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宗元山水咏物诗的特点
王 敏
摘 要 柳宗元山水咏物诗较之他的散文,思想意蕴更深更广,艺术上独具一格。在其诗歌意蕴上,表现出伤逐感遇、怀土思归;傲岸自赏、期望有为;反思自悔、远害全身的特点。其诗歌语言质朴无华、很少用典、不事铺排,清新简洁、自然流畅,显示了峻峭疏淡、情致深婉的风格。
关键词 山水咏物诗 散文 意蕴 语言 风格
柳宗元存诗不多,只有100多首,但以其丰富深刻的社会内容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在诗坛上独树一帜,而其中近1/3的山水咏物诗,则代表着诗人创作的最高成就。苏轼说:/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0(5东坡题跋6卷二)宋人张戒在5岁寒堂诗话6中说:/,,陶渊明、柳子厚之诗,得东坡而后发明,,,0无可置疑地,将柳诗与陶、韦诗同论,这个比较角度乃从山水咏物诗的创作而言,人们开始认识和评价柳诗,正由苏轼慧眼识英才始。本来,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的成就是不亚于其山水散文的。它们交相辉映,共同塑造了诗人形象的一个侧面,是柳宗元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遗憾的是,多年以来其山水咏物诗的光辉都掩盖在其山水散文之下,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为此,本文即以柳山水散文为比较,归述其山水咏物诗在意蕴、语言、风格等方面的特点,阐论两者的异同,突出柳宗元山水咏物诗的成就。
一
现存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均是诗人被贬永州之后所作。诗人享受自然山水景物乐趣之时,写了许多优美动人的山水咏物诗。但这些诗篇不是对自然景色纯客观的描绘、摹写,而是寄托着他的感情、理想,他的抑郁难平之气。/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0(5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6),其山水咏物诗与屈原的5离骚6有同样的愤激之情。而且,我们认为,较之山水散文,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所寄寓的思想感情更丰富,更复杂,更能全面反映诗人矛盾交错的内心世界,概括而论,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伤逐感遇,怀土思归。柳宗元迁谪永州时,因其职务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0,即编外无权过问政务的闲官。对于被贬,他总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一心/利安元元为务0,济世匡时,天地可鉴,只是由于/近贵0和/强暴失职者0的联合打击和不断构陷才致使被贬落如此荒凉地,因此满怀愤激和苦闷。融入其山水咏物诗中的感情主调自然就是伤放逐、怀故土。如/火耕困烟烬,薪采久摧剥。道旁且不愿,岑岭况悠邈0(5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6),诗人借桂树被火耕的烟火所困、采薪人的摧残和无人见怜,影射自己的不幸,充满无限的愤激。这种感情往往与思乡之情相交织:/桔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密林耀朱绿,晚岁有馀芳0(5南中荣桔柚6),他认为
这种传说中受命于江南而不得移徙的植物是自身忠诚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写照,愤愤不平。无可奈何之余只能/攀条何所叹?北望熊与湘0(同上),面北思乡。作为身处异乡的羁臣,不论何种景物,总能勾起他思乡的情怀。一声鸟鸣也使他忆起故园:/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在黄鹂鸣,一声梦断楚江曲,满眼故园春意生0(5闻黄鹂6),寥寥数语,倾尽其感物怀土的不尽之意。
