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工总指挥

  一   潢源县西川乡乡长张思旭带着分管水利的副乡长吕庆盘和水利站长陈文剑,来到洋坨乡海堤修筑工地后,头“嗡”地大了。这不胡闹吗?让我们这些黄土地的蝼蛄来钻这又黏又咸的潮泥,若不是故意出我们洋相,就是官僚主义瞎指挥。他哭丧着脸,沿着被海浪冲得百孔千疮的破堤朝里走,发现这两千多米的工段原来是洋坨乡人工向大海深处围建的一个“U”字型的对虾塘堤坝,东部的迎浪堤已被夏季的十一号强台风生生撕裂了一个二三十米的大口子,裂口两端的断石墙犬牙交错,嶙峋而狰狞。   此时已近黄昏,潮漉漉的东风挟着“哗哗”作响的浊浪,拥挤着冲向豁口,海浪涌到豁口处被掐了脖子,骤然腾起数米高的浪花,豁口两边的泥土瞬间轰然倒塌一大片,迎浪面的护坡石墙失去了泥沙堤身的依靠,如一个斜躺着的饿瘪的饥汉,眼睁睁地看着裂口被撕大。那涌来又流走的海水如同海堤身上滴淌的浑浊的血,肮脏又苍白。石墙岌岌可危,随时都会随浪而倒。几只海鸟低迷无奈地鸣叫在冬日惨白的斜阳里,使身处这片荒凉萧杀海边的张思旭陡生一种被人抛弃的身临绝境的悲凉。   “这活没法干!”吕庆盘用粗粝的手抹去挂在胡须上的清水鼻涕,“要开工必须先堵决口,但堵决口的土石从哪里弄?堵完口这塘里的水又怎么办?潮后提闸顶多排三分之二,还得有十几万方存在当年修海堤取土用的环沟里,调十台一尺五的大口径抽水机也得抽五天五夜,不抽干水,从哪里取土筑堤?可这里连条进车的路都没有,那么笨重的机器怎么扛到有七八里路远的海边?”吕庆盘1989年毕业于南京农业大学,本来定好留在省农科院的,但因当年狂热地上街游过行,要民主,就被一竿子打到农村最基层,从乡里的农技员开始干起,摸爬滚打,终于熬了个副乡长。乡镇工作中的小九九他装了一肚子,说话常带脏字,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人。他对张思旭说,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文质彬彬的,衣衫鲜亮,灰星不沾,言语中还带点京味子,但村组的干部和农民根本不买账,说他就像“孔老二的蛋皮子——文绉绉的”,跟农民不一路。他从此就入乡随俗地说粗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到现在自己是又粗又俗比农民还农民了。秋季的小麦播种现场会上,吕庆盘讲完了播种要领和种子量以后就说道:“都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怎着你怎着。那是瞎扯蛋,还是要讲究科学种田。你们这些支部书记不能老是以大老粗自居。”   以后两天,张思旭三人连续数次去县水利局找局长严震。张思旭在县委办公室干了几年副主任,刚下去做乡长才几个月,水利局大多数人都认得他,有人对他说严局长躲起来了,这些天找他讨价还价的乡镇太多了。人秘股长快五十岁了,严震对他从前死抱前任局长很“感冒”,几次想换掉他,县委办当时的几位主任都跟严震打过招呼,他才得以坐在原位。他对张思旭也很感激,把张思旭迎到接待室,就悄悄说:“你应该在工程方案没公布之前来找啊,据说这工程本是叫潮河乡干的,人家党委书记提前来打招呼,说本乡有自办工程,就躲过去了,谁知这活又派给你们了。”   这天下午张思旭正要悻悻离去,正巧严震从财务股甩门而出,看样子在和谁生气。张思旭赶紧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严震脸色冷淡嘴里却说:“张大乡长赴任半年也未来得及专程祝贺,今天巧了,在这里吃顿便饭算是祝贺。”张思旭苦笑着说何贺之有,便紧随着进了严震的办公室。   严震径自坐到老板桌前,朝自己杯里边续水边说:“咱弟兄好弟兄,提工程的事咱就恼,县长已在冬季水利工程动员会上公布了今年全县工程总案,别说乡长来找,就是书记来找也没用。”张思旭脸上腾地发烧,作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下去不干一把手党委书记的几年来只他一个,何况去的又是一个经济总量小,工作难度大的小穷乡,这严震明明是嘲讽他嘛。从前严震可不是这样,当然自己从前也很少单独来水利局,多是陪书记一起来。严震做副局长时还找他探过县委刘书记的行踪,并假他之手向书记表达点意思,可如今刘书记调任了,他也离开县衙了,严震前恭后倨的德行他虽然很是不快,但在这弹丸小县的官场里他也见得多了。   张思旭见坐在一旁的吕庆盘脸色难看,怕他捅娄子,就赶紧说:“严局长,我们西川乡远离大海,从没干过筑海堤的工程,况且施工环境又十分恶劣,我们能否干内陆乡镇的水利工程,即使工程量大点也行。”   严震一边翻着从财务股那儿拿来的财务发票凭证,一边敷衍着说:“施工方案是县政府定的,都已经公布了,怎么能再改来改去呢?这事早点说还好商量,现在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吕庆盘问:“全县水利工程分配方案难道不是你们水利局拿的?”   严震头也没抬道:“不错,肯定是水利局拿的,而且是我亲自主持拿的。”   “那为何全县三十一个乡镇除了沿海几个乡镇外只有我们西川一个内陆乡去海边?”吕庆盘站起身质问道。   “不,还有水木镇。”严震放下手中的单据回答道。   吕庆盘争辩道:“可水木镇靠近沿海,而我们与沿海还要相隔两个乡镇,去工地将近一百里路,这是不是王小二开饭馆——照客兑汤啊?”   严震抬头冷冷地看了看吕庆盘:“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照客兑汤?那我问问你,对你这样的客我兑的是好汤还是孬汤?实话告诉你,让你们去海边筑海堤是照顾你们乡小人少,战斗力不强,你们只有十五万方的土方量,而在内陆至少要三十万方。知足吧,我给你们兑的是好汤。”   张思旭抓起茶几上的空茶杯朝下一顿:“严局长,说话办事要出于公心,那海滩的活能和内陆同日而语吗?我们要离家远行上百里,车马钱粮、帐篷铺盖以及各种机械设备,作为一个小乡穷乡,怎么负担得起?况且施工点地处盐潮泥滩,安营扎寨都需到七八里外的盐滩上,打地铺住宿防潮的困难都没法解决,遇上阴雨天就更惨了,同时近万人的吃水都是大问题。你怎么还好意思说是照顾呢?”张思旭越说越气,手指都有些发抖。   严震赶紧打住:“得、得、得,你也是刚从县衙下去镀金的,县里领导你的关系挺铁的,只要县领导说行,你一兵一卒不上我都没意见。”把张思旭咽得一愣一愣地回去了。   二   从水利局回来后,张思旭把情况向党委书记黄玉韬作了汇报。黄玉韬四十刚出头,父亲曾在县里干过革委会副主任,算是干部子弟。“文革”后期黄玉韬在农村插队时,有一次冬季挖河清淤,抽水机让冰块堵塞,怎么也不出水,黄玉韬就跳进齐胸深的冰水里,扎着猛子排除障碍,正好被公社党委书记看见,就把他树立成典型,上了地区报纸,成了知青榜样,不久便进了班子。后来他又到大镇干过一把手,以出新观点、新思路著称,但说得多做得少,   只开花不结果,原县委刘书记不欣赏他,就把他调到西川乡。   张思旭调来当乡长他又欢喜又担心,喜的是这人来了不可能干二把手时间太长,他离开这里进县城或到大乡镇的时候也快了,同时,又担心张思旭从县委办下来跟领导熟不好驾驭。但一个月后他就发觉来自机关的张思旭基层工作的神道道、鬼把戏几乎是零,对谁都相信,工作有闯劲,是个可以不设防的人,划个圈子让他跳、弄个弯弯让他钻,他居然浑然不知。黄玉韬便对张思旭说:“别生气,基层工作就这样,你越怵他,他越来劲。对付严震这样的东西,就是要在工程施工和水费收缴时修理他。明天开个支部书记和村长参加的动员会,把河工建设指挥部成立起来,你任总指挥,我做政委,我给你作战前动员。香港恒聚集团的林老板约我到南京谈肉联加工的事,谈了五六轮啦,这次可见个分晓。顺便我还想去找个名医把眼睛治治。”黄玉韬的下眼皮一遇事就会出现麦粒肿,张思旭到任不到半年就碰见三次,所以一副宽边黑框墨镜整天罩在他那张又大又方的白白胖脸上。   动员会上,黄玉韬把修筑海堤的目的、意义以及县委、县政府和水利部门对西川乡的信任和厚爱,讲得头头是道,说这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功德工程,更是内陆和沿海联动、撬起潢源经济支点的惠民工程,只能干好,不能干坏。黄玉韬讲话的鼓动性和煽动性很有效,连张思旭都被激励得兴冲冲的。   可会议一散,张思旭和黄玉韬又开始和几个副书记、副乡长为河工的钱粮犯愁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各种税费年年加码,老百姓的承受力也就像那海堤,再也经不起风浪了。   动员会没开前,张思旭和吕庆盘到水利站商量筹钱筹粮的事。张思旭说:“确保半个月全线告捷,这样全乡起码要出动近万名劳动力,以每天每人二斤口粮、五块钱汤菜费计算,除军、烈、残、五保户,全乡人均必须分摊十斤大米,二十五块钱,大家看怎么样?”陈文剑说:“张乡长,你的算法是书面算法。粮食不成问题,钱你再翻一番也不够。”他扳起手指,“现在是啥年月了,五块钱能吃啥?如今民工哪天不得朝肚里载两顿肉?一斤肉才能剁几个大肉丸?再说工程结束了,这民工的力就白出了?村队干部不搞点奖金刺激刺激,谁给你挺直腿出牛力?还有买设备钱,来往运人运粮运设备的车费钱,灯油火耗,房东水费、电费、人情费以及无法预算的开支,花钱的地方多了,黄书记说人均百儿八十的真少不了。”   张思旭听得胆战心惊,今年全乡各种税费任务人均已达三百多元,上级的各项工程任务还不断朝下压,样样都搞一票否决,差一样都不行。可他们到年底农民负担例行检查也不手软,和农民面对面时还说,中央和省里的政策经是好的,就是让乡村两级的小歪嘴和尚给念坏了。如今水利工程的负担又是额外的,不下狠手这钱粮是收不上来的,弄不好自己这乡长也差不多干到头了。   大家正唉声叹气时,分管农村工作的县委副书记陈大树来了,几个副职和他握握手寒暄一下就撤了。陈大树在接待室坐下后说他是路过这里的,顺便看看西川乡干部的精神状态怎样。然后对张思旭说:“听说昨天大闹水利局了?思旭呀,你很年轻,县委是让你下来挑重担的,不是让你凭着在县委办工作几年的经历和上级讨价还价的,作为领导身边下来的人,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到,别让人感觉你身后有什么力量支持着你,以至于有恃无恐。”   张思旭暗暗叫苦,所谓树倒猢狲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刘书记一走,自己怎么也跟着背运?自己在办公室时,对包括每位常委在内的领导从来未大声说过话,谁的指示都听,都去认真落实,只不过他的服务重点是一把手刘书记,可也从未给陈书记留过恶感呀,更没在谁面前拿过主大奴亦大的架子,此时委屈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黄玉韬赶紧说:“陈书记批评的是,这事我也有责任。张乡长刚才已认识到自己昨天的失态。请陈书记放心,困难再大,我们西川乡四万干群也能克服。毕竟这几年通过改革开放,群众手里有钱了,每人再拔出个百儿八十的,没问题。”   张思旭愣了,刚才黄书记还为下月工资愁眉不展,咋一会儿就腰杆粗壮牛气冲天了?真的领导面前可以出现生产力?黄玉韬朝他挤了挤眼,就叫食堂备饭。陈书记说:“你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吃的?省点钱吧。”就上车走了。   黄玉韬叹口气道:“张乡长,哭穷也没用,活还得干,还不如让领导高兴高兴。”   张思旭总觉得憋闷,晚上打电话给副县长仲强。仲强原来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对张思旭很器重。仲强说:“今年的海堤达标工程搞好了,省里可投入五千万元无偿资金进行石头护坡,这对我们一个穷县来说诱惑太大了。本来你那一段不在计划,但海堤长度不够,省里的钱就要打折扣,加上这两千米就凑乎了。至于工程分配不公的问题你也别太憋屈,黄玉韬和严震前几年在夏季用水分配上他们就曾大动干戈过,如今还心存芥蒂,这次河工分配就是给黄难看的,严震不是冲着你来的,你才去几天?还有,陈书记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刘书记在任时做的那些事也的确让人难服,不弄点脸色给跑腿的看,气朝哪出?别想不通了,完成好一个大工程,对自己也是一个锻炼。”   三   河工总指挥的担子一上肩,张思旭就觉得被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一锨土未动,光是民工召集、设备辎重棚草钱粮的筹集运行,张思旭一天就得处理七八件挠头的事。   干好水利工程的第一要素是要有好的劳动力。这么些年治理江河湖海靠的都是人海战术,全乡十多万方的任务没有上万个劳力来干,一个月也没法完成。西川乡总人口不到五万人,几乎每个小家庭就得出一个劳动力。但全乡的男劳力平时都外出劳务打工,家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虽说天冷以后,在东北、内蒙等地搞建筑的都陆续回来了,可还有不少在其他地方要等到年底才能回来的,各村把名单报来后,算来算去也就八千多人,这其中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但这河工就像皇粮国税,任务是人人有份,人去不了,就得出钱,叫做“以资代劳”,按半个月工期算,人均每天工价三十元,就得出资四百五十元。