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城春深的时候，朵朵粉荷含苞浮波摇曳。顺水淌过重重绿意掩映的山间香泥、浓浓苔藓铺就的灰亮石头，便是穆将军家的衔泥小筑。
何谓“衔泥”，穆惜惜一直不解，总觉得这名配驰骋疆场的粗俗老爹显得过于小气，听得人抓心挠肺，忒不痛快。
老爹却将此匾视若珍宝，时常赞叹：“好名，好字！”
穆惜惜折了书页描着王八，对此颇为不屑。描了王八的那页上有一行小字，写着才子佳人的旖旎情事，中无曲折，一见钟情便皆大欢喜。
书里说得十分浅显易读，但求平生只得一人心，无谓常伦，无谓事理。它说无谓，好似万般姻缘但求即可，哪有波折？哪有伤离？
现在想想，如若不是遇见了题匾的主人陆筠川，穆惜惜说不定真会成就一段天真烂漫的姻缘。可他偏生破了穆惜惜的少女梦，还破得彻彻底底，伤心伤肺。
大徵威远穆将军有个痴儿穆惜惜，年芳十六许配不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至于穆惜惜为何许配不出，有几版说法。或说任性刁蛮，或说无才无德，总结下来其实是因为她傻！
穆惜惜觉得自己不过是反应慢了些，长相憨了些，为人纯良了些，何至于与尔等小民计较？可直到坊间传出穆惜惜爱啃狗屎时，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掀了桌子。
老爹见状十分心疼，一怒之下打算卖了老脸向女帝求赐婚。无奈他归隐多年，须有朝中红人牵桥搭线，这一牵便牵到了气焰颇盛的司徒大人――陆筠川。
初遇陆筠川时，槐花繁开，刚好遮住了门匾上的“衔泥”二字，穆惜惜嘴里塞着桂花酥嘟囔着：“这花真是应景，将这破字遮了方显我将门的霸气。”
陆筠川站在她身后，清淡附和道：“小姐性情中人，陆某喜欢。”
穆惜惜第一次被人说喜欢，心花霎时怒放，回身对着陆筠川便是一个熊抱。司徒大人直愣愣地僵着身子，放在穆江军眼里便是自家小女饥渴难耐，生生吃了陆大人的豆腐。
“惜惜！怎能这般失礼，快放开陆大人！”老爹急得跳脚，“这园匠也是，怎能让槐花遮了陆大人的墨宝，快剪了去。”
陆筠川盯着衔泥小匾笑言：“花虽随性，修剪方才繁茂。如若将军不嫌弃，筠川来剪即可。”
不等老爹反应，陆筠川便一掀衣袍，爬上了树。稍作修剪后，他清润的目光落在穆惜惜的身上，言：“小姐可否扶下筠川？”
穆惜惜望着探出头脑的“衔泥”二字很不高兴，不情愿地伸出手。可下一秒，她便被挨千刀的陆筠川一个身形不稳，扑倒了。
被万千少女心里的新晋男神陆大人这么一扑，穆惜惜从此便声名狼藉，淫荡远扬。
陆筠川是个禽兽。
至于为何用如此粗俗的骂语，只能怪穆惜惜太过纯情。啃过的上百本情事小说，多半是你情我愿欲语还休，只有一本写着逼良为娼，于是那倒霉女子最后的骂语让穆惜惜记到了如今！
只有比穆惜惜还过纯情的老爹仍旧怀春，他将陆筠川折下的槐花悉心养在穆惜惜的屋里，观则暗叹“若得婿筠川，此生足矣”。
听闻至此，穆惜惜恨嫁之心一下爆发，呼呼掀了自家小筑的屋梁。她撂下狠话：陆筠川必须对穆惜惜负责，倘若牵不到好姻缘，那便拿他自己来抵押。
果然三日后，穆惜惜正趴在石桌上啃烧鹅，抬眼便见到翩翩公子陆筠川。
陆大人拎着一打桃花笺，勾勾眼：“穆惜惜，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夫子。”
穆惜惜皱了眉，手里的烧鹅一抖：“啊？”
“教你钓夫君。”陆筠川一本正经地把桃花笺往她跟前一推，“先从写情书学起。”
穆惜惜头疼，她只想简单粗暴地绑一个夫君，而不是夫子啊！
可为人师表的陆大人很执拗，他很不道德地决定再耽误穆小姐一载年华，出师再嫁，绝对不迟。
穆惜惜哭着跑去找老爹，穆老将军闻言笑得一脸欣慰。
穆惜惜见状很委屈，决定以绝食抗议。老爹没辙只得找陆大人商量，陆筠川闻讯，折扇舞得逍遥：“绝食吗？我看穆小姐体形圆硕，与那弱柳扶风相去甚远，如此，减减也好。”
桃酥没了，烧鹅没了，咽不下恶气的穆惜惜却因为一碗蜜酿蛋羹没出息地动了情。陆筠川晃进屋来，抬着穆惜惜的下巴啧啧感叹：“这不过两三日就尖了下巴，想必再多几日，小姐就能出落成美人坯子了。”
穆惜惜翻翻眼皮，气若游丝：“夫子可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
陆筠川暧昧不清的鼻息喷拂在穆惜惜的耳畔：“自古佳人含香，美人如玉，陆某甚知怜惜。”
午后的庭院风动涟起，槐花扬扬洒洒落了两人满身。穆惜惜红着脸恼怒地攥紧了粉拳，十分悔恨就这么把自个儿的心交了出去。
京华城里世家无数，陆筠川很负责地勾出了几个名字，一眼望去无一不是朝中要臣，国之肱骨。
京华城的街市闹闹腾腾，穆惜惜抓着陆大人的衣袖：“夫子，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陆筠川回身十分欠揍地安慰道：“小姐虽然头脑愚笨，面目还是可亲的，况且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君子，断不会折了小姐的面子。”
穆惜惜轻信了陆筠川的结果就是，在全城最繁华的地方出了丑。
