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拟的挽歌

  用诗歌记录历史,用诗歌书写人生。这句话用在米沃什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用诗歌,反映侵略者的残暴,激发同胞反抗强权的决心,礼赞现世生活的来之不易,记录自己对生命的思索。手头上的这本大部头的《米沃什诗歌新编》(New and Collected Poems,1931―2001;743页),是烛照诗人创作旅程的一盏灯。那或长或短的诗句,犹如一串串深沉而又清晰的脚印,在灯火的映照下,见证着诗人不平凡的一生:从流连乡谷的少年,到慷慨激昂的热血青年,再到流亡异国的自由斗士,直至衣锦还乡的耄耋老人。米沃什一生著述丰厚,年过九旬,依然笔耕不辍,灵感的源泉非但不见枯竭,反而有愈发汹涌之势。读完《诗歌新编》的最后一部分――诗集《此》,不禁要赞叹他那历久不衰的创造力。《此》熔铸了诗人对苦难、爱情、生命以及死亡等诸多问题的思考,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可以说是诗人自拟的挽歌。   米沃什出生在风景幽美的伊萨谷,山川河流、蜂蝶花草是他童年生活的注脚,培养了他对大自然深厚的感情。辗转异邦大半生,可故乡峰峦湖泊的倩影,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为了追求社会的正义和心灵的自由,诗人年纪轻轻就流亡国外。这番经历让他长期遭受国人误解,以为他是叛国求荣。其实不然,终其一生,他都在执著地维护着母语的纯洁,时时念叨着家乡的风物。阔别祖国几十载,直到晚年才得以重返故里。面对故乡的山水,他如归童年。诗人自幼喜爱动植物,喜欢出门走走看看,徜徉自然。他盯着眼前的蕨草,仔细打量着。瞧它们那些形态各异的边角:“像柳叶刀、宝剑/又如心脏、铁铲/凹槽和锯齿一般/参差不齐”(《溪边》)。他从小就喜欢观察,这训练了他捕捉细节的能力。面对外物,他能做到心无旁骛,对细节的关注能做到“不依不饶”。这不是博物学家般冷静的审视,而是一颗悲天悯物的心灵,在向弱小的生灵致敬:“淡白的花序/似深色的圣杯、亮黄群星/丛生的小蔷薇/坐下来/看着土蜂飞来飞去/蜻蜓舞动,捕蝇鸟张开翅膀/黑甲虫在缠结成团的树枝间忙碌。”   恬然生存即是至福,无关乎生命大小。在诗的结尾处,诗人借造物主的口吻抒怀:“不管是那沉默的岩石――它自创世之初就已存在,/还是终归殒灭的生命,/让你心狂的是它们此在的美。”   对于一个生活顺当的人,有如此闲情逸致,似乎不足为奇;然而对于苦难浴身的米沃什而言,诚属不易。毕竟,他目睹过众多令人发指的暴行,亲历过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磨难。然而,艰辛和苦痛并没有让他灰心绝望、悲愤厌世。他像一棵愈伤弥坚的橡树,风吹雪压、雷击刀斫,都奈何不了它。面对一切暴力,它都能坦然领受,甚至心存感激。毕竟是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赐予了它充足的阳光和水分。那剥落的树皮、袒露的树干,只会令它心生自豪――那是岁月的见证。苦难面前,米沃什坦然笃定。他把不幸看成是上帝对他的考验,不因为悲剧和灾祸,而放弃对信仰的坚守。这种约伯式的坚韧让他达到了一种超然的心境。在他的诗作里,看不到自白派诗人那种对个人痛苦毫无保留的展示,也没有愤世嫉俗者的郁闷和怒气。他不像罗伯特•洛威尔那样,在作品中袒露“长时间的抑郁,接连好几周的恐惧,/把滞留病房的日子当成是假期”(《致罗伯特•洛威尔》)。在另一首致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的诗里,米沃什用调侃的口吻,比较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我学会了与绝望共处/突然在那里发现了菲利普•拉金/他说生活的面目一律可憎/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戴德感恩/呼吸本已不易,无需/他用空虚吓人”(《反对拉金的诗歌》)。