为了免交以资代劳款,不少妇女也申请参加河工,张思旭觉得也行,但吕庆盘和陈文剑坚决反对,“到了工地上,小绵羊都变成狼,这些熊男人都嘴贱眼馋,去几个女人非给他们撕了不可!”   等千军万马陆续开到工地后,张思旭才觉得陈文剑不愧是“老水鬼”,全乡人均筹集十斤大米九十元钱,要不节俭着花,还得向群众二次伸手。光购买用来铺垫道路的木材、竹笆一项, 全乡就耗掉资金三十多万块。   张思旭采纳陈文剑的建议,什么设备都不用,只用人海战术开始会战热身,避免人到工地无事可干闲着又惹是生非。在坑坑洼洼两千多米长的破堤上,近万人排着队,背着装满泥沙的蛇皮袋到海里的坍塌堤段去抛填豁口,人来人往,既踩碾结实了土堤的路基,又把被海啸冲开的海堤决口给堵上了。等到路基被踩实之后,吕庆盘就指挥着用人力平板车把笨重的柴油机和抽水机送到指定位置,开始抽排对虾塘内的积水。   十五台大口径水泵抽了四天三夜。当塘内的淤泥露出水面时,不仅张思旭愣眼了,连陈文剑这帮“老水鬼”也都苦脸挂霜,不知所措了。妈的,这活真不好干!   这里属于侵蚀性海岸,塘内的土质是泥沙参半,洋坨乡当年花血本砌成这方伸向大海的“u”字型虾塘,既想向大海要养殖效益,也想借此抑制大海继续向西侵蚀。然而泻滑到池塘内的这些淤泥,都是当地人说的“粉子泥”,经十几年风吹雨淋和海浪淘舔,海堤上的重质沙留下了,而粉质泥却流到塘内,在表层水抽干后,看起来平整如镜,表面硬邦邦的,迅速行走连汽车都没问题,但只要停滞一会,哪怕是几秒钟,泥质便迅速稀稠,重物随即下陷。当地老百姓走过后形容道:“第一趟硬邦邦,第二趟泪汪汪,第三趟陷鞋帮,第四趟没裤裆。”   张思旭不信邪,自己穿着胶靴就要下去试试。陈文剑怕出事,让技术员小吴穿一身皮衩,腰系缆绳,站在一方相对高凸并已露出干白土层的地方晃悠,不到一分钟,小吴的脚底泥土迅速下沉,四周暴翻出圆型土围,中间泉涌如注,渐渐小吴的下肢没入泥中,并不断没至胸部,惊得岸上人和小吴大喊快拉上来。   陈文剑脸色阴郁,烦躁地嚷道:“死不了,再看看究竟这薄泥洞有多深。”不一会儿就听小吴惊恐地喊:“到硬底了,快拉呀,要把我憋死呀?”大伙一使劲,小吴像泥鳅一样从淤泥中“嗞”地被拔出。他爬上岸来满脸焦黄,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哎呦我亲妈妈唉,这活干完了,非死两个人不行!”张思旭无名火陡升,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放你娘的屁!要死你先死。”吓得小吴连吃晚饭都不敢上桌。   晚上,张思旭、吕庆盘和包括担任片长的组、宣、检、武装这四大党委成员在内的指挥部全体成员,坐在租用的三间民房指挥部里,对着工程方案犯愁。省里的验收标准相当高,新建成的海堤土基海拔高度须达八米,顶面堤宽须达六米,迎浪坡面坡比一比二,背面坡比一比三,而老堤基太窄,新堤基的泥土堆放又恰巧是当年筑堤取土的环沟里,淤泥深度达两米深,民工上马后泥土堆垒必然会淤泥翻卷、土方游移,造成大面积的滑坡塌方,那么工程将越干越被动,最后势必无功而返。   大伙正议时,外面吵吵嚷嚷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柳岭村支书李大明,另一个是荷塘村支书刘世山,原来柳岭村一辆拖拉机拉着小推车、木板、竹棒路过荷塘村临时搭建的工棚前,天黑无灯,遇一颠辙,拖拉机上的小推车和棍棒纷纷滚落下来,正好砸在荷塘村一个村民小组刚刚掀盖正要开饭的肉汤锅里,锅砸碎了不算,还烫伤了蹲在不远处的两个民工。荷塘村民工感到晦气,这出师不利被捣锅底,是犯大忌的,就将驾驶员打得鼻青眼肿,还把拖拉机推到旁边的河里去。柳岭村是个大村,工棚离此仅百米之遥,呼地拥来上百民工,把荷塘村人又给揍了一顿,刚搭建好的工棚也给挑了,刘世山便拉着李大明来指挥部评理。   张思旭气得脸色铁青,将两人骂得狗血喷头,叫随行的派出所徐所长赶紧去处理。“河工建设是非常时期,带上家伙,不老实的铐起来。”徐所长前脚刚离,联防队员崔明又用对讲机求救:“高桥村工棚失火了,附件又没有水源,请求其他村支援。”张思旭带着大伙朝外冲,刚走不远,一头栽到一个土坑里,里面臭烘烘、水滋滋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也没功夫细究,爬上后就朝已到二线的副乡长老单发火:“叫你和这个村联系,临时安盏灯照个路,话都听到屁股眼里了?”老单委屈道:“找了好几次,村电工想叫我们打点打点,说市场经济了,哪有白手拿鱼的。”张思旭大骂:“操他祖宗,老子不远百里来帮助他们垒堤打坝,贴钱出力不讲还挨他娘的竹杠敲,明天去找洋坨乡的江书记和徐乡长,再不配合我们,我他娘明天就撤人。”   一切安顿完了已是深夜十一点钟,海边的夜风潮漉漉的钻骨头。张思旭脱下身上臭烘烘的湿衣服扔到工棚外面,他刚才掉进去的是一个粪坑,现在想洗一洗都没口热水。他仰望着满天眨眼的寒星,觉得这破乡长干得真他妈的窝囊,但一看到蜷缩在由片片塑料布、稻草包片遮盖下的窝棚里如今已是鼾声一片的民工们,心里又酸酸地内疚,比起他们我这苦这累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起白天来看搭工棚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边砌着锅台边对他说:“儿子外出施工回不来,我是找村里好几趟才准许替代的,我会砌锅台,还会做大锅饭,就再充一回壮劳力吧。解放以来,这样的河工我出了也不下三十次了。”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看得他心里一阵阵发酸。   四   一阵刺耳的起床号将张思旭惊醒,五点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牙不刷,脸未洗,就和吕庆盘及四大委员奔向工棚区。工棚刚插的时候,指挥部为了统一上工时间,安了两个高音喇叭,早晨放唱片为号,但驻地农民有意见,说半夜三更搅得他们不安,硬是把线子给掐了,好在徐所长在部队当过号兵,回去找了把冲锋号,他奶奶的,看喇叭音乐刺耳,还是这玩意刺耳,吹得如歌如泣,酣畅淋漓。   号声过后,这片方圆两平方公里的盐碱滩上,白的、黑的、花的、草灰色的工棚栉次鳞比都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便被人声鼓胀得如大海里艘艘拉满帆的船,一股股草木燃烧不旺沤闷的炊烟弥漫在海雾蒙蒙的天地间。民工们刷牙的唰唰声、就地小便的哗哗声、咳嗽声、泼水声、叫骂声,使这片原本寂寥的盐田泥地焕发了从来未有过的生机和活力。   “等会儿一定叫卫生院来进行铺草消毒和灭鼠防疫,潢源出血热病在全国都挂上号,老鼠传染是个大祸首,派出所要严格灶台和工棚距离,绝不能再发生火灾了。”张思旭对随行的指挥部成员说。   张思旭回到指挥部匆匆扒了两碗饭,就随民工上工地了。工地离棚区有七八里地,中间隔着一方方方格状的盐田和对虾塘,近万民工在阡陌中蜿蜒蛇行,远远望去,极似千军万马在长征。张思旭想,今天是正式开工第一天,打好头一炮,至关重要。   可民工一下去干,他和陈文剑等人商量的施工方案便被实践否决了。在背水面的堤基处戽水清淤,清至硬基,然后用草包装土垒基,防止堤基游移,但当民工们穿着皮衩,下去清淤时,这海潮淤像水一样,这一锨刚运走,那边便迅速溢平,一个小时以后,当气喘吁吁、满头汗雾的民工爬上岸后,清挖的堤基又被淤泥弥漫了。   纷纷爬上岸的民工们站着、蹲着、坐着,在二千多米的施工线上密密麻麻的,骂娘、嬉笑、木然、忧愁,神态各异。张思旭这位三军之将,此时也焦头烂额,无计可施。   “陈文剑,再去把你们局长叫来,今天叫不来就别拿脸来见我。”张思旭把对水利局和严震的怒火都发泄到陈文剑头上。陈文剑大气不敢出,匆匆走了。张思旭又对派出所徐所长说:“民工就是闲着没事,也不能打扑克,遇到赌博的给我抓起来。”徐所长想说什么,见他满脸怒容,便带两个联防队员巡查去了,临走时,对一个干警说:“一步也别离开张乡长,他今天脾气不好,和民工一旦冲突就不好了。”   严震的“奥迪”车从西边一露头,张思旭就对他身边的几个村支书说:“回去叫民工适当骂他娘的一通。”几个人心领神会地走了。严震个头不高,胖嘟嘟,黑乎乎。他平时官气就不小,现在老远就看到张思旭也装作未看见,到了尽西头的工段边就站着不走了,他是等着张思旭来迎接。他双手卡腰巡视着按兵不动的队伍,很威严地问或坐或蹲的民工:“都几点了,咋停工不干?”一个民工说:“王八蛋才不愿干呢。不知哪个狗日的把俺这些内陆的冤种叫到这里受洋罪,分工程的这小子要来了,非把他填到淤泥里活埋了不可。”严震被气得脸色黑紫,他的司机从车里蹦出来抓住那民工就要动手:“骂谁的?是不是活腻了?”民工们呼地拥上来:“你这小子,赶紧老老实实地蹲在裤裆里,这里哪有你翘头说话的份?”“叭、叭”数锨海淤泥糊到司机的身上和轿车玻璃上,司机吓得脸色发白,赶紧缩进车内门窗紧闭,淤泥雨点一样飞向轿车,顿时面目全非。陈文剑挺身而出站在车前护车,一会儿也变成了泥人。“他妈的都疯了?疯了?啊?这是张乡长请来的客人,是来帮我们解决困难的,真要想找铐了不是?”   这时,张思旭便装作急匆匆地样子跑来,朝民工一顿猛吼,民工们识趣地退到一边,嚷道:“走喽,这活不干喽,俺们叫龟孙子们耍了。”张思旭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对徐所长说:“把那个叫得凶的给我捆起来。”严震惊魂甫定,忙拉着张思旭的手说:“老弟,河工工地人多嘴杂,不必计较。”张思旭叹口气道:“老兄,我这就要跳海了,我挨的骂不知比这重多少倍了。”严震说:“理解,理解,我们还是去看看工地吧。”张思旭说:“我的千军万马驻扎在这里已三整天了,活儿不能干,老牛掉进枯井里,有劲使不出,但每天三顿饭却少不了,呆一天,我全乡浪费钱粮就是二十三万哪。”这时水利站的小吴又故伎重演,被人用缆绳从齐脖深的淤泥中拉出,严震看得目瞪口呆,对张思旭说:“老弟,我真没想到施工环境有这么恶劣,弟兄们受苦了。”这时民工们的起哄声、笑骂声此起彼伏,张思旭也佯装听不见。   张思旭陪严震回到指挥部,严震说今天我哪也不去了,得陪老弟吃顿饭。张思旭叫人加了两个菜,让指挥部的几个成员轮番敬酒。严震量大,最后也喝出点感情,对张思旭说:“难为你了兄弟,原来在办公室捂得粉嫩的小白脸,如今又黑又紫,可你还是在这撑住了,你仁,我也得义。”说着掏出大哥大,“叫工程股姜股长带两个工程人员赶紧到西川海堤建设指挥部,还有,叫财务股捎五万块钱来。”他对张思旭说:“老弟,我就是去偷,也得把你抽海水的柴油钱给你付上,另外,指挥部弟兄们的生活也别太寒碜了。”张思旭有些不胜酒力,眼圈开始发红,对严震说:“咱弟兄俩不打不相识,工程再难,兄弟也不能装孬。”   五   水利局工程股的几位工程师重新修订了施工方案:从堤外的海里取沙顺坡翻倒,靠沙子来挤走堤基下面的淤泥。但这破堤迎面都是三米多高的陡峭石墙,水利部门又严禁毁墙,并再三警告,一旦石墙被毁,就是沙堤打成了,一个浪头就可使整个海堤功亏一篑。方法只有一个,打跑马跳,也就是用毛竹、木棒打建斜坡车道,初步估算必须购置毛竹三千根,支腿木棒上万根,竹笆两万多张,铁丝五千多斤,直接投入至少四十万元,而且,有时退潮在夜间,必须挑灯夜战,还需购置汽灯数百盏,安全施工,责任重于泰山。   张思旭将牙一咬,也只有如此了。   市场上的竹笆、竹棒价格迅速上扬,民工们嘴里骂着,但还得买它,“乒、乒、乓、乓”,整个工地就像梁山水寨开战前的繁忙景象。这天海水退潮从下午五点开始,露出沙滩需到十点,各村民工早早吃完晚饭。张思旭对指挥部全体成员说:“今晚除了炊事员老王、老李值班看家,联防队员小崔到工棚区巡逻,其余全部上工地,决不允许发生车翻人伤或铁锨碰伤人事件。”海堤没有照明电,二百多盏汽灯挂在竹竿上,光亮被旷大无垠的天地黑暗吸纳得影影绰绰,毫无明亮刺目可言。这晚没有风,气温也不是很低,活干得挺顺利,到第二天凌晨四点海潮涌上来时,全乡近七千方粗粒海沙已被翻转到新海堤基部。   所谓一潮晚三刻,通过三个夜晚和凌晨的挑灯苦战,新堤基底下的淤泥硬是被两万多方海沙挤到堤基以外。张思旭和指挥部的同志都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算是把海堤的扩宽部分基础搞好了,下一步朝上摞淤泥的难题再在实践中摸索克服吧。吃晚饭的时候,张思旭让各位片长分头到各村工棚布置,“跑马架暂时不能拆,白天如果潮水退后,得手得脚也可以下海取沙,虽然运距远、坡度陡、小推车行走困难,但还是要防止塘里的油子淤泥打堤不成型,弄不好还会滑坡,遇见阴雨天,可就遭了。”   办饭的老王小声嘀咕道:“看乡长那臭嘴,还要下雨?你还盼下刀子?”张思旭听后也没介意,只是笑笑,“但愿我是臭嘴。”就脱衣睡了。   在往日,他头一落枕就睡着了,可今天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久久难以入睡,他天天看天气预报,知道今夜到明天是晴天,可老是觉得不踏实。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他在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有雨声,他自己也知道这是神经过敏的臆想,不是真的,就强迫自己快点入睡。