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浮生六记·闺房记乐》
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7 00:34:00 点击：1076 回复：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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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沈复的这本《浮生六记》，对于讲夫妻生活的首记更是喜欢有加，所以就想翻成白话，即使原书己经很浅显了。
清人沈复（1763年~1825年），字三白，号梅逸，出身幕僚家庭，未参加过科举，曾以卖画为生。与妻子陈芸感情很好，因家庭变故，夫妻曾离居外地，饱经坎坷！妻子死后，沈复入蜀充当幕僚。
嘉庆癸亥年（1803年），妻子陈芸病故；嘉庆戊辰年（1808年），沈复作《浮生六记》。
闺房记乐
我生于乾隆癸未年（1763年）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其时正值太平盛世，而且出身书香门第，又家居苏州沧浪亭畔，上天厚待我，可谓是无以复加了！苏东坡有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不将自己一生记之笔墨，恐怕会辜负苍天一片厚意！同时考虑到《关雎》一篇居《诗经》三百篇之首，这里便也依样将夫妇之事列于首卷，其余五篇后边再依次论及。惭愧的是自己少年不学，到如今只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所以这里无非是将实情实事原样录出，如果非要考究篇章文法，就如同责问一面布满灰尘的脏镜子怎么不反光一样，有些强人之难了！
我幼年之时就与金沙的于姓姑娘定了娃娃亲，因为于氏八岁的时候夭折，后来改娶了一位陈姓姑娘。这位陈姓姑娘单名一个“芸”字，字淑珍，是母舅心余先生的女儿，从小聪颖明慧，才会说话之时，口授她《琵琶行》，很快就能背诵。陈芸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留下她和母亲金氏以及幼弟克昌，家徒四壁，穷困不堪。陈芸年纪稍大之后，擅长女红之事，一家三口便都仰仗她一双手来供养，陈芸勤劳能干，不仅一家人衣食有了着落，弟弟克昌后来跟从老师学习的费用，也从来都没有缺紧过。
一天陈芸偶然从一个竹制的书箱中找到一本载有白居易的那首《琵琶行》的书，凭借记忆依字而认，才开始认得字，从此便在刺绣之余，学习吟咏，甚至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诗句，颇有可玩味之处呢。
我十三岁那年，随母亲去舅母家，和陈芸两小无猜，才有幸见到她的诗作。然而虽然叹服她才思隽秀，心下却担心她福泽恐怕不会深远，只是到底放不下，便向母亲表露心意说：“如果为儿子择妻，儿子非淑姐不娶！”好在母亲也爱陈芸温柔和美，当时就脱下金戒指跟舅母为我和陈芸订了亲。这年正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当年冬天，陈芸堂姐出嫁，我又跟着母亲去了舅母家。陈芸虽然跟我同年却比我大十个月，从小互相之间便以姐弟相称，这时两人虽然已经定亲，还依旧称呼她为淑姐。当时满屋子都是穿着光鲜的人，唯独陈芸却上下素淡，仅仅是换了一双新鞋而已。那双新鞋绣制精巧，问知是她自己所作，才知道她慧心并不仅仅是在笔墨之上呢。
陈芸肩削颈长，虽然瘦却并不露骨，而且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很是端庄可人，只是两齿微露，恐怕不是佳相。然而一种缠绵之态，到底令人有些意醉神迷！要来她的诗稿来看，有的仅成一联，有的只写了三四句，大都是未完成的。问她缘故，她笑着回答说：“这些诗都是无师之作，功力不足，只等有知己堪为自己师父者来指点才能写完呢。”我在她诗稿上戏题“锦囊佳句”四字，却不知夭寿之机从此就已经伏下了。
晚上将亲戚们送到城外，已经是半夜时分，肚饥难耐，便向婢妪要糕饼来吃，婢妪拿来枣脯，我嫌它甜腻不堪。这时陈芸悄悄扯我衣袖，示意我去她房间。进了屋子，见桌上摆有热粥和小菜，我顿时胃口大开，高兴着正要举筷，却听见陈芸堂兄玉衡在外喊道：“淑妹出来一下！”陈芸赶紧把门关上，回说：“我累了，要睡下了。”玉衡强将门推开，挤身而入，看到我正在喝粥，就斜着眼笑话陈芸说：“刚才我问你要粥喝，你说没了，原来是藏在这里专门招待你夫婿的呀？！”陈芸大窘，赶紧躲了出去。玉衡将这事告知长辈，大家也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十分尴尬，便赌气跟着老仆先回家了。从此以后再去舅母家，陈芸就故意躲我，我知道她是害怕别人再拿吃粥事来笑话她。
及至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和陈芸花烛之夜，看到她瘦弱的身材一如往昔，揭开头巾，两人便相视而笑。合卺之后，并肩相坐吃夜宵，我从桌下偷偷握她手腕，虽然瘦小，却很温暖光滑，不觉心中怦然作跳。我让她吃菜，当时却正逢她的斋期，已经保持了好几年了。回想她当年开始吃斋，正是我出痘那阵子的事！因此逗她道：“现在我光鲜无恙，淑姐从此可以开戒了吧？”她含笑看着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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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7 13:25:40
二十四日我姐出嫁，二十三日因是国忌不能作乐，所以就在二十二日我结婚的当天晚上提前设宴为我姐送行。陈芸虽是新娘子，却也出堂陪宴，我就在洞房与伴娘边喝酒边下棋，每战皆输，最后大醉而卧，早上醒来的时候陈芸还没有梳完汝。二十四日子时，我作为新妇的弟弟送嫁，丑末时分（凌晨3点）才回到家中，已经是灯残人静了！悄悄走到屋里，看到伴妪在床下打盹儿，而陈芸则虽然已经卸妆却尚未睡下，银烛高照之下低垂粉颈，不知道看什么书正看得入迷呢。我走上前抚其肩膀说道：“淑姐连日辛苦，怎么还孜孜不倦呀？”陈芸赶紧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本想去睡，打开书柜发现这本书，看着看着就不困了！很早就听说过《西厢》的大名，今天才第一次读到，但是虽然不愧是才子之书，却总觉言语有些尖薄呢！”我笑着回答道：“正因是才子，才能下笔尖薄呀！”这时候伴妪在一旁催促我俩去睡，就打发她自己先去歇着，而与陈芸并肩说笑，恍如旧友重逢般亲密！试着将手探入她胸中，也是怦怦作跳，便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淑姐怎么心跳得这么厉害呀？”陈芸回眸一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着她入帐，一夜极尽缠绵之意以至于大睡到第二天天明！
陈芸作为新娘子，刚开始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也从不发脾气，跟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侍奉长辈恭恭敬敬，对待仆佣也和和气气，一切井井然没有丝毫过失。每天早上看到窗外微亮，就赶紧披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催她一般。我笑道：“现在不比当年吃粥时候了，还怕人笑话呀？”陈芸答道：“从前为你藏粥，被传为话柄，现在也不是怕人笑话，只是担心父母说新媳妇懒惰罢了。”我虽然想让她接着睡却又知道她想得端正，便也跟着早起。从此两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爱怜之情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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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7 13:31:20
但是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婚后一个月了。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专门来信让我过去。当时我正师从于在会稽开馆的武林的赵省斋先生，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能够写字作文，都亏了先生教导。原定的是从会稽回来与陈芸完姻之后就赶紧回到会稽继续学业，可是收到父亲的信之后，心中还是怅然得很，害怕陈芸因此难过。然而陈芸却强颜欢笑，劝我学业要紧，临行前一天晚上还帮我打理行装，只是神色跟平常有些不一样罢了。第二天临走的时候，陈芸向我小声嘱咐道：“你这一走，就不能在一起了，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到上了船踏上离途，正是桃李争艳的好时候，而自己心里却如同林鸟失群，天地也因之变色。到了会稽之后，父亲却又渡江东去了。
又过了三个月，却恍如已经十年之久！陈芸虽然时常写信过来关心我的起居，而且不忘勉励我用功读书，我自己的回信却都是浮套之言，所以心里很是怏怏不乐。晚上听着风吹着院子里的竹子沙沙作响，而月光却又从长着芭蕉的窗前洒落，对景怀人，常常就魂梦颠倒了！省斋先生查知我的心思，就写信和我父亲商量，给我出了十道题就让我暂且回家了。我高兴得如同囚徒遇赦，登舟踏上归途，更觉一刻如年！终于到了家，在母亲处请了安，就赶紧回到自己房中。陈芸起身来迎，两人执手相望，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魂魄恍然如烟化雾，耳中轰然一响，仿佛不是己身了。
