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吐者2013年第4期

  一   老麦扭过头,又看了看小区的那座楼。那房真大,比他家的院子都大都宽敞得多。到底也不知道那人叫啥,反正一看就是个老板,一个有钱的主儿,办事大气说话利落的男人。人家是把事办大了,不然买不了这么大的房,真他娘势海。他想家里的老屋,再不拆真跟不上形势了。老婆在家已经把砖买了,老婆说,两层,东邻西邻南邻都盖楼,再不盖咱家就成水坑了,房矮了人也矮。那就盖吧,得多少钱啊,儿子在城里上中学,弄俩钱三呼啦两呼啦就花光了。得挣钱,农闲就扛着包裹出来了,还找原来的工地,可工地上没啥大活不用恁些人了,他就蹴在路边等活儿,有时候也等得很失落。那样的黄昏他怕,住在劣等的小旅馆里他站在窗前,兜里空空的,他就觉得这城里的月亮是苍白的。他去过劳务市场,太闹,头都要乱崩了,他掂着包裹又往路边站,后来零零碎碎总算有了些活,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每天碰着了活往兜里装几十块,一个月零打碎敲地就过去了。   老麦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个主儿,这主儿一来就把他盯上了,把他从路边薅起来,拍拍他的手摁摁他的膀子捶他几下屁股,像牲口集上相一头驴。说,好,就是你了。三拐两拐地把他领到了楼上,问他,一人干还是找个伴儿?   那个人看他迟疑,说,是这样的,我倒不着急搬。   搬?   对呀!   这时候他才明白是找他收拾房子。   不急着搬就我一个人吧。   他在心里嘀咕,一个人能多干几天呢。   那人又端详了他,抓抓他的膀子。说,好吧。   搬的时候有活儿也可以叫我。   那人却好像抓住了他什么把柄,有时候过早地透露期望就是一个人的软肋。好,好,好,不过你对我说,这打扫的活儿你要几天?   几天?   他原本想说,我三天就搞定了,可是他说,三天吧有些紧张。   不行。雇主就是这时候递给了他一支烟,白色的烟嘴。他说,不行,就三天,三天,我会给足你三天的工钱,我不干克扣谁工钱的事。我过去也是打工的,真的,你别看我现在溜光水滑的,真的,别人克扣过我,我挺恨这种人的,你就按三天干完,钱一分钱我都不会短你。   现在老麦就攥着三天的工钱出来了,灯光就是这时晃住了他的眼,让他的眼前一黑。他使劲挤住了眼,那一根烟还在他手里捏着,不,他的兜里还装了一盒那种叫熊猫的烟。那个人第二天过来时他两手油污地刚坐在地上透气,那人说,好,伙计,累了歇一歇很正常。那盒烟就是这时候撂过来的,啪,正撂在他的裆里,让他打了个冷噤。那人远远地站着和他说话,你知道这是谁爱叼的烟吗?咱过去的一个大人物。对,这种烟我也吸了,对,你问多少钱吗?差不多是你两天的工钱。   老麦站起来,老麦不歇了,说,你真好。   他说,别急,我们唠一会儿,对,我给你说个故事,就是,我打工的事。   你打过工?   你看你,还不相信?我怎么没打过工呢?   呼呼拉拉,那个人把袖子捋起来,裤腿捋起来,露出了臂上腿上的疤,两块特别醒目的疤像咬过了一嘴的红薯,白里透出斑斑点点的血痕。那人神情庄重起来,看着自己腿上的疤话也不说了,腰还在弯着,一绺头发耷住了他的额头。   他自言自语,像是被狗咬了。   那人呼地把腰直起来,对!   他说,老乡,你别看我现在有这么大的一个房,我也是用命换来的;那年我在一个砖厂打工,被一个黑工头囚禁了,每天只管吃两顿饭,工钱半年都没给一分,我他妈的像一个犯人,累得像一个小老头儿,还得拼命地干活,手被砖烫得快成鸡爪了。后来一次我逃跑,趁着月黑风高,可是窑主把他家的狗都放开了,我被一群狗围着,我看见一片蓝幽幽的狗眼,我心里的五脏都揪到一块了。狗怕弯腰,狼怕掂刀,这是我小时候听说的,可是我使劲地弯腰狗都没有撤的意思,它们仗着狗多势众就那样欺负我。我豁出去了,我倒拔小榆树,拼命地和狗搏斗,可我还是被狗咬了,几只狗疯一样缠住了我,我的身上腿上都是血。我拖着腿,还是一股劲儿地跑。那几只狗可能看我可怜都远远地站着,只仰头对天叫。我又听见了脚步声,狗没有拦住我我又被人抓回去了。   几天后我的腿上和手上都化了脓,伤口上的蛆虫排成队往外爬,我麻木地数着我腿上的蛆,我想我不行了,我的一生可能就这样完蛋了。我的手抓着蛆虫流着眼泪,我身上连疼痒的感觉都没有了。我躺在床上不动不吃不喝挤着眼,我到了这份上还吃什么喝什么呀?我的一半灵魂已经见到我死去的娘了,我想我的一生真是又短又没有意思,我对娘说,娘,我再也不离开你了。窑主最后害了怕,怕我真的死在窑上,才在又一个黑黢头的晚上把我撂倒一个路边。   他听着,看着房主的脸,那个人闷闷地把一根烟扔给他,烟悠悠地绕了个弧线。然后,啪,又把一个火机抛过来。