年月流逝,归期遥遥,使诗人意志逐渐消沉。/几年封植爱芳丛,韶艳朱颜竟不同。从此体论上春事,看成古木对衰翁0(5始见白发题所枯石榴树6),人树相怜,颓唐之情流于言表。如果说身处永州的诗人对重返帝京再展宏愿毕竟还抱有半点希望的话,那么当他再出为柳州刺史后,北归的无望,则使诗人陷入无边的愁思和痛苦之中。如5岭南江行6:/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茅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0秀丽山水已无法唤起诗人对人生的激情,只有/惊0和/忧0。诗人预感饱遭磨难的身躯已难再支持下去,最终必贬死于这炎荒之地,难以生还故里。忧患与绝望相交缠,可谓满纸涕泪,感人肺腑。
二、傲岸自赏,期望有为。柳宗元乃名门之后,祖上在北朝为豪门士族,柳族在唐高宗时/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0,只因/遭诸武,以故衰耗。武士败,犹不能兴0[1]。青少年时代他跟随薄宦漂零的父亲频频转徙,饱受宦海风波,社会阅历的增加使他思想活跃,棱角分明;辉煌的家族史激励他树立振兴祖业的抱负,使他养成傲岸不羁、率直真诚的品性:/徒知开口而言,闭目而思,挺而行,踬而伏,不穷喜怒,不究曲直,冲罗陷井,不知颠踣。021岁中进士、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和跃升礼部员外郎,使他看到了理想抱负实现的曙光。贬迁永州虽重创了诗人的身心,使之性格越来越趋向成熟和淡泊;但仍然不改傲岸之性。如到永州后写的5先君石表阴先友记6对父亲的朋友,即使是当朝高官,照样/轻辱好讥0。柳宗元这种傲岸不群、孤芳自赏的个性较多地体现在他的咏物诗中。如写美人蕉/晚英值穷节,绿润含朱光,以兹正阳色,窈窕凌清霜。0(5红蕉6)喻自己即使身处逆境仍/含珠光0的高洁,以及/凌清霜0的洒脱。以梅花/朔吹飘夜香,繁霜溢晓白0(5早梅6)隐喻自己在/朔风0和/繁霜0侵打之下更/香0更/白0的人格升华。
而这种傲岸自信使诗人对重获自由和施展抱负寄予美好的期望。他一向深信自己有从政的能力,在永州他写给岳父杨凭的信中还说:/,,今复得好官,犹不辞让,何也?以人望人,尚足自进。0[2]非常自信。在以笼鹰自况的咏物诗5笼鹰词6中,诗人先极写苍鹰展翅的雄姿,接写/炎风溽暑0到来而为狸鼠所惊伤的狼狈,处处映照着诗人的影子。最后,诗人渴望/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0,冲破樊笼,再展鸿图。所以,当被召北还时,他喜而成咏:/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0、/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0,大有李白当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0之欢畅。北返途中面对风景怡人的界围岩水帘,他喜悦得直把它比为屈原南逐时的仙境舟丘,然而/采真诚眷恋,许国无淹留。再来寄幽梦,遗贮催行舟0,最终诗人以许国为重,匆匆催舟北上,其报国的虔虔之心可知一二。
三、反思自悔,远害全身。柳宗元到贬所不久,就题5惩咎赋6、5闵生赋6等反思
自省,既有对永贞变革的回顾,也有对自身性格的反思。所谓/有美不自蔽,安能守孤根0(5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6)正是对自己率直锋芒过露之反躬。由于以负/罪0自咎自责过多,诗人感伤情绪浓厚而消沉。如5零陵春望6:/平野春草绿,晓莺啼远林。日晴潇湘渚,云断峋嵝岑。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凝情空景慕,万里苍梧阴。0面对春草啼莺,青山绿水,白云红日,他想起舜这样的仙人都在巡视中死去,便思考自己能否行通艰险曲折的人生之路。这种/凝情0的人生思索对诗人的意义是非常深刻的,既能使他自省其性格、其命运,也能使之从历史的纵深角度反思其参与那场政治变革,反思的结果,是使诗人的思想发生消极的转变,去追求/单豹且理内,高门复如何0(5种术6)之颐养心性之乐,和跟乌/支离无趾犹自免,努力低飞逃后患0(5跋乌词6)的逃避斗争、远害全身的处世哲学。诗人甚至还表现出令人惊讶的/痛悔0。如:/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0(5放鹧鸪词6),诗人劝告陷入罗网的鸟被放后切勿再上所谓/同类0的当。关于这/同类0,宋人葛立方5韵语阳秋6分析得很明确:/此词,,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复顾.,,媒与类皆谓坯、文也0。