当时正值六月，屋子里热得很，幸而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隔壁，板桥内有一座小轩座落在流水旁，轩名“我取”，取的是“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思。檐前一株老树，浓阴遮了整个窗子，倍觉清爽舒适！隔岸游人又往来不绝，是父亲稼夫公垂帘宴客的好地方。于是禀知母亲之后，就和陈芸一起住在这里避暑。陈芸也因为夏天炎热而不再织绣，只是整日里陪着我谈古论今、品月赏花而已。陈芸不善饮酒，最多不过三杯，就教给她射覆的游戏以助酒兴。自以为人间最快乐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一天，陈芸问道：“那么多古文门派，效法谁的才是呢？”我答道：“《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韩昌黎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峻峭，欧阳修取其飘逸，三苏父子取其雄辩，其他的像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庚信、徐陵的骈文，以及陆贽的奏议，有可取之处的不胜枚举，只在各人慧心领会罢了！”陈芸说：“古文全在见识高超而意气雄发，女子学习古文恐怕难以入路吧！只有作诗一道，我还算稍有领悟。”我说：“唐朝以诗取士，而说起诗人中的宗师，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哪一个呢？”陈芸评判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激荡洒脱。与其学杜诗之森严，不如学李诗之活泼！”我问道：“杜工部是诗家集大成者，学诗之人大多以其为师，你却效法李太白，为什么呢？”陈芸答道：“说起格律谨严，词旨高深，当然无过杜甫者；然而李太白诗却宛如姑射山上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情趣，让人爱之不已！所以并非杜甫不如李白，但我心下却爱李诗要多于杜诗罢了。”我笑道：“竟然不知道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呢！”陈芸笑道：“我还有一个启蒙师父白乐天先生呢！只是常常心里感怀，没有表露过罢了。”我问她从何说起。她说：“白乐天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而叹道：“太奇怪了！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父，我刚好又表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怎么与‘白’字这么有缘呀！”陈芸笑道：“现在是‘白字有缘’，恐怕以后就是‘白字连篇’了！”两个人相视大笑！我问她：“你既然懂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取舍了！”陈芸答道：“《楚辞》是赋之祖，但我学识太浅难以理解；所以就看些汉人、晋人的文章，感觉司马相如算是最好的了吧！”我逗她道：“当年卓文君愿意与司马长卿私奔，或者不在琴而在此也不一定呢！”两人便又相望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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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8 13:43:23
我生性直爽，放浪不羁；而陈芸则像个酸腐的儒生，迂阔保守而又礼节繁琐。有时候为她整整衣袖，她就一定会连声“得罪”个没完；而哪回给她递手巾或者扇子的时候，她也一定会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去。我刚开始的时候很厌烦她这样，就对她说：“你想用礼节来束缚我吗？俗语说‘礼多必诈’呢！”陈芸面颊发红，争辩道：“恭敬而讲礼节，怎么反而说我奸诈呢？”我解释道：“恭敬之意放在心中就好，不在虚样文章。”陈芸道：“人间最亲的人莫过于父母，难道可以只内存敬爱之心而在外则狂乱放肆吗？”我一时哑口无言，便给自己解围说：“刚才是在逗你玩儿呢。”陈芸说道：“世间反目成仇的事情多半起自戏言，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误解我了，让人委屈死了！”我将她揽入怀中，不停地劝慰，她才不再生气而又笑起来。从那以后，“岂敢”“得罪”之类就成了陈芸说话时的口头禅了。
我和陈芸两人举案齐眉二十三年，时间越久感情越亲密。在家的时候，有时暗室相遇，或者小径碰见，总是会互相握手问道：“你去哪儿？”私意如此，好像害怕别人看见似的。而实际上两人同行并坐，刚开始的时候还会躲避人，时间长了就不以为意了。陈芸有时跟人坐着说话，看见我过去，就会把身子稍微挪挪，我也就跟她并肩坐下。彼此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随意，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羞惭，后来就成了自然而然了！甚至奇怪那些老年夫妇怎么就相视如仇雠呢？有人说：“不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真的是这样吗？
这年七夕，陈芸在我取轩里点上香烛，摆上瓜果，和我共拜天孙（织女星）于其中。我事先刻了两枚图章，印文都是“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我自己留的是朱文，而将白文交给了陈芸，以为两人书信往来的时候使用。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俯视河中，波光如练，摇着轻罗小扇，并坐水窗旁边，抬头仰望夜空，只见飞云过天，变化万状！陈芸叹道：“宇宙之大，却同此一轮明月！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没有兴致如你我夫妻这样的呢？！”我答道：“夏夜纳凉赏月之事，到处都有；而女子闺房之中品论云霞，独具慧心而能参悟之人当也不少；而如你我夫妇同观，所品赏的恐怕并不在此云霞呢。”没过多久，蜡烛燃尽而月亮也沉下去，两人便撤果回房歇息。
七月十五日那天是俗称的“鬼节”，陈芸准备了一些酒菜，打算晚上的时候邀月畅饮。到了入夜时分，却忽然阴云密布，陈芸面容忧愁，说道：“如果你我二人能够白头偕老，明月应当出来啊。”我也觉得索然无味，四顾之下，看见对岸的萤火虫，明灭之间，差不多有一万多只，都散落于柳岸蓼渚之间。我便和陈芸联句解闷，两韵之后，都越联越没章法，只顾随口乱答起来。陈芸早已眼泪都出来地笑倒在我身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其时便觉她颈部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轻拍其背，叹道：“古人因为茉莉花形色如珠，才将其作为化妆压鬓之用，却不成想这花沾染了油头粉面之气之后，才更觉芳香可爱！至于佛手，则只能退避三舍了！”陈芸止住笑，答道：“佛手是香中君子，只在若即若离之间；茉莉花是香中小人，所以需要借人之势，它的芳香也就跟取媚谄笑差不多了。”我赶紧接道：“那你怎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陈芸笑道：“我是在笑君子爱小人呢！”正说话间，漏已三下，仰望夜空，竟见风扫云开，明月随之而出！两人大喜，便倚窗对酌，未饮三杯，忽然听到桥下“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掉到水中一样。趴在窗前仔细探看，却见水面明亮如镜，并没有什么异物，只是滩边有鸭子急奔的声音罢了。但是沧浪亭畔曾经淹死过人，我担心陈芸害怕，当时就没告诉她。陈芸不安地问道：“噫？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呢？”就一时毛骨悚然，赶紧关上窗户，将酒菜移入房中。点上蜡烛，便见一灯如豆，罗帐低垂，然而杯弓蛇影，到底有些惊魂未定！剔灯入帐，陈芸已经寒热大作了！我也紧跟其后，一下子困顿了一整月！真的是乐极生悲——大概也是白头不终之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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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8 13:48:04
中秋节的时候，我大病初愈。因为陈芸来我家半年，却从来没有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就让老仆跟守亭者约好不要放闲人进去，而在傍晚时分，由一妪一婢搀扶着陈芸和我家小妹妹，在老仆的引导下，走过石桥，入门往东拐，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径，便见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一座亭子立在土山之巅。沿着台阶走到亭里，四下可望数里之远！正值将暮时分，只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然！
隔岸的园子叫作“近山林”，是各路官员们的饮宴之地，当时正谊书院还没有开设。拿张毯子铺在亭中，席地环坐，守亭者烹了茶送过来。不一会儿，一轮明月上了树梢，渐觉风生袖底，而月光也映在那水中央，便觉俗虑尘怀，一下子爽然散去！陈芸说：“今日之游虽然很快乐！但如果能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岂不是更畅快了吗？！”到了上灯时分，想起七月十五日那晚受的惊吓，便相互搀扶着下亭回家。吴地风俗，中秋节的晚上，妇女辈不拘大家小户都出来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却没有一个人来。
后来因为弟弟启堂娶妻，我便和陈芸迁居到钦马桥的米仓巷。屋子虽然挺大，却没有沧浪亭的幽雅了。