绵江水台上，长袖曼舞的女子柔摆着柳腰，迎来台下一片叫好之声。身旁的孙林孙大人不若弱冠之年，面容出落得很是好看，他起身替穆惜惜添了茶，道：“以舞侍人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不若琴瑟诸类，雅俗共赏。不知……穆小姐可会抚琴？”
穆惜惜绞着手指，小声道：“我……我只会一点……”
孙大人笑得开怀：“听闻穆小姐尽得陆大人琴技真传，何必谦虚，不知孙某可否有幸，听上一曲呢？”
言罢，孙林就通知司仪在水台上搭了琴榻，一道道含着各式各样揣度的目光落在穆惜惜身上。
穆惜惜抚琴的手颤抖着，万般委屈涌上了心头。八岁那年跌倒在雪地里的记忆就在这一瞬断断续续地忆起，不堪的岁月穿透时光的罅隙袭来，直让她站立不稳。 就在此时，一个温热的怀抱揽住了她。陆筠川眼底带着几分焦恼和担忧，他对着台下言：“惜惜今日身体抱恙，便由在下代抚一曲。”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乐音行云流水般在绵江上荡漾开来，穆惜惜撑着脑袋看着水台上风华绝代的那人，猝不及防地落了泪。
若不是很久以前的那场变故，穆惜惜也是个聪慧讨喜的孩子。可这些年过去，她原以为自己头脑将昏，心智渐愚;原以为过去种种已然忘却，他却在匆促间拾起了记忆的碎片，浮光掠影般唤醒了她。
纵使是破碎的记忆，她仍是记起了他。
穆惜惜初到穆府的时候，是个雪天，那年她八岁。老爹粗粝的大手擦去她的泪痕，他说，惜惜，莫哭，以后老爹护着你。
她哭了吗？穆惜惜摸摸湿黏的脸颊，只觉得心头梗塞，莫名悲伤。
再往后的日子，她才知道自己的娘亲便是在那个雪天死了。可她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这些年来的记忆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
见她蹙着眉头，陆筠川便折枝花儿哄她：“有花折时当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惜惜不赏这眼前的大好春光，去管以前的事情作何？”
穆惜惜知道这个拜入老爹门下的小少年乃是世人敬仰的皇亲国戚，于是退后一步，笨拙地作着揖：“陆……哥哥好。”
陆筠川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点了点头：“这便对了，以后我便是惜惜的哥哥，是除了将军外，最疼惜惜的人。”
她只是唯诺地应着，从未想过那少年竟当了真。
他带她赏花踏青，教她看书写字，陪她走过年少的光阴。穆惜惜喜欢黏着陆哥哥，在见到他的一瞬，眉眼便生了笑意。
五月天，夜如水，满树槐花颤颤地落了两人一身。陆筠川接过落花，沐着月光笑问她，惜惜，你可愿我为你簪花。穆惜惜点着头，喜笑颜开。
只是美好的岁月总是过得太快，她的陆哥哥终于乘着金碧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多年后她才知道，心花簪上，便取也取不下了。
她想问他当初为何一言不发地离去，话到唇边却梗成了泪滴。陆筠川手下一颤，琴声破了音，他急急奔赴到她面前。
穆惜惜知道狼狈，故意转过了身子。陆筠川一点点掰正她，唤她：“惜惜？”
她多想叫他一声“哥哥”，可泪珠却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斯年那日为她簪花的哥哥，而今却心心念着将她推向别人。
于是穆惜惜擦擦眼泪，对着陆筠川作了揖，仿若八岁那年疏离的模样。她唤他：“夫子。”
陆筠川的心头一紧，伸出的手终是落了下来。
六月时节，粉白的花瓣被风轻巧地卷进廊来。穆惜惜抄着桃花笺，瞅着香榻上左拥右抱的那人，觉得心有点钝痛。
毛笔狠狠画下，却冷不防被陆筠川一手夺去。他对穆惜惜的结论不能苟同，纠正道：“那些世家公子都爱来这烟花柳巷惹惹风尘，带你来此，便是要你擦亮了眼睛，知道什么才是良人。”
“那司徒大人，算得良人吗？”一个娇严女声从廊外传来。一票姑娘闻声跑了光，只余下穆惜惜眼巴巴地看着陆筠川敛了衣袍，端正地行礼叩拜。
“愚臣见过陛下。”
大徵女帝陆锦，面容娇俏却偏偏练就了一双雷霆手腕，峻法严刑，动辄暴虐。可这般人却与司徒大人陆筠川情谊深重。
众所周知，穆惜惜却不知。
女帝眉眼轻飘地掠过穆惜惜，望向陆筠川，声音冰冷：“你身边为何会带着女子？”
陆筠川挡住穆惜惜，俯身在女帝身侧耳语：“筠川只是她的夫子。”
大徵极重师礼，一日为师便是终生不可逾矩的羁绊，却未想到陆筠川就这样将原本的戏说摊在了女帝面前。
由假成真，不若一瞬。穆惜惜闻言脸白了几许，一朵心花淋了霜，蔫蔫之色掩都掩不住。
陆锦女帝笑里藏刀，钝毒的眼神落在穆惜惜的身上：“这几日听到些市坊碎语，朕还在想，如若这女子真与你有情，朕该如何处置。”
“陛下多心了。”陆筠川牵着女帝走到窗边，昏黄的光里看不清他的神色。然而对话却断断续续传到了穆惜惜的耳中。
“穆老归隐，余威犹在。如今朝中势乱，陛下何不借指婚之事，拉拢穆老旧部？”
“还是筠川有心。”陆锦嫌恶地瞟向穆惜惜，“便是为这女子指婚吧，那……孙林如何？”
陆筠川笑意深了：“尚可。”
余下的话穆惜惜再未听清，她只觉得如坠冰窟，桃花笺上墨色洇染，好好一句“琴瑟相好”竟是再也写不下去了。
日影斜了许多，女帝已然离开。陆筠川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握住她的手端端正正地将字描摹了一遍。