房主一直在距他几米远的地方,那个地方离一个窗台很近,从窗口射过来几束灿烂焦黄的阳光。他站起来,我去干活吧,要不,三天要干不完了,你看你家这么大的房子。   他把他拦住了,说,别,不怕,三天干不完你往四天里干吧老乡,我给你开四天的工钱。他把烟点着了,真好吸,肯定是好烟,他喷了一口烟雾,烟雾在房间里慢慢扩散,像飘在蓝天里的一片薄云,薄云里有一层香气。他把打火机扔过去,房主的手一抓,稳稳地接住了,接火机的动作非常老练。然后他把打火机捏在手里,说,我给你讲一讲打火机,对,打火机。他说,我从窑上出来,躺在医院,我住了十几天的院才把我的伤治好。我在来医院之前去告了那个砖窑,我带着伤让政府看我受的摧残,我闭着眼,我带他们在我记忆的野地里绕,后来我听见了狗叫,我说就是那个窑场,我这一辈子都会记住几只狗的叫声。窑场几天之后被封了,那个窑主跑了,据说在一个城市买了房子,用他的昧心钱。我回到了医院,我在病房里遇见一个人,那人每天给我烟抽,每天都送我一个火机。有一种火机我特别喜欢,就是那种老式的用汽油燃的,对,叫那种什么的。我说,我卖火机吧。那人说他就是卖火机发的财,说我可以开个分店。我出来以后真的就开了一家分店,我卖那种火机,搭配廉价的火机送出去,生意慢慢地火起来。可是,可是,真他妈的倒霉,我的小店在一天夜里被火烧了,火机的碎片飞上天,我又一贫如洗。   老麦抓住胸口,腰弯下去,他的心被揪紧了。   跳过来几只麻雀在楼台上飘,夹着叽叽的叫声,飞进了房间。老麦的眼看直了,在心里叫,麻雀!叫声里几乎是带着一种来自心底的呻吟。哦,是水柳村的麻雀吗?怎么飞到牧城了,多乖巧多伶俐的麻雀,九曲河边这样的麻雀多了。老麦的心一阵疼,然后是一阵潮湿,热乎乎地拱到眼窝。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后,他才顿然地意识到房主可能是不喜欢麻雀的,呼地站起来,湿着眼,挥着手,嘴里嘘嘘着,往外撵着麻雀。麻雀没往外飞,在房子里打转转,飞到玻璃上又撞回来,在房间里扑楞着翅膀,没有了方向。   他被房主制住了。房主看着麻雀,眼都有些直了,有些惊喜,有些亲热。他握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麻雀。嘴里说着,不撵,让它们飞,麻雀,是不是矿上的麻雀,闻着我身上的味道了,要是有一把粮食就好了。麻雀在房里飞,有时候落在一个地方静下来,一群麻雀好奇地睁着小眼。   他竟然又给他讲开了,他说,我又去了一个正在开采的煤矿,矿主是一个年轻人,我就是在那个矿上和麻雀交上朋友的。妈呀,那麻雀,铺天盖地,所以我说矿一定开得成的。那个矿主说凭什么?我说就凭这鸟儿,鸟是有灵性的。我每天都在休息的时候去看麻雀,听着麻雀唧唧喳喳地说话,月光下我看见麻雀都卧在树枝上,真是稠,像结在树上的果儿。我养成了习惯,每天都在月光下看鸟。矿在开着,可是一直都不见那黑乌金的煤。矿主说,煤呢?怎么还不见煤呢?那天夜里我邀矿主出来看麻雀,看鸟,我说鸟儿不落无福之地,这么多的鸟儿一定有它们的道理。我们沿着矿区走,仰着脸,看树上密密麻麻的鸟群。就是这一夜矿主被绊了个大趴叉,手捂着脚呲牙咧嘴地趴在地上,鸟儿被呼呼拉吓飞了。老板爬起来抓起绊住他的那根钢筋,把钢筋窜进了正在开掘的矿洞里。老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出现奇迹的,那天晚上我把老板搀回去。可是我他妈的纳闷。第二天很早我就被麻雀叫醒,我睡不着,一根线的晨光已经穿过山上的树缝。我纳闷地往昨天晚上的地方去,一大片平地,那儿怎么偏偏就扔了一根钢筋呢?那根钢筋怎么会把老板绊倒了呢?小鸟们一路上都在我的头顶叫,唉呀,你不知道,你猜不到出了什么奇迹。唉呀,怎么跟你说呢,我拔出那根铁棍,发疯地往山上跑,发疯地喊着老板,我说老板有金子了!有金子了!乌黑乌黑的金子。都不知道我为什么疯,不知道我为什么狂奔。我跑到老板屋时老板还在床上睡,我一脚把老板的门踹开了,我把那根铁棍让老板看,钢筋的尖儿粘着乌黑的煤,乌黑乌黑的,黑色金子的煤。老板抓着铁棍,呜哇呜哇地哭。“再掘一寸,即见黄金”啊,就是那一天我服了这句话这个典故;天意啊,铁棍子就那么一窜窜出了煤,老板差一点就放弃了。这个房子是老板给我买的。   该说那盒熊猫烟了,那盒熊猫烟就是这一天房主撂给他的。现在已是黄昏,他揣着那盒烟走出胡同,他摸摸兜里,是房主给他的工钱。房主真好,不但撂给了他一盒烟,还多给了一百块钱。房主最后去验房时,那些麻雀已经飞走了,他站在房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又扔给他两次烟,最后拍了他的肩头,说,好。然后就给了工钱,说,按四天给你。他接住钱看着房主,说,老板真好。他从村子里来,独自地在这个城市流浪,房主让他感到了一种温暖。   走吧!   