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养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母亲也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愈六姑跟陈芸关系最亲密。王二姑痴憨善饮，俞六姑则豪爽善谈。她们每次聚到一块儿，总会把我赶出去，而得三人同塌！这都是俞六姑一个人的主意。我笑道：“等俞妹妹回家后，我把妹夫邀过来，一住十天！”俞六姑答道：“那我也跟着来，和嫂子睡一处，岂不是大妙啊！”陈芸和王六姑则在旁边微笑。
母亲诞辰请了戏班子来，陈芸刚开始觉得很新奇，但因父亲素无忌讳，偏偏点了《惨别》等几出戏，老伶人刻画逼真，见者无不动情！我透过帘子看见陈芸突然起身离去，过了很久也没再出来，便进去探视，俞王二人也跟着过来。只见陈芸一人用手支着面颊独坐在镜窗旁边。我问道：“怎么这么不高兴呀？”陈芸答道：“看戏原是为了陶情，今天的戏却只让人肝肠寸断呢！”俞王二人都笑着叹道：“这是深谙情事的人呀！”俞六姑问道：“嫂子要坐这儿一整天吗？”陈芸答道：“等有能看的戏的时候再出去吧！”王二姑听说便走出去，请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几出戏，然后劝陈芸出去看，她才又高兴起来。
堂伯父素存公早年去世，没有子嗣，父亲便让我继承他的香火。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陈芸一起去拜扫。王二姑听说那附近有个戈园，便跟着一起去了。陈芸见地下的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爱，就指给我看，说：“用这种石头叠盆山，比宣州的白石更有古趣呢！”我叹道：“像这么好看的石头恐怕没有很多吧！”王二姑听说，接道：“嫂子如果真爱这石头，我给你拾些！”便向守坟的人借了一个麻袋，走着鹤步开始拣了。每拣一块，我说“好”，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就扔掉。没过多久，便粉汗淋漓，拖着麻袋过来说：“没力气了！”陈芸一边拣一边接道：“我听说人们收获山果，必须得借猴力，果然如此呢！”王二姑恼得撮十指作哈痒状要去挠陈芸痒痒，我赶紧拦住她，并且责怪陈芸说：“人家为你辛苦，你还说这种话！不能怪二妹妹生气呢！”上坟回来的路上去游戈园，只见遍园嫩绿娇红，争艳兑媚。王二姑素憨，见花就折，陈芸怪她道：“又没有瓶来养，又不往头上戴，你折那么多花干什么呀？！”王二姑答道：“不知道痛痒的东西，有什么心疼的呀！”我笑着逗她说：“将来罚你嫁个麻子脸胡子郎，为花出气！”王二姑睁眼瞪着我，把花扔在地上，然后用脚将它们拨到池子里，说：“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吧！”陈芸赶紧笑着劝解，王二姑才不再生气。
陈芸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只喜欢听我在那儿说。我逗她开口，就像用细草逗蟋蟀一样，后来也渐渐会发出些议论来。陈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泡，喜欢吃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豆腐；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都是我平生最讨厌的，所以逗她说：“狗没有胃才喜欢食粪，因为它不知道臭秽；蜣螂团粪而化为蝉，是因为它想化羽高飞。你是狗呢？还是蝉呢？”陈芸答道：“豆腐因为便宜又可配粥饭，小时候吃惯了的，现在到了你家虽然已经像是蜣螂化蝉，但仍然喜欢，也是不忘本的意思；至于卤瓜，则是到你家后才尝到的。”我接道：“这么说你是把我家当狗洞了？”陈芸窘得不行，勉强解释说：“粪，谁家都有，只在吃与不吃的分别！你喜欢吃蒜，我也陪着你吃。臭豆腐不敢强迫你吃，卤瓜则可以捏着鼻子尝尝，吃了你就知道味儿多美了！这跟人长得丑却德行美差不多。”我笑道：“你想让我做狗呀？”陈芸笑道：“我做了那么久，你也屈尊做做吧！”便用筷子夹了一块强塞我嘴里。我捏着鼻子试着嚼了嚼，好像是挺脆美的，开鼻又嚼，竟成了异味！从此便也喜欢吃了！陈芸以麻油加上少许白糖拌臭豆腐，味道也很鲜美；捣碎卤瓜拌臭豆腐，名之曰“双鲜酱”，味道很奇特。我问陈芸：“刚开始讨厌，后来却喜欢上，真的是想不通呢！”陈芸答道：“情之所钟，丑也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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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8 13:50:58
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催妆的时候碰巧缺少一样珠花，陈芸就将其纳采之时所得的拿给母亲。婢妪在一旁惋惜，陈芸说：“妇人属阴，珠花又是纯阴之精，用作首饰，阳气全被克了，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但是，陈芸却非常珍惜破书残画之类！书有残缺不全的，一定会搜集起来，分门别类，然后汇订成帙，名之曰“断简残篇”；字画有破损的，也一定会找来旧纸粘补成幅，破缺处则让我补好，然后卷而名之曰“弃余集赏”。从此女红、三餐之外，便终日粘粘补补，毫无烦倦之意；从破笥烂卷中，偶然获得一片纸有可观处的，也一定会如获异宝！老邻居冯妪因此常常搜罗些旧书画拿来卖。
陈芸的癖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只要示之以色，便无不头头是道。我曾对她说：
“可惜你是女子，若能化女为男，咱们两人一起出访名山，搜罗胜迹，遨游天下，岂不是快事呀！”
陈芸答道：“这有何难！等我两鬓斑白以后，虽然不能远游五岳，近处的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都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笑道：“恐怕到你两鬓斑白的时候，已经走不动路了。”
陈芸笑道：“此生如果不能，就等来世吧！”
我接道：“来世你来作男子，我则化为女子相从。”
陈芸道：“必得不负此生，才觉有趣呢！”
我笑道：“小时候一碗粥的故事都说个没完，如果来世不昧此生，洞房花烛之夜，细谈隔世，更没有合眼的时候了！”
陈芸道：“传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婚姻之事，今生你我夫妇已承蒙牵合，来世姻缘也得仰仗神力，何不画一月下老人像来供奉呢？”
当时苕溪有戚柳堤名遵的，擅长绘人物，便请他来画：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鹤发童颜，奔驰于非烟非雾之中。这是戚君的得意之作呢！友人石琢堂在画首题有赞语，便将之悬在内室之中，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妇二人必会焚香拜祷。可惜后来由于家庭多故，这幅画竟然不知道遗失何处，归于谁家了！“他生未卜此生休”，我夫妻二人一片痴情，真的能得到神灵保佑吗？
迁到仓米巷之后，我将卧室命名为“宾香阁”，是因陈芸而取相敬如宾之意。仓米巷的住处院窄墙高，一无可取。院后有一小楼，通着藏书之处，开窗就是陆氏废园，只得见一片荒凉之象！然而沧浪风景，却正合陈芸心意呢。
那时有一老妪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屋子四周都是菜园，大门则为编织的篱笆。门外有一水池，约一亩地大，花光树影，错杂在篱笆周围，此处即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旧地。
屋子西边几步远，有瓦砾堆成的土山，可以登高远望，而且地旷人稀，颇有一番野趣呢。老妪偶然谈及，陈芸便神往不已，跟我说道：“自从离开沧浪亭的旧居，常常想念得魂牵梦萦！既然不能回去，就退而求其次，大概就是老妪住的地方了吧？”我答道：“连日来夏暑逼人，正想着寻一处清凉地来消暑呢！你既然喜欢那里，我就先打探一番，如果可以居住，就携袱被前往，住一个月如何？”陈芸说：“恐怕父母不会答应咱们吧？”我道：“我亲自去和父亲母亲说。”隔了一天便来到老妪家里，虽然只有两间屋子，但前后隔而为四，且纸窗竹塌，颇有一番幽趣呢！老妪知道了我的意思，也很高兴地将其房屋出赁给我。我将四壁用白纸糊上，顿时觉得大为改观！禀知母亲之后，便和陈芸迁居其处。
相邻的只有一对老夫妇，以灌园为业，知道我夫妻二人在那儿避暑，就来打招呼，并将他们池子里钓得的鱼和园子里种的蔬菜送给我们，我们给他们钱，他们推辞不要；陈芸做鞋回礼，才称谢而受。
当时正值七月，新居却绿树成荫，并且时有凉风从水面吹来，群蝉鸣叫，颇具夏趣。邻老又为我二人制了鱼竿，便和陈芸垂钓于柳荫深处；日落时则登山观晚霞夕照，并随意联咏，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句子。
到了晚上的时候，明月倒映池中，虫声四起，在篱下设一竹塌，老妪送来酒食，夫妻二人便月下对酌，直喝到都有些微醉才开始吃饭。洗浴后就脚穿凉鞋，手拿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回房歇息，便觉全身清凉，几乎忘记自己身居城市之中呢。
后来央邻老买来菊花，都种在篱笆周围。九月菊花盛开之时，又和陈芸来住了十天，母亲也欣然来观。大家吃着螃蟹，面对菊花，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陈芸高兴地说道：“将来咱们迁居此地，买上十亩绕屋菜园，让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生活之资；你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茶饭便可快乐终身，不必再作远游之计了。”