但越强迫越睡不着,他就索性披衣下来看个究竟。他妈的还真是下雨了,他冲到棚外淋了一会儿终于证实是毛毛雨,就后悔自己晚上的乌鸦嘴。   这雨开始柔柔丝丝地不声不响,慢慢开始噼噼啪啪,一丝风都没有,看样子不像是短时能停的阵雨。张思旭把大伙全喊起来朝工棚赶,他知道,各村都觉得工期不会太长,大多数工棚都是仓促搭建,短期内挡个风遮点霜露还可以,根本就不具备防雨功能,像这样的中雨,没有一个工棚能够过关。   到了民工的工棚里一看,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些工棚不仅全部漏雨,而且都坐落在秋后收获过的盐田里,四处都是堑埂,地势低洼,排水不畅,民工打的都是地铺,铺在地上的稻草、麦秸全都泡在水里,不少民工正披着棉被站在滴滴答答下着小雨的工棚里,有的开始嚎啕大哭。   雨越下越大,民工们开始出现骚动。高桥村有几个起哄的青年民工在棚里叫道:“这些狗日的官们为了升官讨好,把俺送到这里当替死鬼,出钱出力卖命不讲,还受他娘的鸡巴罪。还在这等啥?走啊,老子不干了。”不少人便顶着雨冲出工棚,找出拖拉机、三轮车摇把,“呼呼”地发动起来,“走啊,回家搂老婆暖和暖和,不在这里给狗日的卖命了。”   张思旭一看急眼了,这还了得,深更半夜,下着雨,民工蜂拥爬车回家,百把里的路,要是翻车什么的,我这乡长怎么对上对下交代啊?他便冲到拖拉机前:“乡亲们,乡亲们,再熬一会儿,熬一会儿天就亮了,天亮了回去也不迟呀。”民工们哪听他的,不一会儿就有上百辆小机动车发动响了。张思旭吓坏了,他撕破嗓子高喊:“各村的支部书记、村民组长、共产党员都给我站到前面来。”喊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反而引来不少嘲笑和谩骂:“滚你鸡巴蛋吧,还共产党员,你以为你是董存瑞呀?”张思旭一阵悲哀,他又喊道:“四位片长我还能叫得动吧?请把你们片的村支书都带出来这总可以吧?”不一会儿三十个村支书有二十七个村出来了。   “缺谁?给我指出来。”张思旭气急败坏地喊道。宣传委员邵伯群说:“我们片里桥头村的赵玉河回家催钱催粮了,他们村快要断炊了。”另外两个片长也都说出他们那里支书回家的原因。张思旭火气直冒:“不管什么原因,没和我请假,一律就地停职,其余的各自带回自己的民工,回棚避雨,等天亮再说。违者同上述三人一样停职。”   桥头村几个民工喊道:“我们村支书被免喽!没人管老子喽!”跳上三轮车开着就跑。张思旭冲上去就要拦阻,派出所徐所长一个箭步抱着他就地一滚,三轮车擦身而过,吓得大家一片惊呼。张思旭惊魂未定,才发现他和徐所长正好滚到一个排水沟里,湿漉漉地还呛了两口水,既庆幸又恼怒。其他民工见有人开车走了,也不顾头青鼻眼肿朝车上挤,全然不顾支书们的拦阻劝告。张思旭对身边的司机小孙说:“快开车和徐所长在前面引路,压住他们的速度,绝不允许有一人翻车受伤,其他同志迅速帮助疏导车辆,严禁车辆超员。”又赶紧叫支书们都随着晚走的车回去,路上好有个照应,走慢点不要紧,千万别出事。大家分头落实把关。近万人的民工队伍不到两小时就走了五六千人。   望着除了雨声就是一片孤寂的工棚区,张思旭从身到心冷得直打颤,身边的人漠然得连劝他回去换衣服都没有。他的鼻子发酸眼发热,我他妈好好的受这熊罪图得啥?他独自一人一个一个工棚转悠着,他看到那些没能挤上车的民工,正披着棉被或站或蹲躲在仍滴着雨的工棚中,孤黄的马灯照着他们脸上幽怨、木然的表情。这时又开始起风了,东北风挟着斜射的冬雨无情地抽打着全身湿透的张思旭。   雨下了整整一夜也没停,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徐所长喉咙沙哑地回来了。“民工全部安全回到本乡,剩下去各村的那点路估计不会有问题,等会儿我叫各村回报平安电话。”张思旭赶紧把手机打开,“喂,张乡长,我们平安回家了。”整整接了半个小时,当老王喊大家吃早饭时,张思旭一头栽倒在地。   六   张思旭挂了两瓶吊针高烧才退下,他睁开眼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随队服务的乡卫生院颜医生告诉他:“天晴了,其他领导都分头到各工棚指挥晒铺草和维修工棚了,组织委员何宜松回乡通知各村复工去了。”张思旭总觉得全身发软头发昏,老王端来热汤让他喝,并把一个BB机递给他:“昨晚给你换裤时这玩意进水了,我把电池取出来,放在胳肢窝给焐了一宿,今天换了新电池,刚才还蛐蛐一样地叫呢。”张思旭见那上面的提示信号还在跳跃,一看是乡里的,就赶紧回电,秘书小杨焦急得差点哭了:“张乡长,我呼了你两个多小时了,我看你没回话,就派人向你亲自汇报了。中午十二点时县委办公室、政府办公室和县信访局分别打来电话,说我们乡桥头村八十多人分乘五辆手扶拖拉机冲向市委市政府,反映他们村农民负担过重问题,市县领导非常恼火,让我们乡主要领导亲自去带人,并将桥头村农民反映的问题整理上报,听候处理。黄书记不在家,你看怎么办?”   张思旭一阵晕眩,定了定神说:“乡里不是有左书记看家吗,叫他带人去。”小杨说:“左书记说他作为分管政工的副书记,不是减负第一责任人,如果前去,上访群众不服,上级领导也不会满意,还有他说家属身体不舒服,今天抽不开身。”张思旭的火气腾地起来,对着电话骂道:“他老婆身体不舒服,老子吊针还没拔呢。”吓得小杨不敢吱声。张思旭不想难为他,叹口气,“叫司机小孙赶紧过来,我去市里。”   一到市政府大院,张思旭就见桥头村的几十号人正围在市政府办公室的楼前,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还在拖拉机上没下来。市信访局刘局长正在苦口婆心劝他们回去,一个穿着挺阔绰的青年,正嚷着:“我们从乡里听说今年才来一个新乡长,为了抓政绩,主动到县里把这远在百里外的筑海堤的工程给请求下来了,我们税费已经不堪重负了,每人八十块钱,十斤大米,我们不上河工还加罚四百五十块钱,不交,村支书记赵玉河还派人上门扒粮打人,这到底违不违法?”   刘局长说:“这话你说几遍了?嗯?你们先回去,重大水利工程的费用支出算不得农民负担,至于支书上门扒粮打人,这河工该出不该出我们还得调查,根据调查结果再进行处理,我总不能现在就给你们什么答复吧?这不,你们乡里领导同志来了。”   张思旭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刘局长和市政府办陶副主任都是老办公室系统,都认得他,先把他请到屋里喝了口水,刘局长压低嗓子说:“老弟,新官上任谁都想点三把火,可你好好皮肉找筑海堤这大膏药贴干什么?想干点政绩从哪方面不行?亏你还在县委办混了这么多年。”张思旭委屈得想掉泪,又无力解释,叹口气说:“一言难尽啊。”两位都是他的老领导,教了他如何劝解农民的一些办法,他头脑昏昏,一句也未听进去。   张思旭一晃三摇地来到桥头村上访群众面前,一个人喊道:“都抓政绩,都想讨好上级,脸面有了,官也提了,村干部的腰包也鼓了,可俺老百姓的死活谁来管?如今当官的,哪一个知道俺农民的甘苦?”不少人附和道:“老百姓属驴的,就是出力挨欺的命。”张思旭有气无力地对大家说:“乡亲们,我祖祖辈辈是农民,都是老百姓,如今我的父亲、弟弟都在家当农民,只有王八蛋才想加重农民的负担,你们有苦有愁可到乡里发,跑到市里谁又能把河工给我们减了?谁又能把河工钱给垫了?人丢在外头,罪受在路上,钱还得出,活还得干,江海河堤自古至今,负担再重,非干不行。”说着脸上又是一阵冷汗,就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廊柱子前,扶在那里喘粗气。   司机小孙是乡政府驻地人,家族势力挺大,各个部门都有亲戚本家,平时脸上从来没个笑面。这时他冲过来对着这群人一阵臭骂:“都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张乡长在工地上发烧四十度,两瓶吊针还没挂完就来接你们,你们什么屌牌子?是八路功臣还是红军尾子?还有点良心没有?走不走?不然的话,回家也不用乡里处理,老子带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理会你们,反正我就一破临时工。”几十个人被他骂得面面相觑,又看着张思旭脸上直冒冷汗,怕把事闹大了,就乖乖地发动拖拉机跟着他们回去了。   “小孙,你这蛮脾气有时还挺管用的。”张思旭躺在车后座眯着眼说道。   “张乡长,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你发现没有,你平时工作冲锋在前,对谁又无坏心,不少村干部和部门负责人有话都愿意和你讲,有些人就不舒服,可他们又提不出个什么意见来。这回好,你在河工出死力,卖老命,后方正好有机会来耍你,你帮小毛贼上访告状,肯定有人撺掇的。”小孙一边开车一边咕哝道。   张思旭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   七   民工回去再重新召集的难度太大了。清晨五点钟,徐所长又准时吹响起床号,张思旭在指挥部召集四大片长开会:“弟兄们,赶紧吃口热饭分头回去带人吧,我也真的没办法了。各位都是党委成员,作为乡长,各位如果完不成带人任务,我无权停各位的职,但我有权扣除大家的年终奖金,包括我自己。”   天黑前,片长们都陆续回来报告,明天一早从家出发,十点钟民工们估计能够全部到齐。只有邵伯群说桥头村明天来不了,书记赵玉河被人打了还躺在医院里。   张思旭把各项工作做了简短布置,带着徐所长赶回乡医院。   头上还缠着纱布的赵玉河和老婆见张思旭来了,都哭了。赵玉河说:“谁想上河工?没有办法的事嘛。由于上工仓促,我们钱和粮收得都不足,村里的大户赵贵山家有个面粉厂,一家爷儿几个都在外面跑车贩粮挣大钱,男劳力一大群没有一个上河工的,群众意见很大,认为他们仗着赵贵山当法庭庭长的姐夫李三木的势力才敢这样,大家就嘀嘀咕咕,有的想开小差。前两天我到赵贵山家催他们或出人,或出工钱,他们说这是农民负担,根本不合法,并挑衅我:有本事你进我的门扒粮食呀?有种的扒呀,扒了自然有人来理会你。我就不信那个邪,带了两个人去扒他的面粉准备送工地,谁知他们早已准备了照相机,照完后,上来几个人就打,我就还了他们几拳,又被照上了。前几天他们到市里上访没捞到什么好处,又以赵贵山让我给揍了为由把我告到法院,法院的法医根本不理会我被打的事实,只说赵贵山被我打成轻伤害。李三木扬言这官司打到哪里乡村两级都得输,我还得进去吃八大两。如今民工都回来了,怎么叫复工也没人去,大家实际还是盯着赵贵山一家。”   张思旭叹口气,连发火的激情都没有了,他当晚就到县法院张院长家。   张院长和他论起来是本家,说话随便些。张思旭将情况谈完后,警告道:“如果李三木今晚不做通他舅爷的工作及时上河工,继续怂恿他亲属横行乡里,我将告到人大,县级不行,我告到市里、省里,连你一块告。”张院长打电话叫李三木到办公室等他,又递根烟给张思旭,见他一脸黑黄、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心疼地说:“唉,当年见你那么年轻就当上县委办副主任,还以为我们老张家可以出棵苗子,现在看来,不易呀。”就叫家属炒点菜准备和他喝两盅。张思旭说:“不了,你赶紧去找李三木,我也该回家看看了,整天趴在工地上,有半个月没见老婆孩子面了。”   张思旭打开家门,见锅不动,瓢不响,不像吃过饭的样子。儿子小虎正坐在沙发上拼凑一堆玩具,妻子梅琼正气呼呼地地搓洗着衣服。张思旭什么也没问,就下厨做饭了。梅琼毕业于财经学校大专班,在县酒厂做会计,如今酒厂倒闭了,她也就下岗了。张思旭在县委办公室时她就嘀咕谁谁调出企业到事业单位和机关去了,只要找个单位,编办报上去,县长签个字就成了。张思旭觉得这世界上最难办的事就是求人,看人脸色,揣摩人心情,还不能空口说白话,就一直拖着,直到妻子下岗。妻子那天哭了,她说她全班同学只有她一人在企业,其他同学不是在财政、税务就是在物价和审计。“而我是同学中第一个考取会计师职称的人,我哪里比他们差?”张思旭只是坐在那里干叹气。妻子哭了一场后,从此躲在家里,哪也不出,也懒得和他说话。   吃完晚饭,张思旭扭开电视机看完全省天气预报,眼皮就有点发粘,上床时突然有某种冲动,就躺在床上等妻子过来,但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时他被一阵哭声惊醒,见梅琼只穿着件衬衣下巴拄着双膝瑟瑟地望着他哭泣。他大吃一惊,忙把被子披到妻子身上问怎么了,梅琼什么也不说,只是抽泣。张思旭了解妻子的脾性,平日就懒言语,这种情况下越问她越烦,便把她搂到怀里,柔柔地拭去她满脸的泪痕。灯光下张思旭见妻子不到半年明显衰老了,两眼的泪囊鼓鼓地耷拉下来,脸色也有些灰暗,心中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真担心妻子长期闷在家里会被憋疯的,可如今各部门都在缩编减员,现在再提工作调动,那无异于屎壳郎打喷嚏——白张臭口。除此之外,这位骄傲、自尊得有些变态的女人真能到街上做小商小贩?况且那么多下岗职工都做小商小贩,又能挣多少钱?