穆惜惜轻贴着他的鼻息，没出息地沉溺了。
大抵坠入情网的小儿女都有几分无奈的追悔莫及之感。
穆惜惜捂着眼睛在榻上打滚，满面的绯色惹烫了脸颊。孙林似她肚里的蛔虫，一合折扇说穆小姐怕是害了相思。
于是一根筋的孙大人觉得穆小姐如此定是为了自己，折扇一敲决定带穆惜惜出去散散心，权当赔礼。
傍晚月低，颤颤河灯浮波飘摇。人流熙攘，穆惜惜不由得牵住了孙林的手。突然她鼻头一痛，冷不丁撞到了一人怀中。那人穿着月白色的绣金衫子，立在灯火月色下，姿容雍华。
“夫……夫子。”她见了他，舌头也打了结，突然有被抓包的心虚之感。
陆筠川望着他们相握的手眉间皱痕颇深，描金折扇打得孙林抱手痛呼。陆筠川见状牵过穆惜惜，唇边噙了一丝浅笑：“还请孙大人替我去水台陪陪陛下，陆某还有事与穆小姐商讨，失陪。”
陆筠川的步子很大，似是置了气。穆惜惜一路小跑跟在他的身后，一不小心便栽了跟头。陆筠川眉梢挑了挑，终是将她抱了起来。 水岸亭廊，十二骨茜纱红灯摇摇晃晃落了两人满衣喜色。穆惜惜恍了神，这段日子心里的疑惑一念起便问了出来：“你……真的喜欢女帝吗？”
大徵国姓为陆。而司徒大人陆筠川，也便是大徵宁王长子，与女帝陆锦乃是至亲的关系。
相恋不伦。这是孙林对这件情事的唯一评价。
见陆筠川半晌不语，穆惜惜十分悔恨自己的唐突。
“筠川……喜欢陆锦。”他眼睛灼灼地盯着她。可穆惜惜明白，这些深情眸光，却都为了另一人。
原来他真的喜欢陆锦女帝，就算明知相恋不伦……
桨声灯影走过穆惜惜的眼底便成了模糊。她的哥哥，她的筠川，只一眨眼的工夫，便握不住了。
“司徒大人爱徒，堪称佳话。”陆锦女帝不知何时站在了穆惜惜面前，锋锐的护甲划过她的脸颊，“不若，为天下人做个表率？”
穆惜惜那时还未能领会女帝话中的意味，直到天坛铺红燃香，举国观礼，她才知女帝是要彻底断了自己对陆筠川的念想。
大徵师礼，严而苛之。师徒即成，便此生不得逾界。
天转了阴，不到半晌就下起了滂沱大雨。穆惜惜被扭送着站在阶下，大雨敲打着浑身瘀青，疼痒难耐。
女帝与陆筠川携手坐在天坛大殿上谈笑，远远看去，宛若一对璧人。冗长的祭礼穆惜惜一句都未听进去。发丝散了，衣衫湿了，小脸冻得苍白，她却只是盯着陆筠川，生生咬破了唇。
一杯茶抬过头顶，她端正地跪在他的面前，身子瑟瑟发抖。陆筠川慌了神，接过的茶盏斜了几分，灼灼茶水便烫红了手。可他的小徒弟抬起头，眼底一片淡然。
“夫子。”她低声唤他，“惜惜喜欢你。”
穆惜惜走下天坛的那一刻，孙林撑着伞迎了上来，小小的人儿就跌在了他的怀中。她的脚步已然虚浮，眼里的哀伤任谁瞧见都是心疼。她却只是埋首在孙林的胸前，不吵不闹，泪湿了一片衣裳。
她还记得那人听见她说“喜欢”时的表情，像极了八岁那年簪花的少年。可这句喜欢，终究隔着千山万水，常理人伦，从此再也不能启齿了。
三个月来，陆筠川又带着穆惜惜结交了许多朝中大臣，官场俊才，然而诸多准夫婿却没有一个让穆惜惜动心。穆惜惜挑来挑去了无兴致，索性选了初见时的孙林大人。
可孙林知道，不是他这未过门的愚妻眼界高，实属穆惜惜早已心有所属。所属的，恰好不好，还是女帝的心上人。
穆惜惜对于孙林的摊牌觉得很不好意思，可这婚结得确实别扭。女帝下了死命，她不从也得从。不仅钦天监赐了良辰吉日，女帝也是亲临观礼。
穆惜惜一袭凤冠霞帔，在热热闹闹的唢呐声中行了拜堂礼。红纱隔断了视线，一片朦胧里，那月白色的衫子却寻不着。
她还记得，那年那日的清溪深处，他将大大的红鸢花瓣遮在了她的眼前。小少年牵过她的手，踩着槐花走了一段冗长的路。满天满地的红艳晕开在她的眼前，她便生了幻想，好似自己蒙着盖头，手牵在良人手里，走过了白首。
婚礼的一切之于穆惜惜只是浑噩的过场，独自坐在婚房的时候，她才蓦然发觉自己在颤抖。绵长的冷意一层一层爬上身子，盖头被掀开的一瞬间，她直直往后缩着，眼底蓄满了恐惧和伤心。
陆筠川一愣，手里的红帕落了地。他的眼底带着迷惘的酒色，一倾身子便倒在了穆惜惜的身旁：“惜惜，你……开心吗？”
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却环着她的身子，眼底情愫深远：“惜惜，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漫天大雪里，你小脸红扑，指着枝尖的一簇梅花儿央我：‘小哥哥，母妃说她想看看梅花，你能帮我折一枝吗？’檐头那么高，我却鬼使神差地爬了上去，只为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折一枝梅花。”他顿了顿，“那时我便想，等她长大些，我定要亲手为她簪花。问一问，她愿不愿跟我回家。”
他将合卺酒放在穆惜惜的唇边，笑得伤怀：“惜惜，合卺连理，白首相携，你可愿意？”
穆惜惜不言不语，只是灼灼地看着陆筠川，接过酒杯喝尽。
推杯换盏，灯影遥遥，他们的影子在湛碧的酒中乍合又分，唯有涟漪颤颤，恰似泪落。红绡暖芙，烛火长明。药力挥发，她只觉得脑袋沉沉，很快就昏靠在了陆筠川的身上。
他抱着她，恰似年少那样。窗外刀剑拼杀之声，也无碍屋内人影相拥。
天明的时候，传来了女帝陆锦被杀的消息，穆将军和一干朝臣携着浩荡兵马跪在穆惜惜的面前，山呼万岁。身旁的锦衾早已凉透，平展的榻上没有陆筠川来过的痕迹，一切仿若只是冗长的梦境。
穆惜惜终于记起了一切。
八岁以前更为久远的岁月里，她还不是穆惜惜。而是大徵长皇女，陆锦。