视参与变革为上王叔文、王坯之当,这是思想上的反叛。细一思考,也不奇怪。越是遭遇坎坷的人内心世界越丰富复杂。诗人毕竟是封建时代的官僚文人,一旦仕途失意,思想中落后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为希冀得到/赦免0或/量移0,诗人曾不止一次牺牲人格渲染不幸低三下四阿谀以博取同情,如在柳州任上写的5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6,文中对其岳父之政敌、新任宰相李夷简的乞怜哀求之辞,让人读之不快。而且,/类似这样的陈情书在柳集中不是一篇二篇,而是二十几篇![3]可见,5放鹧鸪词6所表露出来的/痛悔0是毫不奇怪的,反映了诗人思想性格的矛盾复杂。
相对之下,柳宗元的山水散文的寄寓意旨就没有山水咏物诗的丰富复杂。他的山水散文20多篇,多数写于永州,以/永州八记0最著名,作者于山水的描写中融入个人情感,使自六朝开始的对自然山水作纯客观的摹写的山水游记发展成为描写、叙述、议论、抒情相结合的成熟的文体,从而在文学史上翻开光辉的一页。
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蕴意远较其山水散文丰富、复杂,只因其外表淡泊而为人忽视。山水散文中表现出来的是一个较单调、欠丰满、平面化的柳宗元。其山水咏物诗则能为我们展现一个情感世界复杂、完整、立体的诗人形象。
二
从语言运用上看,柳宗元山水咏物诗的语言质朴无华,很少用典,不事铺排、不务华美,既清新简洁,自然流畅,又意蕴无穷。正如元好问所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0[4]试看5再上湘江6:/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时回?0通篇没有华丽的词藻,简洁清新,恬淡质朴。一个/又0字,语浅意深:当年贬永州经此水,经受十年苦难,以为已能跳出苦海,殊知仍为宪宗和政敌们所不容,被迫/又0上湘江,可见诗人是何等怨愤。诗人担心自己的命运会和湘水一样一去不再,情思沉郁感人。再如5登柳州峨山6:/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0。叙述诗人登山北望的情景,语言简淡自然,不务奇险,而主人公那苦苦思乡的形象却写得形神毕肖,跃然纸上。柳诗的不少传世佳句如/石泉远愈响,山鸟时一喧0、/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秀夕阳0、/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0等也都是清新
自然、疏朗恬淡而又含义深永。
柳宗元山水咏物诗还常采用比喻、拟人、象征、夸张等修辞手法,使语言浅近自然又生动形象。如5笼鹰词6中,诗人以丰富的想象,极度的夸张描绘了苍鹰上下搏击的英姿及其受害的景况,诗一方面充分反映了这些动物的特性,另方面特意紧扣所要表达的人事的特征,因而形象生动而寓意清晰。再如/潭心日暖长蛟涎0、/南州溽暑醉如酒0(5夏昼偶作6)等诗句,想象丰富神奇,比喻新鲜巧妙,无不显示诗人深厚的语言功力。
柳宗元山水散文的语言特点则是简洁精炼、准确传神。如5小石潭记6写鱼:首先,寥寥几笔即写出小鱼的特点:/怡然不动,淑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0,小鱼的闲静、轻灵和可亲如在目前。其次,也是最高超的是,以鱼写水,写小鱼/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0从而间接写出清澈的水体和水中无云的晴空。如此简炼之笔真教人叹服。
作者运用比喻、比拟的修辞手法是非常熟稔和高超的如5钴姆潭记6:/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0/注0写出水之急劲,/暴0、/啮0写出无生命的水的猛烈和/侵蚀0,赋予生命力,生动传神。5钴姆潭西小丘记6写石:/其石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 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0作者用比喻、拟人的修辞手法使石头动化,不仅肖其貌,而且传其神。
概括而言,柳宗元山水散文和山水咏物诗语言的共同特点是善用修辞,简洁形象。不同的是,其诗的语言质朴自然淡雅而意蕴深沉,/发纤 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0(苏轼5经进东坡文集事略6);其散文则用词准确,精雕细刻,尤其注重对形容性词语的锻炼。
