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梦2014年4期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1   “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早晨,我捧起一本不久前从牛栏市场旧书摊上淘来《加缪文集》,靠在客厅临窗的沙发上正准备打开阅读,搁在窗台上的诺基亚E62,“嗡嗡”地震动了起来。会是谁打来的电话?这个假期我没有特别火烧屁股的事去办,即使有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出门。   我的新女友虹明天要到我这里来住几天,昨晚我们在电话里已经说“死”了,不见不散。   其实我拥有她仅仅不到一天,但我感觉已经有一万年。   我抬头瞅了一眼手机屏幕,号码是陌生的。E62正摇头摆尾,执着地拍打着黑色大理石的飘窗,如丝绸一样光滑的台面,并渐次作横向漂移,理直气壮地朝我面前缓缓滑动,没有一点点停下来的意思。   我没有伸手去接,假装我没看见,或者不知道。这样做虽然有些自欺欺人很不礼貌,但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电话来的都是时候。   此刻,窗外正下着滂沱大雨,刮着狂风。我从9楼的窗口望出,风雨中的西安,像罩在一大片不太干净的透明塑料薄膜里,诡异而又模糊。我窗口对面皇城大酒店的广场上,三个保安正顶风逆雨,吃力地往下拉扯缠在旗杆顶上的湿淋淋的旗子。这时候,一位穿白长裙的长发少妇,从刚停在广场车位上的红色桥车里钻了出来。可能由于风急雨骤,加上开门后走的太急,脚下一歪,差点没对着我的目光跪下来。同时,她的一只高跟鞋,鸟一样的飞起来在她的臀部啄了一下,弹出去落到了车的前引擎盖子上。   她抱着头抵挡着风雨猛烈的袭击,长发纷飞,裙摆张扬,由于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回头看看卧在前引擎盖子上的鞋子,又朝前瞅瞅淌着雨水的车屁股,站在风雨里开始左右摇摆,瞻前顾后,甚至有些举棋不定,最后还是一跺脚一咬牙下了决心,放弃了鞋子,一瘸一拐地扶着车侧,冒雨爬向了后备箱。   她的身高姿态跟我的虹有些象,但我确定绝对不会是她。六小时前的午夜,我们刚刚通过电话,养尊处优的女人都是很会睡懒觉的,虹也不例外,况且我们热线的时候,我从电话里得知,她还在300公里以外的她妈妈那里。   我想我现在和这个着白裙的长发女人一样,遇到了一个相同的问题:那就是在捉摸不定的两难之间进行取舍。   我眼瞅着她从后备箱里掏出一把红伞来,举过头顶,吃力的向上一推,伞随即张开。但很快,这把红伞就让大风给刮得翻了个儿,变成了一只朝天张嘴的红喇叭,毅然决然地脱离了女主人的掌控,一路扶摇直上,风雨兼程,最后来了一个倒栽葱,喇叭口朝下,准确地插到了旗杆的顶尖上。三个正在仰头扯旗的保安,吓得一起从旗台上退着跳了下来,其中一个脚下一滑,跌了个狗吃屎,从地上溅起了一大片雨花来。另外两个双脚并拢,腰板笔直,手搭雨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不明飞行物行起了注目礼。   这个假期会不会一开始就这么泡汤了。   我想起了自己唯一的那把红伞,不久前丢在了虹的车里。   我的一位精于预测卦爻的朋友曾经对我说过:伞和散谐音。你给女人送什么都可以,千万别送伞,那注定你们的事避免不了一个“散”字了得。想到这里,我几乎快要伸出手,去拿还在震动着的手机,想马上给我的这个未过先知的朋友打个电话,请教一下我丢在虹车里的伞,算不算是我送给她的。   那天,我下车和她分手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热风习习。她从后备箱里给我抱出个滚圆的花皮宁夏大西瓜来,含情脉脉地塞在了我怀里说:“天热,回去‘杀’着吃了解渴吧。”   当时我抱着西瓜就像抱着她一样的激动不已,以至于忘掉了我那把伞,还安静的躺在我们激情浪漫后余温尚存的车后坐上,当然我怀里抱着的这个圆不溜球的不速之客,彻底毁灭了我准备和她分手时的浪漫一拥。现在想来,她送我大西瓜,是不是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讲,是让我赶紧滚蛋的意思。这个推断让我一下子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我的电话现在占线,还在持续执着地舞蹈之中。   今天不管是谁的电话,我决定不去接他,因为那个滚圆的宁夏花皮大西瓜,突然弄的我心烦意乱,好在我很快找到了不想接电话的理由:因为天下着这么大的雨,不管有什么事情必须要我去办,不管谁找我干什么,我都不会应承,我现在没有伞,没办法出门。事实上我是怕其他事情搅了我和虹的好事,昨晚我们通完电话后,她很快给我发来一个短信,内容是:你几乎让我发疯,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在找到了这个没有伞的非常客观现实的理由以后,对不接这个电话马上变得心安理得起来,我甚至摇了摇头,独自苦笑了一下。   有时候觉得,静下心来阅读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在等人或者下雨的时候。今天终于有时间阅读了,我没挪屁股,低头翻开了捧在手里《加缪文集》的索引,但是还没等我看清《局外人》所在的页码,E62就迫不急待地从窗台上自己翻了下来,毫不客气的打落了我手中的书,一头栽在我脚下,接着从坚硬的地板上弹了起来,在空中来了个漂亮的360度前空翻,稳稳地压在了《加缪文集》封面的画上,且开始连续不断的转着圈儿拍打加缪先生的脸。   事情的发展让我有些吃惊,有些忍无可忍,甚至有些气愤!我很想去马上烧一壶开水过来,浇在E62上,看他还会不会像蚂蚱一样的继续蹦达。可惜夏天还没有来,秋天又很远。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的话,我担心会烫伤加谬先生。   看在加缪先生的脸上,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站起来弯下腰,拣起了电话。我想我和加缪先生一样,已经受不了E62如此拼命的折磨了。即使对方掐了线,我也会熬不过看完《局外人》,或者有足够的耐心看进去《局外人》,就会给对方客客气气的回拨过去。这个能奋不顾身能把加缪先生打翻在地的陌生来电,确实到了不得不接的时候。   按下接听键的当儿,我抬眼瞅了一下对面雨雾中皇城酒店的广场,那辆红色桥车引擎盖上的鞋和着白裙的长发女人已经不见了,但那把红伞还坚定地端坐在旗杆顶部的风雨之中,向我的窗口张望。   2   “我以为你死了呢!不接电话!”   电话那边没等我开口,就劈头盖脸的撂了一句过来。   原来是我的兄弟毕然,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已经爬到喉咙眼的心咽回了肚子,把电话换了个耳朵。   “你狗日的逛够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   “哦,你还没死呀,你等等,你等等,我先解个手,先挂了,一会儿给你打过来。”我听到了嗵!嗵!前后两声沉重的关车门的声音,随即电话就断了线。   前不久我们刚在西二环牛栏市场上意外的不期而遇。   我知道我们那次分开后不久,他便去了彩云之南,或许现在正和他的情人一起,驱车前往香格里拉的某个星级宾馆,在即将开始颠鸾倒凤之前,给我来个礼节性的节日问候。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紧张,加上他胳膊上搂着个女人,我们在一起饭也没吃酒也没喝,我留了电话地址,就匆匆离去了。   此前十五年来,他就像一股青烟一样随风而去,音信全无。最可靠的说法是说他去了新疆,我想了好多办法一直没有联系到他,托朋友出差的时候在乌鲁木齐、格尔木、喀什等地的电线杆子和公共厕所里,贴过赏金不菲的寻人启示,在大坂城的电视台上给他点播过生日祝福,还在互联网上对他发起过人肉搜索,能用的招数都用尽了,但所有的努力都是瞎子点灯泥牛入了海。   后来我就断了再找他的念头。我想着他多年来一直在碧草连天的那拉提牧马,或者在名扬天下的吐鲁番倒腾葡萄干,要么就混迹在新疆和田的玉器市场里,正一丝不苟的摆弄那些大小规则不等的石头;要么可能悠闲地坐在天池的某个背荫的角落,一边打盹一边垂钓。估计早已经儿女成群,家庭和睦。我多次在想象中看见他的风情万种艳丽无比的维族女人阿依古丽,在他撂下冬布尔的间隙,不失时机的给他捧上了两张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馕。   最近几年,日益猖獗的东突势力,让我总替他捏着一把汗,我知道他是个不甘寂寞,随时要弄点事情出来的家伙,如果拿捏不住混的不好,误入歧途事就大了。   有时候我夜半惊醒,呼地掀翻被子坐了起来,一身冷汗,徘徊在刚刚惊醒的梦中。我非常清晰地看见他,在冬季到来前,轻松地穿越了帕米尔高原,轻车熟路,绕过边防巡逻队和纯种牧羊犬,抄密道进入到了阿富汗腹地。天朦朦亮的时候,他从一块石头背后诡秘地闪了出来,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确定四面无人,才把拇指和食指塞到嘴里,打了一个奇怪的唿哨,其声音类似于猴子绝望的哭泣。接着用右手在左屁股和右大腿上,分别很响亮很有节奏别的拍了三下。我当时难以确定这个朴素的扑打尘土的动作,就是接头暗号的一部分。   随即,一辆锈迹和血迹混淆不清,已经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快要散架的丰田越野皮卡,挣扎着气喘吁吁地从不远处的沟豁里爬了出来,向他站立的地方慢慢地驶了过去。皮卡右侧的车门狗耳朵一样耷拉着,司机缠着一圈又一圈厚厚的又笨又重的头巾,伸着细长的黑脖子。我担心时间长了,他的脖子会不堪巨大头巾的重负而咔嚓一声断掉。那司机一手吃力的打着方向盘,一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抱着由于颠簸而咣铛作响的车门,后箱里站着几个斜挎着枪穿白袍子的人。经过他跟前的时候,他手提一把闪着冷光的AK47,纵身跳了上去,和车上的白袍们又是拥抱又是拍肩膀,亲热的跟兄弟似的让我嫉妒。   多年不见,我几乎难以相信,已近不惑之年的他,身手还和当年偷西瓜时一样敏捷。我揉了揉眼睛,终于比较清楚的看见,他腰间缠着一圈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子弹。   他上车后,车速瞬间提升,车屁股后随即飞沙走石,烟尘滚滚,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叹了口气,知道他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也许正在前往阿富汗山区本・拉登迷宫一样的洞穴大本营,或者要去巴基斯坦边境的某个寸草不生人迹罕至的神秘地带。我张了张嘴,想大喊着阻止他,但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喊出声来,我怀疑当时我可能被某个极端的宗教异己分子从背后卡住了脖子。我很后悔没在他接头以前给他打个招呼,时间允许的话,我和他还可以坐下来谈谈心,没准儿还能把这只迷途的羔羊给牵回来,现在看来我自己都自身难保,腹背受敌,喉咙被卡得喊不出声,所以就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么走了。   我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摸索着打开床头灯,随即又很快的关上了。   “这怎么可能!”我在黑暗中大叫了一声。仰面倒在了床上。   那天我们坐在牛栏市场的水泥长椅上,我给他讲述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我对他的这些猜测和担心的时候,他挥手打掉了我嘴里的烟,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看你狗日的不是书读多了,就是脑袋进水了,我开个面粉厂你也会猜测我是不是个弄白粉的。”   “哈哈哈!完全有这个可能,明天我们就去云南好不好?我的大宝贝!”一个香艳的女人突然从椅子背后抱住了他的脖子笑着说,把我吓的从水泥椅子上跳了下来。   3   再次接通他打过来的电话,我听到了密集的雨点敲击地面的啪啪声,夹杂着狂风的气流掠过手机麦克风所形成的尖利啸叫,以及几声声嘶力竭后嘎然而止的汽车刹车。