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夜归人
一 出走
“啪！马鞭落下，伴着孩子的惨叫声。孝廉公府上的大堂内一片死寂。
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浓眉倒竖，满脸怒气地瞪着堂上跪着的十多岁少年。少年身旁立着一个眼眶含泪的妇人，她凄惶地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只是死命地咬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啪！”马鞭又一个起落，少年单薄的衣襟划开一条口子，现出微微血痕。马鞭下瘦弱的身躯因恐惧而战栗着，然而他小小的眼睛奋力地瞪圆，拼命噙住满溢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
马鞭再次高高扬起，少年身边的中年妇人再也忍不住了，一下跪倒在地，将少年拥入怀中，哭喊道：“老爷！求求你饶了他吧！季昶怎么说也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中年男子微一犹豫，举起的马鞭缓了缓。他身旁站着的衣饰华美庄重的妇人黛眉轻蹙，沉声道：“老爷！怎么您心里还是怜惜这孩子的吗？不是我故意为难他，只是他今日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来日指不定闯下什么弥天大祸，到时候把我们都牵扯进去，您想教育都没有机会了！您看看这孩子的眼神，恨不得把我吃了似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中年男子虎目一瞪，迎上少年满怀怨愤的眼神，他斜瞥一眼抱着少年的妇人，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厌恶之情。他将鞭子整了整，厉声道：“夫人说的对，我今天若不好好教训你，你永远不知道尊敬长辈几个字怎么写！”马鞭毫不留情地挥下。
“不要！”抱着少年的妇人迎上挥下的鞭子，“老爷！季昶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您就饶了他吧！季昶，快跟你爹和夫人认错！”
“轰隆！”阴沉的天空滚过一阵闷雷，大雨倾盆而下，闪电忽明忽暗，映照出厌恶、愤怒、不屈、伤心的种种神情。
“快认错啊，季昶！”妇人哀求地轻晃着少年。
“我没错！”跪着的少年倔强地抬起头，挣脱母亲的怀抱站起来，“我没错！” “好个忤逆子！”中年男子一声怒吼，又是一鞭挥下，却被少年闪身躲开，空在地上扬起一线尘土。
“季昶！”中年妇人向他扑来。少年把心一横，转身便向门口跑去。门外下着大雨，天也将近全黑了，少年微一回瞥堂上众人，义无反顾得冲入了雨帘之中。
他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大雨如瀑布般倾泻，无情地抽打着他的面庞和身体，闪电划过天际，也只有一瞬的光亮，而后整个天地又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雷声雨声的轰鸣蒙蔽了他的耳朵，他仿佛想把自己的力气耗尽似的，毫无方向的在漆黑的雨夜里奔跑，跌倒又爬起。
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待母亲？为什么同是父亲的孩子，我却从未得到父亲一句肯定的话语，哪怕是一个温和的微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和母亲？难道仅仅因为母亲是侍妾？这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
云季昶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怨愤，他从污水泥潭中爬起，边跑边用力击打着虚空的雨柱，仿佛那些雨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用尽全力也要将它击碎。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又该走向哪里，天地如此广阔，而何处才是他云季昶容身之处？
二 相遇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座农户房前。房里闪出昏黄的灯火，让他觉得恍如梦境。朦胧中，他恍惚看见一个人影走到门边。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呢？他不禁在心底自嘲。
“这么大的雨，快进来避一避吧！”小屋中人撑着一把伞将他迎进屋中，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刚才看见的人影是一个比他稍高一点的小姑娘。
少女将他带进一间简陋但收拾得很整齐的房间，打来一盆热水，取出一套衣服递给他，微笑道：“这是我爹的衣服，不合适也只能将就了。”
季昶呆呆地望着少女递过来的衣服，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翕动着双唇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什么都不用说了，快点把湿衣服换下来，小心着凉。”少女软语道，将衣服塞到他手中，转身带上了房门。
云季昶缓缓地捧起衣服凑到鼻子前，麻布粗衣散发着淡淡的皂荚味儿，还有阳光的暖香，让他忍不住将整个脸埋进衣服里轻轻摩挲着，一行清泪从他微闭的眼角滑下。
待他将腰带多缠了一道，将袖子裤腿卷了好几层，这才披散着头发来到厅堂。少女并不在这里，他用神扫视一周，发现厅堂北面摆着一个香案，上面供着两个牌位，分别写着“先父”、“先母”，少年脑子轰地一震，涌起一阵感伤。莫道君可怜，更有可怜人。厅堂的东面靠墙摆着一张秀架，比她在娘房间看到还要大，旁边是一个竹柜，摆满了已秀好的各种绫罗绸缎。正嵌在秀架上的是一匹大红的缎子，看来是要秀“龙凤呈祥”，已完工一半了。云季昶定睛一看，才发现缎子上连着七根绣花针，竟是七针同绣，怪不得所绣之金龙起伏不定，栩栩如生了。
正当他凝视着秀架上的绣品时，少女端着一个青瓷碗从厅后绕了出来，见他站在绣架前，俏脸一红，不好意思道：“绣得不太好哩！赶着交货，没办法。喏，这是我刚熬的姜汤，喝下去出身汗，便不会着凉了！”说罢，微笑着将瓷碗放在绣架旁的桌子上，自顾自地坐到绣架前，开始了繁复的工作。
云季昶走到桌边，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少女。她虽无倾城之貌，但生得眉清目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婉与柔情。她的额前留着几缕刘海，两耳边的头发编成小辫垂在胸前，脑后的长发自然地散落着，显得十分清丽。虽然她穿着的只是农家最普通的青布碎花衣裙，但她绣花时专注的神情让云季昶看得不觉痴了。
“怎么了？姜汤要趁热喝呀！”少女见他有些发呆提醒道。
云季昶有些不知所措地端起瓷碗，盲目地喝下一口，顿觉一股辛辣至极的刺激直冲头顶，让他差点想张口吐掉。
“怎么了？糖放少了吗？”少女带着疑惑的眼神探询着，目光中带着几分忐忑，几分关切。
“没有，怎么会„„”云季昶一阵嗫嚅，不知说什么好，急忙拿起瓷碗，把心一横，咕嘟咕嘟几口将一碗姜汤喝得干干净净，皱着眉头勉强道：“一点„„嗯„„也不少。”
少女见状，“扑哧”一声娇笑道：“你还真是逞强，糖放少了便再加一点嘛！”
云季昶的脸又是一红，心潮起伏，觉得面前少女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动人，就算刚刚是一碗毒药，他怕也是会一口气喝下去的。
“我大概要整晚赶绣工，你到我房间去睡吧。”少女露出征询的表情。
季昶终是少年心性，一时忘了离家出走的处境，闻言反在桌边坐下，固执道：“我就想坐在这里。”说完也露出同样征询的表情。
少女嗔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又低头进行她的绣活。
云季昶满足地趴在桌子上，凝望着少女专注的脸庞，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在她的脸上闪烁出柔和的光彩。窗外仍是黑夜大雨，身上的鞭痕仍隐隐作痛，然而眼前的农家、少女、灯光却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从记事开始，他所看到的就只有母亲的软弱凄苦，父亲的疾言厉色，还有夫人的威严轻蔑，哥哥和小妹的疏远轻视，甚至连仆人都在背后对他们指指点点，完全不当他是云府二少爷。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了得到父亲的肯定，他总是拼命读书，在哥哥与小伙伴出去玩的时候，当妹妹在夫人膝下承欢的时候，他永远都只是孤独的一个人，捧着一本《论语》，一边苦读一边暗自饮泪，就算是流泪他也不要别人看见，终有一天，他要保护母亲不受夫人的冷嘲热讽，终有一天，他要让父亲对他露出赞赏的笑容！然而，渐渐地，他发现父亲似乎很讨厌见到他，半年也不去看一眼母亲，当他把受到老师表扬的诗文拿给父亲看时，他甚至遭到了一顿怒斥：“这样就满足了吗？一点不知道谦虚，没用的东西！”父亲转身带起的凉风将他握着的手稿轻轻拂落，他呆呆地立在哪里良久良久，任清风将他刚刚还视若珍宝的手稿吹走、埋没。
天地之间我为谁而活。
“怎么了？在想什么？”忽然，少女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天地之间我为谁而活。”云季昶如梦呓般地吟出了这句话，猛然醒悟过来，讪讪笑道，“我胡言乱语的，你别放在心上。”
少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并不追问，柔声道：“我叫幽兰，你叫什么？”
“季昶，云季昶。”
“季昶，季昶，很好听啊，”幽兰将他的名字轻念了两遍，“你多大了？应该比我小吧。” “我是辛巳年的，十三了。”
“咦？跟我同年。”
“你„„一个人吗？”