三
从文笔风格的角度看,柳诗峻峭疏淡,情致深婉。诗人描写自然山水景物,多经细致深刻的观察,缜密运思,以自己特有的灵感从中发现某种特有的诗意,然后以洗炼、浓淡相宜的语言表达出委婉深沉峻洁澄彻的境界,这样的诗篇,往往入之深而出之淡,充分体现了苏轼所说的/枯0与/膏0或/淡0与/ 0的统一。如5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6:/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冷冷疏竹根。石泉远愈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0乍一看,这诗显得很平淡,但仔细体会,却很耐人咀嚼。诗人以/闻露坠0、/冷冷0、/远愈响0、/时一喧0等中夜各种细微的声响来描绘环境的寂寞空旷,以有声写无声的手法和刻画幽静沉寂的中夜景色,从而反衬出诗人/倚楹0/至旦0的郁悒和孤寂。/将何言0既指无话可说,也暗示没有交流的对象,这就真切地反映出诗人迁谪之后的处境与心态。清人贺赏说:/柳子厚始一振厉,篇琢句锤,起颓靡而荡秽浊,,不意王、孟之外,复有此奇0(5载酒园诗话6)。印证柳山水诗已达到至高境界。
柳宗元山水诗往往染上浓郁的感情色彩,情景交融,创造出一种真切感人的艺术氛围。如5江雪6:/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0这是一幅绝妙的江雪独钓图,诗人不着力写景,而是借景写人,借景抒情:在漫天风雪人鸟绝迹的
恶劣环境中,只有一位身披蓑衣,头戴竹笠的渔翁傲然独钓,而这傲风凌雪、孤寂芳洁的人物形象,正是诗人的自我写照,景、情、人的融合,达到有神无迹的境界。再如5渔翁6:/渔翁夜旁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矣欠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0尽管人们对后两句有无必要存在不同看法,然而无人不为/矣欠乃一声山水绿0的意境所折服。明王文禄叹曰:/气清而飘逸,殆商调欤!0(5诗的6)
柳山水散文则显示出精巧秀美、寄情深远的风格特征。柳笔下的山水都是一些不为人知、不为人识、掩埋于恶木秽草中的奇异小巧之景。这些景点很少有境界开阔、气象万千的大场面和恢宏的气势。作者选择这样的景点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第一,景点的荒僻、冷落和被人遗弃,融入作者的身世之悲。第二,从纯艺术的角度看,这种小巧之景适合作者细腻、精炼的文笔。这一点尤其重要。如5始得西山宴游记6,作者不写西山上的景物,却着力写山顶所见,把千里美景浓缩在尺寸画面之内,无涯无际的山景在作者笔下犹如一幅精巧的风景小画。特别是5小石潭记6,全文仅193个字,却记叙了游览小石潭的全过程。潭水的清澈,小鱼的闲静,动的树与静的石相错落,潭底日影与坻屿的相互掩映,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是如此清静幽游,简直是一幅绝伦的精品!同时,作者还特别注意景点不雷同。如/八记0之外的5黄溪游记6,接连写两个潭,不仅有别于钴姆潭、小石潭,而且两潭也各具特色:初潭/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蒿膏氵亭,来若白虹,沉沉无声0,突出其潭形的奇特,水色的深绿和水势的湍急。第二潭则不写水而专写石之奇与鸟之怪,虽没只字片言写潭,却能使人感到潭之奇。又如5袁家渴记6与5石渠记6都写风,但前者突出风从四山而下和对草木花叶的骇动,后者却写出风的静远:风停物静之后,还听到那声音在远处回响,使人如临其景,如闻其声。作者抓住不同景物的形态特点,各擅其妙,使笔下景物玲珑剔透,逼真如画,精巧秀美,充满诗情画意。
风格是作家的创作个性,贯穿在作者的作品之中。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由于各种文学体式有不同的特点,所以同一作家不同体式的作品在风格上也存在着某种不同或侧重,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与山水散文正显示出风格中的同中之异。
通过比较,我们认为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与山水散文,前者简淡至味,后者精工深永,既有互通,又各擅其妙。其山水咏物诗在某方面意义更深更广,应该得到人们的重新评价。