他真是还想听房主说话。   房主先走了,他远远地瞅着房主的身影,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房主。房主说,把门碰上。他是在房主走后才一扇一扇把门碰上的,十几扇门他用了差不多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在碰最后一道门时他抓着门有些犹豫,真想在这里过夜!可是,不经意门被一阵风“啪”碰上了,他再也进不去了。   二   一晃一晃的灯光是从一家小饭店射过来的。   那种变色的光是透过玻璃投过来,是一台电视的返光,像冬天从露水上反射的光,光在闪着,打着晃。他想起收秋时的一个夜晚他守在玉米地时天空蓦然间打过的一群闪,天地忽然炸亮了,接着是更黑更暗的夜,再接着又是一闪,他的衣裳都被卷到了骨缝里,那种闪光很快就把寒气带来了,势不可挡,玉米地里响满了哗哗啦啦的雨声。这种袭击每个乡村的人一生都会经历多次。那种玻璃上的光诱惑了他,使他已经不能停下脚步,又一集电视剧好像开始了,他听见了电视剧熟悉的开头曲,是一个女人在唱。他停住脚,仄着耳朵去听,使劲地往耳朵里使劲,声音不大,饭馆电视的声音这不算小了,不然就让顾客的谈话费劲了。他慢慢地往饭馆的方向走,走出胡同有两条路,他往饭馆的方向来了,他被电视诱惑着。好长时间没有看过完整的一集电视了,他在牧城的候车室里看过,那是他刚回到牧城,那个工地不需要人了,他扛着包裹回到了火车站,去了候车室,买票的人太多,南来北往的,大多是农民工,来的,回的,往远处走的,男的女的,南腔北调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汗臭,雪花膏的味道。   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   他走进了饭馆,饭馆的名字叫“百客圆”。百客太小了,一百个客人,不,如果一天有一百个客人就已经不小了。好的,他的脚步往饭馆踩了,他的肚真是有些空了,那个房主还真是没有带他进过饭店,每天来一次都给他带来一些可以充当午餐的东西,还有几瓶绿茶。   他选了朝着电视的方向。   一个中年女人,先是给他放了一壶茶水,那种乌龟嘴的白茶瓷壶,乌龟嘴里徐徐地吐着热气。他感到了一种亲切,他往白色的茶杯里倒了一杯水,水里带出几片小蝌蚪一样的小茶叶片儿。他迫不急待地往嘴边送,轻轻地噙住了水边,从水边往上漫来的是一股热气。他抬起头看见了女人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起来。哦!有什么主食?他瞧着对方,对方倒不是太急,像知道这不是一个主要的主儿。对方说,主食有面,饺子,如果喝酒你可以去柜台那儿看小菜。   老麦有点感激这个女人,慈眉善目,没一点逼人的气势,看不出那种饭店老板的势利。他本来想吃面的,现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于是看着女人,说,要面,捞面吧,有点饿,鸡蛋西红柿面。哦,再来一个花生拌青豆吧,有吧?等饭吃。女人笑笑,好,你等着。   老麦把目光朝着电视,仰着头,颌下的胡茬在灯光下露出来,又硬又粗又黑,头发从额上向后甩了。电视里那个叫什么的村主任正在玉米地头等一个女人。他的心头一热,和自己的生活多么相似,这就是乡村生活,乡村爱情。二十年前,他也这样在玉米地头,在村北的那个榆树林等老婆的,他忽然就想起老婆的样子了,现在恐怕和他一样正盯着自己家的电视。他又摸摸兜,应该告诉老婆自己三天来挣的工钱,他碰见了一个好老板,不要去学校给儿子钱了,自己明天就去邮局给儿子寄,儿子有身份证了,可以去学校对过的那个邮所里取。花生拌青豆已搁在桌上,他赶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叼了几嘴,嘴唇上的胡子耸动着,真香咧。然后他又盯上了电视,电视上的女人和男人吵起来,正说着离婚的事。他不想瞧了,他和老婆不会闹到这一步的,女人对他好,老婆很勤谨也有心眼,家里的事儿铺排得很好。   面上来了。   面冒着更稠的热气,金黄的鸡蛋浮在面上,像黄土地上开满的油菜花,真的像油菜花,真像。他第一次想到这样的比喻。他开始吃。面馆的人多起来,女人的身影忙乎起来,他吃得慢下来,他真的想把一集电视看下去看完,好好地看一次电视,然后去找一个地方给老婆打一个电话。   面快吃完时对面坐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手里夹着一支烟,鼻子里喘着粗气,像刚跑了很远的路。那个人很快把菜点了,一热一凉,一瓶老酒。他听见那人说,老哥,喝酒么?他看看周围,认准了是对自己说的。他犹豫着,酒香已经缠上了他的胃,好长时间没有喝过酒了,在家的时候他是隔三岔五要喝上两盅的。