“嗯，爹娘都病逝了。”说到这里，幽兰的手不由地顿了顿，随即又明朗地笑道，“有两年了，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啊，婆婆交了我刺绣技巧，我平时替人刺绣赚钱，闲的时候啊，就喂喂小鸡，种种花草„„”幽兰说着显出神往的样子，“今天有你来陪我聊天，就更好了啊！”
幽兰笑得很灿烂，没有一点阴郁的影子，看来她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过的很好。对于一个人来说，最严重的不是被别人同情，而是被自己同情。有些在别人眼中十分可怜的人，他们自己却并不这么觉得。他们乐观地面对生活，努力地去寻找生活的意义，从而能对着世界灿烂地微笑，把周遭的同情和可怜温柔地化解。
那个漆黑的雨夜，云季昶和幽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季昶恍然间觉得他与她仿佛认识了好久好久，一直在等待着在这样一个雨夜让彼此熟悉的感觉慢慢苏醒。对于他的事，他不说，她也不问。季昶感到他对她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无比真诚的，使他觉得对这样一个纯白的灵魂隐瞒什么，真是一种极大的罪过，遂将所有的心事对她一一叙说。幽兰听了，良久没有言语，而后，毫不相干地说了另一番话，她告诉他，她的梦想是努力赚钱，在县城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绣庄。说这些话时，幽兰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让季昶的心也禁不住跟着激动起来。
季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待他被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惊醒时，天已大亮了。他揉了揉眼睛，撑着桌子站起，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从肩上滑落，云季昶拾起一看，原
来是一件夹袄，大概是幽兰怕他着凉悄悄为他披上的。他的心里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崩裂，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溢满了全身。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哪怕是母亲，记忆里母亲总是凄惶着的，时时刻刻都逼着他读书，看他的眸子里总带着父亲的影子。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只有他，就算是一瞬也没有。
“你醒了。”幽兰系着围裙，在另一张矮桌上熟练地摆下一钵稀饭、几个馒头和两碟咸菜。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是在招呼家里的亲人来吃饭似的。
季昶心里又是一阵温暖，家里没有家，而家外却有家。那幢冰冷的房子于他而言早已没有了家的感觉，而他一直想要的就只是一个会对他嘘寒问暖的、肯为他做一顿早饭的人。 昔日韩信千金报答漂母一饭之恩，而你千万的恩情，叫我拿什么报答？
云季昶梳洗一番，缓缓在桌边坐下，顺从地接过幽兰为他盛的稀饭，虽只是粗茶淡饭，却让云季昶觉得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好的饭菜。被稀饭的热气呵着，他的眼眶禁不住红了。 “季昶？”
“嗯？”云季昶别过头去，暗自抹了抹眼睛，含糊应道。
“回去吧，父子终归是父子，何况你不怕你的娘亲担心吗？”
云季昶愣了愣，感受到她话语里最无私的真诚，让他不忍心拒绝。
“嗯。”
幽兰见他答应了，露出欣慰的笑容。在晨光中，那笑容深深浅浅地浮着，仿佛人间仙境的雾气，捉摸不到，却永远驻足在记忆里。云季昶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是如此美丽不可方物，此时太阳还未出山，然而他的眼睛却好像被阳光照耀得有些酸涩，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美，让他暗暗祈求时光停驻，好让他在其间沉溺、放逐。
“以后我还可以来看你吗？”他痴痴问道。
“当然，”幽兰不假思索地笑道，“不过，下一次，我希望能看见你的笑容。”
三 寻梦
当天空收敛了一天的骄阳，将柔和的晚照倾洒在一座农家小院里时，小院的主人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倚着门欣赏。此时的幽兰正在屋内绣花，今天本没有什么活儿要赶的，但她却一直闲不下。丝线翻飞之中，她拼命地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针线上，却几次大失准头地刺伤了手。
云季昶有半个月没有来了。
自从两年之前那个雨夜之后，云季昶的忧愁丝毫未减，夫人看见他总是面有恨色，父亲也更严厉了，而娘亲又郁结成病，现实的种种都让他沉重得无法呼吸。他常常喜欢到幽兰的小院去，一杯清茶，一个温暖的微笑，都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折磨。
每当他跨过门槛，幽兰总是端坐在绣架前，双手如莲花般翻飞，见他来了，只是微一偏头，淡淡道：“你来了。”云季昶也总是微一点头，径直走到桌边坐下，轻车熟路地自倒一杯茶。茶壶里泡的永远是他喜欢的苦丁，其实这种茶的味道真的不好，但当喝到这种奇苦无比的茶时，他的心仿佛能得到某种安慰。幽兰原本只喝当地出产的一种绿茶，但喝过一次苦丁茶，好像也爱上了似的，就再没见她喝过那清淡的绿茶。
季昶喜欢幽兰跟他说话时那种淡淡的感觉，就好像他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似的、他有时候会坐很久，但一句话也不说，幽兰也不问，待得他想说了，幽兰也静静地听着，间或插一两句话。幽兰没有什么大道理，但浅浅的几句话总让他觉得格外舒服受用。
但现在，他有半个月没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忽然，院外的篱笆门有了一丝响动，幽兰穿线的手不由得一紧。云季昶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边。半个月不见，他原本瘦弱的身躯愈发清减了，鬓边的头发有些杂乱，眼眶被暗黑的阴云笼罩着，显得异常憔悴。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把随身带的包袱一扔，木然地坐下，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他什么也不愿想，只想静静地呆在这儿，与时间一起老化。
“要喝杯茶吗？”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身影靠着他坐下。 云季昶鼻子一酸，禁不住呜咽起来。
“想哭就哭吧。”一双柔荑温柔地搭上了他起伏不定的肩膀。
季昶心中一阵冲动，猛一转身，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身边的少女，呜呜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失了声，立刻变成低嚎，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深夜的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还有无法掩饰的无助。幽兰初时有些措手不及，接着水灵灵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沉痛之色，哽咽道：“不要把什么事都埋在心里，让我替你分担，好吗？”
“娘亲„„娘亲她„„她病逝了„„”
幽兰香躯轻震，季昶感到她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脊背，他顿感肩背一阵放松，耳畔还萦绕着她呵气如兰的低语，“没事的„„没事的„„”
云季昶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温香软玉抱满怀，忙放开幽兰，但神情仍是望不见底的阴郁。他环着双臂，好像怕冷是似的，紧紧抱着自己，良久才叹道：“我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真是可笑啊，原来我云季昶不过是一个男人酒后乱性的错误啊。”他说话时，眼眸里闪过阴鸷、自嘲和几分落寞。
“他说什么负责任，娶了娘亲却不愿看到她，让她守了一辈子活寡。也是因为这样不喜欢我吧，看到我就让他想起那个错误，我敬畏了十几年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而我不过是他想要抹掉又抹不掉的污点罢了，”云季昶凄然地笑着，“天地之间我为谁而活啊，小时候是为了得到他的肯定，后来是为了有一天能保护娘亲，现在娘亲也不在了，天地之间我为谁而活，为谁而活呢？”
幽兰静静地看着云季昶，心里仿佛枯枝划过般无着落地疼痛着，她懂他的绝望，她看得到他黝黑眸子里深藏的感情。季昶啊，就算天下都抛弃了你，还有我在你的身边。 “季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问过这个问题，还记得我后来说了什么吗？” 云季昶有些诧异地偏过头去，迎上幽兰闪着晶莹光彩的眼睛。幽兰心中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她轻柔地抚上面前少年的脸庞，满怀深情地续道：“我告诉了你我的梦想，所以，季昶，天地之间请只为你自己而活。”