我很同意，可是如今即使得有其地，而知己却早已沦亡！这，多么让人遗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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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8 13:53:38
离我家半里远的地方就是醋库巷，巷里有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里面回廊曲折，有座小亭子立在园中。每逢神诞之日，每家每户都在祠中寻一所在，挂上同一种样式的玻璃灯，然后设一宝座，两旁各置一几，几上放有瓶子，比着看谁家插的花好看。白天只是演戏，晚上则各自往自家瓶花间插上蜡烛，烛光参差上下，名曰“花照”。花光映着月影，宝鼎泛着暗香，犹如龙宫夜宴一般。司事之人或者伴着笙箫歌唱，或者煮茶清谈，围观者如蚂蚁般聚集其处，好在檐下设有栏杆来隔开。
朋友们邀我也去插花布置，因此得以亲历那繁盛场面。回到家中向陈芸称赏不已，陈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带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就可以女扮男装了！”于是便将陈芸的头发辫起，再稍将眉毛描浓，然后戴上帽子，虽然微露鬓角，却也还能掩饰；衣裳穿起来长了一寸多，便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套马褂遮挡。陈芸问道：“脚怎么办呢？”我道：“外边流传有蝴蝶履，有各种大小，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可作拖鞋之用，岂不是一举两得吗？！”陈芸听后，便转忧为喜。
晚饭过后，陈芸装束既毕，便模仿男人姿态拱手阔步走了好一大会儿，突然说道：“我不去了，不仅被人家识破的话不方便，父母听说也不好。”我怂恿她说：“庙中管事儿的谁不知道我的脾气，即使看出来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母亲现在九妹夫家，咱们偷偷来去，他们怎么会知道！”陈芸顾镜自照，狂笑不已。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出了门。
庙中逛了个遍，没有认出她是女子者。有问是谁的，就回答说是“表弟”，陈芸也只是拱手为礼而已。后来到得一处，有妇人和小姑娘在宝座后坐着，是杨姓司事的家眷。陈芸跑过去问候，身子一侧，便不自觉地拍了一下那妇人的肩膀，旁边的婢妪们站起来生气地说：“你是谁家的小子！这么乱来！”我赶紧上前找词掩饰，陈芸见势不妙，便脱掉帽子，翘起脚尖对众人说道：“我也是女子呀！”大家面面相觑，很是惊讶，但马上转怒为欢，还留我俩吃了些茶点，便唤轿子送陈芸回家。
吴江的钱师竹病逝，父亲来信让我去悼念。陈芸偷偷跟我说道：“去吴江必经太湖，我想和你一起去，也可开开眼界。”我喜道：“正愁一个人孤单，你若能一起去正好，只是苦无理由呀！”陈芸道：“我就托言回娘家，你先上船，我过会儿跟上。”我说：“如果能一起去，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和你乘凉赏月，也可续昔日沧浪亭联韵之事。”
那天是六月十八日，早上还凉气逼人，我领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上船，过了一会儿陈芸果然乘着轿子来到。船驶出虎啸桥，便渐渐可以看到远处的帆船，几只沙鸥围绕在天空中，水天几成一色。陈芸喜道：“这就是所说的太湖吗？今天得见天地之宽阔，不虚此生了！想闺阁中的女子有几人能看到这种风景呀！”没说两句闲话，便见岸边有柳枝迎风摇摆，已经到了江城。
我上岸拜奠完毕之后，回来船上却发现没有一人，急忙问舟子人去哪儿了。舟子指道：“没看到那桥旁柳树下，几个人在看鱼雁捕鱼吗？”原来陈芸已与船家女儿登上岸了。
我走到陈芸身后，只见陈芸粉汗盈盈，正靠在船家女儿身上发呆呢。我拍了一下她肩膀，道：“衣裳被汗湿透了！”陈芸回过头来说：“因为担心钱家有人来船上，所以暂且到这里躲避，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呀？”我笑道：“还不是为了捕逃犯嘛！”
于是两人互相搀扶着上船，回棹至万年桥下时，夕阳尚未落山，打开舟窗，便觉清风徐来。两人身着罗衫，手摇绒扇，切开瓜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红石桥，暮烟笼罩岸柳，月亮初上，已是渔火满江了。便让仆人去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叫素云，和我有杯酒交，人颇不俗，便喊来与陈芸同坐。船头不点灯火，三人对月畅饮，以射覆作为酒令。素云眨巴着眼睛，听了好久，说：“酒事我很熟悉，却从未听说有这酒令，请教教我吧！”陈芸便举例开导之，素云却始终茫茫然。我笑道：“女先生你先停下来，我有一句话来打比方，她就明白了。”陈芸问：“你用什么打比方？”我答道：“鹤擅长舞蹈却不能耕地，牛擅长耕地却不能舞蹈，这是动物本性如此，你却试图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徒劳吗？”素云笑着捶我肩膀，道：“你这是在骂我呀！”陈芸赶紧拦道：“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一大杯！”素云酒量本来就大，便满斟一大杯，一饮而尽。我笑道：“动手的话只许抚摸，不许捶人！”陈芸将素云推我怀中，笑道：“请你摸索个痛快吧！”我笑道：“你不是明白人呀！抚摸只在有意无意间，抱着狂探，是乡下小子干的事情！”当时素云发簪茉莉花，为酒气所熏，又杂以粉汗油香，便觉芳馨扑鼻！我逗她道：“小人臭味充斥船头，让人恶心。”素去不禁又握拳不停捶我，道：“谁教你闻个不停了！”陈芸喝道：“违令！罚两大杯！”素云说：“他骂我是小人，不应该捶吗？”陈芸道：“他之所以说你小人，是有原因的！你喝了这酒，我就告诉你。”素云便连干两大杯，陈芸就将旧居沧浪亭乘凉的故事讲给她听。素云笑道：“果然如此，真的是错怪你了，应当再罚！”说完便又干一大杯。陈芸道：“早就听说素娘歌儿唱得好听，能不能让我们一听妙音呢？”素云便边用象牙筷子敲打小碟边唱起歌来。陈芸欣然畅饮，不觉大醉，便乘轿先回；我和素云又茶饭片刻，便乘着月光归家。
当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两天，鲁夫人误听传闻，便偷偷跟陈芸说：“前两天听说你家夫婿和两个妓女在万年桥的船上饮酒，你知道吗？”陈芸答道：“知道，其中一个人就是我。”便将同游之事给鲁夫人细细讲明，鲁夫人抚掌大笑，才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回家。同伴的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领着新纳的妾。他向我称赞新妇之美，还邀请陈芸去看。陈芸过后跟秀峰说道：“美倒是美，就是神韵不足呢。”秀峰笑道：“这么说你家相公纳妾的话，一定得又美又有神韵了？”陈芸道：“正是！”从此便痴心物色，只是资财不足。
当时有个浙江来的妓女，名叫温冷香，作过一首咏柳絮的四律，传遍吴下，很多好事的都作诗和之。友人吴江张闲憨特别欣赏冷香，便拿着她的柳絮诗来向我索要和诗。陈芸看不上冷香，便置之不理，我一时技痒，忍不住和了一首，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陈芸很是赞赏。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母亲要带陈芸出游虎丘，闲憨忽然过来说：“我也打算去游虎丘，今日特邀你来作探花使者。”便让母亲她们先行，约定在虎丘半塘相会。闲憨拉我到冷香住处，见冷香已是半老之年，有一女儿名憨园，年未二八，亭亭玉立，真的称得上是“一弘秋水照人寒”呢！言语问答，发现她颇知文墨，有一妹妹，名唤文园，还小。我当时并无痴想，而且即使杯酒之间，也不是我一介寒士所能负担得起的！但既已到其处，虽然心中忐忑不安，还是勉强与其应答。
我偷偷问闲憨道：“我是一介贫士，你这是请人家尤物来捉弄我的吗？”闲憨笑道：“不是不是，今天有友人请来憨园招待我，主人被贵客拉走，我便客人邀客，你不要有其他顾虑！”我才放下心来。
到了半塘，两船相遇，便让憨园过船来拜见母亲。陈芸跟她相见，如同旧识重逢，携手登山，游遍名胜。 陈芸独爱千顷云的高旷，便坐赏良久。回来到野芳滨，将两舟并泊，畅饮之下，言谈甚欢。等到船要解缆，陈芸跟我说：“你陪张君，让憨园来陪我好吗？”我依言换船。
行至都中桥，才又回各自舟中，然后众人分手，到家之时已经是三更时分，陈芸道：“今天算是见了美丽而且有神韵的人了！刚才约了憨园明天过来，我为你牵牵红线。”我大惊，道：“她是非金屋不能贮之的人，我一个穷光蛋怎么敢有此妄想呢？而且你我伉俪情深，何必再寻别人！”陈芸笑道：“我自己也很喜欢她，你就等着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陈芸殷勤招待，席间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到最后也没听见陈芸招揽她。等到憨园走后，陈芸说道：“刚才又跟她密约，十八日来家和我结为姐妹，你要备好供品呀！”说完指着胳膊上的翡翠钏，笑道：“你看到此钏属了憨园，事情就一定会成功！我刚才已经把意思讲明白了，只是还不很知道她的想法。”我暂且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园竟冒雨前来，进屋待了很久才和陈芸手挽手出来，看到我时双颊羞红，大概翡翠钏已经戴在她胳膊上了吧。焚香结盟后，打算再续前饮，却碰巧憨园跟人约了要去石湖，便先离去。陈芸笑道：“佳人已得，你拿什么来谢媒人呢？”我问她详细，陈芸道：“从前悄悄问她，是怕她意有他属，刚才也只是问她‘你知道今天叫你来是什么意思吗’；她说‘蒙夫人抬举，真的是蓬蒿依玉树呢！只是妈妈要的赎身价太高，恐怕不能自作主张呢，咱们慢慢来吧’；给她戴上翡翠钏的时候，又跟她说‘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的意思，你先戴上以为好兆头吧’；憨园说‘聚合之间，全仰仗夫人了’。由此可见，已得憨园之心了！只是冷香比较麻烦，咱们从长计议吧！”我笑道：“你想效仿李渔（号笠翁）的《怜香伴》吗？”陈芸笑道：“正是！”从此便无日不谈憨园了。