我想他可能没在香格里拉鬼混,也许正在昆明或者大理的某个十字路口横穿马路,一手打着手机,一手牵着他的情人,我担心他这样会被汽车撞到,所以我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听到他在风声雨声车声人声中挣扎着说:“是这样,我要借你的风水宝地避几天雨……时间可能会很长;对不起了,没提前打招呼……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来我在云南好好的,但事情逆转的很突然……我遇上了……我必须……我半道上撒尿的时候才临时决定……我能改变我的性别,但我无法改变天……”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来的太猛烈了,我惊讶得快要拿不住电话了,我已经听不清他最后在嘀咕些什么。虽然接收过来的话听上去断断续续,关键部分模糊不清。但意思只有一个,就是他已经到了西安,明摆着要我立马收拾东西走人,越远越好,他要借我的地方快活几天。   我一直傻愣着没有开口,其实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我想尽快结束这个倒了大霉的电话,我现在需要时间,需要冷静。我要思考一下我和虹明天怎么过。这狗日的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我现在连气也缓不上来了。   等电话里的背景声稍微安静下来,估计他过了马路,我逮了个机会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客气个屁!你现在在西安哪里?”   “我马上就到你楼下了。”   “啊!怎么不早说,赶……赶紧上来!”我已经心乱得转着圈儿结巴了。   “好的,我马上就上来,你还在裸睡吗?内裤没有在床垫下面就在枕头下面,要不就可能拉在长裤子里面了,找到了赶紧穿上!好了好了,我挂了,我要进电梯了,快没信号了!”他没等我再说话,就迫不及待的挂了电话。   他的话听上去好像昨晚是他亲手给我脱的裤子。其实他是在提醒我做好准备,不是留时间让我穿裤子,他要我给他个面子,收拾一下房子。我想他手里还拖着个女人,而且是个晶莹透亮,饱满水灵如葡萄一样的好女人,他喜欢的不得了,如果是那个唱戏的,他会选择宾馆。   我了解他,他过去总是这样让人措不及防,出其不意,无论干什么事情,不给人留任何商量的余地。看势头他并不打算速战速决,他要细嚼慢咽,铁了心在我这里住下去,可我和虹已经说好了,我们明天的佳期怎么办?   等他上来聊一聊,我和他谈谈心,或许到了明天早上,他们良心发现后就会刷了牙走人。其实我也不容易,离婚这么久刚交了个女朋友,被窝还没暖热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岸花明又一村。我考虑在他们上来后,我就去对面的皇城酒店,给自己订个房子对付一晚,然后再联系我的虹。   这样一想我反倒镇静了下来,开始收拾东西。笔记本电脑、充电器、移动硬盘、飞利浦剃须刀、躺在地上的《加缪文集》等。   本来我今天准备彻底打扫卫生洗衣服,重新布置房子,给我和虹营造一个浪漫缠绵的氛围,然后去买一束玫瑰,给她一个惊喜。再买一双新拖鞋放鞋柜里,当然,包装是不能拆开的,女人天生敏感,在细节上有超乎男人无法想象的嗅觉,视觉上更是来不得半点马虎,多一双落了地的拖鞋出来,打翻了醋瓶子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已经来不及准备,也没有必要了,毕然听上去急得就像个催命的鬼,可能现在正抱着他的娇娘升到了六层了。   只能顾个大概了,我冲进厨房哗哗哗地先把最近以来攒下的碗全都洗了,速度快的除了池子里大堆的碗碟以外,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了。   我展开床上的毛巾被和床单,把枕巾和没来得及洗的袜子等顺手一包,迅速丸成一团,塞到了装过液晶电脑显示器的空箱子里。由于箱子太小,一侧很快地就被憋破了,我把破处那一面朝里塞在书柜的最下面,并且在上面踏了两脚,但箱子上面鼓起的两个乳房状的大包还是下不去。我灵机一动,顺手拖过普鲁斯特几卷沉重的精装本《追忆似水流年》,稳稳地压在了盒子上面,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过去的一段时期,由于夜晚蚊子持续不断的袭击和午夜来电的频繁骚扰,我渐渐地对阅读这部鸿篇巨著失去了耐心,连第一部都没看完就搁置了起来。我计划将在65岁以后继续阅读这部经典,如果我能活到65岁的话。   朋友如兄弟,我得另找干净的毛巾被和床单给他们放床上,翻柜的时候才猛然想起,另外的一床毛巾被和床单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一直滞留在楼下的干洗店里。我几次路过试图想进去取回,但由于店方开具的收条凭证让我弄得去向不明,空口无凭冒然闯入,怕被人家当骗子一样给轰出来,弄不好会被揍个皮青脸肿熊猫眼就化不来了。后来我回来翻箱倒柜也未能找到那张凭据。我提着一把瑞士军刀,连楼下垃圾箱里我扔掉的几双破皮鞋的底子都割开翻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因此取回毛巾被和床单的日期被一再拖延耽误,去年冬天那场罕见持久的大风雪以后,我已经彻底的忘却了这件想起来很不愉快的事情。现在估计经过新一轮四季更替,日月轮回,即使我认识我的毛巾被和床单,我的毛巾被和床单也不认识我了。   4   自从我身边的最后一个女人――我最爱的母亲前年撒手归西,我就很少跟异性有过亲密接触,所以个人生活弄得一团糟。   每逢出差住宾馆,我都会收集夹在客房指南里小巧精致的针线包,小心翼翼地收好。我已经学会了自己钉扣子,看来穿针引线这个活儿并不难,我甚至边钉扣子边拿起针在我头发里篦了一下,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见母亲经常这么做。哼!女人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你们我照样活。   我们公司的门卫老张,六十六了还会用一双粗笨的大手织毛衣。   去年秋天,我送了他一瓶十五年窑藏西凤,他执意要织一件毛衣送给我,并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卷了边的时尚毛衣书,让我挑样子和颜色,督促我赶快上街去称毛线,下雪之前保证我穿上新毛衣,把我感动地差点流了眼泪。   我说:老张叔,你要是个女的,就凭你这一手细活儿,我也得把你娶回去做老婆。   我后来自己做饭炒菜,是饿得撑不住了逼出来的,放在三年前,谁让我洗衣服涮碗,还不如直接拿刀把我就地砍了。以前我一看见男人裹个围裙在厨房里操刀把勺,气就不打一处来。男子汉天天在外面马不停蹄,呼风唤雨,忙活了一天,累得跟马似的,回来洗了手进厨房洗菜点火,淘米揉面,心情好了玩玩可以,在外不顺心如意,回来操了菜刀裹了围裙,仓促间披挂上阵,遇上打不着火再碰翻了油瓶子,砸锅摔碟子开水烫了脚事小,心一乱切了指头就惨了,这饭做出来还不大倒胃口。所以以前厨房我基本上不进。这也可能是我把前妻逼上梁山拂袖而去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当然我也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拿不住进错了门,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千里马也有失足的时候嘛。   走个穿黑的,就来个穿红的,大丈夫何患无妻。   那天是个星期天,窗外下着��细雨,我在重读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在文字迷宫里越转越累,就撂下书拿起一把伞,转到老张那里去聊天。   公司和我住的地方各坐南北,有十站的车程。那天真是鬼使神差,迷迷瞪瞪的坐车就去了。大老远就看见老张在打电话,我快到他门口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他对我点了点头笑了一下,很快放下了电话。   我进门后,他招呼了我一声,我刚把伞搁在桌子上腾出手来,他不知从那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挂毛线,很快地塞在了我手里,并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指挥我两手撑开线横着,他拉出线头坐在我对面,轱辘轱辘地就缠了起来。   我有些好笑,心想他是不是怕我推辞跑掉,就再也找不到给他缠毛线的人了。   “小马,要是手困了就把毛线搭在腿上。以前没缠过毛线吧?”   “哦!嘿嘿,在电视里看过。”我边回答边把毛线搭在腿上,两腿叉开。其实我见过我妈和我前妻这么缠过毛线,我只是觉得我这个动作有点滑稽。   “听说你离婚两三年了,怎么出来进去老是一个人,还没目标吧。”他问我。   我掏出两根烟塞在嘴里点着了,给他嘴里塞了一根说:“还没合适的。”   “一个人过着不难受,一个人想另一个人才难受。你有复婚的打算?”   “没有,我闲了没事就看闲书,一看书把找老婆的事情就给忘了。”   “嘿嘿嘿,书里有个姑娘叫颜如玉的,你看见了没有?”老张的笑有点神秘有点古怪,不过他刚才这两个问题问的跟哲学家一样让我吃惊,甚至没办法回答。   “张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打毛衣?”我只好换了个话题。   “你还别说,我老婆就是我打毛衣打来的。”   老张说他年轻时候在高寒地带的边防哨所里站了几年岗,打毛衣就是在那个时学会的。他说他学会打毛衣,并不是为了用来排遣和打发换岗后漫长的寂寞的。   那时候,我们班里几个人基本都有了对象,不到一年都穿上了相好的或者家里亲人从千里之外邮寄来的毛衣。大雪封山北风呼啸的时候,一个个套着毛衣,幸福的像怀里揣着个太阳一样傲慢和温暖。我很失落,也很嫉妒,毛衣成了压在我胸口上的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连续几夜的失眠和折腾之后,我终于发高烧病倒了。班长徐胖子是个海南人,见我闷闷不乐彻夜难眠发烧病倒,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执意要把他的毛衣送给我穿,他说海南那边热,打小他就不知道毛衣是个什么狗屁东西,穿着毛衣对他来说非常的不习惯,穿在身上难受得就像钻了个刺猬。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想他那媳妇要不是有个男友在高寒地带的边防要塞当兵,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去织什么毛衣。   他们怎么都这么幸运,我怎么就这么不幸。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我接过班长的毛衣,一气之下就扔到门外雪地里去了,我的举动搞得班里马上跟死了人似的压抑。开班会的时候,徐胖子拍桌子宣布:从明天开始,把你们的毛货全都给我塞床底下去,谁要是让我看见,连站三班岗不许轮换。他有意回避了毛衣这个词,并且看了我一眼。当时我不知道,我上厕所的时候,他向团部摇了电话。   毛衣事件很快惊动了团部,怎么搞的!镇守国门思想要高度集中,站岗巡逻不得走神开小差,帝国主义虎视眈眈无孔不入,你眨个眼就是给敌人一次机会。团长在电话里把连长训斥了一顿,连长连夜开车就从60公里外的哨卡赶来了。   连长进门后连身上的雪都顾不上拍,就坐在我床头,摸着我的额头拉着我的手,给我耐心的开始做思想工作,传达上级领导的亲切关怀和温暖问候。他拍着床板决定给我提前准假探亲,主要是嘱咐我在有限的假期内回去搞定对象,解决没人寄毛衣的问题。并说这是军事任务,必须拿下,回来向他如实汇报。   连长的诚恳感动了我,其实我无亲可探,父母早亡,家徒四壁。没有姑娘愿意进我家的门。唯一的姐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当爹做妈艰难过活,能揭开锅就不错了,我还指望找什么媳妇。   我只好对连长说我想通了,我错了,不应该这么做。冲班长发脾气是不对的,我年轻想不通一时糊涂,影响了班里的情绪。我坚持要马上坐起来写检讨。被连长压在了床上,我最后提了个要求,让他给我几天假,我想到城里转转买点东西。其实我想下山进城买毛线和打毛衣的针,自己学着织毛衣,顺便给姐姐寄套旧军服回去。   我就这样学会了织毛衣,织得比他们的对象和亲人们的手艺还好看。后来我给连长的妹子织了几件毛衣,没想到寄给她的毛衣成全了……   我们正聊着,虹进来了,叫了一声:“舅,我看你来了。”   老张抱着毛线疙瘩站起来给我介绍:“这是我外甥女虹。”   我腿上架着毛线,屁股抬了几次,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老张拿胳膊肘把我肩膀往下一按:“坐好坐好,线乱了就难缠了。哦,虹,这是我们单位的小马,在舅这里耍来了,是个很乖的娃。”   他把毛线疙瘩往虹手里一塞:“你们先给我缠着,我没烟了,出去买个烟。”   