他摇摇头。那人说,别客气,你陪我喝两杯吧。那人已经招手让女人又上了一个酒杯,呼呼啦把酒杯倒满了。他端了起来,和对方碰了个响,咕噜一下下了一半。   那人把一根烟递给他。他有些惭愧了,他捏了捏自己兜里的烟,按说他应该拿出来了,可是他不舍得,那烟房主给他时说很贵的,一根烟就是一碗面了。他对这盒烟有几个想法,回家的时候拿回去,让村里的男人尝尝,吸过吗?村主任也未必吸过,既使他吸,那个抠货,未必让村里人和他一起吸。要不就是在牧城把这盒烟卖了,便宜点也行,换成钱是最好的方式。他捏了捏把手松开了,他说,老哥,不吸了,我不能又喝又吸,要不,我算半瓶酒钱吧。   不用!   那个人说话总很短促。   那个人,真是的,最后把面条钱也给他清了。他更愧了,自己捏了几次也没有把烟拿出来,简直是吝啬,小人。他骂了一声自己。   后来他自己走在一条胡同里。   这个胡同这样长,他第一次觉得城市的胡同长。   三   老麦在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后被带进了一个地方。他的酒劲彻底醒了,他恍惚地记得他在走到一截胡同时看见了一盏橘子灯,那灯像在树上晃着,有一个声音很亲切,从树丛里钻出来,说,老板。他看着身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闻见了女人的香气。不想家么?自己在外孤家寡人的。然后他听见说,女人,想女人了吧?   他一直摇头。   他不知道怎样被那个女人牵进后院楼上的,在橘黄的灯光里他觉得是一张熟悉的脸,他使劲地想,终于想起是去年在一个工地的民工,就是老家郊区的,在工地时是和另一个女人帮火,有一次他实在是想吃家乡饭求这个女人给他做过。他就纠缠着女人问她为什么干起了这个,女人被纠缠急了问他干不干,不干就滚。他的心头就蹿上一股火,使劲地抓住了女人,借着酒劲把门踹了,好像还拖着女人往街上拽,好像要把暗藏在心头的火气都发泄了。   现在他算是醒了。   是那个店里的老板把他告了,告他打人。   你交待和那个小姐的事吧。   我没有。   说吧,说了就让你走了。   我没有。   我们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一个离家的民工我们理解,说吧,你为什么打人?   我没有。   人家都住院了,你还没有。   他记起来了,他是拖着女人往街上拖的,借着酒劲,想把她拖到老家,拖到一个可以靠力气挣钱的工地。拖着拖着,他的气越发的上来了,说着,我们一起去找一个工地,我们去挣掏力气的钱,我们可以找到在这个城市打工的老乡,我们有活儿干!不行,去找我刚干完活儿的老板,让他给我们找个干活的地方……他记得女人的喊,带着委屈,带着抱怨,带着挣脱……最后来了很多人;他记得女人曾经劝他,快走!快走!快走吧!快走吧!丢开我,快走!   可是,他没有走脱。   就来了这里。   这个城市你还有什么人?   没有!   一同出来的?   没有。   哼!   你们可以去我住的地方看看。   家里有什么人?   没有!   电话?   没有。   说吧,老乡。不然,你走不了的,找个人来帮你,把这事了断了。   没有!   说吧!对方已经不耐烦了。   后来,他听见了麻雀叫。叫声很小,好像从房后的树上,叽叽,微弱,麻雀的叫声在夜晚的叫声像呻吟。   他仄着耳朵。   他想起兜里的那盒烟。   他卖过那盒烟,刚出门有一个小卖部,那个喝酒的人刚离开,酒劲似乎没上来的时候,那个小卖部的人只给他三十块钱,他没给。   他说话了,说,我有一盒烟!   烟?   对,好烟!   ……   我把烟给你们让我走吧!   谁给你的烟,这么贵?   烟还捏在他手里。   这么贵的烟你会没钱?   瞎,我会买这么好的烟么?他朝自己的身上看看。   也是。   他忽然想说一个人。   他犹豫了一下,那个好人,他不想说。他犹豫着。   说吧。   他还在犹豫着。   …… ……   最后他孤注一掷了。   他说,我刚给他打完两天的工!   谁?   不知道!   不知道?   他说,我想不起来了。他还在犹豫。   麻雀又叫了两声。   他说,我想不起来了。他打自己的头,往墙上撞。   被拉住了。   门啪地一声闩上了。   是这时候脱口而出的。   他在一个煤矿。   煤矿?   对!   他给我讲了一个一根钢筋的故事。   钢筋?   一根钢筋!   一根钢筋?   对,一根钢筋插进了地里,煤发现了,“再掘一寸,即见黄金”。他对我说的。   什么?   对,我想起来了,他说那个老板叫他老莫。   老莫?   对。唉呀,我忘了,他还给了我名片·……   老麦放出来时看见一个人,那人远远地扔给他一根烟,嘴里的烟冒着热气。   他突然哭了。他说,对不起,我是听见麻雀叫想起你的,真的……   责编:朱传辉