“只为自己而活，”云季昶痴痴地重复着幽兰的话，忽而眼眸闪了闪，伸手握住幽兰的玉手，让它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庞，定定望着幽兰，沉声道：“我们一起努力开绣庄吧！” 幽兰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迎上季昶炽热的目光。“幽兰，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总有你陪在我身边，”云季昶动情地扶着她的秀肩说道，“我现在虽然一无所有，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不会让你吃苦的。”
他凝视着幽兰清亮的眸子，那水灵的眸子流转不定，让他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幽兰微一用力，从云季昶的双手间挣脱了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不愿意？”季昶瞪大了眼睛，焦急道。
“不愿意吗，怎么会不愿意，季昶你可知，两年之前的那个风雨之夜，你就已经走进我心里了。”
“那为什么——”
“绣庄是幽兰的梦，不是季昶的，季昶你该有自己的梦。”
云季昶刚想说“我的梦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却被幽兰温柔的眼神阻断。
“也许你现在还没有，或许你觉得能和我在一起便是最大的梦想，但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呢？当你有了自己的男儿梦，便不再想和我在这个小小的天地中厮守了，也许你并不会真的离开，但勉强留下来，也不会开心的。”
云季昶闻言一怔，暗忖自己从小饱读圣贤书，书中常说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那他的志向是什么呢？他真的能就这样无怨无悔地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生活吗？他知自己必不会负幽兰，但如果他过得不开心，幽兰定会更加难过。
其实，当云季昶说出要和她一起努力开绣庄时，幽兰真的好高兴，她很想就这样答应他，然后扑进他的怀里，让他用所有的感情来怜惜她，也让她用万千的柔情来将他心上的伤痕一点一点地抚平。可是，从第一次见到季昶，在他那倔强且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神里，她凭直觉感到，他绝非池中物，定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她爱他，但并不想成为他的羁绊。
“幽兰„„”云季昶英眉轻蹙，心中五味杂陈。
“季昶，”幽兰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容仍然是那么明朗，她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道，“我希望你能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各地游历一番，找寻你自己的梦，如果三年之后你再回到这里，仍能对我说出刚才那番话，我一定马上嫁给你。”
四 别离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云季昶四海为家，到处闯荡，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这其中的艰辛没有经过之人定然无法体会。然而，三年的风雨磨砺，也让一个书香世家的柔弱少年成长为一个能独挡一面的男子汉。当他再次站在幽兰面前时，她都快认不出他了。他高出她近一个头，皮肤黑了，少年的青涩已被飒爽的英姿所替代，眉宇间少了一分忧郁，多了几分豁达，举手投足间更充满凛然正气。
“你„„回来了。”幽兰站在他面前凝视了好久，季昶看得到她眼神中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欢欣，然而话仍是那淡淡的一句。
“嗯。”云季昶也淡淡道，他喜欢这种特殊的问候方式。
“你„„”
“你„„”两个人同时开口，又都欲言而止，不禁相视而笑，云季昶续道，“幽兰，你先说吧。”
“季昶，说出来你别不相信，我昨夜做梦，梦见彩云飘落，醒来便隐隐约约地感到可能是你要回来了，便一大早地泡好了你喜欢的苦丁茶，在外奔波，怕是不常有些这种茶喝吧。”幽兰边说边到了一杯茶端给她面前的男子。
“是吗？我好久没喝到这种茶了！”云季昶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好苦啊，果然„„是我喜欢的味道„„”说着又喝了一口，细细品着，露出满足的笑容。
幽兰有些怔忡，仿佛突然回到了五年之前他们相遇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冒失地喝着姜汤，还硬要逞强。晃眼已是五年了啊，那些过往仿佛还在昨日。此刻看着云季昶灿烂的
笑容，幽兰却觉得很陌生，记忆里季昶从来没有这样开怀的笑过，以前他就算是淡淡地笑时眼神里也带着挥不去的阴影。果然，我的决定是没有错的啊，季昶，你果然是无法束缚的自由的鹰。
“季昶，”幽兰唤道，季昶端着茶杯看向她，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澄明，一如当年，然而马上就被一种她不熟悉的光彩掩盖，“你找到了吗？”
云季昶心中一片茫然，他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但却不知应如何回答，心中早已想好的千百种回答却一种也想不起来。本来，他是想什么都不说，先好好陪幽兰一段日子，但此刻幽兰主动问道，他也不能不答，不答又如何？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一段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徒自增添感伤罢了。
“嗯，”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我在离开这儿的第二年春天遇上了江湖上四大剑客之首的‘水寒剑’端木阳前辈，嗯，是武功很厉害的人。他见我根骨绝佳，又有一颗侠义之心，便收我做了入室弟子，希望我传承他的精神，惩恶扬善，弘扬武林正义。”云季昶说话之间，豪气万丈，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魅力，幽兰看得不觉痴了。
“幽兰，”云季昶语调一沉，握住她的玉手，颤声道，“幽兰，我„„”
“恭喜你了，季昶！”云季昶耳畔传来幽兰欢快的笑声，他惊讶地朝她望去，只见她一脸发自内心的喜悦，绝没有一丝勉强，“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梦了！江湖什么的，我不懂，但我知道，季昶你的选择一定有你的道理。季昶，你知道吗？我已经在街上的一家成衣店有了自己的货架了！相信过不了几年，我就可以有自己的店面了！”
其实，在等待云季昶回来的日子里，幽兰未尝没有存了一丝念想，但再次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明白那仅仅一丝的念想也被深深埋葬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当年，是她亲手将他推出去的，现在他已找到了他毕生奋斗的目标，她的失落、怅惘也就微不足道了。只要他快乐，就是她最大的幸福。既然注定要分离，何不让他走得毫无愧疚，毫无牵挂。
“幽兰„„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早就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过，我也有自己的大事，我的绣庄不知是多么大的事儿呢！你放心去吧，有空的时候，记得常回来看看便成！”
“幽兰，”面对幽兰明朗的笑容，季昶仍是一脸的愧疚，要说的话几乎无法开口，他放开她的手，踱了几步，长叹一口气，道，“我这一去，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
“师父曾对我说过，选择了这条路便是选择了孤独。这条路上艰辛万分，每一个夜晚你都不知道还能否看到明天的朝阳，我不愿意你为我担惊受怕，我更害怕我未来的仇家会伤害你。忘了我吧，季昶根本不值得你对他这么好，幽兰，你是我遇见的最好最美的女子，你会碰到一个真心爱你，能给你幸福的人，而我不是那个人，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我明白了，”幽兰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其实，你已经给过我很多东西了。”幽兰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云季昶接过锦帕，之见素色帕子上绣着一株清雅的兰草，随着角度的不同，光彩流溢，仿佛随风摇摆，变化生姿。
“季昶，这是我第一件专为你做的绣品，取名‘谁的幽兰’，让它代替我陪伴你吧，”幽兰的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她走上前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云季昶高大的身躯，柔声道，“一个人的路请万事小心。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倦了，不想再过问江湖事了，记得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五 心语
五十年后，扬州一间普通的农户院中。
午后的暖阳倾洒在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的舒适安逸，收拾齐整的院子里支着一张绣架，绣架旁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和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女孩儿。老妇人穿针引线，手法迅捷，丝线翻飞，不时停下来说些什么，旁边的小女孩儿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苏州刺绣，素以精细、雅洁著称。图案秀丽，色泽文静，针法灵活，绣工细致，形象传神。技巧特点可概括为‘平、光、齐、匀、和、顺、细、密’八个字。针法有几十种，常用的有齐针、抢针、套针、网绣、纱绣等。看这里，就是用的抢针，这里是齐针和套针同时使用，这里，可以看出是用的什么针法吗？”