注释
[1]柳宗元:5送氵解序6
[2]柳宗元:5与杨京兆凭书6
[3]路剑:5韩柳琐议6,5漳州师院学报61994111
[4]元好问:5遗山先生文集6,5论诗三十首6
(责任编辑、校对 姚晓南)
论柳宗元山水咏物诗的特点
王 敏
摘 要 柳宗元山水咏物诗较之他的散文,思想意蕴更深更广,艺术上独具一格。在其诗歌意蕴上,表现出伤逐感遇、怀土思归;傲岸自赏、期望有为;反思自悔、远害全身的特点。其诗歌语言质朴无华、很少用典、不事铺排,清新简洁、自然流畅,显示了峻峭疏淡、情致深婉的风格。
关键词 山水咏物诗 散文 意蕴 语言 风格
柳宗元存诗不多,只有100多首,但以其丰富深刻的社会内容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在诗坛上独树一帜,而其中近1/3的山水咏物诗,则代表着诗人创作的最高成就。苏轼说:/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0(5东坡题跋6卷二)宋人张戒在5岁寒堂诗话6中说:/,,陶渊明、柳子厚之诗,得东坡而后发明,,,0无可置疑地,将柳诗与陶、韦诗同论,这个比较角度乃从山水咏物诗的创作而言,人们开始认识和评价柳诗,正由苏轼慧眼识英才始。本来,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的成就是不亚于其山水散文的。它们交相辉映,共同塑造了诗人形象的一个侧面,是柳宗元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遗憾的是,多年以来其山水咏物诗的光辉都掩盖在其山水散文之下,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为此,本文即以柳山水散文为比较,归述其山水咏物诗在意蕴、语言、风格等方面的特点,阐论两者的异同,突出柳宗元山水咏物诗的成就。
一
现存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均是诗人被贬永州之后所作。诗人享受自然山水景物乐趣之时,写了许多优美动人的山水咏物诗。但这些诗篇不是对自然景色纯客观的描绘、摹写,而是寄托着他的感情、理想,他的抑郁难平之气。/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0(5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6),其山水咏物诗与屈原的5离骚6有同样的愤激之情。而且,我们认为,较之山水散文,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所寄寓的思想感情更丰富,更复杂,更能全面反映诗人矛盾交错的内心世界,概括而论,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伤逐感遇,怀土思归。柳宗元迁谪永州时,因其职务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0,即编外无权过问政务的闲官。对于被贬,他总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一心/利安元元为务0,济世匡时,天地可鉴,只是由于/近贵0和/强暴失职者0的联合打击和不断构陷才致使被贬落如此荒凉地,因此满怀愤激和苦闷。融入其山水咏物诗中的感情主调自然就是伤放逐、怀故土。如/火耕困烟烬,薪采久摧剥。道旁且不愿,岑岭况悠邈0(5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6),诗人借桂树被火耕的烟火所困、采薪人的摧残和无人见怜,影射自己的不幸,充满无限的愤激。这种感情往往与思乡之情相交织:/桔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密林耀朱绿,晚岁有馀芳0(5南中荣桔柚6),他认为
这种传说中受命于江南而不得移徙的植物是自身忠诚而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写照,愤愤不平。无可奈何之余只能/攀条何所叹?北望熊与湘0(同上),面北思乡。作为身处异乡的羁臣,不论何种景物,总能勾起他思乡的情怀。一声鸟鸣也使他忆起故园:/倦闻子规朝暮声,不意忽在黄鹂鸣,一声梦断楚江曲,满眼故园春意生0(5闻黄鹂6),寥寥数语,倾尽其感物怀土的不尽之意。