可她这个长皇女当得十分不讨喜。母妃因触怒父皇而被打入冷宫，她也就此失了宠。凄苦的幼年，她便早早懂得了人情冷暖。
外界的皇子拼杀，权谋伐略她一概不知，她只知守着偌大的冷宫，与母妃相伴，直到她遇见了陆筠川。病重的母妃想要看看冷宫外的蜡梅，于是小小的她第一次对陌生的小少年开了口，她央他：哥哥，你能帮阿锦折一枝梅花吗？
他的眉眼有些疏冷，却仍是折了一枝最好的梅花递给她。她刚想道谢，却突然被他扑在身下，捂住了嘴巴。
铁蹄穿梭在母妃的宫殿，刀剑的铮然之声同母妃的哭声一道传来，火光霎时映红了半边天。她哭打着身侧的少年，生生咬破了唇。
先帝子嗣相杀多年，待到驾崩时却找不到继位的合适人选，于是先帝弥留之际想到了尚居冷宫的长皇女陆锦。乱政之中，各怀鬼胎。太皇太后自恃位高权重，竟然想以自家人取而代之，以便垂帘听政。于是一声令下，便要取陆锦母女的性命。
漫漫素白里，马蹄扬起纷纷雪末，她环着小少年的背，生死就此交托。两日后，他牵着她走进将军穆府的院子。可她的眼底却失了灵动的神色，变得痴痴傻傻，不言不语。 穆将军看看她，只是叹息。本来经历大悲之人，却又在颠簸途中后脑受创，怕是以后都要痴傻了。
陆筠川却牵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他说，筠川陪她便是。
而后岁月，他重新给她起了名字，唤作惜惜，又亲自在穆家小筑上题了“衔泥”二字。穆惜惜望着匾额问他：“哥哥，这个是什么字？”
他的眼一瞬温软起来：“这是‘衔泥’，是燕儿筑窝，虽小犹暖的意思。日后，这便是惜惜的家。”
他护着她走过年少灰暗的岁月，她却两次忘记了他。八岁那年疏远的问好，十六岁那年初见时的不甘愿，却不知落在他心上时，是怎样的黯然。
可他仍旧默不做声地陪在她的身边，暗自绸缪这场夺宫之变整整八年。穆家，孙府，他自始至终将她护得完好，未曾让她染分毫血腥，自己却步步为营，为她奉上了本该属于她的天下。
她终于知道那些桃花笺上的一笔一画都是模仿了女帝的笔迹，她终于知道那些参加选婿的达官显贵全都是他留给她的肱骨之臣，她终于知道他爱了她那么深，那么久。
可他，却再也找不见了。
偌大的宫殿上，穆惜惜独自坐在龙榻上，沉重的冠冕压得她抬不起头。朝堂下跪拜的大臣里独独缺了陆筠川，孙林递上了一份辞帖，眼里带了几分担忧。
求辞的不是别人，正是司徒大人，陆筠川。
“辞去司徒之位，辞去宁王长子之位……”穆惜惜握着辞帖默念出声，最后的一句“望帝准”生生刺痛了她。
他便就这么决绝地不要她了吗？
穆惜惜突然对这高不胜寒的皇位生了厌恶，满腔的委屈漫溢了出来。她恨透了他的摆布，凭什么就这样自以为是地给了她一切，却又无声无息地弃她而去。她不要皇位，她不要天下，她想要的，只有他啊。
穆惜惜望着高筑的宫墙，终是感受了母妃的一生荒凉。如今的她，只想离开。
宫中的冬夜显得苦寒，白雪散漫地飘落着，转瞬便化入了月色。昏暗的宫灯在脚下杳杳晃动，照得自己只影茕茕。她打点好了行装，她要趁着月色走出宫闱，走出京华城，走过千山万水，寻个有他的地方。
穆惜惜觉得自己这小半生真是过得荒唐。她还记得读书时看过的一句话，书里说，但求平生只得一人心，无谓常伦，无谓事理。它说无谓，好似万般姻缘但求即可，哪有波折？哪有伤离？
可是，她觉得自己与他姻缘大好，天光无限的时候，他成了她的夫子;她觉得自己与他扶手相携，羁绊一生的时候，他又成了她的至亲。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常伦事理层层阻来，她与他，却双双误种了深情。
穆惜惜还记得那夜的水岸亭廊，十二骨茜纱红灯摇摇晃晃落了两人满衣喜色。他的眼底含了灼灼的光，他对她轻了声：“筠川……喜欢陆锦。”
那时的她尚不知他的这句“喜欢”包含了多少的情意，也尚不知他曾为她受了多少委屈，可一切明白的时候，竟只剩了自己。
大雪漫天里，穆惜惜哭得号啕，颤动的肩头却突然一沉。暖暖的狐裘盖了下来，头上的落雪也被一柄素伞遮了去。
那人提着一只竹骨灯笼，折下的连理红梅在月色下生着浅浅的暗香。他的眉梢结了霜，看向她的眼却含着似春的暖意。他像从前一样，唤她：“惜惜。”
穆惜惜狼狈地捂住了眼睛，可豆大的泪珠还是不断地跌在雪上。陆筠川见状一点点掰开她的手，一副不许她逃避的意味。
“惜惜，你看。”他将连理的红梅递到她的眼前，眉眼含了笑意，“我答应过你合卺连理，白首相携。筠川……不曾食言。”
新年气象换新，女帝陆锦大赦天下，怀柔对内，朝堂内外一片欣荣，大徵朝俨然有了蒸蒸日上之象。说到当初的女帝，自然提起了宠臣陆筠川。几番传言下来，都说陆大人对这不伦之恋幡然悔悟，终是辞官辞爵，远走了他乡。
陆大人正踩着凳子折着槐花，听闻此言来了兴致，非要央着穆惜惜问问后续。
穆惜惜闻言置了气，阴着脸很不高兴：“夫子哥哥，你的花什么时候折完？再贫嘴我可不扶你了。”
他看着她生了白发的鬓角，心头有些颤颤，一个身形不稳，果然又栽了下来。
被扑倒的女帝陛下很生气，罪魁祸首陆大人很无奈。槐花扬扬洒洒落了两人满头，恍然这一辈子，转瞬就到了白首。
他未娶，她未嫁，相濡以沫便是三十载。