“这里，嗯，好像是是套针、施针、接针、长短针兼用的散错针法，对吗，师父？”女孩儿扬起明亮的眸子。
“的确，此处的确很像是散错针，但你仔细看，其实这里只用了一种针法而已。” “这„„”
“晕针，是蜀绣中的晕针。萱儿，刺绣一技，除了讲求心灵手巧，反复练习之外，还要增加阅历，博采众家之长，兼收并蓄，才能在此基础上，有所突破。你可记下了？”
“是，萱儿记下了。师父你就是这样才创出了‘七针同绣’和‘炫彩绣’等绣法的吧？”
老妇人微笑道，“其实，也不过是集前人之所长罢了。萱儿，将来你也会创出全新的针法的。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样，刺绣工艺才能不断向巅峰靠近。”
“师父啊，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萱儿想听您讲故事！”
“讲故事？好吧，萱儿想听什么故事呢？”老妇人抚了抚女孩儿的头问道。
“师父你上次不是给萱儿讲了一个少年在风雨之夜离家出走，然后遇到了一个农家小姑娘的故事吗？后来呢？萱儿就想听这个故事。”
老妇人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光彩，沉默了一会儿道；“后来啊，那个少年的母亲死了。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出生是父亲酒后乱性的一个错误。
“啊？”萱儿听了，先是惊愕，而后露出沉痛的神色，忽的眼波又一闪，问道，“那，那个少年的母亲原先为什么不带着他离开呢，也好过寄人篱下，惨遭欺凌啊。”
老妇人顿了顿，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少年的母亲当年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许，她是害怕吧。”
“害怕？”
“害怕外面的世界，比害怕这惨遭欺凌的生活还要多。她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一辈子，她已适应了怎样在压力下求生存，但外面的世界是完全陌生的，她大概已经没有勇气再尝试了吧。牢笼最可怕的不是它囚禁了你的身体，而是囚禁了你的心。”
萱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少女劝少年除外游历找寻自己的梦想，三年后，少年找到了，但那个梦想太危险，他不想连累少女，就一个人走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此时的幽兰已是年过花甲，容颜沧桑了，再回忆起少年往事，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五十年了，她跟季昶真的没有再见过面，他们都很清楚，相见不如不见。
季昶走后的第十年，“水寒剑”传人“影剑侠客”在江湖上名声大动，他行侠仗义，让
恶者胆寒；与此同时，幽兰的“玲珑绣庄”也正式开业，老板娘一手“七针同绣”绝活令人叹为观止。
季昶走后二十年，“影剑侠客”组织创建“易水盟”，召集天下侠义之辈，共同惩奸除恶，易水盟情报网遍及天下，百姓间流传着“逃得过官府，逃不过易水盟”的谚语；与此同时，她创出“炫彩绣“技法，玲珑绣庄成为扬州第一绣庄，数十家分店遍布苏南，玲珑绣品虽精巧万分，但价格有高有低，苏南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玲珑绣品，大户人家嫁娶更是少不得玲珑绣庄的炫彩龙凤呈祥被。
他注定是时代的弄潮儿，注定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人，而她永远都只是岸边的观望者，然而，只是观望便已是幸福。她愿意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叱咤风云，看着他声名大噪，她想让他知道，就算有一天他一无所有，还有人微笑着等他归来。也许，他和她原本就不是同路人，无论勉强谁、迁就谁，都只会让他或她的生命枯萎。
相濡以沫，不如相望于江湖。
五十年了，幽兰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消息，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听到他的英勇事迹，她总会为他的平安而欣慰。这些年来，官府一直在通缉他，让她担心不已，但她始终坚信，他的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
“萱儿，去屋里倒杯茶给来吧。”老妇人柔声道。萱儿答应了一声，很快端了一杯茶递到老妇人手里。
那是一杯绿茶，是杭州西湖的龙井。她一直就不爱喝那么苦的茶。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自从知道他喜欢喝苦丁茶后，她每天清晨都会泡好一壶苦丁，虽然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这么多年了，这习惯仍然没改。仿佛在桌上摆着一壶苦丁，他就会在今天回来似的。很多时候，她都会端着一杯龙井坐在桌前，对面桌上空荡荡地摆着一杯苦丁，她遥遥举杯，独自喝下，眼角一丝笑意，压着几许泪花。如今的他，是否仍一如当年，爱喝这苦丁茶？
六 归人
五十年后，扬州城内。
天色已晚，城内董家酒馆临窗而坐一位老者。他头发已经花白，戴着斗笠，看不清样貌。但身形奇伟，举杯之间自有一股王者之气。老者自斟自酌，凝望着窗外的运河河水好几个时辰了。
此时，扬州城里，人们讨论的最多的话题莫过于“易水盟”盟主换任和“玲珑绣庄”获皇上嘉奖，老板娘兰夫人得皇上御赐“蕙质兰心”的牌匾。
老者杯酒入场，万千往事涌上心头。几十年的江湖风雨路，他早已学会在鲜血和伤痛中坚强再坚强，刀剑不相信眼泪，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才有资格谈梦想。五十年了，他不知杀了多少人，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他从不敢去回忆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杀人不眨眼的“影剑侠客”会害怕，但他真的害怕，他害怕自己回望满地的鲜血，会突然失去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老者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一方帕子。那帕子泛着暗暗的血色，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样子，很多地方还有缝补过的痕迹。老者颤抖着抚摸着帕上突起的图案，心中百感交集。
谁的幽兰。
那是一个让他魂牵梦萦，却丝毫不能吐露的名字，他的情报网遍布天下，但他却从不敢命人去打探她的消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他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有握
着这方锦帕时，他才能些微感受到她的气息。这些年来，他什么名贵的茶都喝过了，但再不曾喝过苦丁，那是一种记忆，跟他的名字一起被埋葬了。若没有她的手来冲泡，苦丁也只空自有些苦味而已。
五十年啊，从影剑侠客到易水盟盟主，他让社会风气为之一新，也让无数后来者坚信正义的旗帜，然而，午夜梦回，总有一个声音温柔地唤他“季昶”，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倦了，不想再过问江湖事了，记得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轻寒暮雪何相随，此去经年人独悲，只道此生应不悔。
姗姗雁字去又回，荼蘼花开无由醉，只是欠了谁，一滴朱砂泪。
年纪越大越容易回忆往事，也许真是这样。云季昶这两年来，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早年闯荡江湖的无数血战，让他伤痕累累，而常年的奔波劳碌，也让他的头发早已花白。他无力再走下去，少年时的种种情景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那清丽的面容，温柔的语声，昏黄的烛光，纷飞的丝线都仿佛只是昨日。想回去的欲望在他饱经沧桑的心上疯长，他甚至一刻也不能再等，星夜兼程，赶赴扬州。
近乡更情怯，不敢问来人。
等到真的进了扬州城，云季昶反倒犹豫起来了。他坐在窗边又喝下了一杯酒。窗外大风渐起，天色也暗了下来。要下雨了。云季昶暗忖道。以她的身份地位又怎么会住在那里，先回去看看那房子也好。
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云季昶走在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上，心神激荡。时空早已错乱，五十年的腥风血雨都在大雨中荡然无存，他仿佛仍然只是当年那个负气出走的少年，在茫茫雨夜寻一个归处。天地如此辽阔，而生命如此寂寞，能在人生尽头回到那个他一直不曾忘记的地方，夫复何求？
恍如梦境般的，他迷蒙之间望见那熟悉的农家里闪出微弱但坚定的光辉，指引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还有十步，九步，他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八步，七步，他满怀希望又害怕失望；六步，五步，他的心低一片空白；四步，三步，天地在瞬间寂灭，他听不见雨声雷声，而自己的心跳声和脚步声却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地，印在他的心上。