年月流逝,归期遥遥,使诗人意志逐渐消沉。/几年封植爱芳丛,韶艳朱颜竟不同。从此体论上春事,看成古木对衰翁0(5始见白发题所枯石榴树6),人树相怜,颓唐之情流于言表。如果说身处永州的诗人对重返帝京再展宏愿毕竟还抱有半点希望的话,那么当他再出为柳州刺史后,北归的无望,则使诗人陷入无边的愁思和痛苦之中。如5岭南江行6:/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茅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0秀丽山水已无法唤起诗人对人生的激情,只有/惊0和/忧0。诗人预感饱遭磨难的身躯已难再支持下去,最终必贬死于这炎荒之地,难以生还故里。忧患与绝望相交缠,可谓满纸涕泪,感人肺腑。
二、傲岸自赏,期望有为。柳宗元乃名门之后,祖上在北朝为豪门士族,柳族在唐高宗时/并居尚书省二十二人0,只因/遭诸武,以故衰耗。武士败,犹不能兴0[1]。青少年时代他跟随薄宦漂零的父亲频频转徙,饱受宦海风波,社会阅历的增加使他思想活跃,棱角分明;辉煌的家族史激励他树立振兴祖业的抱负,使他养成傲岸不羁、率直真诚的品性:/徒知开口而言,闭目而思,挺而行,踬而伏,不穷喜怒,不究曲直,冲罗陷井,不知颠踣。021岁中进士、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和跃升礼部员外郎,使他看到了理想抱负实现的曙光。贬迁永州虽重创了诗人的身心,使之性格越来越趋向成熟和淡泊;但仍然不改傲岸之性。如到永州后写的5先君石表阴先友记6对父亲的朋友,即使是当朝高官,照样/轻辱好讥0。柳宗元这种傲岸不群、孤芳自赏的个性较多地体现在他的咏物诗中。如写美人蕉/晚英值穷节,绿润含朱光,以兹正阳色,窈窕凌清霜。0(5红蕉6)喻自己即使身处逆境仍/含珠光0的高洁,以及/凌清霜0的洒脱。以梅花/朔吹飘夜香,繁霜溢晓白0(5早梅6)隐喻自己在/朔风0和/繁霜0侵打之下更/香0更/白0的人格升华。
而这种傲岸自信使诗人对重获自由和施展抱负寄予美好的期望。他一向深信自己有从政的能力,在永州他写给岳父杨凭的信中还说:/,,今复得好官,犹不辞让,何也?以人望人,尚足自进。0[2]非常自信。在以笼鹰自况的咏物诗5笼鹰词6中,诗人先极写苍鹰展翅的雄姿,接写/炎风溽暑0到来而为狸鼠所惊伤的狼狈,处处映照着诗人的影子。最后,诗人渴望/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0,冲破樊笼,再展鸿图。所以,当被召北还时,他喜而成咏:/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0、/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0,大有李白当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0之欢畅。北返途中面对风景怡人的界围岩水帘,他喜悦得直把它比为屈原南逐时的仙境舟丘,然而/采真诚眷恋,许国无淹留。再来寄幽梦,遗贮催行舟0,最终诗人以许国为重,匆匆催舟北上,其报国的虔虔之心可知一二。
三、反思自悔,远害全身。柳宗元到贬所不久,就题5惩咎赋6、5闵生赋6等反思
自省,既有对永贞变革的回顾,也有对自身性格的反思。所谓/有美不自蔽,安能守孤根0(5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6)正是对自己率直锋芒过露之反躬。由于以负/罪0自咎自责过多,诗人感伤情绪浓厚而消沉。如5零陵春望6:/平野春草绿,晓莺啼远林。日晴潇湘渚,云断峋嵝岑。仙驾不可望,世途非所任。凝情空景慕,万里苍梧阴。0面对春草啼莺,青山绿水,白云红日,他想起舜这样的仙人都在巡视中死去,便思考自己能否行通艰险曲折的人生之路。这种/凝情0的人生思索对诗人的意义是非常深刻的,既能使他自省其性格、其命运,也能使之从历史的纵深角度反思其参与那场政治变革,反思的结果,是使诗人的思想发生消极的转变,去追求/单豹且理内,高门复如何0(5种术6)之颐养心性之乐,和跟乌/支离无趾犹自免,努力低飞逃后患0(5跋乌词6)的逃避斗争、远害全身的处世哲学。诗人甚至还表现出令人惊讶的/痛悔0。如:/破笼展翅当远去,同类相呼莫相顾0(5放鹧鸪词6),诗人劝告陷入罗网的鸟被放后切勿再上所谓/同类0的当。关于这/同类0,宋人葛立方5韵语阳秋6分析得很明确:/此词,,有自悔前失之意。故前言-徇媒得食不复顾.,,媒与类皆谓坯、文也0。视参与变革为上王叔文、王坯之当,这是思想上的反叛。细一思考,也不奇怪。越是遭遇坎坷的人内心世界越丰富复杂。诗人毕竟是封建时代的官僚文人,一旦仕途失意,思想中落后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为希冀得到/赦免0或/量移0,诗人曾不止一次牺牲人格渲染不幸低三下四阿谀以博取同情,如在柳州任上写的5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6,文中对其岳父之政敌、新任宰相李夷简的乞怜哀求之辞,让人读之不快。而且,/类似这样的陈情书在柳集中不是一篇二篇,而是二十几篇![3]可见,5放鹧鸪词6所表露出来的/痛悔0是毫不奇怪的,反映了诗人思想性格的矛盾复杂。
