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红楼梦的哲学意义——在厦门大学的演讲 记录人：石兆佳
时间：2011年4月4日15：30
地点：建南大会堂
主持人：人文学院院长周宁
主持人：尊敬的各位来宾，老师们、同学们：庆祝厦门大学建校90周年“走近大师”系列讲座现在正式开始。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我校校友，著名作家、评论家刘再复先生为大家做精彩的演讲。在演讲开始之前，我们请我校校长朱崇实教授致辞，大家欢迎。
朱崇实校长致辞
尊敬的刘再复教授，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各位校友，各位朋友，各位嘉宾，大家下午好。
今天非常高兴请到刘再复学长来参加厦门大学90周年校庆。我知道刘学长上一次到厦大是1988年，阔别23年之后，他再次回到母校，我感到非常的荣幸。
刘学长是1959年入厦门大学中文系学习，1963年毕业。毕业了以后他到北京中国社科院工作，后来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各位知道，这个研究所是我们国家在文学研究方面最为重要的学术机构之一，刘学长曾经担任这个所的所长确实是厦大的骄傲，厦大中文系的骄傲。刘学长在厦大其间就是大名鼎鼎的由鲁迅先生亲自创办的《鼓浪》杂志的主编。《鼓浪》杂志影响了厦门大学数十年，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厦大学子，担任过主编的多位都是世界名人。刘学
长在1985年发表了著名的学术论文《论文学的主体性》，这篇长篇论文分上下两个部分发表。这篇论文在当时引起了全国性的讨论，为文艺理论的进步和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1986年他的专著《性格组合论》成为当年全国十大畅销书，获得金钥匙奖。这部著作她的影响一直传到今天。刘学长他是一个游子，他在国外游历了20多年，走过30几个国家和地区，访问了40多所大学。他每到一地，每到一所大学，都在传播宣扬中华的优秀文化。刘学长他又是一个赤子，他不论到了哪个地方，都始终记着他的祖国，记着他的母校。刘学长的兴趣非常广泛，不仅仅限于文学领域，他通过文学看到了人生百态。他今天为我们演讲的题目是《红楼梦的哲学意义》。我想各位通过他今天的演讲对他将会有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完整的认识，谢谢各位。
主持人：谢谢朱崇实校长。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刘再复先生为我们做精彩的演讲。
朱校长：我要再补充一句，刘学长是抱病来到厦门大学的，所以今天下午我要请他要坐着发表演讲，这样可以讲得更长一点。
刘再复：首先要感谢朱崇实校长刚才的那番话，这番话我会记在心里，成为我继续前进的一种力量。
今天非常高兴能够回到母校，而且能够回到这点——建南礼堂。我在学生时代（厦门大学）经常在这边听报告，听到陆维特书记，张玉麟副校长多次报告的教导，这礼堂对我来说非常亲切，非常温暖，今天特别要讲的一件事，就是在48年前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是在这个礼堂我接受了王亚南校长给我的一个优秀毕业生的一个奖状，这张奖状很特别，不是用铅字印的，是用毛笔（字）一个