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梅琼的眼睛突然睁开,目光冷峻决绝又像带着一丝坏笑:“张思旭,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萍离婚了。”   “离婚了?什么时候?为什么?”张思旭大吃一惊,他又怕自己失态,忙用手理去梅琼脸上遮住眼睛的几缕乱发。   梅琼把他的手拨到一边,阴冷地笑道:“都离了两天你还不知道?反正当天她丈夫就来通知我。说他们离开了,催我们也赶紧办吧,免得李萍每夜在梦里可怜兮兮地叫着你的名字。我以为今晚你脸色阴郁回家摊牌来了。”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张思旭有些气急败坏。他埋藏在心底近二十年的那丝渴望、那种憧憬和李萍与己无缘做夫妻的惆怅和失落,如今被梅琼赤裸裸地揭穿,心底涌过一阵抽搐难抑的痛楚和不可名状的恐惧。他再也不做年少轻狂梦了,梅琼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她的贤惠和善良早已把异动的浮躁压在家庭的温馨及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里了。   可于连,那个狡猾得如同夏洛克一样的家电经理,张思旭怎么也想不通心高气傲的李萍居然会嫁给他。当年李萍双目幽幽地告诉他们要结婚时,“于连?那个情感野心家?”张思旭一下子想到了司汤达的《红与黑》。李萍笑了笑:“我不是德瑞那夫人。但你已心有所属,我是主动拆散你们还是等着你们离婚?”这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冰雪聪明使张思旭一想就颤颤地心疼。可如今,于连终于把他们离婚的愤怒和仇恨的祸水引到他这里。   “梅琼,你该相信我。”张思旭喃喃地说。“相信你?正因为我太相信你,你就无视我的存在,无视我向你提出的任何要求。假如你能有调李萍进电视台的一半热情,我这个有会计师职称的大学生也就不会下岗待业在家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张思旭有些恼火,当时广电局的姚局长向他打听李萍时,他不过客观地作了些推荐,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个见到女人就放电的局长也不时有外出吃饭非李萍一起去不可的消息传来,他的老婆机警得像猎犬一样,有时姓姚的不回家,他老婆就将电话打到李萍家打听自己男人的下落。弄得于连几次要打110报警,但他从此每逢出发在外时,也像姚夫人一样一天数次打电话给李萍单位或家里,搞得李萍周围的人都觉得李萍和她局长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他曾悔恨自己当时对李萍的许多溢美之词。   第二天早五点钟,张思旭的BB机响了,吕庆盘在电话里告诉他:“司机小孙已出发接你去了,今天民工全部上工地,头绪很多,弄不好还会出乱子。”张思旭边穿衣服边对着手机说:“我这就上工地。”这时,梅琼突然抱住他哭了:“思旭,你真的就走了?你也不问问我要怎么样吗?”张思旭愣住了,“小琼,你怎么还相信于连胡说?我曾跟你说过,我是爱过李萍,李萍可能现在还爱着我,可我是个有责任的男人,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和这家庭的事,李萍离婚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梅琼流着泪说:“我相信你,但我告诉你,我也要走了,下午的火车,我要到上海大哥那儿去,临时找点工作干,不然我会疯的,小虎我也先带走,所有的衣服昨天我都洗好了。”   “梅琼,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张思旭苦恼的泪在眼中打转。梅琼把眼泪擦干冷静地说:“我的出路和你商量还少吗?可你尊重过我的意见吗?”这时,小孙的车喇叭在楼前响了,想着千家万马一片混乱的工地,张思旭怔怔地望着正怔怔地望着他的妻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来到正在熟睡的儿子床前,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满脸泪水一腔惆怅地走了。   他听到梅琼趴在被子上低低的呜咽。   八   张思旭驱车赶到工地时,吕庆盘正咆哮着痛骂十几个看工地设备的民工。原来三天前那夜雨大,海边几个看设备的小工棚被海风吹跑,海边寒冷的雨夜使他们难以支撑,都披着被子跑回工棚区,那一夜什么东西也没丢,第二天晚上只有两个小棚里有人看守,其余的都唱了空城计。海边风高月黑,一夜间有两台二十五马力柴油机的汽缸让人偷走了,还有十几辆独轮车的车轱辘也被人顺手摘走。吕庆盘正嚷着要处理他们,并叫派出所到洋坨乡派出所和县公安局报案。“他娘的,老子辛辛苦苦来为他们卖命,危难时还来偷我们一把,这海边的海狗子真不是人种做的。”张思旭说庆盘你别把沿海人都骂着,我们还住在人家一亩三分地里,吃水用电还靠人家呢。   吕庆盘气得一屁股坐在潮湿地里呼呼喘粗气:“张乡长,你想想看,这新渗出的水和天落的水今天抽不干,活儿怎么干?民工一上来听说家伙让人偷了,还不火上浇油?不二次大撤兵才出鬼了。”张思旭说:“其余几台抽水机赶紧抽水,严局长给我们那五万块钱我还没舍得动,赶紧趁民工没到工地把汽缸和车轱辘买来换上,大战到来千万不能动摇军心,今天这亏算咱吃了,谁传出去我处理谁。”   十点后,各村民工都陆续上工。张思旭拿着吕庆盘递来的一块煎饼坐在桥头村工地边吃边看昨晚张院长找李三木谈话灵不灵。不一会,桥头村的民工也到了,赵玉河脸上还抹着红药水,走到张思旭面前低声说:“李三木的几个舅爷今天全来了。”“钱粮交了吗?”“全交了。”   张思旭说:“对他们看紧点,要是在工地上捣蛋,让派出所把他们铐起来。”   塘内的水又抽干了,但塘内的淤泥却像凉粉一样颤颤地渗水,带来的竹笆木板铺到上面不一会儿就被淤泥吸进去,别说独轮车不能推,就是人工抬运走两趟也得陷下去。吕庆盘和陈文剑召集各村支部书记,让每村在各自的工地上新挖一条不低于五米宽的环沟,使淤泥中的水朝环沟中下渗汇集,然后再迅速抽干,同时各村不管是回家拉还是就地买,用打成捆的玉米秸铺在淤泥上,上边再铺木板竹笆,运泥的通道一定得打通。   吕庆盘穿着皮衩亲自到塘内和水利站几个人下去划线分工。民工们见副乡长都在泥里干着,也纷纷下去清淤开沟,清一锨滑一锨,直到中午十二点各村送饭的伙夫把饭送到地头,环沟才挖出点雏形。   张思旭怕饭凉了,让联防队员小崔赶紧把树在高坡上的信号旗扳倒,催大家赶紧上来吃饭。吕庆盘上来时“扑通”摔倒在淤泥里,大家拉起来时,才发现他的皮衩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全身都湿透了,嘴唇冻得乌紫乌紫。张思旭到他跟前看时他正朝前走,“扑滋”从胶靴的破口处溅了他一身臭泥浆,便埋怨道:“破了还不上岸,你一个人整天干又能干多少?”   吕庆盘咧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不少民工见了都劝他回指挥部换身衣服。   吕庆盘走到看设备的小棚里找了一个老头晚上御寒压被头的大腰棉裤,来到太阳地,对一工地端着饭碗吃饭的民工说:“都是大老爷们,我先晒个裸体日光浴再穿上。”大家哈哈大笑,看着他当众赤条条地换棉裤,有几个小青年起哄,快看黄色片喽!大伙都笑着制止,说吕乡长这人不像个大学生,和从前的工农干部差不多,那老头的破棉裤不知几辈子没洗,扔到大路上也没人捡,他却不嫌脏穿上了。   张思旭见吕庆盘棉裤的腰带搭拉在两腿之间,穿着件空心军大衣盘腿坐在工地上狼吞虎咽,也顺手抄起一副碗筷。一些群众见了纷纷朝后退让。张思旭有些尴尬,在林坡村三组的饭桶里盛了一碗米饭又在上面浇了四个大肉丸子,就蹲到几个年龄较大的民工跟前:“今天跟大家蹭顿饭吃了。”民工们不自然地笑笑:“城里人如今不时兴吃这肥肉丸子了。”张思旭一口吞掉半个肉丸子:“我算什么城里人,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候丢的那个人至今想起来脸都发烧。”   林坡村支书李大中撩拨他说下去:“总不至于偷肉丸子吃吧?”   张思旭说:“也差不多。当时学校所在那村逢集,常有个把小摊卖红烧的瘟猪肉,那死猪肉在大酱锅里一烩,红腾腾油光光的,几个老头端着散酒,有滋有味地吃着喝着,那个滋润劲,馋得我们一步三回头。可那时腰里哪有钱,说实在的,就是去家偷也没处偷。我们本村王耀德家的老屋是土改时从地主手里分得的,翻建时从墙里拆出不少印有孙中山头像的金圆券,大家抢着玩,我却动了花花肠子。逢集那天,看卖肉的瘦瘪老头不像是识字的样子,就拿那金圆券去骗他的熟猪肉。那老头把票子放在手里捻了捻,这是谁家的小东西敢来骗我。我一看露陷撒腿就跑,一直让他追到家里。父亲当时是大队书记,哪丢得起这个人,把我揍得满地打滚。要是往日,只要我犯错,父亲不管怎么揍,我母亲从不护短,这次妈妈却紧紧护着我,眼泪哗哗地流着。78年我考上大学,临行时,妈妈卖了一麻袋麦子,除了给我买来牙刷牙膏等日用品,还叫父亲在公社食品站托人买了个猪头,大热天的,妈妈用干柴烀了两顿饭时间才把猪头烀好,我蘸着盐一顿就吃了有二斤猪头肉。后来放寒假回来,我听弟弟妹妹讲,那顿猪头肉,妈妈一直没舍得吃一口,全让他们吃了。唉,如今母亲也过早地离开人世,每年回家上坟,我总是在妈妈坟前多放些红烧肉和肉丸子。”张思旭有些伤感,当他发现周围的民工怔怔地听他讲时,感觉不大好意思,赶紧朝肚里扒饭。   吕庆盘对大伙说:“其实我们的父母和大家一样,全都是死庄户把子,你们想的啥,希望啥,我们心中都有数。我们这些人,不管在学校洗刷几年,用公家饭换了几年肠子,一蹦跶还是一身土腥味。”   送饭的老头姓林,他朝张思旭的碗里又添了两个大肉丸:“张乡长,你能吃肉,就知道你小的时候缺肚子,可惜今天肉丸子凉点。其实现在的干部,上找两代,有几个不是农民子孙?可我就是弄不明白,咋当官就忘了本,专跟农民过不去?”   李大中呵斥道:“你瞎扯些什么东西!”   张思旭说:“吃饭时大家说句心里话有什么?我这也算官?”就示意老林说下去。   那老头嘴一撇:“你看看,你看看,跟张乡长说句真话也不行?你想想,要是到了中央,下面汇报的能有几句是真的?毛主席时候,是比现在穷,可共产党夏秋两季还是分粮分钱的,现在倒了个,什么都跟农民伸手,要粮要钱要命(计划生育)。从前挖水库出民工,只要出力气就行,哪像现在,钱粮自带,出力不挣钱,人家挣大钱的还不用来出力。就说吃的吧,这嘴都让干部吃高了。你没听说如今吃饭的顺口溜:社员群众只想吃饱,乡村干部希望吃好,再大点官就愿吃草,有钱大款喜欢吃屌。”引得大伙哈哈大笑,齐说过去的孬东西眼下都成了好玩意了。张思旭张了张嘴没笑出声来,他想和民工们谈土地承包后农民享有经营土地权利,同时还承担着相应的义务,可在这关节口上,说这些,民工们能听得进吗?   张思旭直腰送碗时,就听西边的人群中发出“嗷嗷”的吆喝声。人一进工地就走样,平时老实得和小绵羊一样的人到了工地,一听有吵仗磨牙的就“嗷嗷”地跟着起哄,这也可能是对疲劳和郁闷的一种本能的生理宣泄吧。张思旭见怪不怪,没有理会。又听见“打呀!打呀!”声,这才站起来细看,就见马圩村工地已打成了一窝蜂,他和吕庆盘赶到时,徐所长已把两个打架的赶到一边抱头蹲着。   一问打架的原因,张思旭哭笑不得,原来马圩村一组今天中午送的午饭是发面馒头,碱放多了,馒头有些发黄,不少人便抱怨做饭的没别的本事,就会使碱。可送饭这主儿偏偏耍了个骂人的幽默,民工们一边吃饭,他一边坐在扁担上跷着二郎腿给人讲岳飞传故事:说牛皋和陆文龙大战三百回合难分胜负,牛皋老婆叫他儿子牛通喊他爹吃饭,牛通说打得难解难分不知哪个是他爹。牛皋老婆说使锏(碱)的那个是你爹。大伙听后觉得被骂了就不买账。这时站出一个人来讲,陆文龙和牛皋用兵器不分胜负,便对牛皋说,咱俩赤手空拳对练决胜负,谁要是再使锏(碱),我日他祖宗。送饭的觉得今后做馒头非用碱不可,这个话让他亏可吃大了,便舀了一勺菜汤泼到那个人身上:“我日你祖宗。”两人便打在了一起。   张思旭听完便火道:“狗日的干活还没累着,下午这两个就用一副抬子合伙干。徐所长,你亲自看着,要是他俩调皮捣蛋,晚上再加两小时的班,看以后谁还惹是生非不。”民工们又“嗷嗷”地起哄幸灾乐祸。张思旭突然想起中学时常听到的一句毛主席语录: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九   刮了整整一夜白毛风,张思旭和指挥部其他成员都蜷缩在地铺上瑟瑟地感觉气温大降。邵伯群是个大胖子,睡着了还呼噜呼噜搞宣传,大嘴张着挺吓人的,要在平常,非被堵上双臭袜子不可,但河工一星期过去了,整个工段两千多米,大伙每天大事小事不知得跑多少趟,晚上每人喝二两白酒早就睡着了。前几天晚上还有人说个笑话讲个荤一点故事,如今个个头缩进被窝里酣然入梦,全然不顾枕边泥泞的鞋袜里散发出的臭气。   天冷点不怕,只要别下雨。张思旭把被子又裹了裹,挺舒心地睡着了。   凌晨五点还不到,指挥部的门就被“劈啪劈啪”地敲响,伙夫老王开门,进来十几个人,都是各村的伙夫,大伙嚷嚷,从村里临时架设到工棚区的塑料水管全冻实心了,没水做饭,只好到指挥部借水了。张思旭和大伙未等老徐吹起床号,全都起来了。指挥部只有一个水龙头,张思旭叫武装部长老梁指挥着接水,其他人分头带着各村伙夫敲打当地住家的门,让大家多说好话,先让民工早上吃顿热饭,有水洗脸刷牙,民工上工后,请各村做饭的用热水将水管中的冰化开,用塑料布裹着稻草,再找几个水桶将水龙头开小滴水,千万不能让水管再冻实了。