值得注意的是,米沃什的诗作大多是不拘韵律的自由体,可在这首诗里,他却模仿拉金的风格,难得一见地使用了谨严的韵体,其揶揄之态不言自明。   米沃什总能推己及人,由个人的不幸联想到他人之灾难。他省察自己的灵魂,进而注目人类的心灵。他用个人的行动和诗作,旨在说明苦难不应该陷入悲观或者虚无的泥沼,罹难者最终要勇敢地走出泥沼。“要知道,我们终究得非所愿,最伟大的美德是顺从和坚守。”(《艺人》)既然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人们就不应该放弃希望。   是什么能让诗人做到如此坚韧,不怨不弃?信仰。是信仰提供了忍痛前行的动力。米沃什是天主教徒,自幼熟读《圣经》,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宗教思想家舍斯托夫和法国思想家薇依的作品。可他不是麻木狂热的信徒,而是在质疑和追问中寻求生存的真理。真理尽管不一定能找得到,可心存信念,总比堕落绝望要好,“纵使我像约伯一样苦难连连/我还是应该保持沉默,称赞万物内部/永恒的秩序”(《处方》)。这是米沃什治疗信仰危机的处方,即使这处方最终不能将他完全治愈。对于宇宙内部的秩序,他是宁信其有,勿信其无。也许他算不上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此》一诗中,他很少直称“上帝”(God),而是用“王子”(Prince)、“大王”(King)、“大人”(Majesty)、“全能”(AllKnowing)、“您”(You)和“造物主”(Maker)来替代。随着现代生物学的发展,关于人的起源,“进化论”取代“创造论”已势不可挡。《圣经》中上帝造人的说法可能只是个谎言。尽管如此,人类却不可以就此将造物主的天堂摧毁。颇有意味的是,米沃什对创世纪的故事进行了改写。在《园丁》一诗中,诗人认为亚当和夏娃在被放逐之前,是住在另一个地球上的,他们体面而有尊严地生活着。他们之所以被创造,是另有目的,“不是要让他们向世间的王子兼主人躬身”。在那个花园里,看不到上帝的影子,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园丁料理花园。他告诫亚当和夏娃勿生觊觎之念,可惜他们俩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这让花匠迷惑不解,他禁不住要问:“你们真有跃入深渊的必要吗?/真的要构筑体系,弃我/永久呵护的神话于不顾?”结尾部分,园丁难以置信地补述了一句,“圣书里揭示了真相:我是人的面庞”。自始至终,诗人没有将花匠的身份点破。很明显,这个形象跟《旧约》中那个脾气暴戾、有错必罚的耶和华迥然不同。他充满慈爱、予人尊严。他警告始祖远离知识之树的初衷,也是抱着善意的目的。他只不过不想让他们过分迷恋理性,陷入“构筑体系”的泥淖而不能自拔。这个园丁就是上帝吗?诗人没有直言,读者自可揣度。诗人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只会使唤诗人听命于己的暴君,而是长着一副人类的面孔,尽心呵护着人类。   米沃什对于上帝有无的态度是复杂的。在灾难面前,上帝的无动于衷不免让人怀疑他的存在。诗人对自己的痛苦作了形象的描绘,“你开心的一瞥令我备受煎熬/像一只毛虫,我被钉在/黑刺李的针枝上”(《一个酒鬼闯入天堂之门》)。上帝是对人世灾难束手不管的自然神,还是根本就不存在?对于后一种推测,他没有贸然作答。他不敢断然宣称,“你并非全能,你所谓的裁决也不存在;/人世全由偶然支配”(《一个酒鬼闯进天堂之门》)。他能做的就是坚忍地生存,并且不停地赞美。当死亡来临时,诗人恳求造物主的怜悯,让他摆脱挣扎的痛苦:“尽管您的苦难不能让世界免除痛苦,在我垂死挣扎的时刻/请帮助我――就用您的苦难”(《祈祷》)。   这样矛盾的心理是诗人不断思考的体现。面对苦难,他默然承受。这是虔信者真诚的表白,还是软弱者的开脱之辞?就这种硬汉形象,他也质疑过。在《漆黑的绝望》一诗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困惑,在读者眼前袒露出一颗真实坦诚、毫无伪饰、勇于剖析的心灵:   面对晦暗的疑虑,漆黑的绝望   我起草圣歌,献给大地和空茫   我强作笑颜,哪怕欢乐全无   岁月已让哀恸显得多余。