相对之下,柳宗元的山水散文的寄寓意旨就没有山水咏物诗的丰富复杂。他的山水散文20多篇,多数写于永州,以/永州八记0最著名,作者于山水的描写中融入个人情感,使自六朝开始的对自然山水作纯客观的摹写的山水游记发展成为描写、叙述、议论、抒情相结合的成熟的文体,从而在文学史上翻开光辉的一页。
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蕴意远较其山水散文丰富、复杂,只因其外表淡泊而为人忽视。山水散文中表现出来的是一个较单调、欠丰满、平面化的柳宗元。其山水咏物诗则能为我们展现一个情感世界复杂、完整、立体的诗人形象。
二
从语言运用上看,柳宗元山水咏物诗的语言质朴无华,很少用典,不事铺排、不务华美,既清新简洁,自然流畅,又意蕴无穷。正如元好问所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0[4]试看5再上湘江6:/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时回?0通篇没有华丽的词藻,简洁清新,恬淡质朴。一个/又0字,语浅意深:当年贬永州经此水,经受十年苦难,以为已能跳出苦海,殊知仍为宪宗和政敌们所不容,被迫/又0上湘江,可见诗人是何等怨愤。诗人担心自己的命运会和湘水一样一去不再,情思沉郁感人。再如5登柳州峨山6:/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0。叙述诗人登山北望的情景,语言简淡自然,不务奇险,而主人公那苦苦思乡的形象却写得形神毕肖,跃然纸上。柳诗的不少传世佳句如/石泉远愈响,山鸟时一喧0、/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秀夕阳0、/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0等也都是清新
自然、疏朗恬淡而又含义深永。
柳宗元山水咏物诗还常采用比喻、拟人、象征、夸张等修辞手法,使语言浅近自然又生动形象。如5笼鹰词6中,诗人以丰富的想象,极度的夸张描绘了苍鹰上下搏击的英姿及其受害的景况,诗一方面充分反映了这些动物的特性,另方面特意紧扣所要表达的人事的特征,因而形象生动而寓意清晰。再如/潭心日暖长蛟涎0、/南州溽暑醉如酒0(5夏昼偶作6)等诗句,想象丰富神奇,比喻新鲜巧妙,无不显示诗人深厚的语言功力。
柳宗元山水散文的语言特点则是简洁精炼、准确传神。如5小石潭记6写鱼:首先,寥寥几笔即写出小鱼的特点:/怡然不动,淑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0,小鱼的闲静、轻灵和可亲如在目前。其次,也是最高超的是,以鱼写水,写小鱼/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0从而间接写出清澈的水体和水中无云的晴空。如此简炼之笔真教人叹服。
作者运用比喻、比拟的修辞手法是非常熟稔和高超的如5钴姆潭记6:/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0/注0写出水之急劲,/暴0、/啮0写出无生命的水的猛烈和/侵蚀0,赋予生命力,生动传神。5钴姆潭西小丘记6写石:/其石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 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0作者用比喻、拟人的修辞手法使石头动化,不仅肖其貌,而且传其神。
概括而言,柳宗元山水散文和山水咏物诗语言的共同特点是善用修辞,简洁形象。不同的是,其诗的语言质朴自然淡雅而意蕴深沉,/发纤 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0(苏轼5经进东坡文集事略6);其散文则用词准确,精雕细刻,尤其注重对形容性词语的锻炼。
三