我赶紧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说:“抽我的,抽我的!我这里有烟。”   “你那烟没劲,我去买卷烟。”老张头也没回说着就匆匆忙忙的出去了。   5   我想和虹握个礼节性的手,看见她抱着毛线疙瘩,手到半道又缩了回去。我只好说:“你好!你好!”   她看着我叉开架着毛线的腿,捂着嘴笑了起来,我反应过来,马上把线拿起来撑在了手上,迅速并拢了双腿。但她并没有开始缠,而是把毛线团放在了凳子上,转身去倒水:“我舅这个人真是的,你给他干活,他也不给你倒杯水喝。”   虹算不上漂亮,但很迷人,神情带着些许的忧郁,看上去气质高雅,成熟性感,属于那种让人一见就想的熟透了的女人,特别是她凸凹分明的身材和那一头迷人的长发,谁见了都会想入非非。她的着装时尚典雅,质地上乘,绝对不是从开元商城女人世界里买到的那些顶尖品牌,而是从世纪金花VIP专柜上购来的贵族精品,价格上万。她属于是那种已经修炼成精了的女人,这种女人往往很难到手,到手了很难撒手,犹豫一次就会错失良机擦肩而过,第一把抓不住搞不定,这辈子就休想再靠近她。   我看着她有些嫉妒,甚至有些短暂的意淫,我感到我把双手架着的毛线撑得紧的快要崩断了。仔细想想这又何必绅士呢,没出息没吃过天鹅肉是不是,再好也是别人的女人,水中月镜中花而已,你装什么正经呀装。我在心里骂自己,很快让自己彻底放松了下来,把毛线又重新架在了曲着的腿上,两腿叉了开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   我腾出手,正好双手接了她寄过来的水。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最后一仰起脖子来了个底朝天,喝完把杯子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笑着调侃说:“你倒的水喝起来就是香!”。   “你真会说话,经常这样哄小女孩吧。”她坐下来边缠毛线边说。   “是的,其实我是想麻烦你再倒一杯,关键是你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比你坐下来更好看”。我回答说。   “哈哈哈!我舅还说你是个乖娃,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她又捂着嘴笑了起来。   “别不好意思吗,捂嘴巴干什么。其实你的嘴与众不同,很动人很性感。哈哈哈!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为什么?我进来时都没见你抽烟,怎么现在要抽。”   “是的,突然想抽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特别郁闷的时候,一种是非常高兴的时候。”   “哦,这么说你是非常高兴了啊,如果我不让你抽呢?”   “那我就听你一次,不抽烟了。不过你也得听我一次,我们扯平如何?你去给我再倒一杯水,让我再饱个眼福,感受一下你的风摆杨柳,哈哈哈!”我得意地说。   她举起线团就朝我身上打了过来,我想我不过是和她开了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而已,不至于让她翻脸吧。   她起身靠近了我,我坐着没动,我能清晰的看见她低胸裸出的滚圆的右乳上部的纹身,伏着的一只颤微微的震翅欲飞的黑色粉蝶,翅膀上泛着点点米黄。她抵达了我,倾斜着身子,饱满高耸的乳房已经快触到了我的鼻子,我晕眩着吸了一大口醉心的乳香,感觉自己沉寂了很久的大腿肌,开始了几圈强烈的波动和震颤。   她在我身后的桌子上取了杯子倒了水给我,坐下来低头开始继续缠毛线,失去了刚才的笑意。我总觉得她心里揣着什么,但跟我无关。我已经掐灭了我刚才看着她背身的一些荒唐的想法。我端着她倒的第二杯水,没有马上喝。   我是个快乐的人,喜欢轻松愉快的气氛,喜欢开不轻不重的玩笑,苦楚是自己的,永远埋藏在内心深处,决不感染给别人。我希望她尽快的笑起来。   “我们缠毛线配合的这么默契,别人路过要是看到这温馨场面,一定说咱俩是一对夫妻。”我喝了一口水笑着说,其实我是想找个话题让她快乐起来。   她对我这句话毫无反应,手中的线团缠的失去了原先的轨迹,几乎快要散架了,我知道刚才她的心已经走远,根本就没听进去我的话,她突然抬起头说:“你能抽根烟吗?我想闻一下香烟的气味。”   我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看见她仰头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酥胸挺拔,长发飞瀑,娇喘微微,我的潜意识又一次打败了理智,目光紧跟着就扑上去了,人还坐在板凳上。   她是谁的女人?我在想。   我又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大烟圈来,烟圈旋转着捧起了虹的脸。   我猛然醒悟了过来,在我的记忆里,老张是从来不抽卷烟的,怎么就扔下我们这对孤男寡女,匆匆忙忙地买卷烟去了,到现在还不回来。   6   我和虹从她舅舅老张的门房出来的时候,��细雨还在继续。   我在虹的头顶撑开了伞,送她走向停车场。由于我靠着她这边的手为她举着伞,我一直为不能揽着她的腰而在心里暗自叹息。我恨不得能多长出一只手来,以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挨得太紧了,她满身的热量和肌肤起伏不定的弹性诱惑了我,她脚步的节奏让我感到她处于某种兴奋状态,好像急着要引导我去某个地方,其实我想走慢一点,以便延长送她的距离,毕竟有很多年没有跟女人一起,共享一把伞的天空了。   奇怪的是我们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虹现在和我一样单身,她的丈夫三年前死于工作中的一场意外,她的左右手腕上共有三道长短不等的白色刀印子,那是长久以来悲伤过度自杀未遂的结果,同时也证明了她是多么的爱他的丈夫。我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如何跨越那段悲痛绝望的日子的。这样的女人个性强硬,外柔内刚,心如止水,如果你没有过人的天赋和人格魅力,会很难走近她的内心。   给她找个男人一直以来是他舅舅老张的一块心病,一小时前我才知道自己有幸成了老张的目标之一。老张的确是个善于伺机战术布局的老兵,他在发现我朝他那里来的时候,借机打电话通知了他的外甥女,安排了这场别开生面的缠毛线见面会,他竟然事前做到了不动声色,没给我透露过只言片语关于他外甥女虹的情况,那怕咳嗽一声或者给我使个眼色也行。如果虹满意的话,我得改口叫他舅舅;如果他外甥女对我不接受,只当看了回她舅舅,给他回去打个电话就行了。我被置身局外蒙在鼓里,死了也不会知道,最重要的是不会因此伤了我残存的那点可怜的面子。我想起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   缠毛线的时候我问虹,你现在还伤心吗。她反问:听说你嚼书如命,看过加缪的《局外人》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接着说:“因为时间长了太痛苦,对于过去的一切,我已经麻木到不想去回味。”   我说:我看过加缪的《西绪福斯神话》,他明确的界定了荒诞与自杀的关系,她说:“在我们朝着死亡一天比一天快的奔跑中,肉体始终处于领先地位。”   我没对她承认我还没有看过《局外人》,我想用他熟悉的加缪先生,劝劝她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命是多么的美好,自杀是多么的愚蠢。   她对我说她的丈夫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人,现实中几乎无人超越。现在的男人看上去英俊潇洒、牛气冲天,其实外强中干,大多和这个世界一样阳痿,缺乏内涵和激情。她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还包括他们的内心。”   她说有一次,有朋友给她介绍了个非常抢手的王老五式的房地产商,热心为她撮合。那男人看上去完美到无可挑剔,家财万贯暂且不说,那嘴会说的跟周星驰好有一比,能把女人哄的不用他动手就会宽衣解带,实际操作起来后,发现他是个银样蜡枪。   还有人给她介绍了个丧偶的大学教授,条件优越,声名在外,但她实在接受不了他的眼镜圈数,数以千计倒还罢了,一想到下半生要每天面对那两个厚厚的酒瓶底子,她转身就跑。   我和虹走到了一辆红色的马自达6跟前,我抢先一步为她打开了车门。我喜欢红色的M6,因为它代表激情和速度,所以这一刻,我爱屋及乌,基本上不排除我已经爱上了她的可能。她弯腰坐进去后,在下面门框上流下来一大堆藕色的裙摆,我弯腰拾起来小心的塞到了她的小腿下面。我看见她脸上顿时泛起了一圈红晕,说了声:谢谢,声音甜得几乎让我站立不住而两腿发软打摆子。关车门的时候她又说:“没看出来,你五大三粗还这么心细如丝!”   我对自己突然变得这么绅士这么卑微谨慎大惑不解。我问了自己一下,我是不是到了一个迫切需要女人,并向他们大献殷勤的时候?   等她启动车子降下车窗后,我准备微笑着给她说再见,无须相约明天,我们已经互留了电话。我准备在她走后,给她发个幸福甜蜜的短信,内容现在来不及想,何况语言从来都是我的强项。   她降下车窗,我也抬手准备给她说再见,她突然仰头对我说:“下雨很闷,我们一起开车转转如何?”   我惊讶的几乎张大了嘴巴,但我表面上还是保持了相对漠然的镇静,其实内心早已经沸腾得开了锅。为了掩饰惊喜,我故意仰望了一下阴郁着的下着小雨的天空,我的目光很快拨开了云雾看到了太阳。我轻描淡写的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好吧,我正好没事可做,陪陪你!”   “会甩鞭子赶马车吗?”她笑着问我。   “当然!除了长翅膀的,带轮子的我都能蹬着走。哈哈哈!”我敢说我这声快意的笑,真实的没有一丝半点的掩饰。   她下了车,高兴得像小鸟一样,欢快地飞到副驾上去了。   车下了三环,冲上西宝高速,过了收费站,我把排档杆锁定在了巡航位置,手慢慢地伸过去插进了她脖子后的长发里,大胆柔情地抚摸着。我想起了齐秦的一首歌《穿过你的长发我的手》。歌词和旋律已经走远,而行为永恒。她没有阻拦也没有拒绝,也许她认为那不是我的手,而是她过去的丈夫的。我敢肯定,她此刻在回味过去某个温情的时光。   一个灰蒙蒙的雨天,跟今天一样,路上车稀人少,窗外春雨霏霏,杨柳依依,丈夫驾着车载着她,车子里流淌着柔漫舒缓的萨克斯音乐《回家》,她靠在丈夫右侧的肩膀上,一只手抓着他腰间的皮带,生怕他跑了,她闭着眼甜蜜地睡着了。   我是如此的了解女人,是因为我失去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我学会了用心去解读她们的内心。   虹随手打开了CD,音乐响起,是一首忧伤的《人鬼情未了》。我偏头看了一下她沉浸在悲伤情调之中的样子,就有些很不好受。我感觉现在自己就是个局外人,或者是个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司机。我抽回了手,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得把这个女人从遥远的不可能再现的过去里拉回来。我要做个她的终结者,生活已经足够无聊,不管以后的结果如何。   我伸手按下停止键,中止了《人鬼情未了》的放送,打开CD,取出《人鬼情未了》的碟子,降下车窗,她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嗖地从窗口把碟子撇了出去。她压根儿就没想到我会有这么激烈的举动,气愤得已经扭曲了脸,坐起来吼道:“野蛮!谁给你的这个权利?”。要不是安全带的羁绊,我看她几乎要扑上来了。   我出手稳稳地压住她,心平气和又语气很重的说出了一个字:“爱!”   我知道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她无法反驳我的回答。所以她带着愤怒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突然就“哇”的一声掩面大哭了起来。   这是个绝好的时机,她还在哭,我没有去安慰她,尽管她迫切的需要和等待我的安慰。   我找了个时机,打了一把方向,把车驶进了高速路段的一个休息停车区,找了个僻静的没人注意的角落泊了下来,打开了示宽灯,解开安全带,转身一把就把她拥了进了我的怀里。   在车后座上,当她的丰臀落入我怀抱的刹那,我惊呆了,她迷人的腰线接近股沟处,一双对称的激情可爱的彩绘海豚,带着飞溅起来点点天蓝的水花,在她的蛮腰上腾空而起。   你的勾魂的美丽不点缀就已经足够,如此装点是要让我为你疯狂吗!   车摇晃的很厉害,几乎快要翻了,我感觉我的汗水比车窗玻璃上的雨水还要多得多……   7   牛栏市场很久以前是个牲畜交易市场,现在成了敞开让市民自由活动的娱乐场所,类似于街心公园。