终于„„他伸手推开了门„„
一个坐在绣架前的老妇人凝视着他，不再年轻的眸子里闪烁着水晶般的光彩，她的嘴唇无声地抖动着，一个无比温馨坦然的笑容发在她的嘴角徐徐绽开。
一行浊泪顺着云季昶的脸庞流下。
风雨夜归人
一 出走
“啪！马鞭落下，伴着孩子的惨叫声。孝廉公府上的大堂内一片死寂。
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浓眉倒竖，满脸怒气地瞪着堂上跪着的十多岁少年。少年身旁立着一个眼眶含泪的妇人，她凄惶地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只是死命地咬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啪！”马鞭又一个起落，少年单薄的衣襟划开一条口子，现出微微血痕。马鞭下瘦弱的身躯因恐惧而战栗着，然而他小小的眼睛奋力地瞪圆，拼命噙住满溢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
马鞭再次高高扬起，少年身边的中年妇人再也忍不住了，一下跪倒在地，将少年拥入怀中，哭喊道：“老爷！求求你饶了他吧！季昶怎么说也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中年男子微一犹豫，举起的马鞭缓了缓。他身旁站着的衣饰华美庄重的妇人黛眉轻蹙，沉声道：“老爷！怎么您心里还是怜惜这孩子的吗？不是我故意为难他，只是他今日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来日指不定闯下什么弥天大祸，到时候把我们都牵扯进去，您想教育都没有机会了！您看看这孩子的眼神，恨不得把我吃了似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中年男子虎目一瞪，迎上少年满怀怨愤的眼神，他斜瞥一眼抱着少年的妇人，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厌恶之情。他将鞭子整了整，厉声道：“夫人说的对，我今天若不好好教训你，你永远不知道尊敬长辈几个字怎么写！”马鞭毫不留情地挥下。
“不要！”抱着少年的妇人迎上挥下的鞭子，“老爷！季昶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您就饶了他吧！季昶，快跟你爹和夫人认错！”
“轰隆！”阴沉的天空滚过一阵闷雷，大雨倾盆而下，闪电忽明忽暗，映照出厌恶、愤怒、不屈、伤心的种种神情。
“快认错啊，季昶！”妇人哀求地轻晃着少年。
“我没错！”跪着的少年倔强地抬起头，挣脱母亲的怀抱站起来，“我没错！” “好个忤逆子！”中年男子一声怒吼，又是一鞭挥下，却被少年闪身躲开，空在地上扬起一线尘土。
“季昶！”中年妇人向他扑来。少年把心一横，转身便向门口跑去。门外下着大雨，天也将近全黑了，少年微一回瞥堂上众人，义无反顾得冲入了雨帘之中。
他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大雨如瀑布般倾泻，无情地抽打着他的面庞和身体，闪电划过天际，也只有一瞬的光亮，而后整个天地又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雷声雨声的轰鸣蒙蔽了他的耳朵，他仿佛想把自己的力气耗尽似的，毫无方向的在漆黑的雨夜里奔跑，跌倒又爬起。
为什么父亲要这样待母亲？为什么同是父亲的孩子，我却从未得到父亲一句肯定的话语，哪怕是一个温和的微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和母亲？难道仅仅因为母亲是侍妾？这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
云季昶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怨愤，他从污水泥潭中爬起，边跑边用力击打着虚空的雨柱，仿佛那些雨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用尽全力也要将它击碎。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又该走向哪里，天地如此广阔，而何处才是他云季昶容身之处？
二 相遇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座农户房前。房里闪出昏黄的灯火，让他觉得恍如梦境。朦胧中，他恍惚看见一个人影走到门边。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呢？他不禁在心底自嘲。
“这么大的雨，快进来避一避吧！”小屋中人撑着一把伞将他迎进屋中，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刚才看见的人影是一个比他稍高一点的小姑娘。
少女将他带进一间简陋但收拾得很整齐的房间，打来一盆热水，取出一套衣服递给他，微笑道：“这是我爹的衣服，不合适也只能将就了。”
季昶呆呆地望着少女递过来的衣服，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翕动着双唇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什么都不用说了，快点把湿衣服换下来，小心着凉。”少女软语道，将衣服塞到他手中，转身带上了房门。
云季昶缓缓地捧起衣服凑到鼻子前，麻布粗衣散发着淡淡的皂荚味儿，还有阳光的暖香，让他忍不住将整个脸埋进衣服里轻轻摩挲着，一行清泪从他微闭的眼角滑下。
待他将腰带多缠了一道，将袖子裤腿卷了好几层，这才披散着头发来到厅堂。少女并不在这里，他用神扫视一周，发现厅堂北面摆着一个香案，上面供着两个牌位，分别写着“先父”、“先母”，少年脑子轰地一震，涌起一阵感伤。莫道君可怜，更有可怜人。厅堂的东面靠墙摆着一张秀架，比她在娘房间看到还要大，旁边是一个竹柜，摆满了已秀好的各种绫罗绸缎。正嵌在秀架上的是一匹大红的缎子，看来是要秀“龙凤呈祥”，已完工一半了。云季昶定睛一看，才发现缎子上连着七根绣花针，竟是七针同绣，怪不得所绣之金龙起伏不定，栩栩如生了。
正当他凝视着秀架上的绣品时，少女端着一个青瓷碗从厅后绕了出来，见他站在绣架前，俏脸一红，不好意思道：“绣得不太好哩！赶着交货，没办法。喏，这是我刚熬的姜汤，喝下去出身汗，便不会着凉了！”说罢，微笑着将瓷碗放在绣架旁的桌子上，自顾自地坐到绣架前，开始了繁复的工作。
云季昶走到桌边，这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少女。她虽无倾城之貌，但生得眉清目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婉与柔情。她的额前留着几缕刘海，两耳边的头发编成小辫垂在胸前，脑后的长发自然地散落着，显得十分清丽。虽然她穿着的只是农家最普通的青布碎花衣裙，但她绣花时专注的神情让云季昶看得不觉痴了。
“怎么了？姜汤要趁热喝呀！”少女见他有些发呆提醒道。
云季昶有些不知所措地端起瓷碗，盲目地喝下一口，顿觉一股辛辣至极的刺激直冲头顶，让他差点想张口吐掉。
“怎么了？糖放少了吗？”少女带着疑惑的眼神探询着，目光中带着几分忐忑，几分关切。
“没有，怎么会„„”云季昶一阵嗫嚅，不知说什么好，急忙拿起瓷碗，把心一横，咕嘟咕嘟几口将一碗姜汤喝得干干净净，皱着眉头勉强道：“一点„„嗯„„也不少。”
少女见状，“扑哧”一声娇笑道：“你还真是逞强，糖放少了便再加一点嘛！”
云季昶的脸又是一红，心潮起伏，觉得面前少女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动人，就算刚刚是一碗毒药，他怕也是会一口气喝下去的。
“我大概要整晚赶绣工，你到我房间去睡吧。”少女露出征询的表情。
季昶终是少年心性，一时忘了离家出走的处境，闻言反在桌边坐下，固执道：“我就想坐在这里。”说完也露出同样征询的表情。
少女嗔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又低头进行她的绣活。
云季昶满足地趴在桌子上，凝望着少女专注的脸庞，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在她的脸上闪烁出柔和的光彩。窗外仍是黑夜大雨，身上的鞭痕仍隐隐作痛，然而眼前的农家、少女、灯光却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从记事开始，他所看到的就只有母亲的软弱凄苦，父亲的疾言厉色，还有夫人的威严轻蔑，哥哥和小妹的疏远轻视，甚至连仆人都在背后对他们指指点点，完全不当他是云府二少爷。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了得到父亲的肯定，他总是拼命读书，在哥哥与小伙伴出去玩的时候，当妹妹在夫人膝下承欢的时候，他永远都只是孤独的一个人，捧着一本《论语》，一边苦读一边暗自饮泪，就算是流泪他也不要别人看见，终有一天，他要保护母亲不受夫人的冷嘲热讽，终有一天，他要让父亲对他露出赞赏的笑容！然而，渐渐地，他发现父亲似乎很讨厌见到他，半年也不去看一眼母亲，当他把受到老师表扬的诗文拿给父亲看时，他甚至遭到了一顿怒斥：“这样就满足了吗？一点不知道谦虚，没用的东西！”父亲转身带起的凉风将他握着的手稿轻轻拂落，他呆呆地立在哪里良久良久，任清风将他刚刚还视若珍宝的手稿吹走、埋没。
天地之间我为谁而活。
“怎么了？在想什么？”忽然，少女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天地之间我为谁而活。”云季昶如梦呓般地吟出了这句话，猛然醒悟过来，讪讪笑道，“我胡言乱语的，你别放在心上。”
少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并不追问，柔声道：“我叫幽兰，你叫什么？”
“季昶，云季昶。”
“季昶，季昶，很好听啊，”幽兰将他的名字轻念了两遍，“你多大了？应该比我小吧。” “我是辛巳年的，十三了。”
“咦？跟我同年。”
“你„„一个人吗？”