字一个字写的。我把这张奖状当成是我的一个护身符，非常宝贵的一直带在身边，这张奖状这20多年来和我一起浪迹天涯。48年前王亚南校长把我送出校门，今天朱崇实校长把我接回到母校，我认为对我的人生来说是非常有诗意的一件事。我上午在国学高峰讲坛讲到一番话，我的郑朝宗老师教我西洋文学史，首先一开篇就讲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史诗概述了人生的两大基本经验：《伊利亚特》象征人生要出征，要出击，《奥德赛》象征要回归，要回来。王亚南校长把我送上了《伊利亚特》的一个旅程，现在朱崇实校长又帮我完成《奥德赛》之旅的回归，这是一个完整的非常有诗意的一件事，它将在我的人生中记下非常重要的一笔，所以我要特别感谢朱崇实校长。
现在我开始讲正题。我坐下来，对不起。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红楼梦的哲学要点》。第一部分讲基本认识，我的基本方法。第二部分讲《红楼梦的哲学要点》。
我在我们的母校选择这样的题目来讲并不唐突。首先，我们中国现代文学最伟大的作家鲁迅在1926年到厦门大学来的时候，他就留下关于《红楼梦》的非常重要的文章，那时有个年轻人，也就是我的老师陈敦仁老师，那时叫陈鲁韶（注：应为陈梦韶，记录人注），他把《红楼梦》改编成一个剧本，叫做《绛洞花主》，他请鲁迅先生阅读，鲁迅当时快离开厦门大学了，还为我的老师写了一个《绛洞花主小引》，留下很著名的话：不同的人看《红楼梦》会看出不同，易学家、道学家、革命家看都不同，而我看到了贾宝玉他眼里的许多死亡，这是在厦门大学写的。另外还有一个经历。当时王亚南校长在学校里有一个公开讲座，是讲述《资本论》的，那个楼是集美楼还是群贤楼我记不太清楚，当时很多人，我挤不上去，
我在人群最后，挤到一个角落，可是很多话我听不太清楚，特别是他的江西口音，听不太清楚。可是有两句话我听到了。他说：《资本论》这么一个大部头大家不要害怕，你读进去就像读伟大的文学作品《红楼梦》。这句话一直积淀在我的心灵深处，后来我到北京后发现王亚南校长也写《红楼梦》文章，谈《红楼梦》的经济，所以我们的校长就是研究《红楼梦》的先锋，我今天是步王亚南校长的后尘，给大家讲《红楼梦》。首先是对《红楼梦》的基本认识。
首先《红楼梦》对我来说是一本文学的《圣经》，我自己规定了我的六经：《山海经》《道德经》《南华经》（就是庄子）《金刚经》《六祖坛经》最后还有我的《圣经》，我的文学圣经《红楼梦》。
我在美国一个最好的朋友叶思夜饮（？），他比我大11岁，就是最著名最卓越的哲学家李泽厚先生，我们两家就距离三分钟，我们一起谈了一部《告别革命》，还有一部《返回古典》还没整理出来。他说：我人生中有三个绝对不能进入的，第一个我绝对不会赌博，第二个不会吸毒，第三个我不读《红楼梦》，因为三个都会让人上瘾，一上瘾人就会异化，入乎其中很难乎其来。也就是《红楼梦》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大的吸引力。《红楼梦》作品里有巨大的磁场，有人说是巨大的情场，我认为是巨大的磁场更好。但我不怕这个，我进入《红楼梦》，果然不同凡响，所以是我的文学《圣经》，成为塑造我的心灵的灵魂，里面许多人物的思想情感，成为我的灵魂。这是我谈《红楼梦》。我们的毛泽东主席，他作为一个领袖，他对《红楼梦》读了五遍，他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在《（论）十大关系》里说，我们中华民族有三个东西最值得我们骄傲，一个是人口最多，第二个是地大物博，第三个是我们有《红楼梦》。提到这样的高度。对毛泽东主
席我们有不同评价，但应该承认他对文学有感觉，在领袖人物里面对文学有感觉。我是赞成这样的看法的，了不得。因为这段话，我又想起了英国的卡莱尔的一句话。过去中国有句名言，就是艾青写了一篇文章《尊重作家，理解作家》引用了这句话：“我们宁可失去印度，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亚。”这句话到底谁先说的，有人说是丘吉尔，后来我作了考证，首先说出的是卡莱尔，是英国的历史学家，他著过《英雄与英雄崇拜》，他作了一个解释，因为印度是我们脚下的土地，而莎士比亚是我们精神的天空。宁可失去脚下的土地，也不能失去精神的天空。《红楼梦》对中国来说，历史将要证明，《红楼梦》就是我们精神的天空。