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拆迁户"阎连科

  在住进711号园之前,作家阎连科认为自己遇到了文学创作上的瓶颈。《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并不受审查部门的喜爱,出版后受到批评。他甚至被迫从部队转业到地方。《风雅颂》经过不断的修改,仍然惹来麻烦。“别人写这样的小说不会有问题,但如果是我写的,就会认为我有问题。”如何去面对这些事情,让他长期感到忧虑。   在这种忧虑中,2008年,有朋友告诉他,北京西南四环有一个园子,是一处静谧所在,超过一百平米的独栋别墅的售价不到一百万元。阎连科听了,也就当作一个笑话,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四环之内,这怎么可能会是事实。   一次偶然的饭局,他遇到了此园的开发商,买房之事再次被提及。开发商表达了强烈的热情,他希望这位著名作家成为他卖房的活广告。   阎连科被朋友带着去西南四环看了房。他刚进园子,就被吸引住了。“这里不是像公园,它就是个公园。”   意外的所在   阎连科出生于河南农村,但他已经远离农村生活30年。他一直希望能够重新过上亲近自然的生活。梭罗的《瓦尔登湖》、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郡年记》、约翰•海恩斯的《星•雪•火》是他所喜爱的3部随笔。他写作了几十年,阅读了无数作品,发现中国当代作家里,虽然有单篇写自然的文章,但没有人“像梭罗那样,用一本书来写瓦尔登湖”。   用一本书来抒发对自然的感受,这样的愿望令他着迷,“哪怕只写10万字”,他也想去尝试。这个愿望已经存在了20年,但始终没有找到可以落实的地方。   当他借了钱,买了此处房子,住进这个园子,终于发现,多年未有的契机出现了。“你觉得,原来这个园子就是为了你的写作而存在的。”园子的正式的名字叫花乡世界名园,不过,阎连科称其为“711号园”。   他开始写这里的一株草、一棵树、一枝花、一个麻雀、一只蝴蝶,写树与树为了争夺阳光的战争,写两棵树彼此相爱的故事,他发现了植物的恐惧和欢喜。他种的葫芦两个月只长了一点点,“你会怀疑种子是不是有问题”,但仅仅离开两天,葫芦又爆炸式地疯长,如同魔幻场景。“不住在这里,就无法有这样的感受。”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他认为这也是在抵抗现实。“时代疯狂地发展,人对大自然的侵占太多。”   这种神奇的生活令他感到畅快,想象力得到了舒展,艺术上的探索变得更为自由。他在此保持着有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六七点起床,到园子里活动一下,8点钟坐下来写作,两小时两千字。这两年,他写了《我与父辈》、《四书》、《发现小说》、《我的现实我的主义》,字数达到100万。那本他一直梦想的自然随笔《711号园》,进展得也非常顺利。用他的话来说,他对此园子进行了“中学生式的毫无节制的歌颂”。他打算把这本书的副标题定为: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      奢侈生活的结束   2009年住进去不久,就有传言说,万寿路南延公路的修筑计划涵盖附近区域,住户有可能被拆迁。开发商老板对阎连科说,修路的地方离这儿100米呢,不会修到这儿的。   这种担心,住在园子里的人都有,包括年轻的穆新(化名),他会关注各种相关新闻,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某种不可预知的东西。但有一天,当他看到中国出版集团进驻园中,打出“文化产业总部基地”的招牌时,松了一口气:这园子是拆不了了。   阎连科也同样感到了心安。2011年4月,春天开始的时候,他心情愉快地在园子里刨地,准备趁着春天的好时光,种一些蔬菜。这时,开发商老板来了,说,阎老师,您别种了,这里要拆了。   按照拆迁办的说法,万寿路南延公路要经过这个园子,园子里一百多户人家,有30户处在拆迁范围之内。阎连科上下两层两百多平米的小楼是这个范围内最边上的两户之一。“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沮丧。”阎连科说。   面临拆迁的住户去找拆迁办的人时,遭到了蛮横的对待。“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只是告诉你这里的住户违法,赶紧迁走。”住户黄婷(化名)说。黄婷拿出了各种收集到的相关文件,表示这里的住户都是合法业主。   阎连科去找拆迁办的时候,别人对他的态度还好,园子里的人大多数知道这里住着一位著名作家。   