  一   潢源县西川乡乡长张思旭带着分管水利的副乡长吕庆盘和水利站长陈文剑,来到洋坨乡海堤修筑工地后,头“嗡”地大了。这不胡闹吗?让我们这些黄土地的蝼蛄来钻这又黏又咸的潮泥,若不是故意出我们洋相,就是官僚主义瞎指挥。他哭丧着脸,沿着被海浪冲得百孔千疮的破堤朝里走,发现这两千多米的工段原来是洋坨乡人工向大海深处围建的一个“U”字型的对虾塘堤坝,东部的迎浪堤已被夏季的十一号强台风生生撕裂了一个二三十米的大口子,裂口两端的断石墙犬牙交错,嶙峋而狰狞。   此时已近黄昏,潮漉漉的东风挟着“哗哗”作响的浊浪,拥挤着冲向豁口,海浪涌到豁口处被掐了脖子,骤然腾起数米高的浪花,豁口两边的泥土瞬间轰然倒塌一大片,迎浪面的护坡石墙失去了泥沙堤身的依靠,如一个斜躺着的饿瘪的饥汉,眼睁睁地看着裂口被撕大。那涌来又流走的海水如同海堤身上滴淌的浑浊的血,肮脏又苍白。石墙岌岌可危,随时都会随浪而倒。几只海鸟低迷无奈地鸣叫在冬日惨白的斜阳里,使身处这片荒凉萧杀海边的张思旭陡生一种被人抛弃的身临绝境的悲凉。   “这活没法干!”吕庆盘用粗粝的手抹去挂在胡须上的清水鼻涕,“要开工必须先堵决口,但堵决口的土石从哪里弄?堵完口这塘里的水又怎么办?潮后提闸顶多排三分之二,还得有十几万方存在当年修海堤取土用的环沟里,调十台一尺五的大口径抽水机也得抽五天五夜,不抽干水,从哪里取土筑堤?可这里连条进车的路都没有,那么笨重的机器怎么扛到有七八里路远的海边?”吕庆盘1989年毕业于南京农业大学,本来定好留在省农科院的,但因当年狂热地上街游过行,要民主,就被一竿子打到农村最基层,从乡里的农技员开始干起,摸爬滚打,终于熬了个副乡长。乡镇工作中的小九九他装了一肚子,说话常带脏字,怎么看也不像个读书人。他对张思旭说,自己刚参加工作时也文质彬彬的,衣衫鲜亮,灰星不沾,言语中还带点京味子,但村组的干部和农民根本不买账,说他就像“孔老二的蛋皮子——文绉绉的”,跟农民不一路。他从此就入乡随俗地说粗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到现在自己是又粗又俗比农民还农民了。秋季的小麦播种现场会上,吕庆盘讲完了播种要领和种子量以后就说道:“都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怎着你怎着。那是瞎扯蛋,还是要讲究科学种田。你们这些支部书记不能老是以大老粗自居。”   以后两天,张思旭三人连续数次去县水利局找局长严震。张思旭在县委办公室干了几年副主任,刚下去做乡长才几个月,水利局大多数人都认得他,有人对他说严局长躲起来了,这些天找他讨价还价的乡镇太多了。人秘股长快五十岁了,严震对他从前死抱前任局长很“感冒”,几次想换掉他,县委办当时的几位主任都跟严震打过招呼,他才得以坐在原位。他对张思旭也很感激,把张思旭迎到接待室,就悄悄说:“你应该在工程方案没公布之前来找啊,据说这工程本是叫潮河乡干的,人家党委书记提前来打招呼,说本乡有自办工程,就躲过去了,谁知这活又派给你们了。”   这天下午张思旭正要悻悻离去,正巧严震从财务股甩门而出,看样子在和谁生气。张思旭赶紧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严震脸色冷淡嘴里却说:“张大乡长赴任半年也未来得及专程祝贺,今天巧了,在这里吃顿便饭算是祝贺。”张思旭苦笑着说何贺之有,便紧随着进了严震的办公室。   严震径自坐到老板桌前,朝自己杯里边续水边说:“咱弟兄好弟兄,提工程的事咱就恼,县长已在冬季水利工程动员会上公布了今年全县工程总案,别说乡长来找,就是书记来找也没用。”张思旭脸上腾地发烧,作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下去不干一把手党委书记的几年来只他一个,何况去的又是一个经济总量小,工作难度大的小穷乡,这严震明明是嘲讽他嘛。从前严震可不是这样,当然自己从前也很少单独来水利局,多是陪书记一起来。严震做副局长时还找他探过县委刘书记的行踪,并假他之手向书记表达点意思,可如今刘书记调任了,他也离开县衙了,严震前恭后倨的德行他虽然很是不快,但在这弹丸小县的官场里他也见得多了。   张思旭见坐在一旁的吕庆盘脸色难看,怕他捅娄子,就赶紧说:“严局长,我们西川乡远离大海,从没干过筑海堤的工程,况且施工环境又十分恶劣,我们能否干内陆乡镇的水利工程,即使工程量大点也行。”   严震一边翻着从财务股那儿拿来的财务发票凭证,一边敷衍着说:“施工方案是县政府定的,都已经公布了,怎么能再改来改去呢?这事早点说还好商量,现在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吕庆盘问:“全县水利工程分配方案难道不是你们水利局拿的?”   严震头也没抬道:“不错,肯定是水利局拿的,而且是我亲自主持拿的。”   “那为何全县三十一个乡镇除了沿海几个乡镇外只有我们西川一个内陆乡去海边?”吕庆盘站起身质问道。   “不,还有水木镇。”严震放下手中的单据回答道。   吕庆盘争辩道:“可水木镇靠近沿海,而我们与沿海还要相隔两个乡镇,去工地将近一百里路,这是不是王小二开饭馆——照客兑汤啊?”   严震抬头冷冷地看了看吕庆盘:“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照客兑汤?那我问问你,对你这样的客我兑的是好汤还是孬汤?实话告诉你,让你们去海边筑海堤是照顾你们乡小人少,战斗力不强,你们只有十五万方的土方量,而在内陆至少要三十万方。知足吧,我给你们兑的是好汤。”   张思旭抓起茶几上的空茶杯朝下一顿:“严局长,说话办事要出于公心,那海滩的活能和内陆同日而语吗?我们要离家远行上百里,车马钱粮、帐篷铺盖以及各种机械设备,作为一个小乡穷乡,怎么负担得起?况且施工点地处盐潮泥滩,安营扎寨都需到七八里外的盐滩上,打地铺住宿防潮的困难都没法解决,遇上阴雨天就更惨了,同时近万人的吃水都是大问题。你怎么还好意思说是照顾呢?”张思旭越说越气,手指都有些发抖。   严震赶紧打住:“得、得、得,你也是刚从县衙下去镀金的,县里领导你的关系挺铁的,只要县领导说行,你一兵一卒不上我都没意见。”把张思旭咽得一愣一愣地回去了。   二   从水利局回来后,张思旭把情况向党委书记黄玉韬作了汇报。黄玉韬四十刚出头,父亲曾在县里干过革委会副主任,算是干部子弟。“文革”后期黄玉韬在农村插队时,有一次冬季挖河清淤,抽水机让冰块堵塞,怎么也不出水,黄玉韬就跳进齐胸深的冰水里,扎着猛子排除障碍,正好被公社党委书记看见,就把他树立成典型,上了地区报纸,成了知青榜样,不久便进了班子。后来他又到大镇干过一把手,以出新观点、新思路著称,但说得多做得少,   只开花不结果,原县委刘书记不欣赏他,就把他调到西川乡。   张思旭调来当乡长他又欢喜又担心,喜的是这人来了不可能干二把手时间太长,他离开这里进县城或到大乡镇的时候也快了,同时,又担心张思旭从县委办下来跟领导熟不好驾驭。但一个月后他就发觉来自机关的张思旭基层工作的神道道、鬼把戏几乎是零,对谁都相信,工作有闯劲,是个可以不设防的人,划个圈子让他跳、弄个弯弯让他钻,他居然浑然不知。黄玉韬便对张思旭说:“别生气,基层工作就这样,你越怵他,他越来劲。对付严震这样的东西,就是要在工程施工和水费收缴时修理他。明天开个支部书记和村长参加的动员会,把河工建设指挥部成立起来,你任总指挥,我做政委,我给你作战前动员。香港恒聚集团的林老板约我到南京谈肉联加工的事,谈了五六轮啦,这次可见个分晓。顺便我还想去找个名医把眼睛治治。”黄玉韬的下眼皮一遇事就会出现麦粒肿,张思旭到任不到半年就碰见三次,所以一副宽边黑框墨镜整天罩在他那张又大又方的白白胖脸上。   动员会上,黄玉韬把修筑海堤的目的、意义以及县委、县政府和水利部门对西川乡的信任和厚爱,讲得头头是道,说这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功德工程,更是内陆和沿海联动、撬起潢源经济支点的惠民工程,只能干好,不能干坏。黄玉韬讲话的鼓动性和煽动性很有效,连张思旭都被激励得兴冲冲的。   可会议一散,张思旭和黄玉韬又开始和几个副书记、副乡长为河工的钱粮犯愁了,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各种税费年年加码,老百姓的承受力也就像那海堤,再也经不起风浪了。   动员会没开前,张思旭和吕庆盘到水利站商量筹钱筹粮的事。张思旭说:“确保半个月全线告捷,这样全乡起码要出动近万名劳动力,以每天每人二斤口粮、五块钱汤菜费计算,除军、烈、残、五保户,全乡人均必须分摊十斤大米,二十五块钱,大家看怎么样?”陈文剑说:“张乡长,你的算法是书面算法。粮食不成问题,钱你再翻一番也不够。”他扳起手指,“现在是啥年月了,五块钱能吃啥?如今民工哪天不得朝肚里载两顿肉?一斤肉才能剁几个大肉丸?再说工程结束了,这民工的力就白出了?村队干部不搞点奖金刺激刺激,谁给你挺直腿出牛力?还有买设备钱,来往运人运粮运设备的车费钱,灯油火耗,房东水费、电费、人情费以及无法预算的开支,花钱的地方多了,黄书记说人均百儿八十的真少不了。”   张思旭听得胆战心惊,今年全乡各种税费任务人均已达三百多元,上级的各项工程任务还不断朝下压,样样都搞一票否决,差一样都不行。可他们到年底农民负担例行检查也不手软,和农民面对面时还说,中央和省里的政策经是好的,就是让乡村两级的小歪嘴和尚给念坏了。如今水利工程的负担又是额外的,不下狠手这钱粮是收不上来的,弄不好自己这乡长也差不多干到头了。   大家正唉声叹气时,分管农村工作的县委副书记陈大树来了,几个副职和他握握手寒暄一下就撤了。陈大树在接待室坐下后说他是路过这里的,顺便看看西川乡干部的精神状态怎样。然后对张思旭说:“听说昨天大闹水利局了?思旭呀,你很年轻,县委是让你下来挑重担的,不是让你凭着在县委办工作几年的经历和上级讨价还价的,作为领导身边下来的人,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到,别让人感觉你身后有什么力量支持着你,以至于有恃无恐。”   张思旭暗暗叫苦,所谓树倒猢狲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刘书记一走,自己怎么也跟着背运?自己在办公室时,对包括每位常委在内的领导从来未大声说过话,谁的指示都听,都去认真落实,只不过他的服务重点是一把手刘书记,可也从未给陈书记留过恶感呀,更没在谁面前拿过主大奴亦大的架子,此时委屈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黄玉韬赶紧说:“陈书记批评的是,这事我也有责任。张乡长刚才已认识到自己昨天的失态。请陈书记放心,困难再大,我们西川乡四万干群也能克服。毕竟这几年通过改革开放,群众手里有钱了,每人再拔出个百儿八十的,没问题。”   张思旭愣了,刚才黄书记还为下月工资愁眉不展,咋一会儿就腰杆粗壮牛气冲天了?真的领导面前可以出现生产力?黄玉韬朝他挤了挤眼,就叫食堂备饭。陈书记说:“你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吃的?省点钱吧。”就上车走了。   黄玉韬叹口气道:“张乡长,哭穷也没用,活还得干,还不如让领导高兴高兴。”   张思旭总觉得憋闷,晚上打电话给副县长仲强。仲强原来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对张思旭很器重。仲强说:“今年的海堤达标工程搞好了,省里可投入五千万元无偿资金进行石头护坡,这对我们一个穷县来说诱惑太大了。本来你那一段不在计划,但海堤长度不够,省里的钱就要打折扣,加上这两千米就凑乎了。至于工程分配不公的问题你也别太憋屈,黄玉韬和严震前几年在夏季用水分配上他们就曾大动干戈过,如今还心存芥蒂,这次河工分配就是给黄难看的,严震不是冲着你来的,你才去几天?还有,陈书记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刘书记在任时做的那些事也的确让人难服,不弄点脸色给跑腿的看,气朝哪出?别想不通了,完成好一个大工程,对自己也是一个锻炼。”   三   河工总指挥的担子一上肩,张思旭就觉得被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一锨土未动,光是民工召集、设备辎重棚草钱粮的筹集运行,张思旭一天就得处理七八件挠头的事。   干好水利工程的第一要素是要有好的劳动力。这么些年治理江河湖海靠的都是人海战术,全乡十多万方的任务没有上万个劳力来干,一个月也没法完成。西川乡总人口不到五万人,几乎每个小家庭就得出一个劳动力。但全乡的男劳力平时都外出劳务打工,家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虽说天冷以后,在东北、内蒙等地搞建筑的都陆续回来了,可还有不少在其他地方要等到年底才能回来的,各村把名单报来后,算来算去也就八千多人,这其中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年人。