  一   老麦扭过头,又看了看小区的那座楼。那房真大,比他家的院子都大都宽敞得多。到底也不知道那人叫啥,反正一看就是个老板,一个有钱的主儿,办事大气说话利落的男人。人家是把事办大了,不然买不了这么大的房,真他娘势海。他想家里的老屋,再不拆真跟不上形势了。老婆在家已经把砖买了,老婆说,两层,东邻西邻南邻都盖楼,再不盖咱家就成水坑了,房矮了人也矮。那就盖吧,得多少钱啊,儿子在城里上中学,弄俩钱三呼啦两呼啦就花光了。得挣钱,农闲就扛着包裹出来了,还找原来的工地,可工地上没啥大活不用恁些人了,他就蹴在路边等活儿,有时候也等得很失落。那样的黄昏他怕,住在劣等的小旅馆里他站在窗前,兜里空空的,他就觉得这城里的月亮是苍白的。他去过劳务市场,太闹,头都要乱崩了,他掂着包裹又往路边站,后来零零碎碎总算有了些活,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每天碰着了活往兜里装几十块,一个月零打碎敲地就过去了。   老麦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个主儿,这主儿一来就把他盯上了,把他从路边薅起来,拍拍他的手摁摁他的膀子捶他几下屁股,像牲口集上相一头驴。说,好,就是你了。三拐两拐地把他领到了楼上,问他,一人干还是找个伴儿?   那个人看他迟疑,说,是这样的,我倒不着急搬。   搬?   对呀!   这时候他才明白是找他收拾房子。   不急着搬就我一个人吧。   他在心里嘀咕,一个人能多干几天呢。   那人又端详了他,抓抓他的膀子。说,好吧。   搬的时候有活儿也可以叫我。   那人却好像抓住了他什么把柄,有时候过早地透露期望就是一个人的软肋。好,好,好,不过你对我说,这打扫的活儿你要几天?   几天?   他原本想说,我三天就搞定了,可是他说,三天吧有些紧张。   不行。雇主就是这时候递给了他一支烟,白色的烟嘴。他说,不行,就三天,三天,我会给足你三天的工钱,我不干克扣谁工钱的事。我过去也是打工的,真的,你别看我现在溜光水滑的,真的,别人克扣过我,我挺恨这种人的,你就按三天干完,钱一分钱我都不会短你。   现在老麦就攥着三天的工钱出来了,灯光就是这时晃住了他的眼,让他的眼前一黑。他使劲挤住了眼,那一根烟还在他手里捏着,不,他的兜里还装了一盒那种叫熊猫的烟。那个人第二天过来时他两手油污地刚坐在地上透气,那人说,好,伙计,累了歇一歇很正常。那盒烟就是这时候撂过来的,啪,正撂在他的裆里,让他打了个冷噤。那人远远地站着和他说话,你知道这是谁爱叼的烟吗?咱过去的一个大人物。对,这种烟我也吸了,对,你问多少钱吗?差不多是你两天的工钱。   老麦站起来,老麦不歇了,说,你真好。   他说,别急,我们唠一会儿,对,我给你说个故事,就是,我打工的事。   你打过工?   你看你,还不相信?我怎么没打过工呢?   呼呼拉拉,那个人把袖子捋起来,裤腿捋起来,露出了臂上腿上的疤,两块特别醒目的疤像咬过了一嘴的红薯,白里透出斑斑点点的血痕。那人神情庄重起来,看着自己腿上的疤话也不说了,腰还在弯着,一绺头发耷住了他的额头。   他自言自语,像是被狗咬了。   那人呼地把腰直起来,对!   他说,老乡,你别看我现在有这么大的一个房,我也是用命换来的;那年我在一个砖厂打工,被一个黑工头囚禁了,每天只管吃两顿饭,工钱半年都没给一分,我他妈的像一个犯人,累得像一个小老头儿,还得拼命地干活,手被砖烫得快成鸡爪了。后来一次我逃跑,趁着月黑风高,可是窑主把他家的狗都放开了,我被一群狗围着,我看见一片蓝幽幽的狗眼,我心里的五脏都揪到一块了。狗怕弯腰,狼怕掂刀,这是我小时候听说的,可是我使劲地弯腰狗都没有撤的意思,它们仗着狗多势众就那样欺负我。我豁出去了,我倒拔小榆树,拼命地和狗搏斗,可我还是被狗咬了,几只狗疯一样缠住了我,我的身上腿上都是血。我拖着腿,还是一股劲儿地跑。那几只狗可能看我可怜都远远地站着,只仰头对天叫。我又听见了脚步声,狗没有拦住我我又被人抓回去了。   几天后我的腿上和手上都化了脓,伤口上的蛆虫排成队往外爬,我麻木地数着我腿上的蛆,我想我不行了,我的一生可能就这样完蛋了。我的手抓着蛆虫流着眼泪,我身上连疼痒的感觉都没有了。我躺在床上不动不吃不喝挤着眼,我到了这份上还吃什么喝什么呀?我的一半灵魂已经见到我死去的娘了,我想我的一生真是又短又没有意思,我对娘说,娘,我再也不离开你了。窑主最后害了怕,怕我真的死在窑上,才在又一个黑黢头的晚上把我撂倒一个路边。   他听着,看着房主的脸,那个人闷闷地把一根烟扔给他,烟悠悠地绕了个弧线。然后,啪,又把一个火机抛过来。房主一直在距他几米远的地方,那个地方离一个窗台很近,从窗口射过来几束灿烂焦黄的阳光。