“嗯，爹娘都病逝了。”说到这里，幽兰的手不由地顿了顿，随即又明朗地笑道，“有两年了，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啊，婆婆交了我刺绣技巧，我平时替人刺绣赚钱，闲的时候啊，就喂喂小鸡，种种花草„„”幽兰说着显出神往的样子，“今天有你来陪我聊天，就更好了啊！”
幽兰笑得很灿烂，没有一点阴郁的影子，看来她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过的很好。对于一个人来说，最严重的不是被别人同情，而是被自己同情。有些在别人眼中十分可怜的人，他们自己却并不这么觉得。他们乐观地面对生活，努力地去寻找生活的意义，从而能对着世界灿烂地微笑，把周遭的同情和可怜温柔地化解。
那个漆黑的雨夜，云季昶和幽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季昶恍然间觉得他与她仿佛认识了好久好久，一直在等待着在这样一个雨夜让彼此熟悉的感觉慢慢苏醒。对于他的事，他不说，她也不问。季昶感到他对她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无比真诚的，使他觉得对这样一个纯白的灵魂隐瞒什么，真是一种极大的罪过，遂将所有的心事对她一一叙说。幽兰听了，良久没有言语，而后，毫不相干地说了另一番话，她告诉他，她的梦想是努力赚钱，在县城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绣庄。说这些话时，幽兰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让季昶的心也禁不住跟着激动起来。
季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待他被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惊醒时，天已大亮了。他揉了揉眼睛，撑着桌子站起，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从肩上滑落，云季昶拾起一看，原
来是一件夹袄，大概是幽兰怕他着凉悄悄为他披上的。他的心里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崩裂，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溢满了全身。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哪怕是母亲，记忆里母亲总是凄惶着的，时时刻刻都逼着他读书，看他的眸子里总带着父亲的影子。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只有他，就算是一瞬也没有。
“你醒了。”幽兰系着围裙，在另一张矮桌上熟练地摆下一钵稀饭、几个馒头和两碟咸菜。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是在招呼家里的亲人来吃饭似的。
季昶心里又是一阵温暖，家里没有家，而家外却有家。那幢冰冷的房子于他而言早已没有了家的感觉，而他一直想要的就只是一个会对他嘘寒问暖的、肯为他做一顿早饭的人。 昔日韩信千金报答漂母一饭之恩，而你千万的恩情，叫我拿什么报答？
云季昶梳洗一番，缓缓在桌边坐下，顺从地接过幽兰为他盛的稀饭，虽只是粗茶淡饭，却让云季昶觉得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好的饭菜。被稀饭的热气呵着，他的眼眶禁不住红了。 “季昶？”
“嗯？”云季昶别过头去，暗自抹了抹眼睛，含糊应道。
“回去吧，父子终归是父子，何况你不怕你的娘亲担心吗？”
云季昶愣了愣，感受到她话语里最无私的真诚，让他不忍心拒绝。
“嗯。”
幽兰见他答应了，露出欣慰的笑容。在晨光中，那笑容深深浅浅地浮着，仿佛人间仙境的雾气，捉摸不到，却永远驻足在记忆里。云季昶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是如此美丽不可方物，此时太阳还未出山，然而他的眼睛却好像被阳光照耀得有些酸涩，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美，让他暗暗祈求时光停驻，好让他在其间沉溺、放逐。
“以后我还可以来看你吗？”他痴痴问道。
“当然，”幽兰不假思索地笑道，“不过，下一次，我希望能看见你的笑容。”
三 寻梦
当天空收敛了一天的骄阳，将柔和的晚照倾洒在一座农家小院里时，小院的主人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倚着门欣赏。此时的幽兰正在屋内绣花，今天本没有什么活儿要赶的，但她却一直闲不下。丝线翻飞之中，她拼命地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针线上，却几次大失准头地刺伤了手。
云季昶有半个月没有来了。
自从两年之前那个雨夜之后，云季昶的忧愁丝毫未减，夫人看见他总是面有恨色，父亲也更严厉了，而娘亲又郁结成病，现实的种种都让他沉重得无法呼吸。他常常喜欢到幽兰的小院去，一杯清茶，一个温暖的微笑，都能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折磨。
每当他跨过门槛，幽兰总是端坐在绣架前，双手如莲花般翻飞，见他来了，只是微一偏头，淡淡道：“你来了。”云季昶也总是微一点头，径直走到桌边坐下，轻车熟路地自倒一杯茶。茶壶里泡的永远是他喜欢的苦丁，其实这种茶的味道真的不好，但当喝到这种奇苦无比的茶时，他的心仿佛能得到某种安慰。幽兰原本只喝当地出产的一种绿茶，但喝过一次苦丁茶，好像也爱上了似的，就再没见她喝过那清淡的绿茶。
季昶喜欢幽兰跟他说话时那种淡淡的感觉，就好像他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似的、他有时候会坐很久，但一句话也不说，幽兰也不问，待得他想说了，幽兰也静静地听着，间或插一两句话。幽兰没有什么大道理，但浅浅的几句话总让他觉得格外舒服受用。
但现在，他有半个月没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忽然，院外的篱笆门有了一丝响动，幽兰穿线的手不由得一紧。云季昶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边。半个月不见，他原本瘦弱的身躯愈发清减了，鬓边的头发有些杂乱，眼眶被暗黑的阴云笼罩着，显得异常憔悴。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把随身带的包袱一扔，木然地坐下，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他什么也不愿想，只想静静地呆在这儿，与时间一起老化。
“要喝杯茶吗？”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身影靠着他坐下。 云季昶鼻子一酸，禁不住呜咽起来。
“想哭就哭吧。”一双柔荑温柔地搭上了他起伏不定的肩膀。
季昶心中一阵冲动，猛一转身，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身边的少女，呜呜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失了声，立刻变成低嚎，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深夜的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还有无法掩饰的无助。幽兰初时有些措手不及，接着水灵灵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沉痛之色，哽咽道：“不要把什么事都埋在心里，让我替你分担，好吗？”
“娘亲„„娘亲她„„她病逝了„„”
幽兰香躯轻震，季昶感到她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脊背，他顿感肩背一阵放松，耳畔还萦绕着她呵气如兰的低语，“没事的„„没事的„„”
云季昶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温香软玉抱满怀，忙放开幽兰，但神情仍是望不见底的阴郁。他环着双臂，好像怕冷是似的，紧紧抱着自己，良久才叹道：“我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真是可笑啊，原来我云季昶不过是一个男人酒后乱性的错误啊。”他说话时，眼眸里闪过阴鸷、自嘲和几分落寞。
“他说什么负责任，娶了娘亲却不愿看到她，让她守了一辈子活寡。也是因为这样不喜欢我吧，看到我就让他想起那个错误，我敬畏了十几年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人，而我不过是他想要抹掉又抹不掉的污点罢了，”云季昶凄然地笑着，“天地之间我为谁而活啊，小时候是为了得到他的肯定，后来是为了有一天能保护娘亲，现在娘亲也不在了，天地之间我为谁而活，为谁而活呢？”
幽兰静静地看着云季昶，心里仿佛枯枝划过般无着落地疼痛着，她懂他的绝望，她看得到他黝黑眸子里深藏的感情。季昶啊，就算天下都抛弃了你，还有我在你的身边。 “季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问过这个问题，还记得我后来说了什么吗？” 云季昶有些诧异地偏过头去，迎上幽兰闪着晶莹光彩的眼睛。幽兰心中又是一阵揪心的疼痛，她轻柔地抚上面前少年的脸庞，满怀深情地续道：“我告诉了你我的梦想，所以，季昶，天地之间请只为你自己而活。”
“只为自己而活，”云季昶痴痴地重复着幽兰的话，忽而眼眸闪了闪，伸手握住幽兰的玉手，让它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庞，定定望着幽兰，沉声道：“我们一起努力开绣庄吧！” 幽兰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迎上季昶炽热的目光。“幽兰，在我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总有你陪在我身边，”云季昶动情地扶着她的秀肩说道，“我现在虽然一无所有，但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不会让你吃苦的。”