阎连科想着,如果房子被拆掉,他还是希望住在这里,他问了开发商,开发商说还有房子,他去看了,比自己原来的房子差,但却贵了一百多万。一问拆迁补偿的费用,每户是120万,比自己当年买房加装修的价钱还少了40万。如果买下不如现房的新房,加装修的话,他自己还得再掏200万。这是住在园子里的人普遍面临的问题,不分面积大小,每户都一刀切,都是120万的补偿。所有业主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答应的条件,“荒谬之极”。   到了7月的某天早上,阎连科正在写作,突然有人来告诉他,园子的围墙给扒了。阎连科赶紧出门去看,傻了眼,围墙被挖了一个足以通过两辆卡车的缺口,“我整个晚上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荒诞的是,小区正门还设有岗亭,有保安正儿八经地看护着园子。但这是十足的形同虚设,园子后边是谁都可以自由进出的大缺口。阎连科一大早赶回园子,就是因为邻居告诉他,他家的屋子被人偷偷闯入了。“小偷把我家的窗帘都给扒了。”   园子里的横幅挂了起来,都是要大家配合拆迁的标语。有这么数十人,每天挨家挨户地骚扰、辱骂、人身攻击,甚至动手。严俊(化名)是个退休老人,拿着上万块钱的单反相机去拍这些人的活动,相机被夺去,砸了个稀巴烂。白天,高音喇叭大声地播放着拆迁条例。晚上,探照灯对着住户的窗子照射。711号园已经不是静谧的所在。   有的人神经没那么坚强,开始顶不住了。阎连科家旁边的一户人再也无法忍受,签了同意拆迁的合同,迅速搬离。某天早上,阎连科起床后,发现拆迁队带着机器和人马来了。他亲眼目睹,“不到30分钟,房子就没了”。   二三十个拆迁的小伙子用非常不一样的眼光死死盯着阎连科。这让他感到恐惧。那个早上之后,阎连科把灯一关,把窗子一锁,卷着稿子和书,回到了城北的部队宿舍。      最后期限   《四书》出版之后,法国《世界报》的记者来采访阎连科。谈完了,大家一起吃饭,随意聊聊生活琐事,阎连科说到房子的事情。法国记者感到非常惊讶: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们谈。   此前,经过拆迁户一番抗争之后,拆迁办将赔偿款涨到了160万。这仍然离大家的期望很远。这个价钱甚至无法在旁边买一套普通公寓。“他说我不管你们这些事情,一家就这么多钱,想明白就签合同,想不明白回家想。”   回家想不明白的阎连科再次去跟拆迁办谈判的时候,法国记者也跟着去了。这一次,拆迁办的人突然开始强调一点:我们从来不说赔偿,只是补偿。阎连科问,补偿160万的依据是什么?拆迁办的人说,国家关心你们。“160万可不是小数目,国家为什么要关心我们?如果说我们是违法建筑,国家可以一分钱都不给我们。只要是赔了一分钱,这房子就是合法的。”阎连科说。   那些天,各家各户门口被挂上了巨大的横幅。阎连科家门口也被挂了一条:“全党动员全民动员,打好拆迁这一仗。”法国记者感到不解,向拆迁办的人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拆迁要动员全党和全民?你给我讲讲。   拆迁办的人回答简单而“万能”:我们不知道谁挂的,谁挂的你们找谁去。   法国《世界报》报道此事之后,《纽约时报》随后也来采访阎连科。《纽约时报》的英文报道被翻译成中文,在微博上迅速传播开去。   阎连科原本和园子里的住户不熟,见面也就是点头打招呼。现在,拆迁户开始集中到一起,接受采访,讨论对策。   拆迁办每天会给业主手机上发短信,用倒计时的方式来告诉他们,10月22日是最后的期限。简短的文字中充满威胁语气:你可以不来,不来也不影响房屋的拆除。

  当阎连科第三次带一位日本专栏作者去拆迁办的时候。拆迁办的人决定不谈了,理由是:你家里的事,每次带个记者干什么,家里的事何苦让人知道呢?这样的小事没必要喊到国际上去。阎连科说,我家里的事情都不怕让人知道,你们怕什么呢?这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   拆迁办的人不耐烦了,只说了一句:阎老师,我们只想知道,22号的最后期限你配不配合?   阎连科还是原来的意思:赔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给我看合法的依据,给我一点做人和做公民的尊严。   直到此时,拆迁办从来都没有拿出过他们进行拆迁和赔偿的合法文件。   最后期限已过,园子里有些琢磨不透的宁静,大家都在等待。阎连科想到了两种结果:一是政府改变了办事态度,用温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二是一纸正式的拆迁文件传达了下来,强拆进行。      冬天来了   阎连科在写《711号园》的时候有些内疚,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太过奢侈。