老年人和没上学的孩子比较多,摆地摊买气球和手机套的小贩、买旧书和盗版书的、残疾流浪艺人、免费理发的美发学校学员、脏兮兮的耍猴的、占卜算卦的假道士等等各占一方忙活着。最热闹围的人最多的是唱秦腔戏的草台班子。现在戏在剧院里少有人看,好多剧团已经解散,大小名角忙于周转在各社区和乡间丧事的赶场之中,倒也不很寂寞,起码在这里,人们的掌声和目光要比舞台下热烈和真切得多。   我抱着虹塞给我的大西瓜,在回家的路上脚一斜走到了牛栏市场的旧书摊,居然用五块钱淘到了《加缪文集》,里面有《局外人》,这让我意外的高兴。我准备好好读读,看看虹在《局外人》里面究竟看到或者体会到了什么。   我那老张舅舅打毛衣能打出媳妇来,我缠毛线缠出个媳妇也不奇怪。所以今天我有些得意忘形,猛然间得到一个女人,很有成就感。抱着西瓜揣着书也不知道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我不想回家,突然觉得一个人呆着很难受,我停了下来,想回忆一下我一个人这么久是怎么过来的,可我什么也想不起,虹海豚一样的奔放和舒展的肢体,已经把我的内心挤满了。   如果说惊喜和意外是双重的,这一刻其实只是个开始。   也是在那一天,我突然发现多年以来人间蒸发了的毕然,正混迹在一群50往上的老头老太太之中,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由社区公园组织的草台班子的秦腔表演。   他还是那样高大英俊,看上去只是多了些沧桑和发福。他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看上唱戏的了。我知道他打小就是个爱情杀手,是个女人一粘上他就打也打不走的货,我不否认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我们一起上高中那年,他把欺负我的一个高年级同学的碗弄来,塞到了女厕所的茅坑里。   那时候时兴用油漆给碗上写名字,大家的碗几乎一模一样,写上名字就不怕拿错了。有些人的筷子也是拿红头绳拴在一起的。我没拴,我一见有人拿红头绳拴着的筷子,吃饭就恶心。有一天我和毕然一起排队打饭,我看见我前面那大同学筷子上拴着红头绳,就回头对毕然说:筷子上拴女生的头绳真恶心。我们笑了起来,那大同学回头瞪了我一眼,等我打好饭正要吃,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过来打翻了我的碗,然后转身走了。我气的站了起来要追上去理论,毕然说:没事,另打一碗吃,他在六楼,估计我们刚来成不了气候,合起来打不过他,我有办法。   我不知道毕然究竟是怎么进到女厕所里去的,反正这事弄得我们“臭”名远扬,差点受了处分。   他有出色的歌唱和模仿天赋,人长的又帅,当年模仿克里木《故乡的河》,足以以假乱真,投怀送抱的女生不在少数,可他对我说他不喜欢这些女生,她们一个个都青涩得跟没熟的柿子一样,他爱上了一个比他大的女同学,其实人家早已经名花有主,他却着了魔一样的去追,结果招致对方找来十几个人围攻他一个。那女孩子当时就在现场,谁都没想到在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抄起一块半截砖,把围打毕然的他男友拍了个头破血流,其他的人都停下来傻了眼。   我给那女孩子起了个外号叫砖头。   我抱着西瓜走到了毕然背后,伸出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蹬了一脚。   “没有女人的男人活着跟猪差不多。”毕然一边大口吃着虹送给我的西瓜,一边对我说,那个刚才抱着他脖子的女人让人叫走唱戏去了。   “她的确很漂亮,身段不错,你怎么吊上戏子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你懂个屁,戏子最有味道!”他吃了一口瓜说。   “你他妈的十几年没见,怎么倒退到旧社会去了,耍戏子那是军阀和王孙公子老爷的嗜好,有劲没劲呀你。”   “你知道我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货,老婆为这已经快气死了,喝过药上过吊割过手腕子,有一回差点自焚,哈哈哈!你不知道,头发都烧光啦。这几年我开着车四处逛荡,到处捧场子,几十万都抡完了。我在新疆的那个面粉厂的效益还不错,我懒得管,也不想管了,老婆和他兄弟打理着。”   “是吗?这唱小戏我以为是了个心事图个热闹,没想到里面水还这么深。他们唱的这么红火滋润,原来有唱头呀。”   “恩,你不知道,走这种场子的各地的名角多的是,谁摊的捧的钱多,她就会跟谁走。”   “你狗日的到哪里都是个硬货,胡日乱弄,谁碰上谁倒霉!”我从水泥石椅上跳下来指着他说。   “你这新媳妇的西瓜不错,就是熟得太透了。”他抹了一下嘴,又拿起一片西瓜吞了一口:“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见头一回就把人家就地收拾了,车里比床上舒服吧,弹簧的张力是不一样的,她的车一定是日货,哈哈!”   “这么多年没见,你换了几个老婆了?”我岔开了话。   “换个辣子,嘿嘿,还和砖头过着呢!”   “啊?不会吧!”我有点惊讶,突然感觉到他很陌生。   “真的没换,你知道砖头打小就厉害,我把啥方子都折腾尽了,就是弄不过她。我没你潇洒,说离就离了。”   见我没吭声,他给我发了根烟,点着了又说:“离三年了还不办事,想吃回头草了吗?刚找的这个女的怎么样,能搞定吗?”   “才处了一回,拿不准呀!谁像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说着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的场子,发现那女的向我们两个这边走了过来。赶紧拍着毕然的肩膀说:“回头,回头!那个戏子又找你来了。”   8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毕然和他的情人还没有上来。   我爬在窗口向楼下看了看,除了绿化带的回廊亭椅上,站着的几只避雨的鸽子外,楼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窗台外边延伸出去的花架上只剩下一盆花了,严格地说来,这盆花只是一堆四季常绿,颇俱观赏性的草而已,在我的记忆里它从没开过什么花,或许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它。风摆过来的雨水把它洗刷的碧翠茂盛,一大簇绿叶已经彻底的覆盖了花盆。   我对养花不感兴趣,自从前妻走后,原先她养的七、八盆鲜花无人照看,相继死去,被我先后扔掉了,剩下的这盆,我三年来没动过它,没为它浇过一次水,挪过一回地方,放在外边任凭风吹雨打,严寒酷暑,它竟然顽强的活了下来。前妻把它搁在花架上的时候,给我讲过这盆花的名字,可惜我忘掉了,想了几年也没想起来。   我曾经和自己打过一个赌,如果那天我记起了这盆花的名字,我就毫不犹豫的把它从楼上扔下去。   我打开窗子,伸出手去要把它挪个地方,我突然觉得它的摆放位置有些太偏,我的兄弟就要来了,寂寞的花架不能缺了这盆唯一的风景,即使它是让人心痛的。当我触摸到它水淋淋的颤动着的叶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的前妻,她在那天摆好花后,无限深情地亲了我一口,嘴里有一丝青草的味道。这让我想到了碧绿的山地、起伏的羊群、清澈湍急的河流上空的蓝天和棉花一样洁白的云朵。我看见她飞奔着,长发逆风飞扬,白色的裙幅掠过岸边的狗尾草,远远看去,即将没入脚下的河水中。我从她后面的草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喊道:别下去!别下去!她头也不回的叫道:别管我,死不了!   我的手如同被蜂蛰了一下的缩了回来,啪地关上了窗子。我猛然记起来了这盆花的名字,我前妻说它叫“死不了。”   我是不是到了该兑现我打的那个赌的时候了,把它直接扔下去。我摔了摔手上的水滴,正要对“死不了”做个了断,这时候响起了“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的门铃声。   我喊着:来了来了!急忙跑过去打开了门,我一下子傻了眼。   虹拎着包,湿林淋的站在门口,正对我微笑:“没想到我来的这么快吧,傻瓜!”   她看见我呆的像个木头墩子,抬起手,在我的额头摸了摸:“没发烧吧,臭男人!真倒霉,开车上路的时候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碰上这么大的雨,鞋跟都崴断了。”   她抬了抬脚,把我往后使劲的推了一把,咣铛一声拿屁股关上门,抬脚摔掉白色高跟鞋,把手里的包往我怀里一塞,用脚丫子不停的踢着我的小腿:“快把拖鞋给我,快把拖鞋给我!”   这个把我的伞送上皇城酒店旗杆的女人,理直气壮的夺下我的拖鞋套上,匆匆忙忙扑扑踏踏地就往里冲。我是多么地后悔,我当时为什么不举着一架望远镜,看清楚了,我就打死都不会接那个倒霉的电话。   虹边往里冲边问:“卫生间在哪里?有热水吗?我要洗澡!”   “一直往前走,你莫回头!”我咬着牙发狠地大喊着。她一边往进走一边把白色的湿长裙撩起来提过头顶,脱了下来,摔到了地板上。   女人在爱情面前永远处于疯狂状态。   我听到了她哗哗哗放洗澡水的声音,我抱着虹的包,光着脚傻愣愣的望着半掩着的卫生间的门,突然有一种想大声吼叫的欲望,我觉得我憋的太久了,我仰起头大声的唱了起来:“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从今后,你,拿起了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   我一连唱了好多遍,唱的把什么都给忘了,直到听见虹在卫生间里喊我,我才住了口。   “把我的睡衣给我,韩版的那款,内衣也拿过来!”我拉开她的包,找出那款韩版的睡衣,搭在胳膊上,开始翻内衣,结果那睡衣光滑的跟鱼一样,从我胳膊上溜地下去了,我拾起来再搭胳膊上,再翻内衣,结果又出溜地上去了。   什么玩意这是?   我瞅了瞅虚掩的卫生间的门,拣起那鱼睡衣,用牙咬着,开始翻着她的内衣,我心里咬牙切齿的唧咕着,我叫你溜叫你溜,再溜我咬死你。   找好后我从门里给递了进去,还没转身她就喊上了:“内裤拿错了,傻子,记住,和乳罩的颜色要配套,去取那个红的。”   虹穿着那款粉色性感的韩版睡衣从卫生间里出来,袅袅婷婷美人鱼一样地游进了我的卧室,连看一眼我都没看,好像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了。   “把我的包拿进来!”我还没从她那一抹惹眼的流淌着迷情的粉红里缓过气来,她又喊上了,其实我怀里抱着包就没放下。   我赤脚站在客厅的中央,哑然失语,眼前晃动着震动着的手机、旗杆上的红伞、搭在腿上的毛线、呻吟着的海豚、雨中摇晃的汽车,西瓜、毕然和他的情人、窗外那盆“死不了”的花、加缪的《局外人》等等,一个接着一个晃得我头晕目眩。   我揉了揉眼睛,透过客厅的窗口玻璃,目光越过那盆没来得及扔下楼去的“死不了”,看见我那把红伞,依然坚定地端坐在旗杆顶部的风雨之中,还在向我的窗口张望。   我恍恍惚惚的进了卧室,把包往床上一扔,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把脸贴进了她散发着力士浓香的长发里,不知道给她说什么,不知道给她怎么解释。她像鱼一样的游离了我的怀抱:“猴急什么呀,这五天假我们哪里都不去好吗?哦,对了,你的床单呢?”她转过身问我。   “在柜子里,哦,不,在洗衣机里,我还没来的及洗,我没准备好。”我在心里抱怨到:你真会挑日子赶大集,不崴脚才怪呢。   “我就知道你是个大懒虫,不过我喜欢这样邋遢的男人,太干净了就没男人味了。”她说着取过她的包拉开,从里面抖出一张巨大的床单来,散发着薄荷的清香。   此刻,我已经模糊了双眼,辨不出床单的颜色。女人呀女人,你们不但能生出孩子,还能生出奇迹。   “愣着干啥,往过走,去把那两个角拉紧,臭男人,我们铺床啦!”   我想等我们把床铺好后,我给虹找个理由好好的解释一下,毕然毕竟是客人吗,她是个大气的女人,一定会理解我的。   我们刚把床铺好,没等坐下来,门铃就响了: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什么他妈的狗屁门铃,我听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今天听着这么别扭呀。   说啥都来不及了,我光着脚转身就往外跑,虹在我后面说:“门铃真好听,真个性,是送水的来了吧,赶紧去开门。”   跑到门跟前,我捂着心口静了静神,抬起右手张嘴使劲地咬了一下我的食指,竟然麻木得没有一点点感觉。虹合着门铃在后面边走边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我打开门,看见毕然嘴里叼着根半截烟,一脸坏笑,手里拎着两个我楼下隔壁超市里鼓鼓囊囊的大袋子,站在他旁边的根本不是他的什么情人,而是我的前妻。   