他凝视着幽兰清亮的眸子，那水灵的眸子流转不定，让他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幽兰微一用力，从云季昶的双手间挣脱了出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不愿意？”季昶瞪大了眼睛，焦急道。
“不愿意吗，怎么会不愿意，季昶你可知，两年之前的那个风雨之夜，你就已经走进我心里了。”
“那为什么——”
“绣庄是幽兰的梦，不是季昶的，季昶你该有自己的梦。”
云季昶刚想说“我的梦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却被幽兰温柔的眼神阻断。
“也许你现在还没有，或许你觉得能和我在一起便是最大的梦想，但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呢？当你有了自己的男儿梦，便不再想和我在这个小小的天地中厮守了，也许你并不会真的离开，但勉强留下来，也不会开心的。”
云季昶闻言一怔，暗忖自己从小饱读圣贤书，书中常说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那他的志向是什么呢？他真的能就这样无怨无悔地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生活吗？他知自己必不会负幽兰，但如果他过得不开心，幽兰定会更加难过。
其实，当云季昶说出要和她一起努力开绣庄时，幽兰真的好高兴，她很想就这样答应他，然后扑进他的怀里，让他用所有的感情来怜惜她，也让她用万千的柔情来将他心上的伤痕一点一点地抚平。可是，从第一次见到季昶，在他那倔强且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神里，她凭直觉感到，他绝非池中物，定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她爱他，但并不想成为他的羁绊。
“幽兰„„”云季昶英眉轻蹙，心中五味杂陈。
“季昶，”幽兰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容仍然是那么明朗，她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道，“我希望你能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各地游历一番，找寻你自己的梦，如果三年之后你再回到这里，仍能对我说出刚才那番话，我一定马上嫁给你。”
四 别离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云季昶四海为家，到处闯荡，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这其中的艰辛没有经过之人定然无法体会。然而，三年的风雨磨砺，也让一个书香世家的柔弱少年成长为一个能独挡一面的男子汉。当他再次站在幽兰面前时，她都快认不出他了。他高出她近一个头，皮肤黑了，少年的青涩已被飒爽的英姿所替代，眉宇间少了一分忧郁，多了几分豁达，举手投足间更充满凛然正气。
“你„„回来了。”幽兰站在他面前凝视了好久，季昶看得到她眼神中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欢欣，然而话仍是那淡淡的一句。
“嗯。”云季昶也淡淡道，他喜欢这种特殊的问候方式。
“你„„”
“你„„”两个人同时开口，又都欲言而止，不禁相视而笑，云季昶续道，“幽兰，你先说吧。”
“季昶，说出来你别不相信，我昨夜做梦，梦见彩云飘落，醒来便隐隐约约地感到可能是你要回来了，便一大早地泡好了你喜欢的苦丁茶，在外奔波，怕是不常有些这种茶喝吧。”幽兰边说边到了一杯茶端给她面前的男子。
“是吗？我好久没喝到这种茶了！”云季昶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好苦啊，果然„„是我喜欢的味道„„”说着又喝了一口，细细品着，露出满足的笑容。
幽兰有些怔忡，仿佛突然回到了五年之前他们相遇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这样冒失地喝着姜汤，还硬要逞强。晃眼已是五年了啊，那些过往仿佛还在昨日。此刻看着云季昶灿烂的
笑容，幽兰却觉得很陌生，记忆里季昶从来没有这样开怀的笑过，以前他就算是淡淡地笑时眼神里也带着挥不去的阴影。果然，我的决定是没有错的啊，季昶，你果然是无法束缚的自由的鹰。
“季昶，”幽兰唤道，季昶端着茶杯看向她，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澄明，一如当年，然而马上就被一种她不熟悉的光彩掩盖，“你找到了吗？”
云季昶心中一片茫然，他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但却不知应如何回答，心中早已想好的千百种回答却一种也想不起来。本来，他是想什么都不说，先好好陪幽兰一段日子，但此刻幽兰主动问道，他也不能不答，不答又如何？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一段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徒自增添感伤罢了。
“嗯，”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硬着头皮答道，“我在离开这儿的第二年春天遇上了江湖上四大剑客之首的‘水寒剑’端木阳前辈，嗯，是武功很厉害的人。他见我根骨绝佳，又有一颗侠义之心，便收我做了入室弟子，希望我传承他的精神，惩恶扬善，弘扬武林正义。”云季昶说话之间，豪气万丈，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魅力，幽兰看得不觉痴了。
“幽兰，”云季昶语调一沉，握住她的玉手，颤声道，“幽兰，我„„”
“恭喜你了，季昶！”云季昶耳畔传来幽兰欢快的笑声，他惊讶地朝她望去，只见她一脸发自内心的喜悦，绝没有一丝勉强，“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梦了！江湖什么的，我不懂，但我知道，季昶你的选择一定有你的道理。季昶，你知道吗？我已经在街上的一家成衣店有了自己的货架了！相信过不了几年，我就可以有自己的店面了！”
其实，在等待云季昶回来的日子里，幽兰未尝没有存了一丝念想，但再次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明白那仅仅一丝的念想也被深深埋葬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当年，是她亲手将他推出去的，现在他已找到了他毕生奋斗的目标，她的失落、怅惘也就微不足道了。只要他快乐，就是她最大的幸福。既然注定要分离，何不让他走得毫无愧疚，毫无牵挂。
“幽兰„„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早就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过，我也有自己的大事，我的绣庄不知是多么大的事儿呢！你放心去吧，有空的时候，记得常回来看看便成！”
“幽兰，”面对幽兰明朗的笑容，季昶仍是一脸的愧疚，要说的话几乎无法开口，他放开她的手，踱了几步，长叹一口气，道，“我这一去，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
“师父曾对我说过，选择了这条路便是选择了孤独。这条路上艰辛万分，每一个夜晚你都不知道还能否看到明天的朝阳，我不愿意你为我担惊受怕，我更害怕我未来的仇家会伤害你。忘了我吧，季昶根本不值得你对他这么好，幽兰，你是我遇见的最好最美的女子，你会碰到一个真心爱你，能给你幸福的人，而我不是那个人，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我明白了，”幽兰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其实，你已经给过我很多东西了。”幽兰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云季昶接过锦帕，之见素色帕子上绣着一株清雅的兰草，随着角度的不同，光彩流溢，仿佛随风摇摆，变化生姿。
“季昶，这是我第一件专为你做的绣品，取名‘谁的幽兰’，让它代替我陪伴你吧，”幽兰的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她走上前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云季昶高大的身躯，柔声道，“一个人的路请万事小心。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倦了，不想再过问江湖事了，记得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五 心语
五十年后，扬州一间普通的农户院中。
午后的暖阳倾洒在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的舒适安逸，收拾齐整的院子里支着一张绣架，绣架旁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和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女孩儿。老妇人穿针引线，手法迅捷，丝线翻飞，不时停下来说些什么，旁边的小女孩儿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苏州刺绣，素以精细、雅洁著称。图案秀丽，色泽文静，针法灵活，绣工细致，形象传神。技巧特点可概括为‘平、光、齐、匀、和、顺、细、密’八个字。针法有几十种，常用的有齐针、抢针、套针、网绣、纱绣等。看这里，就是用的抢针，这里是齐针和套针同时使用，这里，可以看出是用的什么针法吗？”