他已经写到书稿的最后一部分。整部书按照四季划分,有着舒缓匀称的节奏之美,但冬天部分刚开始写,拆迁的事情就来了,阎连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写下去。“这边在拆迁,你哪还有心思去歌颂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个昆虫?”   书稿在匆忙中结束。副标题也由原来的“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改成了“北京最后的纪念”。   这一段生活太荒诞,但阎连科并不打算以此写入虚构的小说。“我可能会写一个非常纪实的随笔,但不会写成虚构小说。虚构小说没有那个力量。更能逼近人性复杂的东西才更适合虚构。”   前些天,阎连科才知道,拆迁队的人是被雇来的收破烂的人,一天八十块钱左右的收入。“这些人的内心很难把握,他们也不会跟你说。我们不能说他们好还是不好。他们是最底层的人,即便他们做出了非常鲁莽的事情,作为一个人去理解他们,这个人也是受害者。如果他做人的修养非常好,如果他的生活状态非常好,都不会去做这件事情。在这些场合中,只有做出过激的事情,才算他们表现好,才能明天继续干这个工作。”   在和阎连科聊天的时候,他的母亲从河南老家打来电话。阎连科接完电话告诉我,一位乡人从河南的手机报上得知:著名作家阎连科家遭强拆。乡人告诉了阎连科的母亲。“我母亲80岁了,不识字,她在电话里哭着给我说:这是国家的事,人家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别顶着来。”   阎连科几乎从来不向家里说自己遇到的糟糕之事。但消息总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家乡。家乡的人也从不看小说,只知道跟着传递的消息担心。   “我的《为人民服务》被禁的时候,文件都发到我们那个县的宣传部了,家里人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情。《风雅颂》争论得很厉害的时候,乡下人现在也上网,也有人告诉我的家人。母亲和哥哥跟我说,你天天写那些干嘛呢,写点电视剧,又挣钱,中央台播一播,大家都高兴。以前有一次回家,我嫂子说,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我说,什么事?她说,人家说你写了个小说特别黄,是不是没钱花了,没钱花的话,你打个电话,大家凑一凑,写那些干什么呢?”他嫂子指的小说,是阎连科的成名作《坚硬如水》。   这些年不断“惹麻烦”的阎连科耐心地跟家里人解释:没事,没事。阎连科现在渴望拆迁的事情尽快结束,让生活和工作进入一个正常的轨道。   阎连科的小说有极强的批判性,但他平时说话极其温和,他甚至认为,自己在生活中会有懦弱的一面。面对强拆,他明白,“再多的法律都不会高于权力,这是中国的特殊情况”。   鸡蛋碰石头时该怎么办,如村上春树所说的那样:站在鸡蛋这一边?现在,阎连科思考的是:当你本身是鸡蛋怎么办?他认为自己不会去主动参与社会生活,但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他觉得作家不应该逃避。   “我一再说,我们谁都不要批评韩寒,他能做的事情,中国作家都做不到,我们中国作家恰恰是要学习韩寒的那种精神,包括我在内。在西方,一个作家是要参与社会生活的。去年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巴尔加斯•略萨,是要去竞选总统的人。在中国,1949年之后,参与公共生活的知识分子,有过太多教训。有时候,参与社会生活与上战场是一样的。我会有世俗的顾虑,母亲哥哥嫂子老婆孩子,但我会自省这一点,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面对大众时,他也会警惕:今天别人支持你,过几天也许就会骂你了。“中国的事情一直不都是这样吗?”他已经看到了一些声音,比如,微博上有一条评论说:没有房子,就不会遭遇拆迁。   阎连科认为,如今中国人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远比文学更丰富,“新闻奇特到不知道该挑哪些来写。”生活的过分荒诞,让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其本来的逻辑,“生活下面有巨大的暗流,左右着时代人心的变化,这很难把握。”而把握住一次,就能写出一部好的小说了。   作为作家,阎连科原本希望在这个园子里过上庄子式的出世生活,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几乎做到了,但作为公民,在这个近乎魔幻荒诞的国度,他终究无法逃离现实。