借用这句话，我们宁可失去外蒙古，也不能失去曹雪芹。所以《红楼梦》是这么重要。对我来说，我这么用理性表述。在世界上有一些作家名字或哲学家的名字和他们的经典著作，是标志我们地球上人类社会一个精神水准，最高精神水准，最高精神水平的一个坐标，我先不谈哲学，从柏拉图到康德，我讲文学，讲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这些都标志人类社会最高精神水平。中国只有一个作家一部作品标志着我们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社会最高精神水平，这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这是这样水平的经典著作。这是我对《红楼梦》一个的基本认识。所以我离不开《红楼梦》。我自己有个感觉，《红楼梦》读进去以后，整个心灵，整个人生的感觉都不同，连吃饭、睡觉的感觉都不同。我完全是用生命进入，我读《红楼梦》已经不是用头脑阅读，而是用心灵用生命去阅读。所以我写出4本书，叫《红楼四书》，由北京三联出版社和香港三联出版社同时出版。第一本是《红楼梦悟》，第二本是《共悟红楼》（和我
的大女儿剑梅一起合作），第三本是《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第四本是《红楼哲学笔记》，大约有几十万字。我著《红楼四书》跟过去研究者不同，最基本有三点不同。第一点，我不再把《红楼梦》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作为生命的体认对象，对生命的感悟。我们知道，如果作为研究对象，首先是把它作为客观对象然后用头脑进行逻辑分析，这时主客观是分离的。作为生命体认对象就不是这样了，不是用头脑阅读，而是用心灵用全生命去阅读，用我们文学研究所老所长、诗人何其芳的话说是以心发现心，也就是心心相印，就是主体和客体对象，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整个心灵融合，用我的心灵去发现那颗心。第二个带来我的方法上的很大不同。第一次用悟证来代替实证的论证。过去《红楼梦》研究一个是实证，考证取得很大成就，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写得非常好，我非常喜欢。他93岁了，眼睛瞎了，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我的书以后，还写了首诗送给我，叫《敬赠刘再复先生》我看了非常满意。前不久，他听了我和我女儿的对话，然后他让他儿子把他的话记下告诉我。说：听了刘再复先生和他女儿的这番对话（我的对话是：真俗两谛互补结构）可以说这是《红楼梦》两百多年来最高的认识水平，我们能听到这番对话是三生有幸。这老先生这么谦虚，当然对我是溢美，是过分夸奖，我很感动。考证取得很大成就。这是实证。另一个是论证，从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一直都是论证，这次我是用悟证代替实证和论证。悟证是用直觉的方法，用禅宗直觉的方法，不是用逻辑的方法。论证是用逻辑的方法。我把《红楼梦》研究从考古学、考证学、历史学拉回到哲学、文学。悟证是中国文化的特征，很多文学作品是要靠悟证而不可能靠实证，用这种方法研究《红楼梦》发现许多新东西。举个例子，有一个情节，有一天贾宝玉和林黛玉在床上玩，他