后来憨园被有权势的人夺去，终于没有成事，陈芸也因之郁郁而逝。
《浮生六记·闺房记乐》/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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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浮生六记·闺房记乐》
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7 00:34:00 点击：1076 回复：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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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沈复的这本《浮生六记》，对于讲夫妻生活的首记更是喜欢有加，所以就想翻成白话，即使原书己经很浅显了。
清人沈复（1763年~1825年），字三白，号梅逸，出身幕僚家庭，未参加过科举，曾以卖画为生。与妻子陈芸感情很好，因家庭变故，夫妻曾离居外地，饱经坎坷！妻子死后，沈复入蜀充当幕僚。
嘉庆癸亥年（1803年），妻子陈芸病故；嘉庆戊辰年（1808年），沈复作《浮生六记》。
闺房记乐
我生于乾隆癸未年（1763年）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其时正值太平盛世，而且出身书香门第，又家居苏州沧浪亭畔，上天厚待我，可谓是无以复加了！苏东坡有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不将自己一生记之笔墨，恐怕会辜负苍天一片厚意！同时考虑到《关雎》一篇居《诗经》三百篇之首，这里便也依样将夫妇之事列于首卷，其余五篇后边再依次论及。惭愧的是自己少年不学，到如今只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所以这里无非是将实情实事原样录出，如果非要考究篇章文法，就如同责问一面布满灰尘的脏镜子怎么不反光一样，有些强人之难了！
我幼年之时就与金沙的于姓姑娘定了娃娃亲，因为于氏八岁的时候夭折，后来改娶了一位陈姓姑娘。这位陈姓姑娘单名一个“芸”字，字淑珍，是母舅心余先生的女儿，从小聪颖明慧，才会说话之时，口授她《琵琶行》，很快就能背诵。陈芸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留下她和母亲金氏以及幼弟克昌，家徒四壁，穷困不堪。陈芸年纪稍大之后，擅长女红之事，一家三口便都仰仗她一双手来供养，陈芸勤劳能干，不仅一家人衣食有了着落，弟弟克昌后来跟从老师学习的费用，也从来都没有缺紧过。
一天陈芸偶然从一个竹制的书箱中找到一本载有白居易的那首《琵琶行》的书，凭借记忆依字而认，才开始认得字，从此便在刺绣之余，学习吟咏，甚至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诗句，颇有可玩味之处呢。
我十三岁那年，随母亲去舅母家，和陈芸两小无猜，才有幸见到她的诗作。然而虽然叹服她才思隽秀，心下却担心她福泽恐怕不会深远，只是到底放不下，便向母亲表露心意说：“如果为儿子择妻，儿子非淑姐不娶！”好在母亲也爱陈芸温柔和美，当时就脱下金戒指跟舅母为我和陈芸订了亲。这年正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当年冬天，陈芸堂姐出嫁，我又跟着母亲去了舅母家。陈芸虽然跟我同年却比我大十个月，从小互相之间便以姐弟相称，这时两人虽然已经定亲，还依旧称呼她为淑姐。当时满屋子都是穿着光鲜的人，唯独陈芸却上下素淡，仅仅是换了一双新鞋而已。那双新鞋绣制精巧，问知是她自己所作，才知道她慧心并不仅仅是在笔墨之上呢。
陈芸肩削颈长，虽然瘦却并不露骨，而且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很是端庄可人，只是两齿微露，恐怕不是佳相。然而一种缠绵之态，到底令人有些意醉神迷！要来她的诗稿来看，有的仅成一联，有的只写了三四句，大都是未完成的。问她缘故，她笑着回答说：“这些诗都是无师之作，功力不足，只等有知己堪为自己师父者来指点才能写完呢。”我在她诗稿上戏题“锦囊佳句”四字，却不知夭寿之机从此就已经伏下了。
晚上将亲戚们送到城外，已经是半夜时分，肚饥难耐，便向婢妪要糕饼来吃，婢妪拿来枣脯，我嫌它甜腻不堪。这时陈芸悄悄扯我衣袖，示意我去她房间。进了屋子，见桌上摆有热粥和小菜，我顿时胃口大开，高兴着正要举筷，却听见陈芸堂兄玉衡在外喊道：“淑妹出来一下！”陈芸赶紧把门关上，回说：“我累了，要睡下了。”玉衡强将门推开，挤身而入，看到我正在喝粥，就斜着眼笑话陈芸说：“刚才我问你要粥喝，你说没了，原来是藏在这里专门招待你夫婿的呀？！”陈芸大窘，赶紧躲了出去。玉衡将这事告知长辈，大家也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十分尴尬，便赌气跟着老仆先回家了。从此以后再去舅母家，陈芸就故意躲我，我知道她是害怕别人再拿吃粥事来笑话她。
及至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和陈芸花烛之夜，看到她瘦弱的身材一如往昔，揭开头巾，两人便相视而笑。合卺之后，并肩相坐吃夜宵，我从桌下偷偷握她手腕，虽然瘦小，却很温暖光滑，不觉心中怦然作跳。我让她吃菜，当时却正逢她的斋期，已经保持了好几年了。回想她当年开始吃斋，正是我出痘那阵子的事！因此逗她道：“现在我光鲜无恙，淑姐从此可以开戒了吧？”她含笑看着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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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7 13:25:40
二十四日我姐出嫁，二十三日因是国忌不能作乐，所以就在二十二日我结婚的当天晚上提前设宴为我姐送行。陈芸虽是新娘子，却也出堂陪宴，我就在洞房与伴娘边喝酒边下棋，每战皆输，最后大醉而卧，早上醒来的时候陈芸还没有梳完汝。二十四日子时，我作为新妇的弟弟送嫁，丑末时分（凌晨3点）才回到家中，已经是灯残人静了！悄悄走到屋里，看到伴妪在床下打盹儿，而陈芸则虽然已经卸妆却尚未睡下，银烛高照之下低垂粉颈，不知道看什么书正看得入迷呢。我走上前抚其肩膀说道：“淑姐连日辛苦，怎么还孜孜不倦呀？”陈芸赶紧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本想去睡，打开书柜发现这本书，看着看着就不困了！很早就听说过《西厢》的大名，今天才第一次读到，但是虽然不愧是才子之书，却总觉言语有些尖薄呢！”我笑着回答道：“正因是才子，才能下笔尖薄呀！”这时候伴妪在一旁催促我俩去睡，就打发她自己先去歇着，而与陈芸并肩说笑，恍如旧友重逢般亲密！试着将手探入她胸中，也是怦怦作跳，便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淑姐怎么心跳得这么厉害呀？”陈芸回眸一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着她入帐，一夜极尽缠绵之意以至于大睡到第二天天明！
陈芸作为新娘子，刚开始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也从不发脾气，跟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侍奉长辈恭恭敬敬，对待仆佣也和和气气，一切井井然没有丝毫过失。每天早上看到窗外微亮，就赶紧披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催她一般。我笑道：“现在不比当年吃粥时候了，还怕人笑话呀？”陈芸答道：“从前为你藏粥，被传为话柄，现在也不是怕人笑话，只是担心父母说新媳妇懒惰罢了。”我虽然想让她接着睡却又知道她想得端正，便也跟着早起。从此两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爱怜之情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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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7 13:31:20
但是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婚后一个月了。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专门来信让我过去。当时我正师从于在会稽开馆的武林的赵省斋先生，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能够写字作文，都亏了先生教导。原定的是从会稽回来与陈芸完姻之后就赶紧回到会稽继续学业，可是收到父亲的信之后，心中还是怅然得很，害怕陈芸因此难过。然而陈芸却强颜欢笑，劝我学业要紧，临行前一天晚上还帮我打理行装，只是神色跟平常有些不一样罢了。第二天临走的时候，陈芸向我小声嘱咐道：“你这一走，就不能在一起了，可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到上了船踏上离途，正是桃李争艳的好时候，而自己心里却如同林鸟失群，天地也因之变色。到了会稽之后，父亲却又渡江东去了。
又过了三个月，却恍如已经十年之久！陈芸虽然时常写信过来关心我的起居，而且不忘勉励我用功读书，我自己的回信却都是浮套之言，所以心里很是怏怏不乐。晚上听着风吹着院子里的竹子沙沙作响，而月光却又从长着芭蕉的窗前洒落，对景怀人，常常就魂梦颠倒了！省斋先生查知我的心思，就写信和我父亲商量，给我出了十道题就让我暂且回家了。我高兴得如同囚徒遇赦，登舟踏上归途，更觉一刻如年！终于到了家，在母亲处请了安，就赶紧回到自己房中。陈芸起身来迎，两人执手相望，却说不出半句话来！而魂魄恍然如烟化雾，耳中轰然一响，仿佛不是己身了。