  在住进711号园之前,作家阎连科认为自己遇到了文学创作上的瓶颈。《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并不受审查部门的喜爱,出版后受到批评。他甚至被迫从部队转业到地方。《风雅颂》经过不断的修改,仍然惹来麻烦。“别人写这样的小说不会有问题,但如果是我写的,就会认为我有问题。”如何去面对这些事情,让他长期感到忧虑。   在这种忧虑中,2008年,有朋友告诉他,北京西南四环有一个园子,是一处静谧所在,超过一百平米的独栋别墅的售价不到一百万元。阎连科听了,也就当作一个笑话,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四环之内,这怎么可能会是事实。   一次偶然的饭局,他遇到了此园的开发商,买房之事再次被提及。开发商表达了强烈的热情,他希望这位著名作家成为他卖房的活广告。   阎连科被朋友带着去西南四环看了房。他刚进园子,就被吸引住了。“这里不是像公园,它就是个公园。”   意外的所在   阎连科出生于河南农村,但他已经远离农村生活30年。他一直希望能够重新过上亲近自然的生活。梭罗的《瓦尔登湖》、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郡年记》、约翰•海恩斯的《星•雪•火》是他所喜爱的3部随笔。他写作了几十年,阅读了无数作品,发现中国当代作家里,虽然有单篇写自然的文章,但没有人“像梭罗那样,用一本书来写瓦尔登湖”。   用一本书来抒发对自然的感受,这样的愿望令他着迷,“哪怕只写10万字”,他也想去尝试。这个愿望已经存在了20年,但始终没有找到可以落实的地方。   当他借了钱,买了此处房子,住进这个园子,终于发现,多年未有的契机出现了。“你觉得,原来这个园子就是为了你的写作而存在的。”园子的正式的名字叫花乡世界名园,不过,阎连科称其为“711号园”。   他开始写这里的一株草、一棵树、一枝花、一个麻雀、一只蝴蝶,写树与树为了争夺阳光的战争,写两棵树彼此相爱的故事,他发现了植物的恐惧和欢喜。他种的葫芦两个月只长了一点点,“你会怀疑种子是不是有问题”,但仅仅离开两天,葫芦又爆炸式地疯长,如同魔幻场景。“不住在这里,就无法有这样的感受。”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他认为这也是在抵抗现实。“时代疯狂地发展,人对大自然的侵占太多。”   这种神奇的生活令他感到畅快,想象力得到了舒展,艺术上的探索变得更为自由。他在此保持着有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六七点起床,到园子里活动一下,8点钟坐下来写作,两小时两千字。这两年,他写了《我与父辈》、《四书》、《发现小说》、《我的现实我的主义》,字数达到100万。那本他一直梦想的自然随笔《711号园》,进展得也非常顺利。用他的话来说,他对此园子进行了“中学生式的毫无节制的歌颂”。他打算把这本书的副标题定为: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      奢侈生活的结束   2009年住进去不久,就有传言说,万寿路南延公路的修筑计划涵盖附近区域,住户有可能被拆迁。开发商老板对阎连科说,修路的地方离这儿100米呢,不会修到这儿的。   这种担心,住在园子里的人都有,包括年轻的穆新(化名),他会关注各种相关新闻,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某种不可预知的东西。但有一天,当他看到中国出版集团进驻园中,打出“文化产业总部基地”的招牌时,松了一口气:这园子是拆不了了。   阎连科也同样感到了心安。2011年4月,春天开始的时候,他心情愉快地在园子里刨地,准备趁着春天的好时光,种一些蔬菜。这时,开发商老板来了,说,阎老师,您别种了,这里要拆了。   按照拆迁办的说法,万寿路南延公路要经过这个园子,园子里一百多户人家,有30户处在拆迁范围之内。阎连科上下两层两百多平米的小楼是这个范围内最边上的两户之一。“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沮丧。”阎连科说。   面临拆迁的住户去找拆迁办的人时,遭到了蛮横的对待。“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只是告诉你这里的住户违法,赶紧迁走。”住户黄婷(化名)说。黄婷拿出了各种收集到的相关文件,表示这里的住户都是合法业主。   阎连科去找拆迁办的时候,别人对他的态度还好,园子里的人大多数知道这里住着一位著名作家。   阎连科想着,如果房子被拆掉,他还是希望住在这里,他问了开发商,开发商说还有房子,他去看了,比自己原来的房子差,但却贵了一百多万。