们很天真的，贾宝玉说：林妹妹，我发现你身上有股香味，是不是你衣服里藏着什么东西，让我看看。林黛玉制止说：宝玉，你别过来，实话告诉你，我身上真有特别的香味，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香味。过去的研究者提到这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是衣服里的是药香还是身体的体香？要搞清楚就要实证要检查身体，用悟证可以悟到这是林黛玉身上灵魂的芳香。林黛玉是整个大观园的首席诗人，最有天才的诗人，也可以说是林黛玉天才的芳香。这是我的悟证。悟证不可以证明，但也不可以证伪。就像上帝的存在，不可以证明，也不可以证伪。这就是悟证。是直接的方法，是庄子的方法不是惠施的方法。我们知道，庄子和惠施是朋友，两个都能当宰相，但是庄子不当，惠施当。一天两人在桥上观鱼，庄子说：你看鱼很快乐，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很快乐？这故事《庄子》里有。这实际是两种思维方式的论辩。庄子的方法是直觉、直观，直接感到鱼的快乐，惠施是逻辑，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论证的方法是逻辑的，我用的是庄子的方式，用直觉方式替代逻辑方式。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世界上有两种基本知识类型，也可以说是两种真理方式，一种是启迪性真理，一种是实在性真理，实在性真理是科学真理，需要逻辑，需要思辨，需要分类，实在性真理可称为是雅典的真理；还有一种真理是启迪性真理，是宗教真理，文学真理，耶鲁撒冷的真理，我用的是耶鲁撒冷的方式，把握启迪性真理，用悟证代替论证、实证。所以我把《红楼梦》整个研究关系了一下。我4部书里一共写了600段的悟语，一段差不多500字左右，还有一些论文，还有对话。这是第二个用悟证取代论证实证。
第三个是我的创作态度、写作态度基本变化。也就是说我对《红楼梦》的阅
读和讲述没有外在的目的，我写这些书不是为了评职称，也不是生命的点缀品，完全是一种生命的需要，完全是我心灵的需求。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就像我子弟一样，在北大读书时整天在我那里，翻着我的书，他叫王强，大家有人可能认识。我们市场上卖的《王强口语》，《王强英语》就是他的口语。他美国留学回来他是北京新东方英语学院的副校长，英文中文都非常好，比我小30几岁，可是我的书请他作序，他有篇序文，谈我的散文，后来谈我的讲述。他说刘再复，（要是平时叫我刘叔叔）的讲述包括散文和《红楼梦》很象《一千零一夜》里面那个波斯宰相的女儿。我们知道那宰相女儿讲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为什么。因为那国王发现皇后跟一个奴隶通奸，所以国王非常愤怒，从此要报复女子，每天晚上跟一个女子睡觉，然后第二天就把她杀掉，让她再没有机会去跟别的男人谈情说爱。很残忍。这宰相女儿为了拯救这些女子，这些姐妹，自高奋勇说她要嫁给国王，嫁给他以后就给国王讲故事，每天晚上讲，讲得非常精彩，让国王听，但没讲完就打断，第二天没讲完就不杀她，第二天继续讲，又没讲完，讲了一千零一夜。他说刘再复的讲述很象这个宰相的女儿的，讲述的目的是为了生命的需求，是为了活下去的需求，不讲就没有明天，完全是一种生命的需要，没有外在的功利目的。这就是我的讲述，这是我讲的第二点。
接下去我要讲正题，我掌握时间是很差的。下面讲《红楼梦的哲学要点》。 《红楼梦》是部文学书，怎么讲哲学？我个人兴趣广泛，对文史哲都非常喜欢，我个人追求希望能够把学问、思想、文采都打通，把文学、历史、哲学都打通，这是我个人的追求。我觉得在人文科学里，文学是代表精神的广度，历史是代表精神的深度，哲学代表精神的高度，三个如果能结合起来最好。过去谈《红
楼梦》的时候，缺少从哲学来谈，从哲学高度来看文学作品，这样使得文学精神内涵看不太清楚。我们对文学的批评主要要把握这些。文学有三个大要素，怎么也跑不开这三要素。第一是心灵，第二是想象力，第三是审美情趣。但我们的文学批评一定要考察两个东西：一个是它的精神内涵，一个是它的审美情趣。我们要考察精神内涵就文学谈文学看不清楚，从哲学高度看就能看清。我讲的哲学和通常的哲学不一样，通常的哲学诉诸逻辑，诉诸概念，《红楼梦》里的哲学讲作者哲学观，是浸透在文本里面的哲学内涵，是诉诸意象，诉诸形象。接下去我谈《红楼梦》4个哲学要点。