  问题出现了――谁有答案――   他是勇敢还是伪善?   从他对于另一个概念――“平等”矛盾的看法中,我们也能看出诗人那非凡的洞察力。文明社会,人人平等的意识似乎已成共识,然而这样的平等也许仅限于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平等。在人类的精神王国里,等级是始终存在着的。跟荷尔德林一样,他认为“等级、博爱和自由”,才是人类生存的规则。诗人追求渴望通过不停地阅读、写作和思索,摆脱琐屑生活的纠缠,进而跨过精神王国的门槛,获得跟过往的精神贵族交游的资格。他的姿态是诚挚而卑微的,“但愿我能证明自己够格,加入到那高人一等者的行列,牵着国王的衣摆,跟在高贵者的后边”(《论人的不平等》)。   如此谦敬的态度令人动容。他之所以放低姿态,也许是因为他体悟到,自己在大多时候,跟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当死亡的阴影愈发沉重之时,那种众生无异的感觉会愈发强烈。“我很宽慰。跟众人相比,我不比他们好,也不比他们差。我跟他们一起期待宽恕”(《人们》)。夕阳将坠,免不了对人世要生出一番留恋。凡身肉胎,七情六欲依旧在时时萌动。作为理性的动物,人们需要控制欲望,然而欲望本身并无过错,甚至值得颂扬,毕竟那是生命的原动力依然勃发的表征。在《真实的自画像》中,诗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异性的渴慕,何其率真,何其勇敢:“我看到迷你裙、休闲裤、水波布下的双腿/挨个窥看她们的腿和臀,在情色的想象中安眠/老色鬼,你该入土了!别再贪图年少的追逐和欢娱/可我总是听从情色想象力的指派,构筑凡世的情景;一贯如此。”   米沃什以诗名著称,可他很少谈论诗艺,这对嗜谈诗论的诗人圈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拒绝对某一首诗的内部构造发表评论,这种反对过分阐释的主张,跟桑塔格的立场不谋而合,自然也会招来学院派的不满。然而,他我行我素。他反对语言派的诗歌实验,推崇准确、澄明的词语。当后现代派诗人一味强调语言的自足时,他没有人云亦云,坚信语言是历史和文化的载体;诗歌的质量取决于诗人内在品质的修炼和对艺术的自觉追求。然而,终其一生,米沃什对自己的作为是否完全满意呢?答案是否定的。他承认自己没有真正做到言为心声,“可我跟别人一样,只重复那些社会认可的词语”(《沉默的地带》)。按照现代语言学的理论,“语言”是群体现象,“言语”是个人所有。   当然,我所说的非我所想   文明社会值得尊重   不论谈话,还是作文   谁都不该袒露我们   体内隐秘的伤痛(《显而易见》)   回首自己的写作生涯,诗人万分歉疚:为什么没能挖掘出更多个人化的言语呢?是自己笔力有限,未能达到意到笔随的境界?还是出于对社会规范的顾忌,不敢道别人所未道,以致让自己的艺术追求偏离了既定的方向?我们无从准确知晓,它藏在诗人自己的心里,也可以说是藏在每个读者的心里。扪心自问:哪个人的心底没有隐秘?它们不足(也许是“不可”)为外人道,只能永远地被封存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难能可贵的是,米沃什没有摆出一副圣人的态势,而是直陈自己的胆怯和缺陷。他的诚实和率真,堪为人表!   如今,斯人已逝。“死去‘有’所道,托体‘何所归’?”或许他已经得偿所愿,成为“葡萄园里的一名花匠”(《迟至的醇熟》)。诗人在劳作之余,我想他一定会不时地重返尘寰,仰卧于故乡那翡翠的山谷间,倾听着虫鸟的嗡鸣、人世的叹息。   (责任编辑 沈维藩)