毕然呀毕然,你还是杀了我吧,即就是为了把我们重新拴在一起,你也不能忽悠我呀!   此刻,我感觉自己正站在锋利的刀刃上,虹还在我身后唱着,声音已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哼哼: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1   “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早晨,我捧起一本不久前从牛栏市场旧书摊上淘来《加缪文集》,靠在客厅临窗的沙发上正准备打开阅读,搁在窗台上的诺基亚E62,“嗡嗡”地震动了起来。会是谁打来的电话?这个假期我没有特别火烧屁股的事去办,即使有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死我也不会出门。   我的新女友虹明天要到我这里来住几天,昨晚我们在电话里已经说“死”了,不见不散。   其实我拥有她仅仅不到一天,但我感觉已经有一万年。   我抬头瞅了一眼手机屏幕,号码是陌生的。E62正摇头摆尾,执着地拍打着黑色大理石的飘窗,如丝绸一样光滑的台面,并渐次作横向漂移,理直气壮地朝我面前缓缓滑动,没有一点点停下来的意思。   我没有伸手去接,假装我没看见,或者不知道。这样做虽然有些自欺欺人很不礼貌,但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电话来的都是时候。   此刻,窗外正下着滂沱大雨,刮着狂风。我从9楼的窗口望出,风雨中的西安,像罩在一大片不太干净的透明塑料薄膜里,诡异而又模糊。我窗口对面皇城大酒店的广场上,三个保安正顶风逆雨,吃力地往下拉扯缠在旗杆顶上的湿淋淋的旗子。这时候,一位穿白长裙的长发少妇,从刚停在广场车位上的红色桥车里钻了出来。可能由于风急雨骤,加上开门后走的太急,脚下一歪,差点没对着我的目光跪下来。同时,她的一只高跟鞋,鸟一样的飞起来在她的臀部啄了一下,弹出去落到了车的前引擎盖子上。   她抱着头抵挡着风雨猛烈的袭击,长发纷飞,裙摆张扬,由于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回头看看卧在前引擎盖子上的鞋子,又朝前瞅瞅淌着雨水的车屁股,站在风雨里开始左右摇摆,瞻前顾后,甚至有些举棋不定,最后还是一跺脚一咬牙下了决心,放弃了鞋子,一瘸一拐地扶着车侧,冒雨爬向了后备箱。   她的身高姿态跟我的虹有些象,但我确定绝对不会是她。六小时前的午夜,我们刚刚通过电话,养尊处优的女人都是很会睡懒觉的,虹也不例外,况且我们热线的时候,我从电话里得知,她还在300公里以外的她妈妈那里。   我想我现在和这个着白裙的长发女人一样,遇到了一个相同的问题:那就是在捉摸不定的两难之间进行取舍。   我眼瞅着她从后备箱里掏出一把红伞来,举过头顶,吃力的向上一推,伞随即张开。但很快,这把红伞就让大风给刮得翻了个儿,变成了一只朝天张嘴的红喇叭,毅然决然地脱离了女主人的掌控,一路扶摇直上,风雨兼程,最后来了一个倒栽葱,喇叭口朝下,准确地插到了旗杆的顶尖上。三个正在仰头扯旗的保安,吓得一起从旗台上退着跳了下来,其中一个脚下一滑,跌了个狗吃屎,从地上溅起了一大片雨花来。另外两个双脚并拢,腰板笔直,手搭雨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不明飞行物行起了注目礼。   这个假期会不会一开始就这么泡汤了。   我想起了自己唯一的那把红伞,不久前丢在了虹的车里。   我的一位精于预测卦爻的朋友曾经对我说过:伞和散谐音。你给女人送什么都可以,千万别送伞,那注定你们的事避免不了一个“散”字了得。想到这里,我几乎快要伸出手,去拿还在震动着的手机,想马上给我的这个未过先知的朋友打个电话,请教一下我丢在虹车里的伞,算不算是我送给她的。   那天,我下车和她分手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阳光灿烂,热风习习。她从后备箱里给我抱出个滚圆的花皮宁夏大西瓜来,含情脉脉地塞在了我怀里说:“天热,回去‘杀’着吃了解渴吧。”   当时我抱着西瓜就像抱着她一样的激动不已,以至于忘掉了我那把伞,还安静的躺在我们激情浪漫后余温尚存的车后坐上,当然我怀里抱着的这个圆不溜球的不速之客,彻底毁灭了我准备和她分手时的浪漫一拥。现在想来,她送我大西瓜,是不是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讲,是让我赶紧滚蛋的意思。这个推断让我一下子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我的电话现在占线,还在持续执着地舞蹈之中。   今天不管是谁的电话,我决定不去接他,因为那个滚圆的宁夏花皮大西瓜,突然弄的我心烦意乱,好在我很快找到了不想接电话的理由:因为天下着这么大的雨,不管有什么事情必须要我去办,不管谁找我干什么,我都不会应承,我现在没有伞,没办法出门。事实上我是怕其他事情搅了我和虹的好事,昨晚我们通完电话后,她很快给我发来一个短信,内容是:你几乎让我发疯,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在找到了这个没有伞的非常客观现实的理由以后,对不接这个电话马上变得心安理得起来,我甚至摇了摇头,独自苦笑了一下。   有时候觉得,静下心来阅读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在等人或者下雨的时候。今天终于有时间阅读了,我没挪屁股,低头翻开了捧在手里《加缪文集》的索引,但是还没等我看清《局外人》所在的页码,E62就迫不急待地从窗台上自己翻了下来,毫不客气的打落了我手中的书,一头栽在我脚下,接着从坚硬的地板上弹了起来,在空中来了个漂亮的360度前空翻,稳稳地压在了《加缪文集》封面的画上,且开始连续不断的转着圈儿拍打加缪先生的脸。   事情的发展让我有些吃惊,有些忍无可忍,甚至有些气愤!我很想去马上烧一壶开水过来,浇在E62上,看他还会不会像蚂蚱一样的继续蹦达。可惜夏天还没有来,秋天又很远。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的话,我担心会烫伤加谬先生。   看在加缪先生的脸上,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站起来弯下腰,拣起了电话。我想我和加缪先生一样,已经受不了E62如此拼命的折磨了。即使对方掐了线,我也会熬不过看完《局外人》,或者有足够的耐心看进去《局外人》,就会给对方客客气气的回拨过去。这个能奋不顾身能把加缪先生打翻在地的陌生来电,确实到了不得不接的时候。   按下接听键的当儿,我抬眼瞅了一下对面雨雾中皇城酒店的广场,那辆红色桥车引擎盖上的鞋和着白裙的长发女人已经不见了,但那把红伞还坚定地端坐在旗杆顶部的风雨之中,向我的窗口张望。   2   “我以为你死了呢!不接电话!”   电话那边没等我开口,就劈头盖脸的撂了一句过来。   原来是我的兄弟毕然,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把已经爬到喉咙眼的心咽回了肚子,把电话换了个耳朵。   “你狗日的逛够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   “哦,你还没死呀,你等等,你等等,我先解个手,先挂了,一会儿给你打过来。”我听到了嗵!嗵!前后两声沉重的关车门的声音,随即电话就断了线。   前不久我们刚在西二环牛栏市场上意外的不期而遇。   我知道我们那次分开后不久,他便去了彩云之南,或许现在正和他的情人一起,驱车前往香格里拉的某个星级宾馆,在即将开始颠鸾倒凤之前,给我来个礼节性的节日问候。那次见面的时间很紧张,加上他胳膊上搂着个女人,我们在一起饭也没吃酒也没喝,我留了电话地址,就匆匆离去了。   此前十五年来,他就像一股青烟一样随风而去,音信全无。最可靠的说法是说他去了新疆,我想了好多办法一直没有联系到他,托朋友出差的时候在乌鲁木齐、格尔木、喀什等地的电线杆子和公共厕所里,贴过赏金不菲的寻人启示,在大坂城的电视台上给他点播过生日祝福,还在互联网上对他发起过人肉搜索,能用的招数都用尽了,但所有的努力都是瞎子点灯泥牛入了海。   后来我就断了再找他的念头。我想着他多年来一直在碧草连天的那拉提牧马,或者在名扬天下的吐鲁番倒腾葡萄干,要么就混迹在新疆和田的玉器市场里,正一丝不苟的摆弄那些大小规则不等的石头;要么可能悠闲地坐在天池的某个背荫的角落,一边打盹一边垂钓。估计早已经儿女成群,家庭和睦。我多次在想象中看见他的风情万种艳丽无比的维族女人阿依古丽,在他撂下冬布尔的间隙,不失时机的给他捧上了两张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馕。   最近几年,日益猖獗的东突势力,让我总替他捏着一把汗,我知道他是个不甘寂寞,随时要弄点事情出来的家伙,如果拿捏不住混的不好,误入歧途事就大了。   有时候我夜半惊醒,呼地掀翻被子坐了起来,一身冷汗,徘徊在刚刚惊醒的梦中。我非常清晰地看见他,在冬季到来前,轻松地穿越了帕米尔高原,轻车熟路,绕过边防巡逻队和纯种牧羊犬,抄密道进入到了阿富汗腹地。天朦朦亮的时候,他从一块石头背后诡秘地闪了出来,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确定四面无人,才把拇指和食指塞到嘴里,打了一个奇怪的唿哨,其声音类似于猴子绝望的哭泣。接着用右手在左屁股和右大腿上,分别很响亮很有节奏别的拍了三下。我当时难以确定这个朴素的扑打尘土的动作,就是接头暗号的一部分。   随即,一辆锈迹和血迹混淆不清,已经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快要散架的丰田越野皮卡,挣扎着气喘吁吁地从不远处的沟豁里爬了出来,向他站立的地方慢慢地驶了过去。皮卡右侧的车门狗耳朵一样耷拉着,司机缠着一圈又一圈厚厚的又笨又重的头巾,伸着细长的黑脖子。我担心时间长了,他的脖子会不堪巨大头巾的重负而咔嚓一声断掉。那司机一手吃力的打着方向盘,一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抱着由于颠簸而咣铛作响的车门,后箱里站着几个斜挎着枪穿白袍子的人。经过他跟前的时候,他手提一把闪着冷光的AK47,纵身跳了上去,和车上的白袍们又是拥抱又是拍肩膀,亲热的跟兄弟似的让我嫉妒。   多年不见,我几乎难以相信,已近不惑之年的他,身手还和当年偷西瓜时一样敏捷。我揉了揉眼睛,终于比较清楚的看见,他腰间缠着一圈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子弹。   他上车后,车速瞬间提升,车屁股后随即飞沙走石,烟尘滚滚,刹那间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叹了口气,知道他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也许正在前往阿富汗山区本・拉登迷宫一样的洞穴大本营,或者要去巴基斯坦边境的某个寸草不生人迹罕至的神秘地带。我张了张嘴,想大喊着阻止他,但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喊出声来,我怀疑当时我可能被某个极端的宗教异己分子从背后卡住了脖子。我很后悔没在他接头以前给他打个招呼,时间允许的话,我和他还可以坐下来谈谈心,没准儿还能把这只迷途的羔羊给牵回来,现在看来我自己都自身难保,腹背受敌,喉咙被卡得喊不出声,所以就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么走了。   我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摸索着打开床头灯,随即又很快的关上了。   “这怎么可能!”我在黑暗中大叫了一声。仰面倒在了床上。   那天我们坐在牛栏市场的水泥长椅上,我给他讲述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我对他的这些猜测和担心的时候,他挥手打掉了我嘴里的烟,指着我的鼻子骂道:“我看你狗日的不是书读多了,就是脑袋进水了,我开个面粉厂你也会猜测我是不是个弄白粉的。”   “哈哈哈!完全有这个可能,明天我们就去云南好不好?我的大宝贝!”一个香艳的女人突然从椅子背后抱住了他的脖子笑着说,把我吓的从水泥椅子上跳了下来。   3   再次接通他打过来的电话,我听到了密集的雨点敲击地面的啪啪声,夹杂着狂风的气流掠过手机麦克风所形成的尖利啸叫,以及几声声嘶力竭后嘎然而止的汽车刹车。