庭中风日祥和，纤尘逆光，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了长长的槐花白雪路，仿若年少。宫外依稀传来稚儿的歌谣，声声如脆，犹记往昔。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京华城春深的时候，朵朵粉荷含苞浮波摇曳。顺水淌过重重绿意掩映的山间香泥、浓浓苔藓铺就的灰亮石头，便是穆将军家的衔泥小筑。
何谓“衔泥”，穆惜惜一直不解，总觉得这名配驰骋疆场的粗俗老爹显得过于小气，听得人抓心挠肺，忒不痛快。
老爹却将此匾视若珍宝，时常赞叹：“好名，好字！”
穆惜惜折了书页描着王八，对此颇为不屑。描了王八的那页上有一行小字，写着才子佳人的旖旎情事，中无曲折，一见钟情便皆大欢喜。
书里说得十分浅显易读，但求平生只得一人心，无谓常伦，无谓事理。它说无谓，好似万般姻缘但求即可，哪有波折？哪有伤离？
现在想想，如若不是遇见了题匾的主人陆筠川，穆惜惜说不定真会成就一段天真烂漫的姻缘。可他偏生破了穆惜惜的少女梦，还破得彻彻底底，伤心伤肺。
大徵威远穆将军有个痴儿穆惜惜，年芳十六许配不出，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至于穆惜惜为何许配不出，有几版说法。或说任性刁蛮，或说无才无德，总结下来其实是因为她傻！
穆惜惜觉得自己不过是反应慢了些，长相憨了些，为人纯良了些，何至于与尔等小民计较？可直到坊间传出穆惜惜爱啃狗屎时，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掀了桌子。
老爹见状十分心疼，一怒之下打算卖了老脸向女帝求赐婚。无奈他归隐多年，须有朝中红人牵桥搭线，这一牵便牵到了气焰颇盛的司徒大人――陆筠川。
初遇陆筠川时，槐花繁开，刚好遮住了门匾上的“衔泥”二字，穆惜惜嘴里塞着桂花酥嘟囔着：“这花真是应景，将这破字遮了方显我将门的霸气。”
陆筠川站在她身后，清淡附和道：“小姐性情中人，陆某喜欢。”
穆惜惜第一次被人说喜欢，心花霎时怒放，回身对着陆筠川便是一个熊抱。司徒大人直愣愣地僵着身子，放在穆江军眼里便是自家小女饥渴难耐，生生吃了陆大人的豆腐。
“惜惜！怎能这般失礼，快放开陆大人！”老爹急得跳脚，“这园匠也是，怎能让槐花遮了陆大人的墨宝，快剪了去。”
陆筠川盯着衔泥小匾笑言：“花虽随性，修剪方才繁茂。如若将军不嫌弃，筠川来剪即可。”
不等老爹反应，陆筠川便一掀衣袍，爬上了树。稍作修剪后，他清润的目光落在穆惜惜的身上，言：“小姐可否扶下筠川？”
穆惜惜望着探出头脑的“衔泥”二字很不高兴，不情愿地伸出手。可下一秒，她便被挨千刀的陆筠川一个身形不稳，扑倒了。
被万千少女心里的新晋男神陆大人这么一扑，穆惜惜从此便声名狼藉，淫荡远扬。
陆筠川是个禽兽。
至于为何用如此粗俗的骂语，只能怪穆惜惜太过纯情。啃过的上百本情事小说，多半是你情我愿欲语还休，只有一本写着逼良为娼，于是那倒霉女子最后的骂语让穆惜惜记到了如今！
只有比穆惜惜还过纯情的老爹仍旧怀春，他将陆筠川折下的槐花悉心养在穆惜惜的屋里，观则暗叹“若得婿筠川，此生足矣”。
听闻至此，穆惜惜恨嫁之心一下爆发，呼呼掀了自家小筑的屋梁。她撂下狠话：陆筠川必须对穆惜惜负责，倘若牵不到好姻缘，那便拿他自己来抵押。
果然三日后，穆惜惜正趴在石桌上啃烧鹅，抬眼便见到翩翩公子陆筠川。
陆大人拎着一打桃花笺，勾勾眼：“穆惜惜，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夫子。”
穆惜惜皱了眉，手里的烧鹅一抖：“啊？”
“教你钓夫君。”陆筠川一本正经地把桃花笺往她跟前一推，“先从写情书学起。”
穆惜惜头疼，她只想简单粗暴地绑一个夫君，而不是夫子啊！
可为人师表的陆大人很执拗，他很不道德地决定再耽误穆小姐一载年华，出师再嫁，绝对不迟。
穆惜惜哭着跑去找老爹，穆老将军闻言笑得一脸欣慰。
穆惜惜见状很委屈，决定以绝食抗议。老爹没辙只得找陆大人商量，陆筠川闻讯，折扇舞得逍遥：“绝食吗？我看穆小姐体形圆硕，与那弱柳扶风相去甚远，如此，减减也好。”
桃酥没了，烧鹅没了，咽不下恶气的穆惜惜却因为一碗蜜酿蛋羹没出息地动了情。陆筠川晃进屋来，抬着穆惜惜的下巴啧啧感叹：“这不过两三日就尖了下巴，想必再多几日，小姐就能出落成美人坯子了。”
穆惜惜翻翻眼皮，气若游丝：“夫子可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
陆筠川暧昧不清的鼻息喷拂在穆惜惜的耳畔：“自古佳人含香，美人如玉，陆某甚知怜惜。”
午后的庭院风动涟起，槐花扬扬洒洒落了两人满身。穆惜惜红着脸恼怒地攥紧了粉拳，十分悔恨就这么把自个儿的心交了出去。
京华城里世家无数，陆筠川很负责地勾出了几个名字，一眼望去无一不是朝中要臣，国之肱骨。
京华城的街市闹闹腾腾，穆惜惜抓着陆大人的衣袖：“夫子，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陆筠川回身十分欠揍地安慰道：“小姐虽然头脑愚笨，面目还是可亲的，况且这些世家子弟都是君子，断不会折了小姐的面子。”
穆惜惜轻信了陆筠川的结果就是，在全城最繁华的地方出了丑。
绵江水台上，长袖曼舞的女子柔摆着柳腰，迎来台下一片叫好之声。身旁的孙林孙大人不若弱冠之年，面容出落得很是好看，他起身替穆惜惜添了茶，道：“以舞侍人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不若琴瑟诸类，雅俗共赏。不知……穆小姐可会抚琴？”