但这河工就像皇粮国税,任务是人人有份,人去不了,就得出钱,叫做“以资代劳”,按半个月工期算,人均每天工价三十元,就得出资四百五十元。为了免交以资代劳款,不少妇女也申请参加河工,张思旭觉得也行,但吕庆盘和陈文剑坚决反对,“到了工地上,小绵羊都变成狼,这些熊男人都嘴贱眼馋,去几个女人非给他们撕了不可!”   等千军万马陆续开到工地后,张思旭才觉得陈文剑不愧是“老水鬼”,全乡人均筹集十斤大米九十元钱,要不节俭着花,还得向群众二次伸手。光购买用来铺垫道路的木材、竹笆一项, 全乡就耗掉资金三十多万块。   张思旭采纳陈文剑的建议,什么设备都不用,只用人海战术开始会战热身,避免人到工地无事可干闲着又惹是生非。在坑坑洼洼两千多米长的破堤上,近万人排着队,背着装满泥沙的蛇皮袋到海里的坍塌堤段去抛填豁口,人来人往,既踩碾结实了土堤的路基,又把被海啸冲开的海堤决口给堵上了。等到路基被踩实之后,吕庆盘就指挥着用人力平板车把笨重的柴油机和抽水机送到指定位置,开始抽排对虾塘内的积水。   十五台大口径水泵抽了四天三夜。当塘内的淤泥露出水面时,不仅张思旭愣眼了,连陈文剑这帮“老水鬼”也都苦脸挂霜,不知所措了。妈的,这活真不好干!   这里属于侵蚀性海岸,塘内的土质是泥沙参半,洋坨乡当年花血本砌成这方伸向大海的“u”字型虾塘,既想向大海要养殖效益,也想借此抑制大海继续向西侵蚀。然而泻滑到池塘内的这些淤泥,都是当地人说的“粉子泥”,经十几年风吹雨淋和海浪淘舔,海堤上的重质沙留下了,而粉质泥却流到塘内,在表层水抽干后,看起来平整如镜,表面硬邦邦的,迅速行走连汽车都没问题,但只要停滞一会,哪怕是几秒钟,泥质便迅速稀稠,重物随即下陷。当地老百姓走过后形容道:“第一趟硬邦邦,第二趟泪汪汪,第三趟陷鞋帮,第四趟没裤裆。”   张思旭不信邪,自己穿着胶靴就要下去试试。陈文剑怕出事,让技术员小吴穿一身皮衩,腰系缆绳,站在一方相对高凸并已露出干白土层的地方晃悠,不到一分钟,小吴的脚底泥土迅速下沉,四周暴翻出圆型土围,中间泉涌如注,渐渐小吴的下肢没入泥中,并不断没至胸部,惊得岸上人和小吴大喊快拉上来。   陈文剑脸色阴郁,烦躁地嚷道:“死不了,再看看究竟这薄泥洞有多深。”不一会儿就听小吴惊恐地喊:“到硬底了,快拉呀,要把我憋死呀?”大伙一使劲,小吴像泥鳅一样从淤泥中“嗞”地被拔出。他爬上岸来满脸焦黄,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哎呦我亲妈妈唉,这活干完了,非死两个人不行!”张思旭无名火陡升,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放你娘的屁!要死你先死。”吓得小吴连吃晚饭都不敢上桌。   晚上,张思旭、吕庆盘和包括担任片长的组、宣、检、武装这四大党委成员在内的指挥部全体成员,坐在租用的三间民房指挥部里,对着工程方案犯愁。省里的验收标准相当高,新建成的海堤土基海拔高度须达八米,顶面堤宽须达六米,迎浪坡面坡比一比二,背面坡比一比三,而老堤基太窄,新堤基的泥土堆放又恰巧是当年筑堤取土的环沟里,淤泥深度达两米深,民工上马后泥土堆垒必然会淤泥翻卷、土方游移,造成大面积的滑坡塌方,那么工程将越干越被动,最后势必无功而返。   大伙正议时,外面吵吵嚷嚷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柳岭村支书李大明,另一个是荷塘村支书刘世山,原来柳岭村一辆拖拉机拉着小推车、木板、竹棒路过荷塘村临时搭建的工棚前,天黑无灯,遇一颠辙,拖拉机上的小推车和棍棒纷纷滚落下来,正好砸在荷塘村一个村民小组刚刚掀盖正要开饭的肉汤锅里,锅砸碎了不算,还烫伤了蹲在不远处的两个民工。荷塘村民工感到晦气,这出师不利被捣锅底,是犯大忌的,就将驾驶员打得鼻青眼肿,还把拖拉机推到旁边的河里去。柳岭村是个大村,工棚离此仅百米之遥,呼地拥来上百民工,把荷塘村人又给揍了一顿,刚搭建好的工棚也给挑了,刘世山便拉着李大明来指挥部评理。   张思旭气得脸色铁青,将两人骂得狗血喷头,叫随行的派出所徐所长赶紧去处理。“河工建设是非常时期,带上家伙,不老实的铐起来。”徐所长前脚刚离,联防队员崔明又用对讲机求救:“高桥村工棚失火了,附件又没有水源,请求其他村支援。”张思旭带着大伙朝外冲,刚走不远,一头栽到一个土坑里,里面臭烘烘、水滋滋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也没功夫细究,爬上后就朝已到二线的副乡长老单发火:“叫你和这个村联系,临时安盏灯照个路,话都听到屁股眼里了?”老单委屈道:“找了好几次,村电工想叫我们打点打点,说市场经济了,哪有白手拿鱼的。”张思旭大骂:“操他祖宗,老子不远百里来帮助他们垒堤打坝,贴钱出力不讲还挨他娘的竹杠敲,明天去找洋坨乡的江书记和徐乡长,再不配合我们,我他娘明天就撤人。”   一切安顿完了已是深夜十一点钟,海边的夜风潮漉漉的钻骨头。张思旭脱下身上臭烘烘的湿衣服扔到工棚外面,他刚才掉进去的是一个粪坑,现在想洗一洗都没口热水。他仰望着满天眨眼的寒星,觉得这破乡长干得真他妈的窝囊,但一看到蜷缩在由片片塑料布、稻草包片遮盖下的窝棚里如今已是鼾声一片的民工们,心里又酸酸地内疚,比起他们我这苦这累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起白天来看搭工棚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边砌着锅台边对他说:“儿子外出施工回不来,我是找村里好几趟才准许替代的,我会砌锅台,还会做大锅饭,就再充一回壮劳力吧。解放以来,这样的河工我出了也不下三十次了。”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看得他心里一阵阵发酸。   四   一阵刺耳的起床号将张思旭惊醒,五点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牙不刷,脸未洗,就和吕庆盘及四大委员奔向工棚区。工棚刚插的时候,指挥部为了统一上工时间,安了两个高音喇叭,早晨放唱片为号,但驻地农民有意见,说半夜三更搅得他们不安,硬是把线子给掐了,好在徐所长在部队当过号兵,回去找了把冲锋号,他奶奶的,看喇叭音乐刺耳,还是这玩意刺耳,吹得如歌如泣,酣畅淋漓。   号声过后,这片方圆两平方公里的盐碱滩上,白的、黑的、花的、草灰色的工棚栉次鳞比都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便被人声鼓胀得如大海里艘艘拉满帆的船,一股股草木燃烧不旺沤闷的炊烟弥漫在海雾蒙蒙的天地间。民工们刷牙的唰唰声、就地小便的哗哗声、咳嗽声、泼水声、叫骂声,使这片原本寂寥的盐田泥地焕发了从来未有过的生机和活力。   “等会儿一定叫卫生院来进行铺草消毒和灭鼠防疫,潢源出血热病在全国都挂上号,老鼠传染是个大祸首,派出所要严格灶台和工棚距离,绝不能再发生火灾了。”张思旭对随行的指挥部成员说。   张思旭回到指挥部匆匆扒了两碗饭,就随民工上工地了。工地离棚区有七八里地,中间隔着一方方方格状的盐田和对虾塘,近万民工在阡陌中蜿蜒蛇行,远远望去,极似千军万马在长征。张思旭想,今天是正式开工第一天,打好头一炮,至关重要。   可民工一下去干,他和陈文剑等人商量的施工方案便被实践否决了。在背水面的堤基处戽水清淤,清至硬基,然后用草包装土垒基,防止堤基游移,但当民工们穿着皮衩,下去清淤时,这海潮淤像水一样,这一锨刚运走,那边便迅速溢平,一个小时以后,当气喘吁吁、满头汗雾的民工爬上岸后,清挖的堤基又被淤泥弥漫了。   纷纷爬上岸的民工们站着、蹲着、坐着,在二千多米的施工线上密密麻麻的,骂娘、嬉笑、木然、忧愁,神态各异。张思旭这位三军之将,此时也焦头烂额,无计可施。   “陈文剑,再去把你们局长叫来,今天叫不来就别拿脸来见我。”张思旭把对水利局和严震的怒火都发泄到陈文剑头上。陈文剑大气不敢出,匆匆走了。张思旭又对派出所徐所长说:“民工就是闲着没事,也不能打扑克,遇到赌博的给我抓起来。”徐所长想说什么,见他满脸怒容,便带两个联防队员巡查去了,临走时,对一个干警说:“一步也别离开张乡长,他今天脾气不好,和民工一旦冲突就不好了。”   严震的“奥迪”车从西边一露头,张思旭就对他身边的几个村支书说:“回去叫民工适当骂他娘的一通。”几个人心领神会地走了。严震个头不高,胖嘟嘟,黑乎乎。他平时官气就不小,现在老远就看到张思旭也装作未看见,到了尽西头的工段边就站着不走了,他是等着张思旭来迎接。他双手卡腰巡视着按兵不动的队伍,很威严地问或坐或蹲的民工:“都几点了,咋停工不干?”一个民工说:“王八蛋才不愿干呢。不知哪个狗日的把俺这些内陆的冤种叫到这里受洋罪,分工程的这小子要来了,非把他填到淤泥里活埋了不可。”严震被气得脸色黑紫,他的司机从车里蹦出来抓住那民工就要动手:“骂谁的?是不是活腻了?”民工们呼地拥上来:“你这小子,赶紧老老实实地蹲在裤裆里,这里哪有你翘头说话的份?”“叭、叭”数锨海淤泥糊到司机的身上和轿车玻璃上,司机吓得脸色发白,赶紧缩进车内门窗紧闭,淤泥雨点一样飞向轿车,顿时面目全非。陈文剑挺身而出站在车前护车,一会儿也变成了泥人。“他妈的都疯了?疯了?啊?这是张乡长请来的客人,是来帮我们解决困难的,真要想找铐了不是?”   这时,张思旭便装作急匆匆地样子跑来,朝民工一顿猛吼,民工们识趣地退到一边,嚷道:“走喽,这活不干喽,俺们叫龟孙子们耍了。”张思旭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对徐所长说:“把那个叫得凶的给我捆起来。”严震惊魂甫定,忙拉着张思旭的手说:“老弟,河工工地人多嘴杂,不必计较。”张思旭叹口气道:“老兄,我这就要跳海了,我挨的骂不知比这重多少倍了。”严震说:“理解,理解,我们还是去看看工地吧。”张思旭说:“我的千军万马驻扎在这里已三整天了,活儿不能干,老牛掉进枯井里,有劲使不出,但每天三顿饭却少不了,呆一天,我全乡浪费钱粮就是二十三万哪。”这时水利站的小吴又故伎重演,被人用缆绳从齐脖深的淤泥中拉出,严震看得目瞪口呆,对张思旭说:“老弟,我真没想到施工环境有这么恶劣,弟兄们受苦了。”这时民工们的起哄声、笑骂声此起彼伏,张思旭也佯装听不见。   张思旭陪严震回到指挥部,严震说今天我哪也不去了,得陪老弟吃顿饭。张思旭叫人加了两个菜,让指挥部的几个成员轮番敬酒。严震量大,最后也喝出点感情,对张思旭说:“难为你了兄弟,原来在办公室捂得粉嫩的小白脸,如今又黑又紫,可你还是在这撑住了,你仁,我也得义。”说着掏出大哥大,“叫工程股姜股长带两个工程人员赶紧到西川海堤建设指挥部,还有,叫财务股捎五万块钱来。”他对张思旭说:“老弟,我就是去偷,也得把你抽海水的柴油钱给你付上,另外,指挥部弟兄们的生活也别太寒碜了。”张思旭有些不胜酒力,眼圈开始发红,对严震说:“咱弟兄俩不打不相识,工程再难,兄弟也不能装孬。”   五   水利局工程股的几位工程师重新修订了施工方案:从堤外的海里取沙顺坡翻倒,靠沙子来挤走堤基下面的淤泥。但这破堤迎面都是三米多高的陡峭石墙,水利部门又严禁毁墙,并再三警告,一旦石墙被毁,就是沙堤打成了,一个浪头就可使整个海堤功亏一篑。方法只有一个,打跑马跳,也就是用毛竹、木棒打建斜坡车道,初步估算必须购置毛竹三千根,支腿木棒上万根,竹笆两万多张,铁丝五千多斤,直接投入至少四十万元,而且,有时退潮在夜间,必须挑灯夜战,还需购置汽灯数百盏,安全施工,责任重于泰山。   张思旭将牙一咬,也只有如此了。   市场上的竹笆、竹棒价格迅速上扬,民工们嘴里骂着,但还得买它,“乒、乒、乓、乓”,整个工地就像梁山水寨开战前的繁忙景象。这天海水退潮从下午五点开始,露出沙滩需到十点,各村民工早早吃完晚饭。张思旭对指挥部全体成员说:“今晚除了炊事员老王、老李值班看家,联防队员小崔到工棚区巡逻,其余全部上工地,决不允许发生车翻人伤或铁锨碰伤人事件。”海堤没有照明电,二百多盏汽灯挂在竹竿上,光亮被旷大无垠的天地黑暗吸纳得影影绰绰,毫无明亮刺目可言。这晚没有风,气温也不是很低,活干得挺顺利,到第二天凌晨四点海潮涌上来时,全乡近七千方粗粒海沙已被翻转到新海堤基部。   所谓一潮晚三刻,通过三个夜晚和凌晨的挑灯苦战,新堤基底下的淤泥硬是被两万多方海沙挤到堤基以外。张思旭和指挥部的同志都长吁了一口气,终于算是把海堤的扩宽部分基础搞好了,下一步朝上摞淤泥的难题再在实践中摸索克服吧。吃晚饭的时候,张思旭让各位片长分头到各村工棚布置,“跑马架暂时不能拆,白天如果潮水退后,得手得脚也可以下海取沙,虽然运距远、坡度陡、小推车行走困难,但还是要防止塘里的油子淤泥打堤不成型,弄不好还会滑坡,遇见阴雨天,可就遭了。”   办饭的老王小声嘀咕道:“看乡长那臭嘴,还要下雨?你还盼下刀子?”张思旭听后也没介意,只是笑笑,“但愿我是臭嘴。”就脱衣睡了。   在往日,他头一落枕就睡着了,可今天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久久难以入睡,他天天看天气预报,知道今夜到明天是晴天,可老是觉得不踏实。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他在迷迷糊糊中隐约听到有雨声,他自己也知道这是神经过敏的臆想,不是真的,就强迫自己快点入睡。但越强迫越睡不着,他就索性披衣下来看个究竟。他妈的还真是下雨了,他冲到棚外淋了一会儿终于证实是毛毛雨,就后悔自己晚上的乌鸦嘴。   