当时正值六月，屋子里热得很，幸而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间隔壁，板桥内有一座小轩座落在流水旁，轩名“我取”，取的是“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思。檐前一株老树，浓阴遮了整个窗子，倍觉清爽舒适！隔岸游人又往来不绝，是父亲稼夫公垂帘宴客的好地方。于是禀知母亲之后，就和陈芸一起住在这里避暑。陈芸也因为夏天炎热而不再织绣，只是整日里陪着我谈古论今、品月赏花而已。陈芸不善饮酒，最多不过三杯，就教给她射覆的游戏以助酒兴。自以为人间最快乐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一天，陈芸问道：“那么多古文门派，效法谁的才是呢？”我答道：“《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司马迁、班固取其博大，韩昌黎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峻峭，欧阳修取其飘逸，三苏父子取其雄辩，其他的像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庚信、徐陵的骈文，以及陆贽的奏议，有可取之处的不胜枚举，只在各人慧心领会罢了！”陈芸说：“古文全在见识高超而意气雄发，女子学习古文恐怕难以入路吧！只有作诗一道，我还算稍有领悟。”我说：“唐朝以诗取士，而说起诗人中的宗师，必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哪一个呢？”陈芸评判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激荡洒脱。与其学杜诗之森严，不如学李诗之活泼！”我问道：“杜工部是诗家集大成者，学诗之人大多以其为师，你却效法李太白，为什么呢？”陈芸答道：“说起格律谨严，词旨高深，当然无过杜甫者；然而李太白诗却宛如姑射山上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情趣，让人爱之不已！所以并非杜甫不如李白，但我心下却爱李诗要多于杜诗罢了。”我笑道：“竟然不知道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呢！”陈芸笑道：“我还有一个启蒙师父白乐天先生呢！只是常常心里感怀，没有表露过罢了。”我问她从何说起。她说：“白乐天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笑而叹道：“太奇怪了！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父，我刚好又表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怎么与‘白’字这么有缘呀！”陈芸笑道：“现在是‘白字有缘’，恐怕以后就是‘白字连篇’了！”两个人相视大笑！我问她：“你既然懂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取舍了！”陈芸答道：“《楚辞》是赋之祖，但我学识太浅难以理解；所以就看些汉人、晋人的文章，感觉司马相如算是最好的了吧！”我逗她道：“当年卓文君愿意与司马长卿私奔，或者不在琴而在此也不一定呢！”两人便又相望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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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8 13:43:23
我生性直爽，放浪不羁；而陈芸则像个酸腐的儒生，迂阔保守而又礼节繁琐。有时候为她整整衣袖，她就一定会连声“得罪”个没完；而哪回给她递手巾或者扇子的时候，她也一定会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去。我刚开始的时候很厌烦她这样，就对她说：“你想用礼节来束缚我吗？俗语说‘礼多必诈’呢！”陈芸面颊发红，争辩道：“恭敬而讲礼节，怎么反而说我奸诈呢？”我解释道：“恭敬之意放在心中就好，不在虚样文章。”陈芸道：“人间最亲的人莫过于父母，难道可以只内存敬爱之心而在外则狂乱放肆吗？”我一时哑口无言，便给自己解围说：“刚才是在逗你玩儿呢。”陈芸说道：“世间反目成仇的事情多半起自戏言，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误解我了，让人委屈死了！”我将她揽入怀中，不停地劝慰，她才不再生气而又笑起来。从那以后，“岂敢”“得罪”之类就成了陈芸说话时的口头禅了。
我和陈芸两人举案齐眉二十三年，时间越久感情越亲密。在家的时候，有时暗室相遇，或者小径碰见，总是会互相握手问道：“你去哪儿？”私意如此，好像害怕别人看见似的。而实际上两人同行并坐，刚开始的时候还会躲避人，时间长了就不以为意了。陈芸有时跟人坐着说话，看见我过去，就会把身子稍微挪挪，我也就跟她并肩坐下。彼此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随意，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羞惭，后来就成了自然而然了！甚至奇怪那些老年夫妇怎么就相视如仇雠呢？有人说：“不这样，怎么能白头偕老呢？”真的是这样吗？
这年七夕，陈芸在我取轩里点上香烛，摆上瓜果，和我共拜天孙（织女星）于其中。我事先刻了两枚图章，印文都是“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我自己留的是朱文，而将白文交给了陈芸，以为两人书信往来的时候使用。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俯视河中，波光如练，摇着轻罗小扇，并坐水窗旁边，抬头仰望夜空，只见飞云过天，变化万状！陈芸叹道：“宇宙之大，却同此一轮明月！不知道今天晚上，有没有兴致如你我夫妻这样的呢？！”我答道：“夏夜纳凉赏月之事，到处都有；而女子闺房之中品论云霞，独具慧心而能参悟之人当也不少；而如你我夫妇同观，所品赏的恐怕并不在此云霞呢。”没过多久，蜡烛燃尽而月亮也沉下去，两人便撤果回房歇息。
七月十五日那天是俗称的“鬼节”，陈芸准备了一些酒菜，打算晚上的时候邀月畅饮。到了入夜时分，却忽然阴云密布，陈芸面容忧愁，说道：“如果你我二人能够白头偕老，明月应当出来啊。”我也觉得索然无味，四顾之下，看见对岸的萤火虫，明灭之间，差不多有一万多只，都散落于柳岸蓼渚之间。我便和陈芸联句解闷，两韵之后，都越联越没章法，只顾随口乱答起来。陈芸早已眼泪都出来地笑倒在我身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其时便觉她颈部一股茉莉花香扑鼻而来，轻拍其背，叹道：“古人因为茉莉花形色如珠，才将其作为化妆压鬓之用，却不成想这花沾染了油头粉面之气之后，才更觉芳香可爱！至于佛手，则只能退避三舍了！”陈芸止住笑，答道：“佛手是香中君子，只在若即若离之间；茉莉花是香中小人，所以需要借人之势，它的芳香也就跟取媚谄笑差不多了。”我赶紧接道：“那你怎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陈芸笑道：“我是在笑君子爱小人呢！”正说话间，漏已三下，仰望夜空，竟见风扫云开，明月随之而出！两人大喜，便倚窗对酌，未饮三杯，忽然听到桥下“扑通”一声，像是有人掉到水中一样。趴在窗前仔细探看，却见水面明亮如镜，并没有什么异物，只是滩边有鸭子急奔的声音罢了。但是沧浪亭畔曾经淹死过人，我担心陈芸害怕，当时就没告诉她。陈芸不安地问道：“噫？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呢？”就一时毛骨悚然，赶紧关上窗户，将酒菜移入房中。点上蜡烛，便见一灯如豆，罗帐低垂，然而杯弓蛇影，到底有些惊魂未定！剔灯入帐，陈芸已经寒热大作了！我也紧跟其后，一下子困顿了一整月！真的是乐极生悲——大概也是白头不终之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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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8 13:48:04
中秋节的时候，我大病初愈。因为陈芸来我家半年，却从来没有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就让老仆跟守亭者约好不要放闲人进去，而在傍晚时分，由一妪一婢搀扶着陈芸和我家小妹妹，在老仆的引导下，走过石桥，入门往东拐，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径，便见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一座亭子立在土山之巅。沿着台阶走到亭里，四下可望数里之远！正值将暮时分，只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然！
隔岸的园子叫作“近山林”，是各路官员们的饮宴之地，当时正谊书院还没有开设。拿张毯子铺在亭中，席地环坐，守亭者烹了茶送过来。不一会儿，一轮明月上了树梢，渐觉风生袖底，而月光也映在那水中央，便觉俗虑尘怀，一下子爽然散去！陈芸说：“今日之游虽然很快乐！但如果能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岂不是更畅快了吗？！”到了上灯时分，想起七月十五日那晚受的惊吓，便相互搀扶着下亭回家。吴地风俗，中秋节的晚上，妇女辈不拘大家小户都出来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却没有一个人来。