穆惜惜绞着手指，小声道：“我……我只会一点……”
孙大人笑得开怀：“听闻穆小姐尽得陆大人琴技真传，何必谦虚，不知孙某可否有幸，听上一曲呢？”
言罢，孙林就通知司仪在水台上搭了琴榻，一道道含着各式各样揣度的目光落在穆惜惜身上。
穆惜惜抚琴的手颤抖着，万般委屈涌上了心头。八岁那年跌倒在雪地里的记忆就在这一瞬断断续续地忆起，不堪的岁月穿透时光的罅隙袭来，直让她站立不稳。 就在此时，一个温热的怀抱揽住了她。陆筠川眼底带着几分焦恼和担忧，他对着台下言：“惜惜今日身体抱恙，便由在下代抚一曲。”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乐音行云流水般在绵江上荡漾开来，穆惜惜撑着脑袋看着水台上风华绝代的那人，猝不及防地落了泪。
若不是很久以前的那场变故，穆惜惜也是个聪慧讨喜的孩子。可这些年过去，她原以为自己头脑将昏，心智渐愚;原以为过去种种已然忘却，他却在匆促间拾起了记忆的碎片，浮光掠影般唤醒了她。
纵使是破碎的记忆，她仍是记起了他。
穆惜惜初到穆府的时候，是个雪天，那年她八岁。老爹粗粝的大手擦去她的泪痕，他说，惜惜，莫哭，以后老爹护着你。
她哭了吗？穆惜惜摸摸湿黏的脸颊，只觉得心头梗塞，莫名悲伤。
再往后的日子，她才知道自己的娘亲便是在那个雪天死了。可她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这些年来的记忆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
见她蹙着眉头，陆筠川便折枝花儿哄她：“有花折时当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惜惜不赏这眼前的大好春光，去管以前的事情作何？”
穆惜惜知道这个拜入老爹门下的小少年乃是世人敬仰的皇亲国戚，于是退后一步，笨拙地作着揖：“陆……哥哥好。”
陆筠川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点了点头：“这便对了，以后我便是惜惜的哥哥，是除了将军外，最疼惜惜的人。”
她只是唯诺地应着，从未想过那少年竟当了真。
他带她赏花踏青，教她看书写字，陪她走过年少的光阴。穆惜惜喜欢黏着陆哥哥，在见到他的一瞬，眉眼便生了笑意。
五月天，夜如水，满树槐花颤颤地落了两人一身。陆筠川接过落花，沐着月光笑问她，惜惜，你可愿我为你簪花。穆惜惜点着头，喜笑颜开。
只是美好的岁月总是过得太快，她的陆哥哥终于乘着金碧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多年后她才知道，心花簪上，便取也取不下了。
她想问他当初为何一言不发地离去，话到唇边却梗成了泪滴。陆筠川手下一颤，琴声破了音，他急急奔赴到她面前。
穆惜惜知道狼狈，故意转过了身子。陆筠川一点点掰正她，唤她：“惜惜？”
她多想叫他一声“哥哥”，可泪珠却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斯年那日为她簪花的哥哥，而今却心心念着将她推向别人。
于是穆惜惜擦擦眼泪，对着陆筠川作了揖，仿若八岁那年疏离的模样。她唤他：“夫子。”
陆筠川的心头一紧，伸出的手终是落了下来。
六月时节，粉白的花瓣被风轻巧地卷进廊来。穆惜惜抄着桃花笺，瞅着香榻上左拥右抱的那人，觉得心有点钝痛。
毛笔狠狠画下，却冷不防被陆筠川一手夺去。他对穆惜惜的结论不能苟同，纠正道：“那些世家公子都爱来这烟花柳巷惹惹风尘，带你来此，便是要你擦亮了眼睛，知道什么才是良人。”
“那司徒大人，算得良人吗？”一个娇严女声从廊外传来。一票姑娘闻声跑了光，只余下穆惜惜眼巴巴地看着陆筠川敛了衣袍，端正地行礼叩拜。
“愚臣见过陛下。”
大徵女帝陆锦，面容娇俏却偏偏练就了一双雷霆手腕，峻法严刑，动辄暴虐。可这般人却与司徒大人陆筠川情谊深重。
众所周知，穆惜惜却不知。
女帝眉眼轻飘地掠过穆惜惜，望向陆筠川，声音冰冷：“你身边为何会带着女子？”
陆筠川挡住穆惜惜，俯身在女帝身侧耳语：“筠川只是她的夫子。”
大徵极重师礼，一日为师便是终生不可逾矩的羁绊，却未想到陆筠川就这样将原本的戏说摊在了女帝面前。
由假成真，不若一瞬。穆惜惜闻言脸白了几许，一朵心花淋了霜，蔫蔫之色掩都掩不住。
陆锦女帝笑里藏刀，钝毒的眼神落在穆惜惜的身上：“这几日听到些市坊碎语，朕还在想，如若这女子真与你有情，朕该如何处置。”
“陛下多心了。”陆筠川牵着女帝走到窗边，昏黄的光里看不清他的神色。然而对话却断断续续传到了穆惜惜的耳中。
“穆老归隐，余威犹在。如今朝中势乱，陛下何不借指婚之事，拉拢穆老旧部？”
“还是筠川有心。”陆锦嫌恶地瞟向穆惜惜，“便是为这女子指婚吧，那……孙林如何？”
陆筠川笑意深了：“尚可。”
余下的话穆惜惜再未听清，她只觉得如坠冰窟，桃花笺上墨色洇染，好好一句“琴瑟相好”竟是再也写不下去了。
日影斜了许多，女帝已然离开。陆筠川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握住她的手端端正正地将字描摹了一遍。
穆惜惜轻贴着他的鼻息，没出息地沉溺了。