这雨开始柔柔丝丝地不声不响,慢慢开始噼噼啪啪,一丝风都没有,看样子不像是短时能停的阵雨。张思旭把大伙全喊起来朝工棚赶,他知道,各村都觉得工期不会太长,大多数工棚都是仓促搭建,短期内挡个风遮点霜露还可以,根本就不具备防雨功能,像这样的中雨,没有一个工棚能够过关。   到了民工的工棚里一看,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些工棚不仅全部漏雨,而且都坐落在秋后收获过的盐田里,四处都是堑埂,地势低洼,排水不畅,民工打的都是地铺,铺在地上的稻草、麦秸全都泡在水里,不少民工正披着棉被站在滴滴答答下着小雨的工棚里,有的开始嚎啕大哭。   雨越下越大,民工们开始出现骚动。高桥村有几个起哄的青年民工在棚里叫道:“这些狗日的官们为了升官讨好,把俺送到这里当替死鬼,出钱出力卖命不讲,还受他娘的鸡巴罪。还在这等啥?走啊,老子不干了。”不少人便顶着雨冲出工棚,找出拖拉机、三轮车摇把,“呼呼”地发动起来,“走啊,回家搂老婆暖和暖和,不在这里给狗日的卖命了。”   张思旭一看急眼了,这还了得,深更半夜,下着雨,民工蜂拥爬车回家,百把里的路,要是翻车什么的,我这乡长怎么对上对下交代啊?他便冲到拖拉机前:“乡亲们,乡亲们,再熬一会儿,熬一会儿天就亮了,天亮了回去也不迟呀。”民工们哪听他的,不一会儿就有上百辆小机动车发动响了。张思旭吓坏了,他撕破嗓子高喊:“各村的支部书记、村民组长、共产党员都给我站到前面来。”喊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反而引来不少嘲笑和谩骂:“滚你鸡巴蛋吧,还共产党员,你以为你是董存瑞呀?”张思旭一阵悲哀,他又喊道:“四位片长我还能叫得动吧?请把你们片的村支书都带出来这总可以吧?”不一会儿三十个村支书有二十七个村出来了。   “缺谁?给我指出来。”张思旭气急败坏地喊道。宣传委员邵伯群说:“我们片里桥头村的赵玉河回家催钱催粮了,他们村快要断炊了。”另外两个片长也都说出他们那里支书回家的原因。张思旭火气直冒:“不管什么原因,没和我请假,一律就地停职,其余的各自带回自己的民工,回棚避雨,等天亮再说。违者同上述三人一样停职。”   桥头村几个民工喊道:“我们村支书被免喽!没人管老子喽!”跳上三轮车开着就跑。张思旭冲上去就要拦阻,派出所徐所长一个箭步抱着他就地一滚,三轮车擦身而过,吓得大家一片惊呼。张思旭惊魂未定,才发现他和徐所长正好滚到一个排水沟里,湿漉漉地还呛了两口水,既庆幸又恼怒。其他民工见有人开车走了,也不顾头青鼻眼肿朝车上挤,全然不顾支书们的拦阻劝告。张思旭对身边的司机小孙说:“快开车和徐所长在前面引路,压住他们的速度,绝不允许有一人翻车受伤,其他同志迅速帮助疏导车辆,严禁车辆超员。”又赶紧叫支书们都随着晚走的车回去,路上好有个照应,走慢点不要紧,千万别出事。大家分头落实把关。近万人的民工队伍不到两小时就走了五六千人。   望着除了雨声就是一片孤寂的工棚区,张思旭从身到心冷得直打颤,身边的人漠然得连劝他回去换衣服都没有。他的鼻子发酸眼发热,我他妈好好的受这熊罪图得啥?他独自一人一个一个工棚转悠着,他看到那些没能挤上车的民工,正披着棉被或站或蹲躲在仍滴着雨的工棚中,孤黄的马灯照着他们脸上幽怨、木然的表情。这时又开始起风了,东北风挟着斜射的冬雨无情地抽打着全身湿透的张思旭。   雨下了整整一夜也没停,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徐所长喉咙沙哑地回来了。“民工全部安全回到本乡,剩下去各村的那点路估计不会有问题,等会儿我叫各村回报平安电话。”张思旭赶紧把手机打开,“喂,张乡长,我们平安回家了。”整整接了半个小时,当老王喊大家吃早饭时,张思旭一头栽倒在地。   六   张思旭挂了两瓶吊针高烧才退下,他睁开眼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随队服务的乡卫生院颜医生告诉他:“天晴了,其他领导都分头到各工棚指挥晒铺草和维修工棚了,组织委员何宜松回乡通知各村复工去了。”张思旭总觉得全身发软头发昏,老王端来热汤让他喝,并把一个BB机递给他:“昨晚给你换裤时这玩意进水了,我把电池取出来,放在胳肢窝给焐了一宿,今天换了新电池,刚才还蛐蛐一样地叫呢。”张思旭见那上面的提示信号还在跳跃,一看是乡里的,就赶紧回电,秘书小杨焦急得差点哭了:“张乡长,我呼了你两个多小时了,我看你没回话,就派人向你亲自汇报了。中午十二点时县委办公室、政府办公室和县信访局分别打来电话,说我们乡桥头村八十多人分乘五辆手扶拖拉机冲向市委市政府,反映他们村农民负担过重问题,市县领导非常恼火,让我们乡主要领导亲自去带人,并将桥头村农民反映的问题整理上报,听候处理。黄书记不在家,你看怎么办?”   张思旭一阵晕眩,定了定神说:“乡里不是有左书记看家吗,叫他带人去。”小杨说:“左书记说他作为分管政工的副书记,不是减负第一责任人,如果前去,上访群众不服,上级领导也不会满意,还有他说家属身体不舒服,今天抽不开身。”张思旭的火气腾地起来,对着电话骂道:“他老婆身体不舒服,老子吊针还没拔呢。”吓得小杨不敢吱声。张思旭不想难为他,叹口气,“叫司机小孙赶紧过来,我去市里。”   一到市政府大院,张思旭就见桥头村的几十号人正围在市政府办公室的楼前,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还在拖拉机上没下来。市信访局刘局长正在苦口婆心劝他们回去,一个穿着挺阔绰的青年,正嚷着:“我们从乡里听说今年才来一个新乡长,为了抓政绩,主动到县里把这远在百里外的筑海堤的工程给请求下来了,我们税费已经不堪重负了,每人八十块钱,十斤大米,我们不上河工还加罚四百五十块钱,不交,村支书记赵玉河还派人上门扒粮打人,这到底违不违法?”   刘局长说:“这话你说几遍了?嗯?你们先回去,重大水利工程的费用支出算不得农民负担,至于支书上门扒粮打人,这河工该出不该出我们还得调查,根据调查结果再进行处理,我总不能现在就给你们什么答复吧?这不,你们乡里领导同志来了。”   张思旭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去,刘局长和市政府办陶副主任都是老办公室系统,都认得他,先把他请到屋里喝了口水,刘局长压低嗓子说:“老弟,新官上任谁都想点三把火,可你好好皮肉找筑海堤这大膏药贴干什么?想干点政绩从哪方面不行?亏你还在县委办混了这么多年。”张思旭委屈得想掉泪,又无力解释,叹口气说:“一言难尽啊。”两位都是他的老领导,教了他如何劝解农民的一些办法,他头脑昏昏,一句也未听进去。   张思旭一晃三摇地来到桥头村上访群众面前,一个人喊道:“都抓政绩,都想讨好上级,脸面有了,官也提了,村干部的腰包也鼓了,可俺老百姓的死活谁来管?如今当官的,哪一个知道俺农民的甘苦?”不少人附和道:“老百姓属驴的,就是出力挨欺的命。”张思旭有气无力地对大家说:“乡亲们,我祖祖辈辈是农民,都是老百姓,如今我的父亲、弟弟都在家当农民,只有王八蛋才想加重农民的负担,你们有苦有愁可到乡里发,跑到市里谁又能把河工给我们减了?谁又能把河工钱给垫了?人丢在外头,罪受在路上,钱还得出,活还得干,江海河堤自古至今,负担再重,非干不行。”说着脸上又是一阵冷汗,就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廊柱子前,扶在那里喘粗气。   司机小孙是乡政府驻地人,家族势力挺大,各个部门都有亲戚本家,平时脸上从来没个笑面。这时他冲过来对着这群人一阵臭骂:“都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张乡长在工地上发烧四十度,两瓶吊针还没挂完就来接你们,你们什么屌牌子?是八路功臣还是红军尾子?还有点良心没有?走不走?不然的话,回家也不用乡里处理,老子带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理会你们,反正我就一破临时工。”几十个人被他骂得面面相觑,又看着张思旭脸上直冒冷汗,怕把事闹大了,就乖乖地发动拖拉机跟着他们回去了。   “小孙,你这蛮脾气有时还挺管用的。”张思旭躺在车后座眯着眼说道。   “张乡长,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你发现没有,你平时工作冲锋在前,对谁又无坏心,不少村干部和部门负责人有话都愿意和你讲,有些人就不舒服,可他们又提不出个什么意见来。这回好,你在河工出死力,卖老命,后方正好有机会来耍你,你帮小毛贼上访告状,肯定有人撺掇的。”小孙一边开车一边咕哝道。   张思旭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   七   民工回去再重新召集的难度太大了。清晨五点钟,徐所长又准时吹响起床号,张思旭在指挥部召集四大片长开会:“弟兄们,赶紧吃口热饭分头回去带人吧,我也真的没办法了。各位都是党委成员,作为乡长,各位如果完不成带人任务,我无权停各位的职,但我有权扣除大家的年终奖金,包括我自己。”   天黑前,片长们都陆续回来报告,明天一早从家出发,十点钟民工们估计能够全部到齐。只有邵伯群说桥头村明天来不了,书记赵玉河被人打了还躺在医院里。   张思旭把各项工作做了简短布置,带着徐所长赶回乡医院。   头上还缠着纱布的赵玉河和老婆见张思旭来了,都哭了。赵玉河说:“谁想上河工?没有办法的事嘛。由于上工仓促,我们钱和粮收得都不足,村里的大户赵贵山家有个面粉厂,一家爷儿几个都在外面跑车贩粮挣大钱,男劳力一大群没有一个上河工的,群众意见很大,认为他们仗着赵贵山当法庭庭长的姐夫李三木的势力才敢这样,大家就嘀嘀咕咕,有的想开小差。前两天我到赵贵山家催他们或出人,或出工钱,他们说这是农民负担,根本不合法,并挑衅我:有本事你进我的门扒粮食呀?有种的扒呀,扒了自然有人来理会你。我就不信那个邪,带了两个人去扒他的面粉准备送工地,谁知他们早已准备了照相机,照完后,上来几个人就打,我就还了他们几拳,又被照上了。前几天他们到市里上访没捞到什么好处,又以赵贵山让我给揍了为由把我告到法院,法院的法医根本不理会我被打的事实,只说赵贵山被我打成轻伤害。李三木扬言这官司打到哪里乡村两级都得输,我还得进去吃八大两。如今民工都回来了,怎么叫复工也没人去,大家实际还是盯着赵贵山一家。”   张思旭叹口气,连发火的激情都没有了,他当晚就到县法院张院长家。   张院长和他论起来是本家,说话随便些。张思旭将情况谈完后,警告道:“如果李三木今晚不做通他舅爷的工作及时上河工,继续怂恿他亲属横行乡里,我将告到人大,县级不行,我告到市里、省里,连你一块告。”张院长打电话叫李三木到办公室等他,又递根烟给张思旭,见他一脸黑黄、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心疼地说:“唉,当年见你那么年轻就当上县委办副主任,还以为我们老张家可以出棵苗子,现在看来,不易呀。”就叫家属炒点菜准备和他喝两盅。张思旭说:“不了,你赶紧去找李三木,我也该回家看看了,整天趴在工地上,有半个月没见老婆孩子面了。”   张思旭打开家门,见锅不动,瓢不响,不像吃过饭的样子。儿子小虎正坐在沙发上拼凑一堆玩具,妻子梅琼正气呼呼地地搓洗着衣服。张思旭什么也没问,就下厨做饭了。梅琼毕业于财经学校大专班,在县酒厂做会计,如今酒厂倒闭了,她也就下岗了。张思旭在县委办公室时她就嘀咕谁谁调出企业到事业单位和机关去了,只要找个单位,编办报上去,县长签个字就成了。张思旭觉得这世界上最难办的事就是求人,看人脸色,揣摩人心情,还不能空口说白话,就一直拖着,直到妻子下岗。妻子那天哭了,她说她全班同学只有她一人在企业,其他同学不是在财政、税务就是在物价和审计。“而我是同学中第一个考取会计师职称的人,我哪里比他们差?”张思旭只是坐在那里干叹气。妻子哭了一场后,从此躲在家里,哪也不出,也懒得和他说话。   吃完晚饭,张思旭扭开电视机看完全省天气预报,眼皮就有点发粘,上床时突然有某种冲动,就躺在床上等妻子过来,但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时他被一阵哭声惊醒,见梅琼只穿着件衬衣下巴拄着双膝瑟瑟地望着他哭泣。他大吃一惊,忙把被子披到妻子身上问怎么了,梅琼什么也不说,只是抽泣。张思旭了解妻子的脾性,平日就懒言语,这种情况下越问她越烦,便把她搂到怀里,柔柔地拭去她满脸的泪痕。灯光下张思旭见妻子不到半年明显衰老了,两眼的泪囊鼓鼓地耷拉下来,脸色也有些灰暗,心中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真担心妻子长期闷在家里会被憋疯的,可如今各部门都在缩编减员,现在再提工作调动,那无异于屎壳郎打喷嚏——白张臭口。除此之外,这位骄傲、自尊得有些变态的女人真能到街上做小商小贩?况且那么多下岗职工都做小商小贩,又能挣多少钱?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梅琼的眼睛突然睁开,目光冷峻决绝又像带着一丝坏笑:“张思旭,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萍离婚了。”   “离婚了?什么时候?为什么?”张思旭大吃一惊,他又怕自己失态,忙用手理去梅琼脸上遮住眼睛的几缕乱发。   梅琼把他的手拨到一边,阴冷地笑道:“都离了两天你还不知道?