  用诗歌记录历史,用诗歌书写人生。这句话用在米沃什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用诗歌,反映侵略者的残暴,激发同胞反抗强权的决心,礼赞现世生活的来之不易,记录自己对生命的思索。手头上的这本大部头的《米沃什诗歌新编》(New and Collected Poems,1931―2001;743页),是烛照诗人创作旅程的一盏灯。那或长或短的诗句,犹如一串串深沉而又清晰的脚印,在灯火的映照下,见证着诗人不平凡的一生:从流连乡谷的少年,到慷慨激昂的热血青年,再到流亡异国的自由斗士,直至衣锦还乡的耄耋老人。米沃什一生著述丰厚,年过九旬,依然笔耕不辍,灵感的源泉非但不见枯竭,反而有愈发汹涌之势。读完《诗歌新编》的最后一部分――诗集《此》,不禁要赞叹他那历久不衰的创造力。《此》熔铸了诗人对苦难、爱情、生命以及死亡等诸多问题的思考,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可以说是诗人自拟的挽歌。   米沃什出生在风景幽美的伊萨谷,山川河流、蜂蝶花草是他童年生活的注脚,培养了他对大自然深厚的感情。辗转异邦大半生,可故乡峰峦湖泊的倩影,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为了追求社会的正义和心灵的自由,诗人年纪轻轻就流亡国外。这番经历让他长期遭受国人误解,以为他是叛国求荣。其实不然,终其一生,他都在执著地维护着母语的纯洁,时时念叨着家乡的风物。阔别祖国几十载,直到晚年才得以重返故里。面对故乡的山水,他如归童年。诗人自幼喜爱动植物,喜欢出门走走看看,徜徉自然。他盯着眼前的蕨草,仔细打量着。瞧它们那些形态各异的边角:“像柳叶刀、宝剑/又如心脏、铁铲/凹槽和锯齿一般/参差不齐”(《溪边》)。他从小就喜欢观察,这训练了他捕捉细节的能力。面对外物,他能做到心无旁骛,对细节的关注能做到“不依不饶”。这不是博物学家般冷静的审视,而是一颗悲天悯物的心灵,在向弱小的生灵致敬:“淡白的花序/似深色的圣杯、亮黄群星/丛生的小蔷薇/坐下来/看着土蜂飞来飞去/蜻蜓舞动,捕蝇鸟张开翅膀/黑甲虫在缠结成团的树枝间忙碌。”   恬然生存即是至福,无关乎生命大小。在诗的结尾处,诗人借造物主的口吻抒怀:“不管是那沉默的岩石――它自创世之初就已存在,/还是终归殒灭的生命,/让你心狂的是它们此在的美。”   对于一个生活顺当的人,有如此闲情逸致,似乎不足为奇;然而对于苦难浴身的米沃什而言,诚属不易。毕竟,他目睹过众多令人发指的暴行,亲历过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磨难。然而,艰辛和苦痛并没有让他灰心绝望、悲愤厌世。他像一棵愈伤弥坚的橡树,风吹雪压、雷击刀斫,都奈何不了它。面对一切暴力,它都能坦然领受,甚至心存感激。毕竟是头顶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赐予了它充足的阳光和水分。那剥落的树皮、袒露的树干,只会令它心生自豪――那是岁月的见证。苦难面前,米沃什坦然笃定。他把不幸看成是上帝对他的考验,不因为悲剧和灾祸,而放弃对信仰的坚守。这种约伯式的坚韧让他达到了一种超然的心境。在他的诗作里,看不到自白派诗人那种对个人痛苦毫无保留的展示,也没有愤世嫉俗者的郁闷和怒气。他不像罗伯特•洛威尔那样,在作品中袒露“长时间的抑郁,接连好几周的恐惧,/把滞留病房的日子当成是假期”(《致罗伯特•洛威尔》)。在另一首致英国诗人菲利普•拉金的诗里,米沃什用调侃的口吻,比较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我学会了与绝望共处/突然在那里发现了菲利普•拉金/他说生活的面目一律可憎/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戴德感恩/呼吸本已不易,无需/他用空虚吓人”(《反对拉金的诗歌》)。