第一个，我讲它的大观视角。我们知道《红楼梦》里有一个大观园，大家都谈大观园，但是没有人从大观园这个概念，这个名词里抽象出大观的眼睛，大观的视角，我把它抽象出来了。只有这个视角才能说它有哲学。我认为哲学和思想最大的区别是哲学一定要有视角，思想不一定，我们文学作品要有思想性，比如《儒林外史》有思想性，但有没有哲学，不见得。但《红楼梦》有哲学，它有视角，我概括为大观视角。这个大观视角如果用爱因斯坦的语言来表述，大家知道爱因斯坦是最伟大的科学家，他是宇宙的旗手。我写过一篇散文诗很长，叫《爱因斯坦礼赞》。他有一种眼睛叫宇宙的极境眼睛，站在宇宙的高点上来看世界，从宇宙的极境眼睛来看地球，看人，地球只是一粒尘埃，一个人更是一粒尘埃。所以我们永远要谦卑，从宇宙的极境眼睛看，我们不过是一粒尘埃。但是我们不要悲观，我们这粒尘埃是跟着整个宇宙结构在运行，我们在宇宙结构中产生利益，会创造利益。这个宇宙的极境眼睛，大观视角，后来我读六经发现都是相通的。首先《金刚经》把人类眼睛分为五种：天眼，佛眼，法眼，慧眼，肉眼。大观的
眼睛就是天眼。《金刚经》为何了不得，它是用天眼，用宇宙的极点眼睛来看世界。里面有两句话很重要，“恒河沙数，沙数恒河”。我们一个人怎么界定他的位置可能有多大呢？恒河边上那么多沙子，我们只是一粒沙子，可是恒河本身在宇宙里有多少呢，沙数恒河。后来我一想到读《庄子》，再次发现这个问题。庄子在秋水篇里讲到，有好几种眼睛，它用观，他用观来看，分道观，物观，俗观，差观，功观，趣观。可以说有道眼、物眼、俗眼、差眼、功眼、趣眼。最重要的是道眼，就是大观的眼睛。《逍遥游》里用道眼看世界，知道有大知有小知。发现《红楼梦》大观视角，这是非常重要的。《红楼梦》正是用大观的眼睛看世界，发现人生有悲剧性，有它的发现。《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芳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是荒谬的。我们人生那么短，可是我们追名逐利，追求无穷尽的财富，用大观眼睛看是荒诞的，没落贵族的荒诞，这使我对王国维的评论作了补充。
我们知道王国维50岁就跳水自杀了，应该说他是我们近代的一个天才。他第一个用叔本华哲学观照《红楼梦》，作出结论：《红楼梦》是悲剧的悲剧,是最深刻的悲剧。这是很了不起的。所以我们看人每个人都是很丰富的、复杂的，不是那么简单的。王国维是清朝的遗老遗少，在政治上确实很保守。近代三个人拒绝剪辫子，都是很有才能的。一个是王国维，还一个是沈曾植，还一个是辜鸿铭，拒绝剪辫子，确实很保守。后来张勋的辫子军到北京，他确实还和他勾勾搭搭的，可是他的学术是最先进的，把德国最先进的哲学引进来谈《红楼梦》，对我们是很大的启发，可是他只说《红楼梦》是悲剧，没有说《红楼梦》同样是荒诞剧，
写出人生的荒诞。写出人生的荒诞是用大观的眼睛看《红楼梦》。我在台湾东海大学的演讲的时候特别声明一下，你们不要觉得我狂妄，给王国维作补充，他写《红楼梦评论》时才20几岁，我现在都60几岁了，我为什么就不能补充？我们大陆的学校也是不简单的。用大观的视角，这是《红楼梦》的哲学要点，我讲的第一个。
第二个可说是最根本的内容。《红楼梦》有一个心灵本体。我们知道在哲学里面讲主体、讲本体是非常重大的概念，象我就讲文学主体论。什么是主体？主体就是人，人类就是主体，那么本体是什么意思呢？本体就是根本，它的根源是什么，最后的真实，最后的实在是什么？也就是最重要的是什么？《红楼梦》哲学很清楚，心灵，就是心是最根本的东西，所以叫心灵本体论。《红楼梦》是一部大心学，是王阳明大心学以后最伟大的一部心学。当然跟王阳明心学不同，王阳明心学诉诸思辨，诉诸概念，曹雪芹的心学诉诸意象，诉诸形象，但最后是心学，心是最重要的。