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食者果然聪明
——中国人的聪明观补遗
芦笛
刚才去《凯迪》上逛，见到有人把中国古代笑话翻译汇集成文，其中一则是苏轼的《艾子杂说》。此书是古代笑话集锦。类似的书还有明代陆灼编的《艾子后语》。我年轻时候看过，当时笑不可仰。如今偶然再见，只觉味同嚼蜡，倒是颇有启迪性，是我青年时代根本想不到的。
把其中一则摘在此处吧：
艾子之邻，皆齐之鄙人也。闻一人相谓曰：“吾与齐之公卿，皆人而禀三才之灵者，何彼有智，而我无智？”一曰：“彼日食肉，所以有智；我平日食粗粝，故少智也。”其问者曰：“吾适有粜粟钱数千，姑与汝日食肉试之。”数日，复又闻彼二人相谓曰：“吾自食肉后，心识明达，触事有智，不徒有智，又能穷理。”其一曰：“吾观人脚面，前出甚便。若后出，岂不为继来者所践？”其一曰：“吾亦见人鼻窍，向下甚利。若向上，岂不为天雨注之乎？”二人相称其智。艾子叹曰：“肉食者，其智若此。”
为照顾今天的读者，附上《凯迪》那个帖子的译文：
艾子的邻居，都是齐国粗俗的人。一天，他听见邻居有两个人在议论。一人对另一人说：“我们与齐国的达官贵人，都是受有天地人三才的灵气的，但为什么他们聪明，而我们却不聪明呢？”另一个人说：“人家每天吃肉，所以聪明，我们平日粗茶淡饭，所以就不聪明。”还是第一个发话的人说：“我恰好有卖粮的钱好几千，不妨我与您每天吃肉试试。”过了好几天，他又听见那两个人在议论。一人说：“我自吃肉后，觉得心明了，长见识了，碰到事情要处理就很有办法，不仅有办法，还能把事理说得头头是道。”另一人说：“我现在再看人的脚，往前迈步很是方便，若是倒着往后走，还不是让后边的人踩着了。”第一个人又说：“我现在也发现人的鼻孔，朝下很是有利，若是朝上，下雨的时候还不是让雨水灌了吗？”两个人在那里互相称赞彼此变得聪明了。艾子叹了口气，说：“吃肉的人的聪明就是这么个样子！”
需要指出的是，古文之“鄙”，未必是今日之“鄙俗”，指的多为“边鄙”。“齐之鄙人也”，并不是“齐国粗俗的人”的意思，而是“齐国的野人”之意，相当于如今之“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之人”。而“穷理”似应翻译为“追究事理”。
这笑话之难能可贵，在于它准确地反映了中国人的聪明观。苏轼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为他嘲笑的那两个乡野村夫，才真是具有传统中国读书人中绝对见不到的大智慧，千年之后又继惠施之绝响，不但有着读书人没有的好奇心，去真正地“格物致知”，穷万物之理，而且还对事物的产生原因提出了相当合理的解释。
已经在旧作中反复指出过了，美国传教士明恩溥观察到，中国人没有问“为什么”的习惯，甚至不明白这问题的意思。若向他们问为什么，一般都是答非所问。但他没能说清这传统的来源，而我在旧作中已经解释过了，那是道家消极的反智主义与儒家的积极反智主义造成的。道家主张幸福存在于无知之中，“机心”（泛指一切智力活动）是人世一切祸乱烦恼的根源。战国时代有个杰出的思想家惠施，有人问他天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地为何不会陷下去，风雨雷霆又是怎么发生的。惠施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提出了“万物说”。如此难得的思想家，他的著作却没留下来，还要被他的好友庄子嘲笑，说以“天地之道”来看，惠施的小聪明就如同一个蚊子牛虻的劳作一般，一点意思都没有，他的求知活动就跟追逐痴汉自己的影子奔跑一样可悲。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儒家提倡的积极反智主义，也就是以思想改造来压制研究自然的“邪门歪道”。宋儒也提倡“格物致知”，但那是“致良知”，也就是探索维护传统社会运转的“天理大义”，藉此将自己改造为忠臣孝子。只有那才是真正的学问，其他都是只能招致人心涣散、世风日下的邪说。