值得注意的是,米沃什的诗作大多是不拘韵律的自由体,可在这首诗里,他却模仿拉金的风格,难得一见地使用了谨严的韵体,其揶揄之态不言自明。   米沃什总能推己及人,由个人的不幸联想到他人之灾难。他省察自己的灵魂,进而注目人类的心灵。他用个人的行动和诗作,旨在说明苦难不应该陷入悲观或者虚无的泥沼,罹难者最终要勇敢地走出泥沼。“要知道,我们终究得非所愿,最伟大的美德是顺从和坚守。”(《艺人》)既然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人们就不应该放弃希望。   是什么能让诗人做到如此坚韧,不怨不弃?信仰。是信仰提供了忍痛前行的动力。米沃什是天主教徒,自幼熟读《圣经》,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宗教思想家舍斯托夫和法国思想家薇依的作品。可他不是麻木狂热的信徒,而是在质疑和追问中寻求生存的真理。真理尽管不一定能找得到,可心存信念,总比堕落绝望要好,“纵使我像约伯一样苦难连连/我还是应该保持沉默,称赞万物内部/永恒的秩序”(《处方》)。这是米沃什治疗信仰危机的处方,即使这处方最终不能将他完全治愈。对于宇宙内部的秩序,他是宁信其有,勿信其无。也许他算不上虔诚的天主教徒。在《此》一诗中,他很少直称“上帝”(God),而是用“王子”(Prince)、“大王”(King)、“大人”(Majesty)、“全能”(AllKnowing)、“您”(You)和“造物主”(Maker)来替代。随着现代生物学的发展,关于人的起源,“进化论”取代“创造论”已势不可挡。《圣经》中上帝造人的说法可能只是个谎言。尽管如此,人类却不可以就此将造物主的天堂摧毁。颇有意味的是,米沃什对创世纪的故事进行了改写。在《园丁》一诗中,诗人认为亚当和夏娃在被放逐之前,是住在另一个地球上的,他们体面而有尊严地生活着。他们之所以被创造,是另有目的,“不是要让他们向世间的王子兼主人躬身”。在那个花园里,看不到上帝的影子,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园丁料理花园。他告诫亚当和夏娃勿生觊觎之念,可惜他们俩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这让花匠迷惑不解,他禁不住要问:“你们真有跃入深渊的必要吗?/真的要构筑体系,弃我/永久呵护的神话于不顾?”结尾部分,园丁难以置信地补述了一句,“圣书里揭示了真相:我是人的面庞”。自始至终,诗人没有将花匠的身份点破。很明显,这个形象跟《旧约》中那个脾气暴戾、有错必罚的耶和华迥然不同。他充满慈爱、予人尊严。他警告始祖远离知识之树的初衷,也是抱着善意的目的。他只不过不想让他们过分迷恋理性,陷入“构筑体系”的泥淖而不能自拔。这个园丁就是上帝吗?诗人没有直言,读者自可揣度。诗人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只会使唤诗人听命于己的暴君,而是长着一副人类的面孔,尽心呵护着人类。   米沃什对于上帝有无的态度是复杂的。在灾难面前,上帝的无动于衷不免让人怀疑他的存在。诗人对自己的痛苦作了形象的描绘,“你开心的一瞥令我备受煎熬/像一只毛虫,我被钉在/黑刺李的针枝上”(《一个酒鬼闯入天堂之门》)。上帝是对人世灾难束手不管的自然神,还是根本就不存在?对于后一种推测,他没有贸然作答。他不敢断然宣称,“你并非全能,你所谓的裁决也不存在;/人世全由偶然支配”(《一个酒鬼闯进天堂之门》)。他能做的就是坚忍地生存,并且不停地赞美。当死亡来临时,诗人恳求造物主的怜悯,让他摆脱挣扎的痛苦:“尽管您的苦难不能让世界免除痛苦,在我垂死挣扎的时刻/请帮助我――就用您的苦难”(《祈祷》)。   这样矛盾的心理是诗人不断思考的体现。面对苦难,他默然承受。这是虔信者真诚的表白,还是软弱者的开脱之辞?就这种硬汉形象,他也质疑过。在《漆黑的绝望》一诗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的困惑,在读者眼前袒露出一颗真实坦诚、毫无伪饰、勇于剖析的心灵:   面对晦暗的疑虑,漆黑的绝望   我起草圣歌,献给大地和空茫   我强作笑颜,哪怕欢乐全无   岁月已让哀恸显得多余。