后来因为弟弟启堂娶妻，我便和陈芸迁居到钦马桥的米仓巷。屋子虽然挺大，却没有沧浪亭的幽雅了。
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养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母亲也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愈六姑跟陈芸关系最亲密。王二姑痴憨善饮，俞六姑则豪爽善谈。她们每次聚到一块儿，总会把我赶出去，而得三人同塌！这都是俞六姑一个人的主意。我笑道：“等俞妹妹回家后，我把妹夫邀过来，一住十天！”俞六姑答道：“那我也跟着来，和嫂子睡一处，岂不是大妙啊！”陈芸和王六姑则在旁边微笑。
母亲诞辰请了戏班子来，陈芸刚开始觉得很新奇，但因父亲素无忌讳，偏偏点了《惨别》等几出戏，老伶人刻画逼真，见者无不动情！我透过帘子看见陈芸突然起身离去，过了很久也没再出来，便进去探视，俞王二人也跟着过来。只见陈芸一人用手支着面颊独坐在镜窗旁边。我问道：“怎么这么不高兴呀？”陈芸答道：“看戏原是为了陶情，今天的戏却只让人肝肠寸断呢！”俞王二人都笑着叹道：“这是深谙情事的人呀！”俞六姑问道：“嫂子要坐这儿一整天吗？”陈芸答道：“等有能看的戏的时候再出去吧！”王二姑听说便走出去，请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几出戏，然后劝陈芸出去看，她才又高兴起来。
堂伯父素存公早年去世，没有子嗣，父亲便让我继承他的香火。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陈芸一起去拜扫。王二姑听说那附近有个戈园，便跟着一起去了。陈芸见地下的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爱，就指给我看，说：“用这种石头叠盆山，比宣州的白石更有古趣呢！”我叹道：“像这么好看的石头恐怕没有很多吧！”王二姑听说，接道：“嫂子如果真爱这石头，我给你拾些！”便向守坟的人借了一个麻袋，走着鹤步开始拣了。每拣一块，我说“好”，就收起来；我说“不好”，就扔掉。没过多久，便粉汗淋漓，拖着麻袋过来说：“没力气了！”陈芸一边拣一边接道：“我听说人们收获山果，必须得借猴力，果然如此呢！”王二姑恼得撮十指作哈痒状要去挠陈芸痒痒，我赶紧拦住她，并且责怪陈芸说：“人家为你辛苦，你还说这种话！不能怪二妹妹生气呢！”上坟回来的路上去游戈园，只见遍园嫩绿娇红，争艳兑媚。王二姑素憨，见花就折，陈芸怪她道：“又没有瓶来养，又不往头上戴，你折那么多花干什么呀？！”王二姑答道：“不知道痛痒的东西，有什么心疼的呀！”我笑着逗她说：“将来罚你嫁个麻子脸胡子郎，为花出气！”王二姑睁眼瞪着我，把花扔在地上，然后用脚将它们拨到池子里，说：“也有点欺人太甚了吧！”陈芸赶紧笑着劝解，王二姑才不再生气。
陈芸刚嫁过来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只喜欢听我在那儿说。我逗她开口，就像用细草逗蟋蟀一样，后来也渐渐会发出些议论来。陈芸每天吃饭必用茶泡，喜欢吃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豆腐；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都是我平生最讨厌的，所以逗她说：“狗没有胃才喜欢食粪，因为它不知道臭秽；蜣螂团粪而化为蝉，是因为它想化羽高飞。你是狗呢？还是蝉呢？”陈芸答道：“豆腐因为便宜又可配粥饭，小时候吃惯了的，现在到了你家虽然已经像是蜣螂化蝉，但仍然喜欢，也是不忘本的意思；至于卤瓜，则是到你家后才尝到的。”我接道：“这么说你是把我家当狗洞了？”陈芸窘得不行，勉强解释说：“粪，谁家都有，只在吃与不吃的分别！你喜欢吃蒜，我也陪着你吃。臭豆腐不敢强迫你吃，卤瓜则可以捏着鼻子尝尝，吃了你就知道味儿多美了！这跟人长得丑却德行美差不多。”我笑道：“你想让我做狗呀？”陈芸笑道：“我做了那么久，你也屈尊做做吧！”便用筷子夹了一块强塞我嘴里。我捏着鼻子试着嚼了嚼，好像是挺脆美的，开鼻又嚼，竟成了异味！从此便也喜欢吃了！陈芸以麻油加上少许白糖拌臭豆腐，味道也很鲜美；捣碎卤瓜拌臭豆腐，名之曰“双鲜酱”，味道很奇特。我问陈芸：“刚开始讨厌，后来却喜欢上，真的是想不通呢！”陈芸答道：“情之所钟，丑也不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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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8 13:50:58
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催妆的时候碰巧缺少一样珠花，陈芸就将其纳采之时所得的拿给母亲。婢妪在一旁惋惜，陈芸说：“妇人属阴，珠花又是纯阴之精，用作首饰，阳气全被克了，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但是，陈芸却非常珍惜破书残画之类！书有残缺不全的，一定会搜集起来，分门别类，然后汇订成帙，名之曰“断简残篇”；字画有破损的，也一定会找来旧纸粘补成幅，破缺处则让我补好，然后卷而名之曰“弃余集赏”。从此女红、三餐之外，便终日粘粘补补，毫无烦倦之意；从破笥烂卷中，偶然获得一片纸有可观处的，也一定会如获异宝！老邻居冯妪因此常常搜罗些旧书画拿来卖。
陈芸的癖好与我相同，而且能够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只要示之以色，便无不头头是道。我曾对她说：
“可惜你是女子，若能化女为男，咱们两人一起出访名山，搜罗胜迹，遨游天下，岂不是快事呀！”
陈芸答道：“这有何难！等我两鬓斑白以后，虽然不能远游五岳，近处的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都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笑道：“恐怕到你两鬓斑白的时候，已经走不动路了。”
陈芸笑道：“此生如果不能，就等来世吧！”
我接道：“来世你来作男子，我则化为女子相从。”
陈芸道：“必得不负此生，才觉有趣呢！”
我笑道：“小时候一碗粥的故事都说个没完，如果来世不昧此生，洞房花烛之夜，细谈隔世，更没有合眼的时候了！”
陈芸道：“传说月下老人专管人间婚姻之事，今生你我夫妇已承蒙牵合，来世姻缘也得仰仗神力，何不画一月下老人像来供奉呢？”
当时苕溪有戚柳堤名遵的，擅长绘人物，便请他来画：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鹤发童颜，奔驰于非烟非雾之中。这是戚君的得意之作呢！友人石琢堂在画首题有赞语，便将之悬在内室之中，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妇二人必会焚香拜祷。可惜后来由于家庭多故，这幅画竟然不知道遗失何处，归于谁家了！“他生未卜此生休”，我夫妻二人一片痴情，真的能得到神灵保佑吗？
迁到仓米巷之后，我将卧室命名为“宾香阁”，是因陈芸而取相敬如宾之意。仓米巷的住处院窄墙高，一无可取。院后有一小楼，通着藏书之处，开窗就是陆氏废园，只得见一片荒凉之象！然而沧浪风景，却正合陈芸心意呢。
那时有一老妪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屋子四周都是菜园，大门则为编织的篱笆。门外有一水池，约一亩地大，花光树影，错杂在篱笆周围，此处即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旧地。
屋子西边几步远，有瓦砾堆成的土山，可以登高远望，而且地旷人稀，颇有一番野趣呢。老妪偶然谈及，陈芸便神往不已，跟我说道：“自从离开沧浪亭的旧居，常常想念得魂牵梦萦！既然不能回去，就退而求其次，大概就是老妪住的地方了吧？”我答道：“连日来夏暑逼人，正想着寻一处清凉地来消暑呢！你既然喜欢那里，我就先打探一番，如果可以居住，就携袱被前往，住一个月如何？”陈芸说：“恐怕父母不会答应咱们吧？”我道：“我亲自去和父亲母亲说。”隔了一天便来到老妪家里，虽然只有两间屋子，但前后隔而为四，且纸窗竹塌，颇有一番幽趣呢！老妪知道了我的意思，也很高兴地将其房屋出赁给我。我将四壁用白纸糊上，顿时觉得大为改观！禀知母亲之后，便和陈芸迁居其处。
相邻的只有一对老夫妇，以灌园为业，知道我夫妻二人在那儿避暑，就来打招呼，并将他们池子里钓得的鱼和园子里种的蔬菜送给我们，我们给他们钱，他们推辞不要；陈芸做鞋回礼，才称谢而受。
当时正值七月，新居却绿树成荫，并且时有凉风从水面吹来，群蝉鸣叫，颇具夏趣。邻老又为我二人制了鱼竿，便和陈芸垂钓于柳荫深处；日落时则登山观晚霞夕照，并随意联咏，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句子。
到了晚上的时候，明月倒映池中，虫声四起，在篱下设一竹塌，老妪送来酒食，夫妻二人便月下对酌，直喝到都有些微醉才开始吃饭。洗浴后就脚穿凉鞋，手拿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回房歇息，便觉全身清凉，几乎忘记自己身居城市之中呢。
后来央邻老买来菊花，都种在篱笆周围。九月菊花盛开之时，又和陈芸来住了十天，母亲也欣然来观。大家吃着螃蟹，面对菊花，从早到晚都不觉得累。陈芸高兴地说道：“将来咱们迁居此地，买上十亩绕屋菜园，让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生活之资；你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茶饭便可快乐终身，不必再作远游之计了。”
我很同意，可是如今即使得有其地，而知己却早已沦亡！这，多么让人遗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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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秦子木 时间：2010-06-18 13:53:38
