人 ...

  • 我们的朋友,耶稣
  • 耶稣的神性和亘古永存 1.马利亚受圣灵感孕不久后,一位天使向约瑟解释了他的出生而且告诉他耶稣要被称为"以马内利"."以马内利"是什么意思呢? [太1:21-23]她将要生一个儿子,你要给他起名叫耶稣,因他要将自己的百姓从罪恶里救出来." 这一切的事成 ...

  • 吉林磐石公安局副局长重罪获轻判 检察院抗诉
  • 吉林磐石公安局副局长重罪获轻判 检察院抗诉 2011年01月30日10:29   正义网  杜勇江风 正义网吉林1月30日电(杜勇江风)利用职务之便,非法收受他人财物43.47万元.原吉林省磐石市公安局副局长王春荣因犯受贿罪,被磐石市人民法院判处其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向其行贿的吉林市六合民爆器材有 ...

  • 万科的精细化项目管理
  • 房地产企业是项目型的企业,而万科无疑是中国房地产企业中的标杆. 那么在项目管理方面,万科究竟和一般的房地产企业有哪些差异? 砺志咨询的梁光华老师和廖文忠老师都给万科做过多期的项目管理培训,在培训前期的调研中,我们发现,万科项目管理的精细化程度远远比一般的房地产企业要好很多. 因为培训的关系,砺志咨询 ...

  • 四点内容足以证明有神
  • 最简单的方法证明圣经是神所默示的 德国弗里德大帝曾经问一个牧师: "你能用最简单的方法证明圣经是神所默示的吗?" 牧师回答: "犹太人就是一个最简单的证明." 圣经里有很多关于以色列的"预言",后来一一被以色列的历史应验. 以色列是神的最初 ...

  • 磐石市农产品质量安全管理现状研究
  • [摘要]从磐石市农产品质量安全的实际情况出发,针对其管理现状及成效,指出存在的问题,并对其原因进行具体分析,旨在推动该市农产品质量安全管理的发展. [关键词]农产品 质量安全管理 现状 吉林省 近年来,随着农产品供求基本平衡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农产品质量安全问题日益突出,已成为农业发展新阶段中亟待 ...

  • 上半年度残疾人工作总结
  • xx年上半年度,我社区残疾人工作以邓小平理论和“xxxx”重要思想为指导,深入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用党的xx大精神武装头脑、指导实践、推动工作。认真履行“代表、服务、管理”的职能,恪守“人道、廉洁、服务、奉献”的职业道德。在市委、市政府、市残联和街道民政部门的领导下,在社会各界的关心和支持下,积极地 ...

  • 2011年度社区残疾人工作总结
  • 2011年,我社区残疾人工作在市残联.街道民政部门的领导下,认真履行"代表.服务.管理"的职能,恪守"人道.廉洁.服务.奉献"的职业道德:积极地开展工作,尽力为社区残疾人办好事.做实事:基本完成了2011年度的工作任务. 以下是2011年度我社区残协所做的几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