我想他可能没在香格里拉鬼混,也许正在昆明或者大理的某个十字路口横穿马路,一手打着手机,一手牵着他的情人,我担心他这样会被汽车撞到,所以我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听到他在风声雨声车声人声中挣扎着说:“是这样,我要借你的风水宝地避几天雨……时间可能会很长;对不起了,没提前打招呼……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本来我在云南好好的,但事情逆转的很突然……我遇上了……我必须……我半道上撒尿的时候才临时决定……我能改变我的性别,但我无法改变天……”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来的太猛烈了,我惊讶得快要拿不住电话了,我已经听不清他最后在嘀咕些什么。虽然接收过来的话听上去断断续续,关键部分模糊不清。但意思只有一个,就是他已经到了西安,明摆着要我立马收拾东西走人,越远越好,他要借我的地方快活几天。   我一直傻愣着没有开口,其实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我想尽快结束这个倒了大霉的电话,我现在需要时间,需要冷静。我要思考一下我和虹明天怎么过。这狗日的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我现在连气也缓不上来了。   等电话里的背景声稍微安静下来,估计他过了马路,我逮了个机会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客气个屁!你现在在西安哪里?”   “我马上就到你楼下了。”   “啊!怎么不早说,赶……赶紧上来!”我已经心乱得转着圈儿结巴了。   “好的,我马上就上来,你还在裸睡吗?内裤没有在床垫下面就在枕头下面,要不就可能拉在长裤子里面了,找到了赶紧穿上!好了好了,我挂了,我要进电梯了,快没信号了!”他没等我再说话,就迫不及待的挂了电话。   他的话听上去好像昨晚是他亲手给我脱的裤子。其实他是在提醒我做好准备,不是留时间让我穿裤子,他要我给他个面子,收拾一下房子。我想他手里还拖着个女人,而且是个晶莹透亮,饱满水灵如葡萄一样的好女人,他喜欢的不得了,如果是那个唱戏的,他会选择宾馆。   我了解他,他过去总是这样让人措不及防,出其不意,无论干什么事情,不给人留任何商量的余地。看势头他并不打算速战速决,他要细嚼慢咽,铁了心在我这里住下去,可我和虹已经说好了,我们明天的佳期怎么办?   等他上来聊一聊,我和他谈谈心,或许到了明天早上,他们良心发现后就会刷了牙走人。其实我也不容易,离婚这么久刚交了个女朋友,被窝还没暖热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岸花明又一村。我考虑在他们上来后,我就去对面的皇城酒店,给自己订个房子对付一晚,然后再联系我的虹。   这样一想我反倒镇静了下来,开始收拾东西。笔记本电脑、充电器、移动硬盘、飞利浦剃须刀、躺在地上的《加缪文集》等。   本来我今天准备彻底打扫卫生洗衣服,重新布置房子,给我和虹营造一个浪漫缠绵的氛围,然后去买一束玫瑰,给她一个惊喜。再买一双新拖鞋放鞋柜里,当然,包装是不能拆开的,女人天生敏感,在细节上有超乎男人无法想象的嗅觉,视觉上更是来不得半点马虎,多一双落了地的拖鞋出来,打翻了醋瓶子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已经来不及准备,也没有必要了,毕然听上去急得就像个催命的鬼,可能现在正抱着他的娇娘升到了六层了。   只能顾个大概了,我冲进厨房哗哗哗地先把最近以来攒下的碗全都洗了,速度快的除了池子里大堆的碗碟以外,我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了。   我展开床上的毛巾被和床单,把枕巾和没来得及洗的袜子等顺手一包,迅速丸成一团,塞到了装过液晶电脑显示器的空箱子里。由于箱子太小,一侧很快地就被憋破了,我把破处那一面朝里塞在书柜的最下面,并且在上面踏了两脚,但箱子上面鼓起的两个乳房状的大包还是下不去。我灵机一动,顺手拖过普鲁斯特几卷沉重的精装本《追忆似水流年》,稳稳地压在了盒子上面,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过去的一段时期,由于夜晚蚊子持续不断的袭击和午夜来电的频繁骚扰,我渐渐地对阅读这部鸿篇巨著失去了耐心,连第一部都没看完就搁置了起来。我计划将在65岁以后继续阅读这部经典,如果我能活到65岁的话。   朋友如兄弟,我得另找干净的毛巾被和床单给他们放床上,翻柜的时候才猛然想起,另外的一床毛巾被和床单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一直滞留在楼下的干洗店里。我几次路过试图想进去取回,但由于店方开具的收条凭证让我弄得去向不明,空口无凭冒然闯入,怕被人家当骗子一样给轰出来,弄不好会被揍个皮青脸肿熊猫眼就化不来了。后来我回来翻箱倒柜也未能找到那张凭据。我提着一把瑞士军刀,连楼下垃圾箱里我扔掉的几双破皮鞋的底子都割开翻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因此取回毛巾被和床单的日期被一再拖延耽误,去年冬天那场罕见持久的大风雪以后,我已经彻底的忘却了这件想起来很不愉快的事情。现在估计经过新一轮四季更替,日月轮回,即使我认识我的毛巾被和床单,我的毛巾被和床单也不认识我了。   4   自从我身边的最后一个女人――我最爱的母亲前年撒手归西,我就很少跟异性有过亲密接触,所以个人生活弄得一团糟。   每逢出差住宾馆,我都会收集夹在客房指南里小巧精致的针线包,小心翼翼地收好。我已经学会了自己钉扣子,看来穿针引线这个活儿并不难,我甚至边钉扣子边拿起针在我头发里篦了一下,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见母亲经常这么做。哼!女人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你们我照样活。   我们公司的门卫老张,六十六了还会用一双粗笨的大手织毛衣。   去年秋天,我送了他一瓶十五年窑藏西凤,他执意要织一件毛衣送给我,并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卷了边的时尚毛衣书,让我挑样子和颜色,督促我赶快上街去称毛线,下雪之前保证我穿上新毛衣,把我感动地差点流了眼泪。   我说:老张叔,你要是个女的,就凭你这一手细活儿,我也得把你娶回去做老婆。   我后来自己做饭炒菜,是饿得撑不住了逼出来的,放在三年前,谁让我洗衣服涮碗,还不如直接拿刀把我就地砍了。以前我一看见男人裹个围裙在厨房里操刀把勺,气就不打一处来。男子汉天天在外面马不停蹄,呼风唤雨,忙活了一天,累得跟马似的,回来洗了手进厨房洗菜点火,淘米揉面,心情好了玩玩可以,在外不顺心如意,回来操了菜刀裹了围裙,仓促间披挂上阵,遇上打不着火再碰翻了油瓶子,砸锅摔碟子开水烫了脚事小,心一乱切了指头就惨了,这饭做出来还不大倒胃口。所以以前厨房我基本上不进。这也可能是我把前妻逼上梁山拂袖而去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当然我也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拿不住进错了门,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千里马也有失足的时候嘛。   走个穿黑的,就来个穿红的,大丈夫何患无妻。   那天是个星期天,窗外下着��细雨,我在重读博尔赫斯的《环形废墟》,在文字迷宫里越转越累,就撂下书拿起一把伞,转到老张那里去聊天。   公司和我住的地方各坐南北,有十站的车程。那天真是鬼使神差,迷迷瞪瞪的坐车就去了。大老远就看见老张在打电话,我快到他门口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他对我点了点头笑了一下,很快放下了电话。   我进门后,他招呼了我一声,我刚把伞搁在桌子上腾出手来,他不知从那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挂毛线,很快地塞在了我手里,并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指挥我两手撑开线横着,他拉出线头坐在我对面,轱辘轱辘地就缠了起来。   我有些好笑,心想他是不是怕我推辞跑掉,就再也找不到给他缠毛线的人了。   “小马,要是手困了就把毛线搭在腿上。以前没缠过毛线吧?”   “哦!嘿嘿,在电视里看过。”我边回答边把毛线搭在腿上,两腿叉开。其实我见过我妈和我前妻这么缠过毛线,我只是觉得我这个动作有点滑稽。   “听说你离婚两三年了,怎么出来进去老是一个人,还没目标吧。”他问我。   我掏出两根烟塞在嘴里点着了,给他嘴里塞了一根说:“还没合适的。”   “一个人过着不难受,一个人想另一个人才难受。你有复婚的打算?”   “没有,我闲了没事就看闲书,一看书把找老婆的事情就给忘了。”   “嘿嘿嘿,书里有个姑娘叫颜如玉的,你看见了没有?”老张的笑有点神秘有点古怪,不过他刚才这两个问题问的跟哲学家一样让我吃惊,甚至没办法回答。   “张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打毛衣?”我只好换了个话题。   “你还别说,我老婆就是我打毛衣打来的。”   老张说他年轻时候在高寒地带的边防哨所里站了几年岗,打毛衣就是在那个时学会的。他说他学会打毛衣,并不是为了用来排遣和打发换岗后漫长的寂寞的。   那时候,我们班里几个人基本都有了对象,不到一年都穿上了相好的或者家里亲人从千里之外邮寄来的毛衣。大雪封山北风呼啸的时候,一个个套着毛衣,幸福的像怀里揣着个太阳一样傲慢和温暖。我很失落,也很嫉妒,毛衣成了压在我胸口上的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连续几夜的失眠和折腾之后,我终于发高烧病倒了。班长徐胖子是个海南人,见我闷闷不乐彻夜难眠发烧病倒,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执意要把他的毛衣送给我穿,他说海南那边热,打小他就不知道毛衣是个什么狗屁东西,穿着毛衣对他来说非常的不习惯,穿在身上难受得就像钻了个刺猬。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想他那媳妇要不是有个男友在高寒地带的边防要塞当兵,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去织什么毛衣。   他们怎么都这么幸运,我怎么就这么不幸。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我接过班长的毛衣,一气之下就扔到门外雪地里去了,我的举动搞得班里马上跟死了人似的压抑。开班会的时候,徐胖子拍桌子宣布:从明天开始,把你们的毛货全都给我塞床底下去,谁要是让我看见,连站三班岗不许轮换。他有意回避了毛衣这个词,并且看了我一眼。当时我不知道,我上厕所的时候,他向团部摇了电话。   毛衣事件很快惊动了团部,怎么搞的!镇守国门思想要高度集中,站岗巡逻不得走神开小差,帝国主义虎视眈眈无孔不入,你眨个眼就是给敌人一次机会。团长在电话里把连长训斥了一顿,连长连夜开车就从60公里外的哨卡赶来了。   连长进门后连身上的雪都顾不上拍,就坐在我床头,摸着我的额头拉着我的手,给我耐心的开始做思想工作,传达上级领导的亲切关怀和温暖问候。他拍着床板决定给我提前准假探亲,主要是嘱咐我在有限的假期内回去搞定对象,解决没人寄毛衣的问题。并说这是军事任务,必须拿下,回来向他如实汇报。   连长的诚恳感动了我,其实我无亲可探,父母早亡,家徒四壁。没有姑娘愿意进我家的门。唯一的姐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当爹做妈艰难过活,能揭开锅就不错了,我还指望找什么媳妇。   我只好对连长说我想通了,我错了,不应该这么做。冲班长发脾气是不对的,我年轻想不通一时糊涂,影响了班里的情绪。我坚持要马上坐起来写检讨。被连长压在了床上,我最后提了个要求,让他给我几天假,我想到城里转转买点东西。其实我想下山进城买毛线和打毛衣的针,自己学着织毛衣,顺便给姐姐寄套旧军服回去。   我就这样学会了织毛衣,织得比他们的对象和亲人们的手艺还好看。后来我给连长的妹子织了几件毛衣,没想到寄给她的毛衣成全了……   我们正聊着,虹进来了,叫了一声:“舅,我看你来了。”   老张抱着毛线疙瘩站起来给我介绍:“这是我外甥女虹。”   我腿上架着毛线,屁股抬了几次,想站起来又站不起来。老张拿胳膊肘把我肩膀往下一按:“坐好坐好,线乱了就难缠了。哦,虹,这是我们单位的小马,在舅这里耍来了,是个很乖的娃。”   他把毛线疙瘩往虹手里一塞:“你们先给我缠着,我没烟了,出去买个烟。”   我赶紧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说:“抽我的,抽我的!我这里有烟。”   “你那烟没劲,我去买卷烟。”老张头也没回说着就匆匆忙忙的出去了。   