苏轼这则所谓笑话，就是这反智主义价值观的绝佳表现。那“齐之鄙人”显然是他创作出来的文学典型，不大可能有真实的模特儿（事实上，我这辈子认识的“鄙人”也不少，从未流露过这种对事物的好奇心与求知欲，都是非常憨厚朴实、绝不会胡思乱想的普罗大众。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十六七岁的青年学工。一次咱们一道推车，他突然问我：为什么手推车不会打滑空转，而汽车会空转？我非常欣赏这小子，乃告诉他，推车不会打滑空转，是因为那轮子是被动旋转，摩擦力是阻力而非动力，汽车轮子打滑空转，是因为它需要摩擦力作为驱动力。事实上，汽车的前轮也不会打滑空转，因为那是从动轮，空转的是后面的驱动轮［那阵子咱们见过的汽车，基本也就只有“解放牌”四吨货车］。可惜这小伙子还没结婚便因事故死了，唉）。在苏轼心目中，去琢磨那些无聊问题，本身就是愚蠢的极致，提出自己的解释就更是蠢上加蠢了。他对那虚构的野人的居高临下的嘲笑，恰与千年前庄子对惠施的嘲笑如出一（苏）辙。
可苏轼那苏坡（super）才子做梦也想不到，那俩无知的乡巴佬才是真有大智慧者，其聪明超过他的所谓“才气”不知凡几。人家不但会对大众司空见惯、视为理所当然的现象提出疑问，想知道“为什么”，而且就靠一点粗浅的生活常识，还能提出相当准确的答案。的确，人的鼻孔长朝下，除了利用重心引力使得鼻腔分泌物易于排出外，确实是为了防止雨水倒灌。而脚掌长朝前也的确是为了方便行走。当然，它那么长，主要是为了足弓能给人一种反推力，使得人能有效地行走、奔跑乃至跳跃。只有中国之“鄙人”，才会发明“脚后跟跑朝前”的讽刺话语，来形容某人出于贪欲之急不可待，也只有老芦这种接受过工农再教育的写手，才会把这种生动俚语写在杂文政论中。但若脚掌真个长朝后，则被后来人踏住也确实是不必要的困扰——即令脚掌长朝前，大约每个人也都受够了被后来人踩脱鞋子的困扰吧？真要长朝后还了得？
进化论与“目的论”（teleology）的区别，只在于前者以“自然选择压力”取代了“造物主的智能设计”。事实上，作为一种哲学流派，目的论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对自然现象的准确观察，可它从未出现在中国那个哲盲大国中，而与其庶几近之的原始胚胎，竟然是作为供大众娱乐的笑料提出来的！
肉食者果然聪明
——中国人的聪明观补遗
芦笛
刚才去《凯迪》上逛，见到有人把中国古代笑话翻译汇集成文，其中一则是苏轼的《艾子杂说》。此书是古代笑话集锦。类似的书还有明代陆灼编的《艾子后语》。我年轻时候看过，当时笑不可仰。如今偶然再见，只觉味同嚼蜡，倒是颇有启迪性，是我青年时代根本想不到的。
把其中一则摘在此处吧：
艾子之邻，皆齐之鄙人也。闻一人相谓曰：“吾与齐之公卿，皆人而禀三才之灵者，何彼有智，而我无智？”一曰：“彼日食肉，所以有智；我平日食粗粝，故少智也。”其问者曰：“吾适有粜粟钱数千，姑与汝日食肉试之。”数日，复又闻彼二人相谓曰：“吾自食肉后，心识明达，触事有智，不徒有智，又能穷理。”其一曰：“吾观人脚面，前出甚便。若后出，岂不为继来者所践？”其一曰：“吾亦见人鼻窍，向下甚利。若向上，岂不为天雨注之乎？”二人相称其智。艾子叹曰：“肉食者，其智若此。”
为照顾今天的读者，附上《凯迪》那个帖子的译文：
艾子的邻居，都是齐国粗俗的人。一天，他听见邻居有两个人在议论。一人对另一人说：“我们与齐国的达官贵人，都是受有天地人三才的灵气的，但为什么他们聪明，而我们却不聪明呢？”另一个人说：“人家每天吃肉，所以聪明，我们平日粗茶淡饭，所以就不聪明。”还是第一个发话的人说：“我恰好有卖粮的钱好几千，不妨我与您每天吃肉试试。”过了好几天，他又听见那两个人在议论。一人说：“我自吃肉后，觉得心明了，长见识了，碰到事情要处理就很有办法，不仅有办法，还能把事理说得头头是道。”另一人说：“我现在再看人的脚，往前迈步很是方便，若是倒着往后走，还不是让后边的人踩着了。”第一个人又说：“我现在也发现人的鼻孔，朝下很是有利，若是朝上，下雨的时候还不是让雨水灌了吗？”两个人在那里互相称赞彼此变得聪明了。艾子叹了口气，说：“吃肉的人的聪明就是这么个样子！”
需要指出的是，古文之“鄙”，未必是今日之“鄙俗”，指的多为“边鄙”。“齐之鄙人也”，并不是“齐国粗俗的人”的意思，而是“齐国的野人”之意，相当于如今之“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之人”。而“穷理”似应翻译为“追究事理”。