他站起来,我去干活吧,要不,三天要干不完了,你看你家这么大的房子。   他把他拦住了,说,别,不怕,三天干不完你往四天里干吧老乡,我给你开四天的工钱。他把烟点着了,真好吸,肯定是好烟,他喷了一口烟雾,烟雾在房间里慢慢扩散,像飘在蓝天里的一片薄云,薄云里有一层香气。他把打火机扔过去,房主的手一抓,稳稳地接住了,接火机的动作非常老练。然后他把打火机捏在手里,说,我给你讲一讲打火机,对,打火机。他说,我从窑上出来,躺在医院,我住了十几天的院才把我的伤治好。我在来医院之前去告了那个砖窑,我带着伤让政府看我受的摧残,我闭着眼,我带他们在我记忆的野地里绕,后来我听见了狗叫,我说就是那个窑场,我这一辈子都会记住几只狗的叫声。窑场几天之后被封了,那个窑主跑了,据说在一个城市买了房子,用他的昧心钱。我回到了医院,我在病房里遇见一个人,那人每天给我烟抽,每天都送我一个火机。有一种火机我特别喜欢,就是那种老式的用汽油燃的,对,叫那种什么的。我说,我卖火机吧。那人说他就是卖火机发的财,说我可以开个分店。我出来以后真的就开了一家分店,我卖那种火机,搭配廉价的火机送出去,生意慢慢地火起来。可是,可是,真他妈的倒霉,我的小店在一天夜里被火烧了,火机的碎片飞上天,我又一贫如洗。   老麦抓住胸口,腰弯下去,他的心被揪紧了。   跳过来几只麻雀在楼台上飘,夹着叽叽的叫声,飞进了房间。老麦的眼看直了,在心里叫,麻雀!叫声里几乎是带着一种来自心底的呻吟。哦,是水柳村的麻雀吗?怎么飞到牧城了,多乖巧多伶俐的麻雀,九曲河边这样的麻雀多了。老麦的心一阵疼,然后是一阵潮湿,热乎乎地拱到眼窝。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后,他才顿然地意识到房主可能是不喜欢麻雀的,呼地站起来,湿着眼,挥着手,嘴里嘘嘘着,往外撵着麻雀。麻雀没往外飞,在房子里打转转,飞到玻璃上又撞回来,在房间里扑楞着翅膀,没有了方向。   他被房主制住了。房主看着麻雀,眼都有些直了,有些惊喜,有些亲热。他握着他的手,直直地看着麻雀。嘴里说着,不撵,让它们飞,麻雀,是不是矿上的麻雀,闻着我身上的味道了,要是有一把粮食就好了。麻雀在房里飞,有时候落在一个地方静下来,一群麻雀好奇地睁着小眼。   他竟然又给他讲开了,他说,我又去了一个正在开采的煤矿,矿主是一个年轻人,我就是在那个矿上和麻雀交上朋友的。妈呀,那麻雀,铺天盖地,所以我说矿一定开得成的。那个矿主说凭什么?我说就凭这鸟儿,鸟是有灵性的。我每天都在休息的时候去看麻雀,听着麻雀唧唧喳喳地说话,月光下我看见麻雀都卧在树枝上,真是稠,像结在树上的果儿。我养成了习惯,每天都在月光下看鸟。矿在开着,可是一直都不见那黑乌金的煤。矿主说,煤呢?怎么还不见煤呢?那天夜里我邀矿主出来看麻雀,看鸟,我说鸟儿不落无福之地,这么多的鸟儿一定有它们的道理。我们沿着矿区走,仰着脸,看树上密密麻麻的鸟群。就是这一夜矿主被绊了个大趴叉,手捂着脚呲牙咧嘴地趴在地上,鸟儿被呼呼拉吓飞了。老板爬起来抓起绊住他的那根钢筋,把钢筋窜进了正在开掘的矿洞里。老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出现奇迹的,那天晚上我把老板搀回去。可是我他妈的纳闷。第二天很早我就被麻雀叫醒,我睡不着,一根线的晨光已经穿过山上的树缝。我纳闷地往昨天晚上的地方去,一大片平地,那儿怎么偏偏就扔了一根钢筋呢?那根钢筋怎么会把老板绊倒了呢?小鸟们一路上都在我的头顶叫,唉呀,你不知道,你猜不到出了什么奇迹。唉呀,怎么跟你说呢,我拔出那根铁棍,发疯地往山上跑,发疯地喊着老板,我说老板有金子了!有金子了!乌黑乌黑的金子。都不知道我为什么疯,不知道我为什么狂奔。我跑到老板屋时老板还在床上睡,我一脚把老板的门踹开了,我把那根铁棍让老板看,钢筋的尖儿粘着乌黑的煤,乌黑乌黑的,黑色金子的煤。老板抓着铁棍,呜哇呜哇地哭。“再掘一寸,即见黄金”啊,就是那一天我服了这句话这个典故;天意啊,铁棍子就那么一窜窜出了煤,老板差一点就放弃了。这个房子是老板给我买的。   该说那盒熊猫烟了,那盒熊猫烟就是这一天房主撂给他的。现在已是黄昏,他揣着那盒烟走出胡同,他摸摸兜里,是房主给他的工钱。房主真好,不但撂给了他一盒烟,还多给了一百块钱。房主最后去验房时,那些麻雀已经飞走了,他站在房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又扔给他两次烟,最后拍了他的肩头,说,好。然后就给了工钱,说,按四天给你。他接住钱看着房主,说,老板真好。他从村子里来,独自地在这个城市流浪,房主让他感到了一种温暖。   走吧!   他真是还想听房主说话。   房主先走了,他远远地瞅着房主的身影,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房主。