一问拆迁补偿的费用,每户是120万,比自己当年买房加装修的价钱还少了40万。如果买下不如现房的新房,加装修的话,他自己还得再掏200万。这是住在园子里的人普遍面临的问题,不分面积大小,每户都一刀切,都是120万的补偿。所有业主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答应的条件,“荒谬之极”。   到了7月的某天早上,阎连科正在写作,突然有人来告诉他,园子的围墙给扒了。阎连科赶紧出门去看,傻了眼,围墙被挖了一个足以通过两辆卡车的缺口,“我整个晚上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荒诞的是,小区正门还设有岗亭,有保安正儿八经地看护着园子。但这是十足的形同虚设,园子后边是谁都可以自由进出的大缺口。阎连科一大早赶回园子,就是因为邻居告诉他,他家的屋子被人偷偷闯入了。“小偷把我家的窗帘都给扒了。”   园子里的横幅挂了起来,都是要大家配合拆迁的标语。有这么数十人,每天挨家挨户地骚扰、辱骂、人身攻击,甚至动手。严俊(化名)是个退休老人,拿着上万块钱的单反相机去拍这些人的活动,相机被夺去,砸了个稀巴烂。白天,高音喇叭大声地播放着拆迁条例。晚上,探照灯对着住户的窗子照射。711号园已经不是静谧的所在。   有的人神经没那么坚强,开始顶不住了。阎连科家旁边的一户人再也无法忍受,签了同意拆迁的合同,迅速搬离。某天早上,阎连科起床后,发现拆迁队带着机器和人马来了。他亲眼目睹,“不到30分钟,房子就没了”。   二三十个拆迁的小伙子用非常不一样的眼光死死盯着阎连科。这让他感到恐惧。那个早上之后,阎连科把灯一关,把窗子一锁,卷着稿子和书,回到了城北的部队宿舍。      最后期限   《四书》出版之后,法国《世界报》的记者来采访阎连科。谈完了,大家一起吃饭,随意聊聊生活琐事,阎连科说到房子的事情。法国记者感到非常惊讶: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跟我们谈。   此前,经过拆迁户一番抗争之后,拆迁办将赔偿款涨到了160万。这仍然离大家的期望很远。这个价钱甚至无法在旁边买一套普通公寓。“他说我不管你们这些事情,一家就这么多钱,想明白就签合同,想不明白回家想。”   回家想不明白的阎连科再次去跟拆迁办谈判的时候,法国记者也跟着去了。这一次,拆迁办的人突然开始强调一点:我们从来不说赔偿,只是补偿。阎连科问,补偿160万的依据是什么?拆迁办的人说,国家关心你们。“160万可不是小数目,国家为什么要关心我们?如果说我们是违法建筑,国家可以一分钱都不给我们。只要是赔了一分钱,这房子就是合法的。”阎连科说。   那些天,各家各户门口被挂上了巨大的横幅。阎连科家门口也被挂了一条:“全党动员全民动员,打好拆迁这一仗。”法国记者感到不解,向拆迁办的人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拆迁要动员全党和全民?你给我讲讲。   拆迁办的人回答简单而“万能”:我们不知道谁挂的,谁挂的你们找谁去。   法国《世界报》报道此事之后,《纽约时报》随后也来采访阎连科。《纽约时报》的英文报道被翻译成中文,在微博上迅速传播开去。   阎连科原本和园子里的住户不熟,见面也就是点头打招呼。现在,拆迁户开始集中到一起,接受采访,讨论对策。   拆迁办每天会给业主手机上发短信,用倒计时的方式来告诉他们,10月22日是最后的期限。简短的文字中充满威胁语气:你可以不来,不来也不影响房屋的拆除。

  当阎连科第三次带一位日本专栏作者去拆迁办的时候。拆迁办的人决定不谈了,理由是:你家里的事,每次带个记者干什么,家里的事何苦让人知道呢?这样的小事没必要喊到国际上去。阎连科说,我家里的事情都不怕让人知道,你们怕什么呢?这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   拆迁办的人不耐烦了,只说了一句:阎老师,我们只想知道,22号的最后期限你配不配合?   阎连科还是原来的意思:赔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给我看合法的依据,给我一点做人和做公民的尊严。   直到此时,拆迁办从来都没有拿出过他们进行拆迁和赔偿的合法文件。   最后期限已过,园子里有些琢磨不透的宁静,大家都在等待。阎连科想到了两种结果:一是政府改变了办事态度,用温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二是一纸正式的拆迁文件传达了下来,强拆进行。      冬天来了   阎连科在写《711号园》的时候有些内疚,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太过奢侈。他已经写到书稿的最后一部分。