所以《红楼梦》最后的结局，就是倒数第三回，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不否定高鹗的续书，就是最后形而上的结尾。不完全否定。当然境界高鹗的后四十回不如前80回，有很多问题。所以我的朋友刘心武继续在写，已经写出28回来了，以后将成为《红楼梦》的两个版本，他非常用功。我跟心武说你写的这28回，可能比你的所有小说都重要。但后40回我不像周汝昌先生完全否定，我认为有他的长处，很重要维持了心灵本体。最后要结束时，贾宝玉快出家了，有天他的玉，身上带的玉丢掉了，他的妻子薛宝钗还有袭人两个慌张得不得了，到处找。宝玉告诉他们：“我明白了你们这些人，都是重物不重人”，这是一句话，另一句还说的话是：“你们不要找那玉了，我现在都有了心
了，还要玉干什么。”心比所有的物质都重要，比玉更重要。所以台湾哲学家穆中山先生特别欣赏这个，道出这条。他的心学为什么和王阳明的概念性心学不同呢？他是诉诸形象，他塑造了一个主人公贾宝玉，这是心灵的象征，心灵的载体。那么塑造贾宝玉这颗心灵，赤子之心，可以说是整个人类文学里面最纯最纯的心灵，太纯了。贾宝玉是个富贵婴儿，其实他的很多故事是很年轻的，第一次和贾宝玉（？）见面时才7、8岁，两个人好像在谈恋爱，其实是童年时期，富贵婴儿。他的心灵实际上是婴儿宇宙，这个婴儿宇宙是从英国物理学家霍金的那边概念拿过来。他有个猜测，说我们这个无边的宇宙里面可能派生出一个婴儿宇宙。我这个婴儿宇宙概念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我借用他的概念，就是《红楼梦》贾宝玉的心灵可以说是个婴儿宇宙。因为按照王阳明所说的“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我一直认为我们有个外宇宙，就是我们看到的大自然外宇宙，还有一个内宇宙，就是我们心灵的，那也是无边的东西。《红楼梦》塑造的心灵就是婴儿宇宙。所以它有好几个特征。第一个就是这心灵绝对没有遮蔽，绝对没有面具，绝对真的。所以贾宝玉最怕的是什么东西？我们看《红楼梦》他看到什么东西会吓一跳赶紧跑掉？大家注意了没有？就是有一天他到宁国府，秦可卿带他去她的卧室睡觉，一进去看到里面一个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看了以后吓死了，赶紧跑。因为他很纯真很天真的心灵是不容许世故的东西，圆滑世故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完全不可以的，所以他看见很害怕，所以他完全没有面具。而且他这颗心灵是没有我们世俗社会。。。。我们在世俗社会里往往有特殊的生命机能，贾宝玉没有世俗社会任何机能，没有仇恨机能，没有嫉妒机能，没有贪婪机能，没有猜忌机能，甚至没有算计机能，不懂算计。他对他的兄弟姐妹都很爱，
对探春，她要出嫁他哭了，受不了。可是对探春唯一的一个微词探春管理家庭就要精打细算，这是有她的道理的，要持家完全不算怎么行呢。那些荷叶那些花拿去卖都是值钱的，一朵花一片荷叶都是值钱的，贾宝玉对此很反感。说了一句话。我想到俄国哲学家讲过一句话：“上帝是艺术家不是数学家。”所以他有上帝头脑。不懂算计，不长心机，没有机心，完全是真心，完全是本心，完全是赤子之心。所以我把贾宝玉界定为准基督，准释迦牟尼，就是快成基督，快成释迦牟尼了。释迦牟尼出家后，出家之前是什么样子呢？就是贾宝玉的样子，贾宝玉出家后是什么样子呢，就成了释迦牟尼。心里有大慈悲。把心灵塑造这么纯洁是少见的。所以看《红楼梦》看贾宝玉很感人。我的一个忘年之交，左翼作家，非常了不起的作家聂绀弩，他去世后把他一生积累的九箱线装书全都送给我。他被打成胡风分子，被打成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因为他骂江青骂林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坐牢。当时坐牢允许他做的一件事就是读《资本论》，把《资本论》读了4遍，有几千个批条。