房主说,把门碰上。他是在房主走后才一扇一扇把门碰上的,十几扇门他用了差不多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在碰最后一道门时他抓着门有些犹豫,真想在这里过夜!可是,不经意门被一阵风“啪”碰上了,他再也进不去了。   二   一晃一晃的灯光是从一家小饭店射过来的。   那种变色的光是透过玻璃投过来,是一台电视的返光,像冬天从露水上反射的光,光在闪着,打着晃。他想起收秋时的一个夜晚他守在玉米地时天空蓦然间打过的一群闪,天地忽然炸亮了,接着是更黑更暗的夜,再接着又是一闪,他的衣裳都被卷到了骨缝里,那种闪光很快就把寒气带来了,势不可挡,玉米地里响满了哗哗啦啦的雨声。这种袭击每个乡村的人一生都会经历多次。那种玻璃上的光诱惑了他,使他已经不能停下脚步,又一集电视剧好像开始了,他听见了电视剧熟悉的开头曲,是一个女人在唱。他停住脚,仄着耳朵去听,使劲地往耳朵里使劲,声音不大,饭馆电视的声音这不算小了,不然就让顾客的谈话费劲了。他慢慢地往饭馆的方向走,走出胡同有两条路,他往饭馆的方向来了,他被电视诱惑着。好长时间没有看过完整的一集电视了,他在牧城的候车室里看过,那是他刚回到牧城,那个工地不需要人了,他扛着包裹回到了火车站,去了候车室,买票的人太多,南来北往的,大多是农民工,来的,回的,往远处走的,男的女的,南腔北调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汗臭,雪花膏的味道。   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   他走进了饭馆,饭馆的名字叫“百客圆”。百客太小了,一百个客人,不,如果一天有一百个客人就已经不小了。好的,他的脚步往饭馆踩了,他的肚真是有些空了,那个房主还真是没有带他进过饭店,每天来一次都给他带来一些可以充当午餐的东西,还有几瓶绿茶。   他选了朝着电视的方向。   一个中年女人,先是给他放了一壶茶水,那种乌龟嘴的白茶瓷壶,乌龟嘴里徐徐地吐着热气。他感到了一种亲切,他往白色的茶杯里倒了一杯水,水里带出几片小蝌蚪一样的小茶叶片儿。他迫不急待地往嘴边送,轻轻地噙住了水边,从水边往上漫来的是一股热气。他抬起头看见了女人的目光,他有些不自在起来。哦!有什么主食?他瞧着对方,对方倒不是太急,像知道这不是一个主要的主儿。对方说,主食有面,饺子,如果喝酒你可以去柜台那儿看小菜。   老麦有点感激这个女人,慈眉善目,没一点逼人的气势,看不出那种饭店老板的势利。他本来想吃面的,现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于是看着女人,说,要面,捞面吧,有点饿,鸡蛋西红柿面。哦,再来一个花生拌青豆吧,有吧?等饭吃。女人笑笑,好,你等着。   老麦把目光朝着电视,仰着头,颌下的胡茬在灯光下露出来,又硬又粗又黑,头发从额上向后甩了。电视里那个叫什么的村主任正在玉米地头等一个女人。他的心头一热,和自己的生活多么相似,这就是乡村生活,乡村爱情。二十年前,他也这样在玉米地头,在村北的那个榆树林等老婆的,他忽然就想起老婆的样子了,现在恐怕和他一样正盯着自己家的电视。他又摸摸兜,应该告诉老婆自己三天来挣的工钱,他碰见了一个好老板,不要去学校给儿子钱了,自己明天就去邮局给儿子寄,儿子有身份证了,可以去学校对过的那个邮所里取。花生拌青豆已搁在桌上,他赶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叼了几嘴,嘴唇上的胡子耸动着,真香咧。然后他又盯上了电视,电视上的女人和男人吵起来,正说着离婚的事。他不想瞧了,他和老婆不会闹到这一步的,女人对他好,老婆很勤谨也有心眼,家里的事儿铺排得很好。   面上来了。   面冒着更稠的热气,金黄的鸡蛋浮在面上,像黄土地上开满的油菜花,真的像油菜花,真像。他第一次想到这样的比喻。他开始吃。面馆的人多起来,女人的身影忙乎起来,他吃得慢下来,他真的想把一集电视看下去看完,好好地看一次电视,然后去找一个地方给老婆打一个电话。   面快吃完时对面坐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手里夹着一支烟,鼻子里喘着粗气,像刚跑了很远的路。那个人很快把菜点了,一热一凉,一瓶老酒。他听见那人说,老哥,喝酒么?他看看周围,认准了是对自己说的。他犹豫着,酒香已经缠上了他的胃,好长时间没有喝过酒了,在家的时候他是隔三岔五要喝上两盅的。他摇摇头。那人说,别客气,你陪我喝两杯吧。那人已经招手让女人又上了一个酒杯,呼呼啦把酒杯倒满了。他端了起来,和对方碰了个响,咕噜一下下了一半。   那人把一根烟递给他。