从文笔风格的角度看,柳诗峻峭疏淡,情致深婉。诗人描写自然山水景物,多经细致深刻的观察,缜密运思,以自己特有的灵感从中发现某种特有的诗意,然后以洗炼、浓淡相宜的语言表达出委婉深沉峻洁澄彻的境界,这样的诗篇,往往入之深而出之淡,充分体现了苏轼所说的/枯0与/膏0或/淡0与/ 0的统一。如5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6:/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冷冷疏竹根。石泉远愈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0乍一看,这诗显得很平淡,但仔细体会,却很耐人咀嚼。诗人以/闻露坠0、/冷冷0、/远愈响0、/时一喧0等中夜各种细微的声响来描绘环境的寂寞空旷,以有声写无声的手法和刻画幽静沉寂的中夜景色,从而反衬出诗人/倚楹0/至旦0的郁悒和孤寂。/将何言0既指无话可说,也暗示没有交流的对象,这就真切地反映出诗人迁谪之后的处境与心态。清人贺赏说:/柳子厚始一振厉,篇琢句锤,起颓靡而荡秽浊,,不意王、孟之外,复有此奇0(5载酒园诗话6)。印证柳山水诗已达到至高境界。
柳宗元山水诗往往染上浓郁的感情色彩,情景交融,创造出一种真切感人的艺术氛围。如5江雪6:/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0这是一幅绝妙的江雪独钓图,诗人不着力写景,而是借景写人,借景抒情:在漫天风雪人鸟绝迹的
恶劣环境中,只有一位身披蓑衣,头戴竹笠的渔翁傲然独钓,而这傲风凌雪、孤寂芳洁的人物形象,正是诗人的自我写照,景、情、人的融合,达到有神无迹的境界。再如5渔翁6:/渔翁夜旁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矣欠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0尽管人们对后两句有无必要存在不同看法,然而无人不为/矣欠乃一声山水绿0的意境所折服。明王文禄叹曰:/气清而飘逸,殆商调欤!0(5诗的6)
柳山水散文则显示出精巧秀美、寄情深远的风格特征。柳笔下的山水都是一些不为人知、不为人识、掩埋于恶木秽草中的奇异小巧之景。这些景点很少有境界开阔、气象万千的大场面和恢宏的气势。作者选择这样的景点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第一,景点的荒僻、冷落和被人遗弃,融入作者的身世之悲。第二,从纯艺术的角度看,这种小巧之景适合作者细腻、精炼的文笔。这一点尤其重要。如5始得西山宴游记6,作者不写西山上的景物,却着力写山顶所见,把千里美景浓缩在尺寸画面之内,无涯无际的山景在作者笔下犹如一幅精巧的风景小画。特别是5小石潭记6,全文仅193个字,却记叙了游览小石潭的全过程。潭水的清澈,小鱼的闲静,动的树与静的石相错落,潭底日影与坻屿的相互掩映,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是如此清静幽游,简直是一幅绝伦的精品!同时,作者还特别注意景点不雷同。如/八记0之外的5黄溪游记6,接连写两个潭,不仅有别于钴姆潭、小石潭,而且两潭也各具特色:初潭/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蒿膏氵亭,来若白虹,沉沉无声0,突出其潭形的奇特,水色的深绿和水势的湍急。第二潭则不写水而专写石之奇与鸟之怪,虽没只字片言写潭,却能使人感到潭之奇。又如5袁家渴记6与5石渠记6都写风,但前者突出风从四山而下和对草木花叶的骇动,后者却写出风的静远:风停物静之后,还听到那声音在远处回响,使人如临其景,如闻其声。作者抓住不同景物的形态特点,各擅其妙,使笔下景物玲珑剔透,逼真如画,精巧秀美,充满诗情画意。
风格是作家的创作个性,贯穿在作者的作品之中。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由于各种文学体式有不同的特点,所以同一作家不同体式的作品在风格上也存在着某种不同或侧重,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与山水散文正显示出风格中的同中之异。
通过比较,我们认为柳宗元的山水咏物诗与山水散文,前者简淡至味,后者精工深永,既有互通,又各擅其妙。其山水咏物诗在某方面意义更深更广,应该得到人们的重新评价。
注释
[1]柳宗元:5送氵解序6
[2]柳宗元:5与杨京兆凭书6
[3]路剑:5韩柳琐议6,5漳州师院学报61994111
[4]元好问:5遗山先生文集6,5论诗三十首6
(责任编辑、校对 姚晓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