  问题出现了――谁有答案――   他是勇敢还是伪善?   从他对于另一个概念――“平等”矛盾的看法中,我们也能看出诗人那非凡的洞察力。文明社会,人人平等的意识似乎已成共识,然而这样的平等也许仅限于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平等。在人类的精神王国里,等级是始终存在着的。跟荷尔德林一样,他认为“等级、博爱和自由”,才是人类生存的规则。诗人追求渴望通过不停地阅读、写作和思索,摆脱琐屑生活的纠缠,进而跨过精神王国的门槛,获得跟过往的精神贵族交游的资格。他的姿态是诚挚而卑微的,“但愿我能证明自己够格,加入到那高人一等者的行列,牵着国王的衣摆,跟在高贵者的后边”(《论人的不平等》)。   如此谦敬的态度令人动容。他之所以放低姿态,也许是因为他体悟到,自己在大多时候,跟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尤其是当死亡的阴影愈发沉重之时,那种众生无异的感觉会愈发强烈。“我很宽慰。跟众人相比,我不比他们好,也不比他们差。我跟他们一起期待宽恕”(《人们》)。夕阳将坠,免不了对人世要生出一番留恋。凡身肉胎,七情六欲依旧在时时萌动。作为理性的动物,人们需要控制欲望,然而欲望本身并无过错,甚至值得颂扬,毕竟那是生命的原动力依然勃发的表征。在《真实的自画像》中,诗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异性的渴慕,何其率真,何其勇敢:“我看到迷你裙、休闲裤、水波布下的双腿/挨个窥看她们的腿和臀,在情色的想象中安眠/老色鬼,你该入土了!别再贪图年少的追逐和欢娱/可我总是听从情色想象力的指派,构筑凡世的情景;一贯如此。”   米沃什以诗名著称,可他很少谈论诗艺,这对嗜谈诗论的诗人圈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拒绝对某一首诗的内部构造发表评论,这种反对过分阐释的主张,跟桑塔格的立场不谋而合,自然也会招来学院派的不满。然而,他我行我素。他反对语言派的诗歌实验,推崇准确、澄明的词语。当后现代派诗人一味强调语言的自足时,他没有人云亦云,坚信语言是历史和文化的载体;诗歌的质量取决于诗人内在品质的修炼和对艺术的自觉追求。然而,终其一生,米沃什对自己的作为是否完全满意呢?答案是否定的。他承认自己没有真正做到言为心声,“可我跟别人一样,只重复那些社会认可的词语”(《沉默的地带》)。按照现代语言学的理论,“语言”是群体现象,“言语”是个人所有。   当然,我所说的非我所想   文明社会值得尊重   不论谈话,还是作文   谁都不该袒露我们   体内隐秘的伤痛(《显而易见》)   回首自己的写作生涯,诗人万分歉疚:为什么没能挖掘出更多个人化的言语呢?是自己笔力有限,未能达到意到笔随的境界?还是出于对社会规范的顾忌,不敢道别人所未道,以致让自己的艺术追求偏离了既定的方向?我们无从准确知晓,它藏在诗人自己的心里,也可以说是藏在每个读者的心里。扪心自问:哪个人的心底没有隐秘?它们不足(也许是“不可”)为外人道,只能永远地被封存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难能可贵的是,米沃什没有摆出一副圣人的态势,而是直陈自己的胆怯和缺陷。他的诚实和率真,堪为人表!   如今,斯人已逝。“死去‘有’所道,托体‘何所归’?”或许他已经得偿所愿,成为“葡萄园里的一名花匠”(《迟至的醇熟》)。诗人在劳作之余,我想他一定会不时地重返尘寰,仰卧于故乡那翡翠的山谷间,倾听着虫鸟的嗡鸣、人世的叹息。   (责任编辑 沈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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