他有些惭愧了,他捏了捏自己兜里的烟,按说他应该拿出来了,可是他不舍得,那烟房主给他时说很贵的,一根烟就是一碗面了。他对这盒烟有几个想法,回家的时候拿回去,让村里的男人尝尝,吸过吗?村主任也未必吸过,既使他吸,那个抠货,未必让村里人和他一起吸。要不就是在牧城把这盒烟卖了,便宜点也行,换成钱是最好的方式。他捏了捏把手松开了,他说,老哥,不吸了,我不能又喝又吸,要不,我算半瓶酒钱吧。   不用!   那个人说话总很短促。   那个人,真是的,最后把面条钱也给他清了。他更愧了,自己捏了几次也没有把烟拿出来,简直是吝啬,小人。他骂了一声自己。   后来他自己走在一条胡同里。   这个胡同这样长,他第一次觉得城市的胡同长。   三   老麦在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后被带进了一个地方。他的酒劲彻底醒了,他恍惚地记得他在走到一截胡同时看见了一盏橘子灯,那灯像在树上晃着,有一个声音很亲切,从树丛里钻出来,说,老板。他看着身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闻见了女人的香气。不想家么?自己在外孤家寡人的。然后他听见说,女人,想女人了吧?   他一直摇头。   他不知道怎样被那个女人牵进后院楼上的,在橘黄的灯光里他觉得是一张熟悉的脸,他使劲地想,终于想起是去年在一个工地的民工,就是老家郊区的,在工地时是和另一个女人帮火,有一次他实在是想吃家乡饭求这个女人给他做过。他就纠缠着女人问她为什么干起了这个,女人被纠缠急了问他干不干,不干就滚。他的心头就蹿上一股火,使劲地抓住了女人,借着酒劲把门踹了,好像还拖着女人往街上拽,好像要把暗藏在心头的火气都发泄了。   现在他算是醒了。   是那个店里的老板把他告了,告他打人。   你交待和那个小姐的事吧。   我没有。   说吧,说了就让你走了。   我没有。   我们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一个离家的民工我们理解,说吧,你为什么打人?   我没有。   人家都住院了,你还没有。   他记起来了,他是拖着女人往街上拖的,借着酒劲,想把她拖到老家,拖到一个可以靠力气挣钱的工地。拖着拖着,他的气越发的上来了,说着,我们一起去找一个工地,我们去挣掏力气的钱,我们可以找到在这个城市打工的老乡,我们有活儿干!不行,去找我刚干完活儿的老板,让他给我们找个干活的地方……他记得女人的喊,带着委屈,带着抱怨,带着挣脱……最后来了很多人;他记得女人曾经劝他,快走!快走!快走吧!快走吧!丢开我,快走!   可是,他没有走脱。   就来了这里。   这个城市你还有什么人?   没有!   一同出来的?   没有。   哼!   你们可以去我住的地方看看。   家里有什么人?   没有!   电话?   没有。   说吧,老乡。不然,你走不了的,找个人来帮你,把这事了断了。   没有!   说吧!对方已经不耐烦了。   后来,他听见了麻雀叫。叫声很小,好像从房后的树上,叽叽,微弱,麻雀的叫声在夜晚的叫声像呻吟。   他仄着耳朵。   他想起兜里的那盒烟。   他卖过那盒烟,刚出门有一个小卖部,那个喝酒的人刚离开,酒劲似乎没上来的时候,那个小卖部的人只给他三十块钱,他没给。   他说话了,说,我有一盒烟!   烟?   对,好烟!   ……   我把烟给你们让我走吧!   谁给你的烟,这么贵?   烟还捏在他手里。   这么贵的烟你会没钱?   瞎,我会买这么好的烟么?他朝自己的身上看看。   也是。   他忽然想说一个人。   他犹豫了一下,那个好人,他不想说。他犹豫着。   说吧。   他还在犹豫着。   …… ……   最后他孤注一掷了。   他说,我刚给他打完两天的工!   谁?   不知道!   不知道?   他说,我想不起来了。他还在犹豫。   麻雀又叫了两声。   他说,我想不起来了。他打自己的头,往墙上撞。   被拉住了。   门啪地一声闩上了。   是这时候脱口而出的。   他在一个煤矿。   煤矿?   对!   他给我讲了一个一根钢筋的故事。   钢筋?   一根钢筋!   一根钢筋?   对,一根钢筋插进了地里,煤发现了,“再掘一寸,即见黄金”。他对我说的。   什么?   对,我想起来了,他说那个老板叫他老莫。   老莫?   对。唉呀,我忘了,他还给了我名片·……   老麦放出来时看见一个人,那人远远地扔给他一根烟,嘴里的烟冒着热气。   他突然哭了。他说,对不起,我是听见麻雀叫想起你的,真的……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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