大抵坠入情网的小儿女都有几分无奈的追悔莫及之感。
穆惜惜捂着眼睛在榻上打滚，满面的绯色惹烫了脸颊。孙林似她肚里的蛔虫，一合折扇说穆小姐怕是害了相思。
于是一根筋的孙大人觉得穆小姐如此定是为了自己，折扇一敲决定带穆惜惜出去散散心，权当赔礼。
傍晚月低，颤颤河灯浮波飘摇。人流熙攘，穆惜惜不由得牵住了孙林的手。突然她鼻头一痛，冷不丁撞到了一人怀中。那人穿着月白色的绣金衫子，立在灯火月色下，姿容雍华。
“夫……夫子。”她见了他，舌头也打了结，突然有被抓包的心虚之感。
陆筠川望着他们相握的手眉间皱痕颇深，描金折扇打得孙林抱手痛呼。陆筠川见状牵过穆惜惜，唇边噙了一丝浅笑：“还请孙大人替我去水台陪陪陛下，陆某还有事与穆小姐商讨，失陪。”
陆筠川的步子很大，似是置了气。穆惜惜一路小跑跟在他的身后，一不小心便栽了跟头。陆筠川眉梢挑了挑，终是将她抱了起来。 水岸亭廊，十二骨茜纱红灯摇摇晃晃落了两人满衣喜色。穆惜惜恍了神，这段日子心里的疑惑一念起便问了出来：“你……真的喜欢女帝吗？”
大徵国姓为陆。而司徒大人陆筠川，也便是大徵宁王长子，与女帝陆锦乃是至亲的关系。
相恋不伦。这是孙林对这件情事的唯一评价。
见陆筠川半晌不语，穆惜惜十分悔恨自己的唐突。
“筠川……喜欢陆锦。”他眼睛灼灼地盯着她。可穆惜惜明白，这些深情眸光，却都为了另一人。
原来他真的喜欢陆锦女帝，就算明知相恋不伦……
桨声灯影走过穆惜惜的眼底便成了模糊。她的哥哥，她的筠川，只一眨眼的工夫，便握不住了。
“司徒大人爱徒，堪称佳话。”陆锦女帝不知何时站在了穆惜惜面前，锋锐的护甲划过她的脸颊，“不若，为天下人做个表率？”
穆惜惜那时还未能领会女帝话中的意味，直到天坛铺红燃香，举国观礼，她才知女帝是要彻底断了自己对陆筠川的念想。
大徵师礼，严而苛之。师徒即成，便此生不得逾界。
天转了阴，不到半晌就下起了滂沱大雨。穆惜惜被扭送着站在阶下，大雨敲打着浑身瘀青，疼痒难耐。
女帝与陆筠川携手坐在天坛大殿上谈笑，远远看去，宛若一对璧人。冗长的祭礼穆惜惜一句都未听进去。发丝散了，衣衫湿了，小脸冻得苍白，她却只是盯着陆筠川，生生咬破了唇。
一杯茶抬过头顶，她端正地跪在他的面前，身子瑟瑟发抖。陆筠川慌了神，接过的茶盏斜了几分，灼灼茶水便烫红了手。可他的小徒弟抬起头，眼底一片淡然。
“夫子。”她低声唤他，“惜惜喜欢你。”
穆惜惜走下天坛的那一刻，孙林撑着伞迎了上来，小小的人儿就跌在了他的怀中。她的脚步已然虚浮，眼里的哀伤任谁瞧见都是心疼。她却只是埋首在孙林的胸前，不吵不闹，泪湿了一片衣裳。
她还记得那人听见她说“喜欢”时的表情，像极了八岁那年簪花的少年。可这句喜欢，终究隔着千山万水，常理人伦，从此再也不能启齿了。
三个月来，陆筠川又带着穆惜惜结交了许多朝中大臣，官场俊才，然而诸多准夫婿却没有一个让穆惜惜动心。穆惜惜挑来挑去了无兴致，索性选了初见时的孙林大人。
可孙林知道，不是他这未过门的愚妻眼界高，实属穆惜惜早已心有所属。所属的，恰好不好，还是女帝的心上人。
穆惜惜对于孙林的摊牌觉得很不好意思，可这婚结得确实别扭。女帝下了死命，她不从也得从。不仅钦天监赐了良辰吉日，女帝也是亲临观礼。
穆惜惜一袭凤冠霞帔，在热热闹闹的唢呐声中行了拜堂礼。红纱隔断了视线，一片朦胧里，那月白色的衫子却寻不着。
她还记得，那年那日的清溪深处，他将大大的红鸢花瓣遮在了她的眼前。小少年牵过她的手，踩着槐花走了一段冗长的路。满天满地的红艳晕开在她的眼前，她便生了幻想，好似自己蒙着盖头，手牵在良人手里，走过了白首。
婚礼的一切之于穆惜惜只是浑噩的过场，独自坐在婚房的时候，她才蓦然发觉自己在颤抖。绵长的冷意一层一层爬上身子，盖头被掀开的一瞬间，她直直往后缩着，眼底蓄满了恐惧和伤心。
陆筠川一愣，手里的红帕落了地。他的眼底带着迷惘的酒色，一倾身子便倒在了穆惜惜的身旁：“惜惜，你……开心吗？”
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却环着她的身子，眼底情愫深远：“惜惜，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漫天大雪里，你小脸红扑，指着枝尖的一簇梅花儿央我：‘小哥哥，母妃说她想看看梅花，你能帮我折一枝吗？’檐头那么高，我却鬼使神差地爬了上去，只为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折一枝梅花。”他顿了顿，“那时我便想，等她长大些，我定要亲手为她簪花。问一问，她愿不愿跟我回家。”
他将合卺酒放在穆惜惜的唇边，笑得伤怀：“惜惜，合卺连理，白首相携，你可愿意？”
穆惜惜不言不语，只是灼灼地看着陆筠川，接过酒杯喝尽。
推杯换盏，灯影遥遥，他们的影子在湛碧的酒中乍合又分，唯有涟漪颤颤，恰似泪落。红绡暖芙，烛火长明。药力挥发，她只觉得脑袋沉沉，很快就昏靠在了陆筠川的身上。
他抱着她，恰似年少那样。窗外刀剑拼杀之声，也无碍屋内人影相拥。
天明的时候，传来了女帝陆锦被杀的消息，穆将军和一干朝臣携着浩荡兵马跪在穆惜惜的面前，山呼万岁。身旁的锦衾早已凉透，平展的榻上没有陆筠川来过的痕迹，一切仿若只是冗长的梦境。
穆惜惜终于记起了一切。
八岁以前更为久远的岁月里，她还不是穆惜惜。而是大徵长皇女，陆锦。
可她这个长皇女当得十分不讨喜。母妃因触怒父皇而被打入冷宫，她也就此失了宠。凄苦的幼年，她便早早懂得了人情冷暖。