离我家半里远的地方就是醋库巷，巷里有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里面回廊曲折，有座小亭子立在园中。每逢神诞之日，每家每户都在祠中寻一所在，挂上同一种样式的玻璃灯，然后设一宝座，两旁各置一几，几上放有瓶子，比着看谁家插的花好看。白天只是演戏，晚上则各自往自家瓶花间插上蜡烛，烛光参差上下，名曰“花照”。花光映着月影，宝鼎泛着暗香，犹如龙宫夜宴一般。司事之人或者伴着笙箫歌唱，或者煮茶清谈，围观者如蚂蚁般聚集其处，好在檐下设有栏杆来隔开。
朋友们邀我也去插花布置，因此得以亲历那繁盛场面。回到家中向陈芸称赏不已，陈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带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就可以女扮男装了！”于是便将陈芸的头发辫起，再稍将眉毛描浓，然后戴上帽子，虽然微露鬓角，却也还能掩饰；衣裳穿起来长了一寸多，便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套马褂遮挡。陈芸问道：“脚怎么办呢？”我道：“外边流传有蝴蝶履，有各种大小，很容易买到，而且早晚可作拖鞋之用，岂不是一举两得吗？！”陈芸听后，便转忧为喜。
晚饭过后，陈芸装束既毕，便模仿男人姿态拱手阔步走了好一大会儿，突然说道：“我不去了，不仅被人家识破的话不方便，父母听说也不好。”我怂恿她说：“庙中管事儿的谁不知道我的脾气，即使看出来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母亲现在九妹夫家，咱们偷偷来去，他们怎么会知道！”陈芸顾镜自照，狂笑不已。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出了门。
庙中逛了个遍，没有认出她是女子者。有问是谁的，就回答说是“表弟”，陈芸也只是拱手为礼而已。后来到得一处，有妇人和小姑娘在宝座后坐着，是杨姓司事的家眷。陈芸跑过去问候，身子一侧，便不自觉地拍了一下那妇人的肩膀，旁边的婢妪们站起来生气地说：“你是谁家的小子！这么乱来！”我赶紧上前找词掩饰，陈芸见势不妙，便脱掉帽子，翘起脚尖对众人说道：“我也是女子呀！”大家面面相觑，很是惊讶，但马上转怒为欢，还留我俩吃了些茶点，便唤轿子送陈芸回家。
吴江的钱师竹病逝，父亲来信让我去悼念。陈芸偷偷跟我说道：“去吴江必经太湖，我想和你一起去，也可开开眼界。”我喜道：“正愁一个人孤单，你若能一起去正好，只是苦无理由呀！”陈芸道：“我就托言回娘家，你先上船，我过会儿跟上。”我说：“如果能一起去，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和你乘凉赏月，也可续昔日沧浪亭联韵之事。”
那天是六月十八日，早上还凉气逼人，我领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上船，过了一会儿陈芸果然乘着轿子来到。船驶出虎啸桥，便渐渐可以看到远处的帆船，几只沙鸥围绕在天空中，水天几成一色。陈芸喜道：“这就是所说的太湖吗？今天得见天地之宽阔，不虚此生了！想闺阁中的女子有几人能看到这种风景呀！”没说两句闲话，便见岸边有柳枝迎风摇摆，已经到了江城。
我上岸拜奠完毕之后，回来船上却发现没有一人，急忙问舟子人去哪儿了。舟子指道：“没看到那桥旁柳树下，几个人在看鱼雁捕鱼吗？”原来陈芸已与船家女儿登上岸了。
我走到陈芸身后，只见陈芸粉汗盈盈，正靠在船家女儿身上发呆呢。我拍了一下她肩膀，道：“衣裳被汗湿透了！”陈芸回过头来说：“因为担心钱家有人来船上，所以暂且到这里躲避，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呀？”我笑道：“还不是为了捕逃犯嘛！”
于是两人互相搀扶着上船，回棹至万年桥下时，夕阳尚未落山，打开舟窗，便觉清风徐来。两人身着罗衫，手摇绒扇，切开瓜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红石桥，暮烟笼罩岸柳，月亮初上，已是渔火满江了。便让仆人去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叫素云，和我有杯酒交，人颇不俗，便喊来与陈芸同坐。船头不点灯火，三人对月畅饮，以射覆作为酒令。素云眨巴着眼睛，听了好久，说：“酒事我很熟悉，却从未听说有这酒令，请教教我吧！”陈芸便举例开导之，素云却始终茫茫然。我笑道：“女先生你先停下来，我有一句话来打比方，她就明白了。”陈芸问：“你用什么打比方？”我答道：“鹤擅长舞蹈却不能耕地，牛擅长耕地却不能舞蹈，这是动物本性如此，你却试图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徒劳吗？”素云笑着捶我肩膀，道：“你这是在骂我呀！”陈芸赶紧拦道：“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一大杯！”素云酒量本来就大，便满斟一大杯，一饮而尽。我笑道：“动手的话只许抚摸，不许捶人！”陈芸将素云推我怀中，笑道：“请你摸索个痛快吧！”我笑道：“你不是明白人呀！抚摸只在有意无意间，抱着狂探，是乡下小子干的事情！”当时素云发簪茉莉花，为酒气所熏，又杂以粉汗油香，便觉芳馨扑鼻！我逗她道：“小人臭味充斥船头，让人恶心。”素去不禁又握拳不停捶我，道：“谁教你闻个不停了！”陈芸喝道：“违令！罚两大杯！”素云说：“他骂我是小人，不应该捶吗？”陈芸道：“他之所以说你小人，是有原因的！你喝了这酒，我就告诉你。”素云便连干两大杯，陈芸就将旧居沧浪亭乘凉的故事讲给她听。素云笑道：“果然如此，真的是错怪你了，应当再罚！”说完便又干一大杯。陈芸道：“早就听说素娘歌儿唱得好听，能不能让我们一听妙音呢？”素云便边用象牙筷子敲打小碟边唱起歌来。陈芸欣然畅饮，不觉大醉，便乘轿先回；我和素云又茶饭片刻，便乘着月光归家。
当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两天，鲁夫人误听传闻，便偷偷跟陈芸说：“前两天听说你家夫婿和两个妓女在万年桥的船上饮酒，你知道吗？”陈芸答道：“知道，其中一个人就是我。”便将同游之事给鲁夫人细细讲明，鲁夫人抚掌大笑，才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回家。同伴的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领着新纳的妾。他向我称赞新妇之美，还邀请陈芸去看。陈芸过后跟秀峰说道：“美倒是美，就是神韵不足呢。”秀峰笑道：“这么说你家相公纳妾的话，一定得又美又有神韵了？”陈芸道：“正是！”从此便痴心物色，只是资财不足。
当时有个浙江来的妓女，名叫温冷香，作过一首咏柳絮的四律，传遍吴下，很多好事的都作诗和之。友人吴江张闲憨特别欣赏冷香，便拿着她的柳絮诗来向我索要和诗。陈芸看不上冷香，便置之不理，我一时技痒，忍不住和了一首，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陈芸很是赞赏。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母亲要带陈芸出游虎丘，闲憨忽然过来说：“我也打算去游虎丘，今日特邀你来作探花使者。”便让母亲她们先行，约定在虎丘半塘相会。闲憨拉我到冷香住处，见冷香已是半老之年，有一女儿名憨园，年未二八，亭亭玉立，真的称得上是“一弘秋水照人寒”呢！言语问答，发现她颇知文墨，有一妹妹，名唤文园，还小。我当时并无痴想，而且即使杯酒之间，也不是我一介寒士所能负担得起的！但既已到其处，虽然心中忐忑不安，还是勉强与其应答。
我偷偷问闲憨道：“我是一介贫士，你这是请人家尤物来捉弄我的吗？”闲憨笑道：“不是不是，今天有友人请来憨园招待我，主人被贵客拉走，我便客人邀客，你不要有其他顾虑！”我才放下心来。
到了半塘，两船相遇，便让憨园过船来拜见母亲。陈芸跟她相见，如同旧识重逢，携手登山，游遍名胜。 陈芸独爱千顷云的高旷，便坐赏良久。回来到野芳滨，将两舟并泊，畅饮之下，言谈甚欢。等到船要解缆，陈芸跟我说：“你陪张君，让憨园来陪我好吗？”我依言换船。
行至都中桥，才又回各自舟中，然后众人分手，到家之时已经是三更时分，陈芸道：“今天算是见了美丽而且有神韵的人了！刚才约了憨园明天过来，我为你牵牵红线。”我大惊，道：“她是非金屋不能贮之的人，我一个穷光蛋怎么敢有此妄想呢？而且你我伉俪情深，何必再寻别人！”陈芸笑道：“我自己也很喜欢她，你就等着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陈芸殷勤招待，席间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到最后也没听见陈芸招揽她。等到憨园走后，陈芸说道：“刚才又跟她密约，十八日来家和我结为姐妹，你要备好供品呀！”说完指着胳膊上的翡翠钏，笑道：“你看到此钏属了憨园，事情就一定会成功！我刚才已经把意思讲明白了，只是还不很知道她的想法。”我暂且听之。
十八日大雨，憨园竟冒雨前来，进屋待了很久才和陈芸手挽手出来，看到我时双颊羞红，大概翡翠钏已经戴在她胳膊上了吧。焚香结盟后，打算再续前饮，却碰巧憨园跟人约了要去石湖，便先离去。陈芸笑道：“佳人已得，你拿什么来谢媒人呢？”我问她详细，陈芸道：“从前悄悄问她，是怕她意有他属，刚才也只是问她‘你知道今天叫你来是什么意思吗’；她说‘蒙夫人抬举，真的是蓬蒿依玉树呢！只是妈妈要的赎身价太高，恐怕不能自作主张呢，咱们慢慢来吧’；给她戴上翡翠钏的时候，又跟她说‘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的意思，你先戴上以为好兆头吧’；憨园说‘聚合之间，全仰仗夫人了’。由此可见，已得憨园之心了！只是冷香比较麻烦，咱们从长计议吧！”我笑道：“你想效仿李渔（号笠翁）的《怜香伴》吗？”陈芸笑道：“正是！”从此便无日不谈憨园了。
后来憨园被有权势的人夺去，终于没有成事，陈芸也因之郁郁而逝。
《浮生六记·闺房记乐》/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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