5   我想和虹握个礼节性的手,看见她抱着毛线疙瘩,手到半道又缩了回去。我只好说:“你好!你好!”   她看着我叉开架着毛线的腿,捂着嘴笑了起来,我反应过来,马上把线拿起来撑在了手上,迅速并拢了双腿。但她并没有开始缠,而是把毛线团放在了凳子上,转身去倒水:“我舅这个人真是的,你给他干活,他也不给你倒杯水喝。”   虹算不上漂亮,但很迷人,神情带着些许的忧郁,看上去气质高雅,成熟性感,属于那种让人一见就想的熟透了的女人,特别是她凸凹分明的身材和那一头迷人的长发,谁见了都会想入非非。她的着装时尚典雅,质地上乘,绝对不是从开元商城女人世界里买到的那些顶尖品牌,而是从世纪金花VIP专柜上购来的贵族精品,价格上万。她属于是那种已经修炼成精了的女人,这种女人往往很难到手,到手了很难撒手,犹豫一次就会错失良机擦肩而过,第一把抓不住搞不定,这辈子就休想再靠近她。   我看着她有些嫉妒,甚至有些短暂的意淫,我感到我把双手架着的毛线撑得紧的快要崩断了。仔细想想这又何必绅士呢,没出息没吃过天鹅肉是不是,再好也是别人的女人,水中月镜中花而已,你装什么正经呀装。我在心里骂自己,很快让自己彻底放松了下来,把毛线又重新架在了曲着的腿上,两腿叉了开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   我腾出手,正好双手接了她寄过来的水。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最后一仰起脖子来了个底朝天,喝完把杯子放在了身后的桌子上,笑着调侃说:“你倒的水喝起来就是香!”。   “你真会说话,经常这样哄小女孩吧。”她坐下来边缠毛线边说。   “是的,其实我是想麻烦你再倒一杯,关键是你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比你坐下来更好看”。我回答说。   “哈哈哈!我舅还说你是个乖娃,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她又捂着嘴笑了起来。   “别不好意思吗,捂嘴巴干什么。其实你的嘴与众不同,很动人很性感。哈哈哈!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为什么?我进来时都没见你抽烟,怎么现在要抽。”   “是的,突然想抽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特别郁闷的时候,一种是非常高兴的时候。”   “哦,这么说你是非常高兴了啊,如果我不让你抽呢?”   “那我就听你一次,不抽烟了。不过你也得听我一次,我们扯平如何?你去给我再倒一杯水,让我再饱个眼福,感受一下你的风摆杨柳,哈哈哈!”我得意地说。   她举起线团就朝我身上打了过来,我想我不过是和她开了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而已,不至于让她翻脸吧。   她起身靠近了我,我坐着没动,我能清晰的看见她低胸裸出的滚圆的右乳上部的纹身,伏着的一只颤微微的震翅欲飞的黑色粉蝶,翅膀上泛着点点米黄。她抵达了我,倾斜着身子,饱满高耸的乳房已经快触到了我的鼻子,我晕眩着吸了一大口醉心的乳香,感觉自己沉寂了很久的大腿肌,开始了几圈强烈的波动和震颤。   她在我身后的桌子上取了杯子倒了水给我,坐下来低头开始继续缠毛线,失去了刚才的笑意。我总觉得她心里揣着什么,但跟我无关。我已经掐灭了我刚才看着她背身的一些荒唐的想法。我端着她倒的第二杯水,没有马上喝。   我是个快乐的人,喜欢轻松愉快的气氛,喜欢开不轻不重的玩笑,苦楚是自己的,永远埋藏在内心深处,决不感染给别人。我希望她尽快的笑起来。   “我们缠毛线配合的这么默契,别人路过要是看到这温馨场面,一定说咱俩是一对夫妻。”我喝了一口水笑着说,其实我是想找个话题让她快乐起来。   她对我这句话毫无反应,手中的线团缠的失去了原先的轨迹,几乎快要散架了,我知道刚才她的心已经走远,根本就没听进去我的话,她突然抬起头说:“你能抽根烟吗?我想闻一下香烟的气味。”   我点燃一根烟抽了起来,看见她仰头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酥胸挺拔,长发飞瀑,娇喘微微,我的潜意识又一次打败了理智,目光紧跟着就扑上去了,人还坐在板凳上。   她是谁的女人?我在想。   我又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大烟圈来,烟圈旋转着捧起了虹的脸。   我猛然醒悟了过来,在我的记忆里,老张是从来不抽卷烟的,怎么就扔下我们这对孤男寡女,匆匆忙忙地买卷烟去了,到现在还不回来。   6   我和虹从她舅舅老张的门房出来的时候,��细雨还在继续。   我在虹的头顶撑开了伞,送她走向停车场。由于我靠着她这边的手为她举着伞,我一直为不能揽着她的腰而在心里暗自叹息。我恨不得能多长出一只手来,以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挨得太紧了,她满身的热量和肌肤起伏不定的弹性诱惑了我,她脚步的节奏让我感到她处于某种兴奋状态,好像急着要引导我去某个地方,其实我想走慢一点,以便延长送她的距离,毕竟有很多年没有跟女人一起,共享一把伞的天空了。   奇怪的是我们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虹现在和我一样单身,她的丈夫三年前死于工作中的一场意外,她的左右手腕上共有三道长短不等的白色刀印子,那是长久以来悲伤过度自杀未遂的结果,同时也证明了她是多么的爱他的丈夫。我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如何跨越那段悲痛绝望的日子的。这样的女人个性强硬,外柔内刚,心如止水,如果你没有过人的天赋和人格魅力,会很难走近她的内心。   给她找个男人一直以来是他舅舅老张的一块心病,一小时前我才知道自己有幸成了老张的目标之一。老张的确是个善于伺机战术布局的老兵,他在发现我朝他那里来的时候,借机打电话通知了他的外甥女,安排了这场别开生面的缠毛线见面会,他竟然事前做到了不动声色,没给我透露过只言片语关于他外甥女虹的情况,那怕咳嗽一声或者给我使个眼色也行。如果虹满意的话,我得改口叫他舅舅;如果他外甥女对我不接受,只当看了回她舅舅,给他回去打个电话就行了。我被置身局外蒙在鼓里,死了也不会知道,最重要的是不会因此伤了我残存的那点可怜的面子。我想起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   缠毛线的时候我问虹,你现在还伤心吗。她反问:听说你嚼书如命,看过加缪的《局外人》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接着说:“因为时间长了太痛苦,对于过去的一切,我已经麻木到不想去回味。”   我说:我看过加缪的《西绪福斯神话》,他明确的界定了荒诞与自杀的关系,她说:“在我们朝着死亡一天比一天快的奔跑中,肉体始终处于领先地位。”   我没对她承认我还没有看过《局外人》,我想用他熟悉的加缪先生,劝劝她冷静下来想一想,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生命是多么的美好,自杀是多么的愚蠢。   她对我说她的丈夫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人,现实中几乎无人超越。现在的男人看上去英俊潇洒、牛气冲天,其实外强中干,大多和这个世界一样阳痿,缺乏内涵和激情。她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还包括他们的内心。”   她说有一次,有朋友给她介绍了个非常抢手的王老五式的房地产商,热心为她撮合。那男人看上去完美到无可挑剔,家财万贯暂且不说,那嘴会说的跟周星驰好有一比,能把女人哄的不用他动手就会宽衣解带,实际操作起来后,发现他是个银样蜡枪。   还有人给她介绍了个丧偶的大学教授,条件优越,声名在外,但她实在接受不了他的眼镜圈数,数以千计倒还罢了,一想到下半生要每天面对那两个厚厚的酒瓶底子,她转身就跑。   我和虹走到了一辆红色的马自达6跟前,我抢先一步为她打开了车门。我喜欢红色的M6,因为它代表激情和速度,所以这一刻,我爱屋及乌,基本上不排除我已经爱上了她的可能。她弯腰坐进去后,在下面门框上流下来一大堆藕色的裙摆,我弯腰拾起来小心的塞到了她的小腿下面。我看见她脸上顿时泛起了一圈红晕,说了声:谢谢,声音甜得几乎让我站立不住而两腿发软打摆子。关车门的时候她又说:“没看出来,你五大三粗还这么心细如丝!”   我对自己突然变得这么绅士这么卑微谨慎大惑不解。我问了自己一下,我是不是到了一个迫切需要女人,并向他们大献殷勤的时候?   等她启动车子降下车窗后,我准备微笑着给她说再见,无须相约明天,我们已经互留了电话。我准备在她走后,给她发个幸福甜蜜的短信,内容现在来不及想,何况语言从来都是我的强项。   她降下车窗,我也抬手准备给她说再见,她突然仰头对我说:“下雨很闷,我们一起开车转转如何?”   我惊讶的几乎张大了嘴巴,但我表面上还是保持了相对漠然的镇静,其实内心早已经沸腾得开了锅。为了掩饰惊喜,我故意仰望了一下阴郁着的下着小雨的天空,我的目光很快拨开了云雾看到了太阳。我轻描淡写的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好吧,我正好没事可做,陪陪你!”   “会甩鞭子赶马车吗?”她笑着问我。   “当然!除了长翅膀的,带轮子的我都能蹬着走。哈哈哈!”我敢说我这声快意的笑,真实的没有一丝半点的掩饰。   她下了车,高兴得像小鸟一样,欢快地飞到副驾上去了。   车下了三环,冲上西宝高速,过了收费站,我把排档杆锁定在了巡航位置,手慢慢地伸过去插进了她脖子后的长发里,大胆柔情地抚摸着。我想起了齐秦的一首歌《穿过你的长发我的手》。歌词和旋律已经走远,而行为永恒。她没有阻拦也没有拒绝,也许她认为那不是我的手,而是她过去的丈夫的。我敢肯定,她此刻在回味过去某个温情的时光。   一个灰蒙蒙的雨天,跟今天一样,路上车稀人少,窗外春雨霏霏,杨柳依依,丈夫驾着车载着她,车子里流淌着柔漫舒缓的萨克斯音乐《回家》,她靠在丈夫右侧的肩膀上,一只手抓着他腰间的皮带,生怕他跑了,她闭着眼甜蜜地睡着了。   我是如此的了解女人,是因为我失去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我学会了用心去解读她们的内心。   虹随手打开了CD,音乐响起,是一首忧伤的《人鬼情未了》。我偏头看了一下她沉浸在悲伤情调之中的样子,就有些很不好受。我感觉现在自己就是个局外人,或者是个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司机。我抽回了手,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得把这个女人从遥远的不可能再现的过去里拉回来。我要做个她的终结者,生活已经足够无聊,不管以后的结果如何。   我伸手按下停止键,中止了《人鬼情未了》的放送,打开CD,取出《人鬼情未了》的碟子,降下车窗,她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嗖地从窗口把碟子撇了出去。她压根儿就没想到我会有这么激烈的举动,气愤得已经扭曲了脸,坐起来吼道:“野蛮!谁给你的这个权利?”。要不是安全带的羁绊,我看她几乎要扑上来了。   我出手稳稳地压住她,心平气和又语气很重的说出了一个字:“爱!”   我知道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她无法反驳我的回答。所以她带着愤怒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突然就“哇”的一声掩面大哭了起来。   这是个绝好的时机,她还在哭,我没有去安慰她,尽管她迫切的需要和等待我的安慰。   我找了个时机,打了一把方向,把车驶进了高速路段的一个休息停车区,找了个僻静的没人注意的角落泊了下来,打开了示宽灯,解开安全带,转身一把就把她拥了进了我的怀里。   在车后座上,当她的丰臀落入我怀抱的刹那,我惊呆了,她迷人的腰线接近股沟处,一双对称的激情可爱的彩绘海豚,带着飞溅起来点点天蓝的水花,在她的蛮腰上腾空而起。   你的勾魂的美丽不点缀就已经足够,如此装点是要让我为你疯狂吗!   车摇晃的很厉害,几乎快要翻了,我感觉我的汗水比车窗玻璃上的雨水还要多得多……   7   牛栏市场很久以前是个牲畜交易市场,现在成了敞开让市民自由活动的娱乐场所,类似于街心公园。老年人和没上学的孩子比较多,摆地摊买气球和手机套的小贩、买旧书和盗版书的、残疾流浪艺人、免费理发的美发学校学员、脏兮兮的耍猴的、占卜算卦的假道士等等各占一方忙活着。最热闹围的人最多的是唱秦腔戏的草台班子。现在戏在剧院里少有人看,好多剧团已经解散,大小名角忙于周转在各社区和乡间丧事的赶场之中,倒也不很寂寞,起码在这里,人们的掌声和目光要比舞台下热烈和真切得多。   