外界的皇子拼杀，权谋伐略她一概不知，她只知守着偌大的冷宫，与母妃相伴，直到她遇见了陆筠川。病重的母妃想要看看冷宫外的蜡梅，于是小小的她第一次对陌生的小少年开了口，她央他：哥哥，你能帮阿锦折一枝梅花吗？
他的眉眼有些疏冷，却仍是折了一枝最好的梅花递给她。她刚想道谢，却突然被他扑在身下，捂住了嘴巴。
铁蹄穿梭在母妃的宫殿，刀剑的铮然之声同母妃的哭声一道传来，火光霎时映红了半边天。她哭打着身侧的少年，生生咬破了唇。
先帝子嗣相杀多年，待到驾崩时却找不到继位的合适人选，于是先帝弥留之际想到了尚居冷宫的长皇女陆锦。乱政之中，各怀鬼胎。太皇太后自恃位高权重，竟然想以自家人取而代之，以便垂帘听政。于是一声令下，便要取陆锦母女的性命。
漫漫素白里，马蹄扬起纷纷雪末，她环着小少年的背，生死就此交托。两日后，他牵着她走进将军穆府的院子。可她的眼底却失了灵动的神色，变得痴痴傻傻，不言不语。 穆将军看看她，只是叹息。本来经历大悲之人，却又在颠簸途中后脑受创，怕是以后都要痴傻了。
陆筠川却牵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他说，筠川陪她便是。
而后岁月，他重新给她起了名字，唤作惜惜，又亲自在穆家小筑上题了“衔泥”二字。穆惜惜望着匾额问他：“哥哥，这个是什么字？”
他的眼一瞬温软起来：“这是‘衔泥’，是燕儿筑窝，虽小犹暖的意思。日后，这便是惜惜的家。”
他护着她走过年少灰暗的岁月，她却两次忘记了他。八岁那年疏远的问好，十六岁那年初见时的不甘愿，却不知落在他心上时，是怎样的黯然。
可他仍旧默不做声地陪在她的身边，暗自绸缪这场夺宫之变整整八年。穆家，孙府，他自始至终将她护得完好，未曾让她染分毫血腥，自己却步步为营，为她奉上了本该属于她的天下。
她终于知道那些桃花笺上的一笔一画都是模仿了女帝的笔迹，她终于知道那些参加选婿的达官显贵全都是他留给她的肱骨之臣，她终于知道他爱了她那么深，那么久。
可他，却再也找不见了。
偌大的宫殿上，穆惜惜独自坐在龙榻上，沉重的冠冕压得她抬不起头。朝堂下跪拜的大臣里独独缺了陆筠川，孙林递上了一份辞帖，眼里带了几分担忧。
求辞的不是别人，正是司徒大人，陆筠川。
“辞去司徒之位，辞去宁王长子之位……”穆惜惜握着辞帖默念出声，最后的一句“望帝准”生生刺痛了她。
他便就这么决绝地不要她了吗？
穆惜惜突然对这高不胜寒的皇位生了厌恶，满腔的委屈漫溢了出来。她恨透了他的摆布，凭什么就这样自以为是地给了她一切，却又无声无息地弃她而去。她不要皇位，她不要天下，她想要的，只有他啊。
穆惜惜望着高筑的宫墙，终是感受了母妃的一生荒凉。如今的她，只想离开。
宫中的冬夜显得苦寒，白雪散漫地飘落着，转瞬便化入了月色。昏暗的宫灯在脚下杳杳晃动，照得自己只影茕茕。她打点好了行装，她要趁着月色走出宫闱，走出京华城，走过千山万水，寻个有他的地方。
穆惜惜觉得自己这小半生真是过得荒唐。她还记得读书时看过的一句话，书里说，但求平生只得一人心，无谓常伦，无谓事理。它说无谓，好似万般姻缘但求即可，哪有波折？哪有伤离？
可是，她觉得自己与他姻缘大好，天光无限的时候，他成了她的夫子;她觉得自己与他扶手相携，羁绊一生的时候，他又成了她的至亲。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常伦事理层层阻来，她与他，却双双误种了深情。
穆惜惜还记得那夜的水岸亭廊，十二骨茜纱红灯摇摇晃晃落了两人满衣喜色。他的眼底含了灼灼的光，他对她轻了声：“筠川……喜欢陆锦。”
那时的她尚不知他的这句“喜欢”包含了多少的情意，也尚不知他曾为她受了多少委屈，可一切明白的时候，竟只剩了自己。
大雪漫天里，穆惜惜哭得号啕，颤动的肩头却突然一沉。暖暖的狐裘盖了下来，头上的落雪也被一柄素伞遮了去。
那人提着一只竹骨灯笼，折下的连理红梅在月色下生着浅浅的暗香。他的眉梢结了霜，看向她的眼却含着似春的暖意。他像从前一样，唤她：“惜惜。”
穆惜惜狼狈地捂住了眼睛，可豆大的泪珠还是不断地跌在雪上。陆筠川见状一点点掰开她的手，一副不许她逃避的意味。
“惜惜，你看。”他将连理的红梅递到她的眼前，眉眼含了笑意，“我答应过你合卺连理，白首相携。筠川……不曾食言。”
新年气象换新，女帝陆锦大赦天下，怀柔对内，朝堂内外一片欣荣，大徵朝俨然有了蒸蒸日上之象。说到当初的女帝，自然提起了宠臣陆筠川。几番传言下来，都说陆大人对这不伦之恋幡然悔悟，终是辞官辞爵，远走了他乡。
陆大人正踩着凳子折着槐花，听闻此言来了兴致，非要央着穆惜惜问问后续。
穆惜惜闻言置了气，阴着脸很不高兴：“夫子哥哥，你的花什么时候折完？再贫嘴我可不扶你了。”
他看着她生了白发的鬓角，心头有些颤颤，一个身形不稳，果然又栽了下来。
被扑倒的女帝陛下很生气，罪魁祸首陆大人很无奈。槐花扬扬洒洒落了两人满头，恍然这一辈子，转瞬就到了白首。
他未娶，她未嫁，相濡以沫便是三十载。
庭中风日祥和，纤尘逆光，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了长长的槐花白雪路，仿若年少。宫外依稀传来稚儿的歌谣，声声如脆，犹记往昔。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