这笑话之难能可贵，在于它准确地反映了中国人的聪明观。苏轼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为他嘲笑的那两个乡野村夫，才真是具有传统中国读书人中绝对见不到的大智慧，千年之后又继惠施之绝响，不但有着读书人没有的好奇心，去真正地“格物致知”，穷万物之理，而且还对事物的产生原因提出了相当合理的解释。
已经在旧作中反复指出过了，美国传教士明恩溥观察到，中国人没有问“为什么”的习惯，甚至不明白这问题的意思。若向他们问为什么，一般都是答非所问。但他没能说清这传统的来源，而我在旧作中已经解释过了，那是道家消极的反智主义与儒家的积极反智主义造成的。道家主张幸福存在于无知之中，“机心”（泛指一切智力活动）是人世一切祸乱烦恼的根源。战国时代有个杰出的思想家惠施，有人问他天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地为何不会陷下去，风雨雷霆又是怎么发生的。惠施不假思索，立即回答，提出了“万物说”。如此难得的思想家，他的著作却没留下来，还要被他的好友庄子嘲笑，说以“天地之道”来看，惠施的小聪明就如同一个蚊子牛虻的劳作一般，一点意思都没有，他的求知活动就跟追逐痴汉自己的影子奔跑一样可悲。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儒家提倡的积极反智主义，也就是以思想改造来压制研究自然的“邪门歪道”。宋儒也提倡“格物致知”，但那是“致良知”，也就是探索维护传统社会运转的“天理大义”，藉此将自己改造为忠臣孝子。只有那才是真正的学问，其他都是只能招致人心涣散、世风日下的邪说。
苏轼这则所谓笑话，就是这反智主义价值观的绝佳表现。那“齐之鄙人”显然是他创作出来的文学典型，不大可能有真实的模特儿（事实上，我这辈子认识的“鄙人”也不少，从未流露过这种对事物的好奇心与求知欲，都是非常憨厚朴实、绝不会胡思乱想的普罗大众。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十六七岁的青年学工。一次咱们一道推车，他突然问我：为什么手推车不会打滑空转，而汽车会空转？我非常欣赏这小子，乃告诉他，推车不会打滑空转，是因为那轮子是被动旋转，摩擦力是阻力而非动力，汽车轮子打滑空转，是因为它需要摩擦力作为驱动力。事实上，汽车的前轮也不会打滑空转，因为那是从动轮，空转的是后面的驱动轮［那阵子咱们见过的汽车，基本也就只有“解放牌”四吨货车］。可惜这小伙子还没结婚便因事故死了，唉）。在苏轼心目中，去琢磨那些无聊问题，本身就是愚蠢的极致，提出自己的解释就更是蠢上加蠢了。他对那虚构的野人的居高临下的嘲笑，恰与千年前庄子对惠施的嘲笑如出一（苏）辙。
可苏轼那苏坡（super）才子做梦也想不到，那俩无知的乡巴佬才是真有大智慧者，其聪明超过他的所谓“才气”不知凡几。人家不但会对大众司空见惯、视为理所当然的现象提出疑问，想知道“为什么”，而且就靠一点粗浅的生活常识，还能提出相当准确的答案。的确，人的鼻孔长朝下，除了利用重心引力使得鼻腔分泌物易于排出外，确实是为了防止雨水倒灌。而脚掌长朝前也的确是为了方便行走。当然，它那么长，主要是为了足弓能给人一种反推力，使得人能有效地行走、奔跑乃至跳跃。只有中国之“鄙人”，才会发明“脚后跟跑朝前”的讽刺话语，来形容某人出于贪欲之急不可待，也只有老芦这种接受过工农再教育的写手，才会把这种生动俚语写在杂文政论中。但若脚掌真个长朝后，则被后来人踏住也确实是不必要的困扰——即令脚掌长朝前，大约每个人也都受够了被后来人踩脱鞋子的困扰吧？真要长朝后还了得？
进化论与“目的论”（teleology）的区别，只在于前者以“自然选择压力”取代了“造物主的智能设计”。事实上，作为一种哲学流派，目的论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对自然现象的准确观察，可它从未出现在中国那个哲盲大国中，而与其庶几近之的原始胚胎，竟然是作为供大众娱乐的笑料提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