反正当天她丈夫就来通知我。说他们离开了,催我们也赶紧办吧,免得李萍每夜在梦里可怜兮兮地叫着你的名字。我以为今晚你脸色阴郁回家摊牌来了。”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张思旭有些气急败坏。他埋藏在心底近二十年的那丝渴望、那种憧憬和李萍与己无缘做夫妻的惆怅和失落,如今被梅琼赤裸裸地揭穿,心底涌过一阵抽搐难抑的痛楚和不可名状的恐惧。他再也不做年少轻狂梦了,梅琼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她的贤惠和善良早已把异动的浮躁压在家庭的温馨及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里了。   可于连,那个狡猾得如同夏洛克一样的家电经理,张思旭怎么也想不通心高气傲的李萍居然会嫁给他。当年李萍双目幽幽地告诉他们要结婚时,“于连?那个情感野心家?”张思旭一下子想到了司汤达的《红与黑》。李萍笑了笑:“我不是德瑞那夫人。但你已心有所属,我是主动拆散你们还是等着你们离婚?”这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冰雪聪明使张思旭一想就颤颤地心疼。可如今,于连终于把他们离婚的愤怒和仇恨的祸水引到他这里。   “梅琼,你该相信我。”张思旭喃喃地说。“相信你?正因为我太相信你,你就无视我的存在,无视我向你提出的任何要求。假如你能有调李萍进电视台的一半热情,我这个有会计师职称的大学生也就不会下岗待业在家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张思旭有些恼火,当时广电局的姚局长向他打听李萍时,他不过客观地作了些推荐,在以后的日子里,那个见到女人就放电的局长也不时有外出吃饭非李萍一起去不可的消息传来,他的老婆机警得像猎犬一样,有时姓姚的不回家,他老婆就将电话打到李萍家打听自己男人的下落。弄得于连几次要打110报警,但他从此每逢出发在外时,也像姚夫人一样一天数次打电话给李萍单位或家里,搞得李萍周围的人都觉得李萍和她局长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他曾悔恨自己当时对李萍的许多溢美之词。   第二天早五点钟,张思旭的BB机响了,吕庆盘在电话里告诉他:“司机小孙已出发接你去了,今天民工全部上工地,头绪很多,弄不好还会出乱子。”张思旭边穿衣服边对着手机说:“我这就上工地。”这时,梅琼突然抱住他哭了:“思旭,你真的就走了?你也不问问我要怎么样吗?”张思旭愣住了,“小琼,你怎么还相信于连胡说?我曾跟你说过,我是爱过李萍,李萍可能现在还爱着我,可我是个有责任的男人,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和这家庭的事,李萍离婚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梅琼流着泪说:“我相信你,但我告诉你,我也要走了,下午的火车,我要到上海大哥那儿去,临时找点工作干,不然我会疯的,小虎我也先带走,所有的衣服昨天我都洗好了。”   “梅琼,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商量?”张思旭苦恼的泪在眼中打转。梅琼把眼泪擦干冷静地说:“我的出路和你商量还少吗?可你尊重过我的意见吗?”这时,小孙的车喇叭在楼前响了,想着千家万马一片混乱的工地,张思旭怔怔地望着正怔怔地望着他的妻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来到正在熟睡的儿子床前,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满脸泪水一腔惆怅地走了。   他听到梅琼趴在被子上低低的呜咽。   八   张思旭驱车赶到工地时,吕庆盘正咆哮着痛骂十几个看工地设备的民工。原来三天前那夜雨大,海边几个看设备的小工棚被海风吹跑,海边寒冷的雨夜使他们难以支撑,都披着被子跑回工棚区,那一夜什么东西也没丢,第二天晚上只有两个小棚里有人看守,其余的都唱了空城计。海边风高月黑,一夜间有两台二十五马力柴油机的汽缸让人偷走了,还有十几辆独轮车的车轱辘也被人顺手摘走。吕庆盘正嚷着要处理他们,并叫派出所到洋坨乡派出所和县公安局报案。“他娘的,老子辛辛苦苦来为他们卖命,危难时还来偷我们一把,这海边的海狗子真不是人种做的。”张思旭说庆盘你别把沿海人都骂着,我们还住在人家一亩三分地里,吃水用电还靠人家呢。   吕庆盘气得一屁股坐在潮湿地里呼呼喘粗气:“张乡长,你想想看,这新渗出的水和天落的水今天抽不干,活儿怎么干?民工一上来听说家伙让人偷了,还不火上浇油?不二次大撤兵才出鬼了。”张思旭说:“其余几台抽水机赶紧抽水,严局长给我们那五万块钱我还没舍得动,赶紧趁民工没到工地把汽缸和车轱辘买来换上,大战到来千万不能动摇军心,今天这亏算咱吃了,谁传出去我处理谁。”   十点后,各村民工都陆续上工。张思旭拿着吕庆盘递来的一块煎饼坐在桥头村工地边吃边看昨晚张院长找李三木谈话灵不灵。不一会,桥头村的民工也到了,赵玉河脸上还抹着红药水,走到张思旭面前低声说:“李三木的几个舅爷今天全来了。”“钱粮交了吗?”“全交了。”   张思旭说:“对他们看紧点,要是在工地上捣蛋,让派出所把他们铐起来。”   塘内的水又抽干了,但塘内的淤泥却像凉粉一样颤颤地渗水,带来的竹笆木板铺到上面不一会儿就被淤泥吸进去,别说独轮车不能推,就是人工抬运走两趟也得陷下去。吕庆盘和陈文剑召集各村支部书记,让每村在各自的工地上新挖一条不低于五米宽的环沟,使淤泥中的水朝环沟中下渗汇集,然后再迅速抽干,同时各村不管是回家拉还是就地买,用打成捆的玉米秸铺在淤泥上,上边再铺木板竹笆,运泥的通道一定得打通。   吕庆盘穿着皮衩亲自到塘内和水利站几个人下去划线分工。民工们见副乡长都在泥里干着,也纷纷下去清淤开沟,清一锨滑一锨,直到中午十二点各村送饭的伙夫把饭送到地头,环沟才挖出点雏形。   张思旭怕饭凉了,让联防队员小崔赶紧把树在高坡上的信号旗扳倒,催大家赶紧上来吃饭。吕庆盘上来时“扑通”摔倒在淤泥里,大家拉起来时,才发现他的皮衩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全身都湿透了,嘴唇冻得乌紫乌紫。张思旭到他跟前看时他正朝前走,“扑滋”从胶靴的破口处溅了他一身臭泥浆,便埋怨道:“破了还不上岸,你一个人整天干又能干多少?”   吕庆盘咧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不少民工见了都劝他回指挥部换身衣服。   吕庆盘走到看设备的小棚里找了一个老头晚上御寒压被头的大腰棉裤,来到太阳地,对一工地端着饭碗吃饭的民工说:“都是大老爷们,我先晒个裸体日光浴再穿上。”大家哈哈大笑,看着他当众赤条条地换棉裤,有几个小青年起哄,快看黄色片喽!大伙都笑着制止,说吕乡长这人不像个大学生,和从前的工农干部差不多,那老头的破棉裤不知几辈子没洗,扔到大路上也没人捡,他却不嫌脏穿上了。   张思旭见吕庆盘棉裤的腰带搭拉在两腿之间,穿着件空心军大衣盘腿坐在工地上狼吞虎咽,也顺手抄起一副碗筷。一些群众见了纷纷朝后退让。张思旭有些尴尬,在林坡村三组的饭桶里盛了一碗米饭又在上面浇了四个大肉丸子,就蹲到几个年龄较大的民工跟前:“今天跟大家蹭顿饭吃了。”民工们不自然地笑笑:“城里人如今不时兴吃这肥肉丸子了。”张思旭一口吞掉半个肉丸子:“我算什么城里人,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候丢的那个人至今想起来脸都发烧。”   林坡村支书李大中撩拨他说下去:“总不至于偷肉丸子吃吧?”   张思旭说:“也差不多。当时学校所在那村逢集,常有个把小摊卖红烧的瘟猪肉,那死猪肉在大酱锅里一烩,红腾腾油光光的,几个老头端着散酒,有滋有味地吃着喝着,那个滋润劲,馋得我们一步三回头。可那时腰里哪有钱,说实在的,就是去家偷也没处偷。我们本村王耀德家的老屋是土改时从地主手里分得的,翻建时从墙里拆出不少印有孙中山头像的金圆券,大家抢着玩,我却动了花花肠子。逢集那天,看卖肉的瘦瘪老头不像是识字的样子,就拿那金圆券去骗他的熟猪肉。那老头把票子放在手里捻了捻,这是谁家的小东西敢来骗我。我一看露陷撒腿就跑,一直让他追到家里。父亲当时是大队书记,哪丢得起这个人,把我揍得满地打滚。要是往日,只要我犯错,父亲不管怎么揍,我母亲从不护短,这次妈妈却紧紧护着我,眼泪哗哗地流着。78年我考上大学,临行时,妈妈卖了一麻袋麦子,除了给我买来牙刷牙膏等日用品,还叫父亲在公社食品站托人买了个猪头,大热天的,妈妈用干柴烀了两顿饭时间才把猪头烀好,我蘸着盐一顿就吃了有二斤猪头肉。后来放寒假回来,我听弟弟妹妹讲,那顿猪头肉,妈妈一直没舍得吃一口,全让他们吃了。唉,如今母亲也过早地离开人世,每年回家上坟,我总是在妈妈坟前多放些红烧肉和肉丸子。”张思旭有些伤感,当他发现周围的民工怔怔地听他讲时,感觉不大好意思,赶紧朝肚里扒饭。   吕庆盘对大伙说:“其实我们的父母和大家一样,全都是死庄户把子,你们想的啥,希望啥,我们心中都有数。我们这些人,不管在学校洗刷几年,用公家饭换了几年肠子,一蹦跶还是一身土腥味。”   送饭的老头姓林,他朝张思旭的碗里又添了两个大肉丸:“张乡长,你能吃肉,就知道你小的时候缺肚子,可惜今天肉丸子凉点。其实现在的干部,上找两代,有几个不是农民子孙?可我就是弄不明白,咋当官就忘了本,专跟农民过不去?”   李大中呵斥道:“你瞎扯些什么东西!”   张思旭说:“吃饭时大家说句心里话有什么?我这也算官?”就示意老林说下去。   那老头嘴一撇:“你看看,你看看,跟张乡长说句真话也不行?你想想,要是到了中央,下面汇报的能有几句是真的?毛主席时候,是比现在穷,可共产党夏秋两季还是分粮分钱的,现在倒了个,什么都跟农民伸手,要粮要钱要命(计划生育)。从前挖水库出民工,只要出力气就行,哪像现在,钱粮自带,出力不挣钱,人家挣大钱的还不用来出力。就说吃的吧,这嘴都让干部吃高了。你没听说如今吃饭的顺口溜:社员群众只想吃饱,乡村干部希望吃好,再大点官就愿吃草,有钱大款喜欢吃屌。”引得大伙哈哈大笑,齐说过去的孬东西眼下都成了好玩意了。张思旭张了张嘴没笑出声来,他想和民工们谈土地承包后农民享有经营土地权利,同时还承担着相应的义务,可在这关节口上,说这些,民工们能听得进吗?   张思旭直腰送碗时,就听西边的人群中发出“嗷嗷”的吆喝声。人一进工地就走样,平时老实得和小绵羊一样的人到了工地,一听有吵仗磨牙的就“嗷嗷”地跟着起哄,这也可能是对疲劳和郁闷的一种本能的生理宣泄吧。张思旭见怪不怪,没有理会。又听见“打呀!打呀!”声,这才站起来细看,就见马圩村工地已打成了一窝蜂,他和吕庆盘赶到时,徐所长已把两个打架的赶到一边抱头蹲着。   一问打架的原因,张思旭哭笑不得,原来马圩村一组今天中午送的午饭是发面馒头,碱放多了,馒头有些发黄,不少人便抱怨做饭的没别的本事,就会使碱。可送饭这主儿偏偏耍了个骂人的幽默,民工们一边吃饭,他一边坐在扁担上跷着二郎腿给人讲岳飞传故事:说牛皋和陆文龙大战三百回合难分胜负,牛皋老婆叫他儿子牛通喊他爹吃饭,牛通说打得难解难分不知哪个是他爹。牛皋老婆说使锏(碱)的那个是你爹。大伙听后觉得被骂了就不买账。这时站出一个人来讲,陆文龙和牛皋用兵器不分胜负,便对牛皋说,咱俩赤手空拳对练决胜负,谁要是再使锏(碱),我日他祖宗。送饭的觉得今后做馒头非用碱不可,这个话让他亏可吃大了,便舀了一勺菜汤泼到那个人身上:“我日你祖宗。”两人便打在了一起。   张思旭听完便火道:“狗日的干活还没累着,下午这两个就用一副抬子合伙干。徐所长,你亲自看着,要是他俩调皮捣蛋,晚上再加两小时的班,看以后谁还惹是生非不。”民工们又“嗷嗷”地起哄幸灾乐祸。张思旭突然想起中学时常听到的一句毛主席语录: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九   刮了整整一夜白毛风,张思旭和指挥部其他成员都蜷缩在地铺上瑟瑟地感觉气温大降。邵伯群是个大胖子,睡着了还呼噜呼噜搞宣传,大嘴张着挺吓人的,要在平常,非被堵上双臭袜子不可,但河工一星期过去了,整个工段两千多米,大伙每天大事小事不知得跑多少趟,晚上每人喝二两白酒早就睡着了。前几天晚上还有人说个笑话讲个荤一点故事,如今个个头缩进被窝里酣然入梦,全然不顾枕边泥泞的鞋袜里散发出的臭气。   天冷点不怕,只要别下雨。张思旭把被子又裹了裹,挺舒心地睡着了。   凌晨五点还不到,指挥部的门就被“劈啪劈啪”地敲响,伙夫老王开门,进来十几个人,都是各村的伙夫,大伙嚷嚷,从村里临时架设到工棚区的塑料水管全冻实心了,没水做饭,只好到指挥部借水了。张思旭和大伙未等老徐吹起床号,全都起来了。指挥部只有一个水龙头,张思旭叫武装部长老梁指挥着接水,其他人分头带着各村伙夫敲打当地住家的门,让大家多说好话,先让民工早上吃顿热饭,有水洗脸刷牙,民工上工后,请各村做饭的用热水将水管中的冰化开,用塑料布裹着稻草,再找几个水桶将水龙头开小滴水,千万不能让水管再冻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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