我抱着虹塞给我的大西瓜,在回家的路上脚一斜走到了牛栏市场的旧书摊,居然用五块钱淘到了《加缪文集》,里面有《局外人》,这让我意外的高兴。我准备好好读读,看看虹在《局外人》里面究竟看到或者体会到了什么。   我那老张舅舅打毛衣能打出媳妇来,我缠毛线缠出个媳妇也不奇怪。所以今天我有些得意忘形,猛然间得到一个女人,很有成就感。抱着西瓜揣着书也不知道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我不想回家,突然觉得一个人呆着很难受,我停了下来,想回忆一下我一个人这么久是怎么过来的,可我什么也想不起,虹海豚一样的奔放和舒展的肢体,已经把我的内心挤满了。   如果说惊喜和意外是双重的,这一刻其实只是个开始。   也是在那一天,我突然发现多年以来人间蒸发了的毕然,正混迹在一群50往上的老头老太太之中,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由社区公园组织的草台班子的秦腔表演。   他还是那样高大英俊,看上去只是多了些沧桑和发福。他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看上唱戏的了。我知道他打小就是个爱情杀手,是个女人一粘上他就打也打不走的货,我不否认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我们一起上高中那年,他把欺负我的一个高年级同学的碗弄来,塞到了女厕所的茅坑里。   那时候时兴用油漆给碗上写名字,大家的碗几乎一模一样,写上名字就不怕拿错了。有些人的筷子也是拿红头绳拴在一起的。我没拴,我一见有人拿红头绳拴着的筷子,吃饭就恶心。有一天我和毕然一起排队打饭,我看见我前面那大同学筷子上拴着红头绳,就回头对毕然说:筷子上拴女生的头绳真恶心。我们笑了起来,那大同学回头瞪了我一眼,等我打好饭正要吃,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过来打翻了我的碗,然后转身走了。我气的站了起来要追上去理论,毕然说:没事,另打一碗吃,他在六楼,估计我们刚来成不了气候,合起来打不过他,我有办法。   我不知道毕然究竟是怎么进到女厕所里去的,反正这事弄得我们“臭”名远扬,差点受了处分。   他有出色的歌唱和模仿天赋,人长的又帅,当年模仿克里木《故乡的河》,足以以假乱真,投怀送抱的女生不在少数,可他对我说他不喜欢这些女生,她们一个个都青涩得跟没熟的柿子一样,他爱上了一个比他大的女同学,其实人家早已经名花有主,他却着了魔一样的去追,结果招致对方找来十几个人围攻他一个。那女孩子当时就在现场,谁都没想到在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抄起一块半截砖,把围打毕然的他男友拍了个头破血流,其他的人都停下来傻了眼。   我给那女孩子起了个外号叫砖头。   我抱着西瓜走到了毕然背后,伸出腿,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蹬了一脚。   “没有女人的男人活着跟猪差不多。”毕然一边大口吃着虹送给我的西瓜,一边对我说,那个刚才抱着他脖子的女人让人叫走唱戏去了。   “她的确很漂亮,身段不错,你怎么吊上戏子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你懂个屁,戏子最有味道!”他吃了一口瓜说。   “你他妈的十几年没见,怎么倒退到旧社会去了,耍戏子那是军阀和王孙公子老爷的嗜好,有劲没劲呀你。”   “你知道我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货,老婆为这已经快气死了,喝过药上过吊割过手腕子,有一回差点自焚,哈哈哈!你不知道,头发都烧光啦。这几年我开着车四处逛荡,到处捧场子,几十万都抡完了。我在新疆的那个面粉厂的效益还不错,我懒得管,也不想管了,老婆和他兄弟打理着。”   “是吗?这唱小戏我以为是了个心事图个热闹,没想到里面水还这么深。他们唱的这么红火滋润,原来有唱头呀。”   “恩,你不知道,走这种场子的各地的名角多的是,谁摊的捧的钱多,她就会跟谁走。”   “你狗日的到哪里都是个硬货,胡日乱弄,谁碰上谁倒霉!”我从水泥石椅上跳下来指着他说。   “你这新媳妇的西瓜不错,就是熟得太透了。”他抹了一下嘴,又拿起一片西瓜吞了一口:“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见头一回就把人家就地收拾了,车里比床上舒服吧,弹簧的张力是不一样的,她的车一定是日货,哈哈!”   “这么多年没见,你换了几个老婆了?”我岔开了话。   “换个辣子,嘿嘿,还和砖头过着呢!”   “啊?不会吧!”我有点惊讶,突然感觉到他很陌生。   “真的没换,你知道砖头打小就厉害,我把啥方子都折腾尽了,就是弄不过她。我没你潇洒,说离就离了。”   见我没吭声,他给我发了根烟,点着了又说:“离三年了还不办事,想吃回头草了吗?刚找的这个女的怎么样,能搞定吗?”   “才处了一回,拿不准呀!谁像你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说着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的场子,发现那女的向我们两个这边走了过来。赶紧拍着毕然的肩膀说:“回头,回头!那个戏子又找你来了。”   8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毕然和他的情人还没有上来。   我爬在窗口向楼下看了看,除了绿化带的回廊亭椅上,站着的几只避雨的鸽子外,楼下一个人也没有。   我窗台外边延伸出去的花架上只剩下一盆花了,严格地说来,这盆花只是一堆四季常绿,颇俱观赏性的草而已,在我的记忆里它从没开过什么花,或许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它。风摆过来的雨水把它洗刷的碧翠茂盛,一大簇绿叶已经彻底的覆盖了花盆。   我对养花不感兴趣,自从前妻走后,原先她养的七、八盆鲜花无人照看,相继死去,被我先后扔掉了,剩下的这盆,我三年来没动过它,没为它浇过一次水,挪过一回地方,放在外边任凭风吹雨打,严寒酷暑,它竟然顽强的活了下来。前妻把它搁在花架上的时候,给我讲过这盆花的名字,可惜我忘掉了,想了几年也没想起来。   我曾经和自己打过一个赌,如果那天我记起了这盆花的名字,我就毫不犹豫的把它从楼上扔下去。   我打开窗子,伸出手去要把它挪个地方,我突然觉得它的摆放位置有些太偏,我的兄弟就要来了,寂寞的花架不能缺了这盆唯一的风景,即使它是让人心痛的。当我触摸到它水淋淋的颤动着的叶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的前妻,她在那天摆好花后,无限深情地亲了我一口,嘴里有一丝青草的味道。这让我想到了碧绿的山地、起伏的羊群、清澈湍急的河流上空的蓝天和棉花一样洁白的云朵。我看见她飞奔着,长发逆风飞扬,白色的裙幅掠过岸边的狗尾草,远远看去,即将没入脚下的河水中。我从她后面的草地上一跃而起,大声喊道:别下去!别下去!她头也不回的叫道:别管我,死不了!   我的手如同被蜂蛰了一下的缩了回来,啪地关上了窗子。我猛然记起来了这盆花的名字,我前妻说它叫“死不了。”   我是不是到了该兑现我打的那个赌的时候了,把它直接扔下去。我摔了摔手上的水滴,正要对“死不了”做个了断,这时候响起了“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的门铃声。   我喊着:来了来了!急忙跑过去打开了门,我一下子傻了眼。   虹拎着包,湿林淋的站在门口,正对我微笑:“没想到我来的这么快吧,傻瓜!”   她看见我呆的像个木头墩子,抬起手,在我的额头摸了摸:“没发烧吧,臭男人!真倒霉,开车上路的时候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碰上这么大的雨,鞋跟都崴断了。”   她抬了抬脚,把我往后使劲的推了一把,咣铛一声拿屁股关上门,抬脚摔掉白色高跟鞋,把手里的包往我怀里一塞,用脚丫子不停的踢着我的小腿:“快把拖鞋给我,快把拖鞋给我!”   这个把我的伞送上皇城酒店旗杆的女人,理直气壮的夺下我的拖鞋套上,匆匆忙忙扑扑踏踏地就往里冲。我是多么地后悔,我当时为什么不举着一架望远镜,看清楚了,我就打死都不会接那个倒霉的电话。   虹边往里冲边问:“卫生间在哪里?有热水吗?我要洗澡!”   “一直往前走,你莫回头!”我咬着牙发狠地大喊着。她一边往进走一边把白色的湿长裙撩起来提过头顶,脱了下来,摔到了地板上。   女人在爱情面前永远处于疯狂状态。   我听到了她哗哗哗放洗澡水的声音,我抱着虹的包,光着脚傻愣愣的望着半掩着的卫生间的门,突然有一种想大声吼叫的欲望,我觉得我憋的太久了,我仰起头大声的唱了起来:“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从今后,你,拿起了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   我一连唱了好多遍,唱的把什么都给忘了,直到听见虹在卫生间里喊我,我才住了口。   “把我的睡衣给我,韩版的那款,内衣也拿过来!”我拉开她的包,找出那款韩版的睡衣,搭在胳膊上,开始翻内衣,结果那睡衣光滑的跟鱼一样,从我胳膊上溜地下去了,我拾起来再搭胳膊上,再翻内衣,结果又出溜地上去了。   什么玩意这是?   我瞅了瞅虚掩的卫生间的门,拣起那鱼睡衣,用牙咬着,开始翻着她的内衣,我心里咬牙切齿的唧咕着,我叫你溜叫你溜,再溜我咬死你。   找好后我从门里给递了进去,还没转身她就喊上了:“内裤拿错了,傻子,记住,和乳罩的颜色要配套,去取那个红的。”   虹穿着那款粉色性感的韩版睡衣从卫生间里出来,袅袅婷婷美人鱼一样地游进了我的卧室,连看一眼我都没看,好像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了。   “把我的包拿进来!”我还没从她那一抹惹眼的流淌着迷情的粉红里缓过气来,她又喊上了,其实我怀里抱着包就没放下。   我赤脚站在客厅的中央,哑然失语,眼前晃动着震动着的手机、旗杆上的红伞、搭在腿上的毛线、呻吟着的海豚、雨中摇晃的汽车,西瓜、毕然和他的情人、窗外那盆“死不了”的花、加缪的《局外人》等等,一个接着一个晃得我头晕目眩。   我揉了揉眼睛,透过客厅的窗口玻璃,目光越过那盆没来得及扔下楼去的“死不了”,看见我那把红伞,依然坚定地端坐在旗杆顶部的风雨之中,还在向我的窗口张望。   我恍恍惚惚的进了卧室,把包往床上一扔,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把脸贴进了她散发着力士浓香的长发里,不知道给她说什么,不知道给她怎么解释。她像鱼一样的游离了我的怀抱:“猴急什么呀,这五天假我们哪里都不去好吗?哦,对了,你的床单呢?”她转过身问我。   “在柜子里,哦,不,在洗衣机里,我还没来的及洗,我没准备好。”我在心里抱怨到:你真会挑日子赶大集,不崴脚才怪呢。   “我就知道你是个大懒虫,不过我喜欢这样邋遢的男人,太干净了就没男人味了。”她说着取过她的包拉开,从里面抖出一张巨大的床单来,散发着薄荷的清香。   此刻,我已经模糊了双眼,辨不出床单的颜色。女人呀女人,你们不但能生出孩子,还能生出奇迹。   “愣着干啥,往过走,去把那两个角拉紧,臭男人,我们铺床啦!”   我想等我们把床铺好后,我给虹找个理由好好的解释一下,毕然毕竟是客人吗,她是个大气的女人,一定会理解我的。   我们刚把床铺好,没等坐下来,门铃就响了: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什么他妈的狗屁门铃,我听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今天听着这么别扭呀。   说啥都来不及了,我光着脚转身就往外跑,虹在我后面说:“门铃真好听,真个性,是送水的来了吧,赶紧去开门。”   跑到门跟前,我捂着心口静了静神,抬起右手张嘴使劲地咬了一下我的食指,竟然麻木得没有一点点感觉。虹合着门铃在后面边走边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我打开门,看见毕然嘴里叼着根半截烟,一脸坏笑,手里拎着两个我楼下隔壁超市里鼓鼓囊囊的大袋子,站在他旁边的根本不是他的什么情人,而是我的前妻。   毕然呀毕然,你还是杀了我吧,即就是为了把我们重新拴在一起,你也不能忽悠我呀!   此刻,我感觉自己正站在锋利的刀刃上,虹还在我身后唱着,声音已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哼哼: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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