“这里，嗯，好像是是套针、施针、接针、长短针兼用的散错针法，对吗，师父？”女孩儿扬起明亮的眸子。
“的确，此处的确很像是散错针，但你仔细看，其实这里只用了一种针法而已。” “这„„”
“晕针，是蜀绣中的晕针。萱儿，刺绣一技，除了讲求心灵手巧，反复练习之外，还要增加阅历，博采众家之长，兼收并蓄，才能在此基础上，有所突破。你可记下了？”
“是，萱儿记下了。师父你就是这样才创出了‘七针同绣’和‘炫彩绣’等绣法的吧？”
老妇人微笑道，“其实，也不过是集前人之所长罢了。萱儿，将来你也会创出全新的针法的。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样，刺绣工艺才能不断向巅峰靠近。”
“师父啊，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萱儿想听您讲故事！”
“讲故事？好吧，萱儿想听什么故事呢？”老妇人抚了抚女孩儿的头问道。
“师父你上次不是给萱儿讲了一个少年在风雨之夜离家出走，然后遇到了一个农家小姑娘的故事吗？后来呢？萱儿就想听这个故事。”
老妇人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光彩，沉默了一会儿道；“后来啊，那个少年的母亲死了。他也知道了自己的出生是父亲酒后乱性的一个错误。
“啊？”萱儿听了，先是惊愕，而后露出沉痛的神色，忽的眼波又一闪，问道，“那，那个少年的母亲原先为什么不带着他离开呢，也好过寄人篱下，惨遭欺凌啊。”
老妇人顿了顿，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少年的母亲当年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也许，她是害怕吧。”
“害怕？”
“害怕外面的世界，比害怕这惨遭欺凌的生活还要多。她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一辈子，她已适应了怎样在压力下求生存，但外面的世界是完全陌生的，她大概已经没有勇气再尝试了吧。牢笼最可怕的不是它囚禁了你的身体，而是囚禁了你的心。”
萱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少女劝少年除外游历找寻自己的梦想，三年后，少年找到了，但那个梦想太危险，他不想连累少女，就一个人走了。”
“后来呢？”
“没有后来，他们再也没见过面。”
此时的幽兰已是年过花甲，容颜沧桑了，再回忆起少年往事，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五十年了，她跟季昶真的没有再见过面，他们都很清楚，相见不如不见。
季昶走后的第十年，“水寒剑”传人“影剑侠客”在江湖上名声大动，他行侠仗义，让
恶者胆寒；与此同时，幽兰的“玲珑绣庄”也正式开业，老板娘一手“七针同绣”绝活令人叹为观止。
季昶走后二十年，“影剑侠客”组织创建“易水盟”，召集天下侠义之辈，共同惩奸除恶，易水盟情报网遍及天下，百姓间流传着“逃得过官府，逃不过易水盟”的谚语；与此同时，她创出“炫彩绣“技法，玲珑绣庄成为扬州第一绣庄，数十家分店遍布苏南，玲珑绣品虽精巧万分，但价格有高有低，苏南地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玲珑绣品，大户人家嫁娶更是少不得玲珑绣庄的炫彩龙凤呈祥被。
他注定是时代的弄潮儿，注定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人，而她永远都只是岸边的观望者，然而，只是观望便已是幸福。她愿意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叱咤风云，看着他声名大噪，她想让他知道，就算有一天他一无所有，还有人微笑着等他归来。也许，他和她原本就不是同路人，无论勉强谁、迁就谁，都只会让他或她的生命枯萎。
相濡以沫，不如相望于江湖。
五十年了，幽兰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消息，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听到他的英勇事迹，她总会为他的平安而欣慰。这些年来，官府一直在通缉他，让她担心不已，但她始终坚信，他的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
“萱儿，去屋里倒杯茶给来吧。”老妇人柔声道。萱儿答应了一声，很快端了一杯茶递到老妇人手里。
那是一杯绿茶，是杭州西湖的龙井。她一直就不爱喝那么苦的茶。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自从知道他喜欢喝苦丁茶后，她每天清晨都会泡好一壶苦丁，虽然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这么多年了，这习惯仍然没改。仿佛在桌上摆着一壶苦丁，他就会在今天回来似的。很多时候，她都会端着一杯龙井坐在桌前，对面桌上空荡荡地摆着一杯苦丁，她遥遥举杯，独自喝下，眼角一丝笑意，压着几许泪花。如今的他，是否仍一如当年，爱喝这苦丁茶？
六 归人
五十年后，扬州城内。
天色已晚，城内董家酒馆临窗而坐一位老者。他头发已经花白，戴着斗笠，看不清样貌。但身形奇伟，举杯之间自有一股王者之气。老者自斟自酌，凝望着窗外的运河河水好几个时辰了。
此时，扬州城里，人们讨论的最多的话题莫过于“易水盟”盟主换任和“玲珑绣庄”获皇上嘉奖，老板娘兰夫人得皇上御赐“蕙质兰心”的牌匾。
老者杯酒入场，万千往事涌上心头。几十年的江湖风雨路，他早已学会在鲜血和伤痛中坚强再坚强，刀剑不相信眼泪，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才有资格谈梦想。五十年了，他不知杀了多少人，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他从不敢去回忆什么，没有人会相信杀人不眨眼的“影剑侠客”会害怕，但他真的害怕，他害怕自己回望满地的鲜血，会突然失去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老者从怀中缓缓地掏出一方帕子。那帕子泛着暗暗的血色，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样子，很多地方还有缝补过的痕迹。老者颤抖着抚摸着帕上突起的图案，心中百感交集。
谁的幽兰。
那是一个让他魂牵梦萦，却丝毫不能吐露的名字，他的情报网遍布天下，但他却从不敢命人去打探她的消息，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他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有握
着这方锦帕时，他才能些微感受到她的气息。这些年来，他什么名贵的茶都喝过了，但再不曾喝过苦丁，那是一种记忆，跟他的名字一起被埋葬了。若没有她的手来冲泡，苦丁也只空自有些苦味而已。
五十年啊，从影剑侠客到易水盟盟主，他让社会风气为之一新，也让无数后来者坚信正义的旗帜，然而，午夜梦回，总有一个声音温柔地唤他“季昶”，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倦了，不想再过问江湖事了，记得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轻寒暮雪何相随，此去经年人独悲，只道此生应不悔。
姗姗雁字去又回，荼蘼花开无由醉，只是欠了谁，一滴朱砂泪。
年纪越大越容易回忆往事，也许真是这样。云季昶这两年来，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早年闯荡江湖的无数血战，让他伤痕累累，而常年的奔波劳碌，也让他的头发早已花白。他无力再走下去，少年时的种种情景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那清丽的面容，温柔的语声，昏黄的烛光，纷飞的丝线都仿佛只是昨日。想回去的欲望在他饱经沧桑的心上疯长，他甚至一刻也不能再等，星夜兼程，赶赴扬州。
近乡更情怯，不敢问来人。
等到真的进了扬州城，云季昶反倒犹豫起来了。他坐在窗边又喝下了一杯酒。窗外大风渐起，天色也暗了下来。要下雨了。云季昶暗忖道。以她的身份地位又怎么会住在那里，先回去看看那房子也好。
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云季昶走在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上，心神激荡。时空早已错乱，五十年的腥风血雨都在大雨中荡然无存，他仿佛仍然只是当年那个负气出走的少年，在茫茫雨夜寻一个归处。天地如此辽阔，而生命如此寂寞，能在人生尽头回到那个他一直不曾忘记的地方，夫复何求？
恍如梦境般的，他迷蒙之间望见那熟悉的农家里闪出微弱但坚定的光辉，指引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还有十步，九步，他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八步，七步，他满怀希望又害怕失望；六步，五步，他的心低一片空白；四步，三步，天地在瞬间寂灭，他听不见雨声雷声，而自己的心跳声和脚步声却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地，印在他的心上。
终于„„他伸手推开了门„„
一个坐在绣架前的老妇人凝视着他，不再年轻的眸子里闪烁着水晶般的光彩，她的嘴唇无声地抖动着，一个无比温馨坦然的笑容发在她的嘴角徐徐绽开。
一行浊泪顺着云季昶的脸庞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