整部书按照四季划分,有着舒缓匀称的节奏之美,但冬天部分刚开始写,拆迁的事情就来了,阎连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写下去。“这边在拆迁,你哪还有心思去歌颂每一株草、每一棵树,每一个昆虫?”   书稿在匆忙中结束。副标题也由原来的“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改成了“北京最后的纪念”。   这一段生活太荒诞,但阎连科并不打算以此写入虚构的小说。“我可能会写一个非常纪实的随笔,但不会写成虚构小说。虚构小说没有那个力量。更能逼近人性复杂的东西才更适合虚构。”   前些天,阎连科才知道,拆迁队的人是被雇来的收破烂的人,一天八十块钱左右的收入。“这些人的内心很难把握,他们也不会跟你说。我们不能说他们好还是不好。他们是最底层的人,即便他们做出了非常鲁莽的事情,作为一个人去理解他们,这个人也是受害者。如果他做人的修养非常好,如果他的生活状态非常好,都不会去做这件事情。在这些场合中,只有做出过激的事情,才算他们表现好,才能明天继续干这个工作。”   在和阎连科聊天的时候,他的母亲从河南老家打来电话。阎连科接完电话告诉我,一位乡人从河南的手机报上得知:著名作家阎连科家遭强拆。乡人告诉了阎连科的母亲。“我母亲80岁了,不识字,她在电话里哭着给我说:这是国家的事,人家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别顶着来。”   阎连科几乎从来不向家里说自己遇到的糟糕之事。但消息总会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家乡。家乡的人也从不看小说,只知道跟着传递的消息担心。   “我的《为人民服务》被禁的时候,文件都发到我们那个县的宣传部了,家里人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情。《风雅颂》争论得很厉害的时候,乡下人现在也上网,也有人告诉我的家人。母亲和哥哥跟我说,你天天写那些干嘛呢,写点电视剧,又挣钱,中央台播一播,大家都高兴。以前有一次回家,我嫂子说,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我说,什么事?她说,人家说你写了个小说特别黄,是不是没钱花了,没钱花的话,你打个电话,大家凑一凑,写那些干什么呢?”他嫂子指的小说,是阎连科的成名作《坚硬如水》。   这些年不断“惹麻烦”的阎连科耐心地跟家里人解释:没事,没事。阎连科现在渴望拆迁的事情尽快结束,让生活和工作进入一个正常的轨道。   阎连科的小说有极强的批判性,但他平时说话极其温和,他甚至认为,自己在生活中会有懦弱的一面。面对强拆,他明白,“再多的法律都不会高于权力,这是中国的特殊情况”。   鸡蛋碰石头时该怎么办,如村上春树所说的那样:站在鸡蛋这一边?现在,阎连科思考的是:当你本身是鸡蛋怎么办?他认为自己不会去主动参与社会生活,但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他觉得作家不应该逃避。   “我一再说,我们谁都不要批评韩寒,他能做的事情,中国作家都做不到,我们中国作家恰恰是要学习韩寒的那种精神,包括我在内。在西方,一个作家是要参与社会生活的。去年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巴尔加斯•略萨,是要去竞选总统的人。在中国,1949年之后,参与公共生活的知识分子,有过太多教训。有时候,参与社会生活与上战场是一样的。我会有世俗的顾虑,母亲哥哥嫂子老婆孩子,但我会自省这一点,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面对大众时,他也会警惕:今天别人支持你,过几天也许就会骂你了。“中国的事情一直不都是这样吗?”他已经看到了一些声音,比如,微博上有一条评论说:没有房子,就不会遭遇拆迁。   阎连科认为,如今中国人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远比文学更丰富,“新闻奇特到不知道该挑哪些来写。”生活的过分荒诞,让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其本来的逻辑,“生活下面有巨大的暗流,左右着时代人心的变化,这很难把握。”而把握住一次,就能写出一部好的小说了。   作为作家,阎连科原本希望在这个园子里过上庄子式的出世生活,在过去的两年里,他几乎做到了,但作为公民,在这个近乎魔幻荒诞的国度,他终究无法逃离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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