后来把《资本论》交给我，临终前交给我，还有在监牢里写的字都交给我。出监牢后是全国政协委员，那时没有开会。整天皮包骨坐在那里写读《红楼梦》，有天发烧了39度半，还不肯去医院，他的太太周颖大姐还有很多朋友叫他进去，他绝对不去。周颖大姐说要去找再复，我过去说：“聂老，你这次一定要进医院。”他后来跟我说了一句话，他手老抓着床，他说：“再复，我跟你说，只要你让我把这篇《贾宝玉论》写完，你把我送到哪里去都可以，由你们处置。”就像蚕吐丝要把最后一缕丝吐出来才能死而瞑目。这东西对我很大震撼，所以我说一定要把贾宝玉论写出来。贾宝玉到底是什么，贾宝玉他的优秀，他的了不得是什么东西。后来我发现，贾宝玉除了人性之外身上还有一种神性，这种
神性不被世俗的一些灰尘所误绕（？）。他心目中没有仇恨，不仅没有敌人，甚至没有抱怨。他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是我们很难做到的，我们进入的时候能学到很了不得。比如他有一种态度，我们做人不在乎人家对我们怎么样，重要的是我们怎样对待他人。你看他的父亲往他死里打，打得血肉横飞，但他对父亲没有怨言。重要的不是父亲怎么打我，重要的是我怎么对待父亲。还有赵姨娘还有她儿子贾环，也就是他的弟弟，两个老是要加害他，贾环甚至用烛台推过去想要烧坏他的眼睛，最后没有烧坏眼睛烧坏脸，他妈妈很生气，他立即跟他妈妈王夫人讲，你千万不要去告诉奶奶，就说是我自己弄伤的。重要的不是他人怎么对待我，而是我怎么对待他人，是这样的心灵。应该说《红楼梦》创造了一个全世界文学里面最有诗意的心灵，最单纯最纯洁的心灵。所以我说我把贾宝玉的心灵说成是一个好象是开天辟地的时候创世纪第一个黎明的婴儿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创世纪的黎明的第一个眼睛。这是第二个，心灵本体。
第三个我讲他的哲学。中道智慧。道是道路的道。
什么叫中道智慧，我等会儿再说。我从厦门大学毕业以后有一点可以告诉母校，比较问心无愧的是我始终比较用功。我喜欢曾国藩先生的一句话。曾国藩怎么那么用功？曾国藩在统帅三军和太平天国打仗的时候，还写了那么多日记、书信，他告诉子弟不能睡懒觉，要“黎明即起”。我始终坚持这个东西，就是黎明就起床。黎明即起享受黎明不光是争取一两个小时时间，主要是你的精神状态。比较用功读书。什么书我都爱读，尽可能阅读，尽可能吸收。我读书后发现地球上最了不得的文化高峰是什么有哪几座。我认为有三个东西最了不得。一个是西方哲学，第二个是大乘智慧，大乘佛教，第三个是我们中国的先秦经典。这三个
绝对是奇峰，绝对是巔峰，了不得的，颠簸不破的。我们走遍世界我们会发现人文传统最发达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欧洲人文传统，一个是中国人文传统。欧美创造了西方哲学，还有中国就是把大乘佛教中国化以后变成禅宗，就是大乘智慧，还有就是先秦智慧，孔孟老庄这些先秦经典了不得。这些东西都是带有天地元气的。我发现尽可能把这三座奇峰能打通。后来我发现三个东西有共同的东西，就是把中道智慧看成最高境界。中道智慧如何用很通俗的语言来表述？就是你不要走极端，应该感到相反的道理里面有共同的、中间的东西。西方哲学最高的水准应该是由康德来表现的。康德最了不得的地方是提出4大悖论，这个悖论就是中道。所谓悖论这在哲学上顺便讲一下。我们有三个名词，一个是矛盾，一个是悖论，一个是二律背反，其实本来是一个意思。但是矛盾，比如毛主席写的《矛盾论》，是比较通俗的，再学术化一点就是悖论，再更学术化一点就是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那么悖论什么意思呢？就是两个相反的命题都符合充分理由律。比如我讲性格组合论的时候，有时说，刘再复很用功是对的，刘再复很懒惰也是对的。相反的命题。因为我有时候非常用功，但也有时候很懒，不爱动也确实有。我讲性格组合论也是讲这个东西，性格运动的悖论。康德有一条很了不起的，说上帝是一种情感，是一种信仰，一种心灵。说上帝存在是有道理的，说上帝不存在也是有道理的。这是悖论。你说上帝是不存在的，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办法用逻辑用思辨证明上帝的存在，所以它是不存在的，可是你如果爸爸把他作为一种情感，作为一种心灵，它就存在。就像孔夫子所说的祭神如神在。所以我比较相信这种说法，所以我宁可把上帝作为形而上的假设。我的小女儿，她信基督教，有一次给我抄稿子看到我这句话，说上帝是一种形而上的假设，很生气，从房间里跑出
来说：“爸爸，你说上帝是一种形而上的假设不对，他是真实的存在，我现在不给你抄了。”我恰恰觉得两个都有道理，存在，不存在，都有道理。这是中道。实际上是很高的一种智慧。而中道智慧这个词本来是大乘佛教的，是大乘佛教的龙树他的中论这边派生出来的，先提出来的。我们知道龙树现在印度有他的庙，他很多著作，讲中观学说，讲中道智慧。我们中国的佛教有很多宗，但最重要的有8个宗：天台宗，华严宗，三论宗，禅宗，律宗，密宗，唯识宗等等，共同崇奉一个师祖就是龙树，他最著名的著作是中论，这个中道讲起来很长，但是最重要的东西是俗谛跟真谛两个东西都各有道理，所以我们要取中道。所谓俗地就是世俗生活，就是我们要吃饭要衣食住行。我们必须要生活，所以我们要世俗生活世俗要求，这是合理的，这叫世间法。但是我们人的人生除了吃喝，除了衣食住行以外我们还要创造意义，也就是要从衣食住行跳出来一下，要超越，从世间法里超越，跳出来，这叫真谛，回到生命的本真。这也是悖论，所以讲中道就是不要走极端。这俗谛实际上是世界原则，真谛是宇宙原则，都有它的道理。还有我们先秦经典，也是讲中道，当然最直接的是讲中庸、中和，但是中道比中庸还要更高一点，因为中庸有时不得不和稀泥。但是中道是跳出来，是在更高的哲学的层面上来看冲突的双方，善恶、是非冲突的双方，用悲怜的眼睛来看冲突的双方，我们中国的阴阳互补、儒道互补这里面实际上也是一种中道。那么《红楼梦》很了不得的是整个中道浸透了整个小说文本，从一开篇贾雨村谈的哲学实际上是曹雪芹的哲学，通过贾雨村的口来讲，说我们历史上产生两种东西，有大仁，大恶，但是《红楼梦》所写的是第三种人性，不是大仁不是大恶是中性的，一开始就讲这个，浸透《红楼梦》的哲学“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超越世间的
这种是非、善恶、好坏这样一些标准，不是说完全不分的，而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来观照它们，对它们进行一种理解的同情，这一点只能我们去感悟。我在《红楼四书》里面讲的一句话有些年轻朋友给我写信说不太能够理解。我说《红楼梦》是一部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好无坏无因无果的一个艺术大自在。我实际说它是一种超越的东西，他是用中道德东西来观照。贾宝玉本身是一个中道的载体，所以他心目中没有坏人就在这里。你说那个薛蟠，我们会觉得他是坏人，在《红楼梦》里是欲望的化身，可是他跟薛蟠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以跟他一起唱和。当时连他的妈妈都骂他很坏，（贾宝玉）他不，他老是替他说话。贾宝玉这个人五毒不伤。“我不入地狱谁来入”对我们来讲很悲壮，但对贾宝玉来说入地狱也没什么可怕，因为他五毒不伤。他什么人都可以交往。所以他中道带来一个不二法门，中观学说跟中道智慧带来一个不二法门，给禅宗带来一个最基本的思想源泉就是不二法门。到了禅宗六祖慧能发展到极端就是不二法门，把定和慧这两个东西统一了，不二了。还有体现在《红楼梦》里不二法门最了不得的就是作为一个贵族，贾宝玉作为贵族子弟，他不分贵贱，“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同一个晴雯，晴雯在当时的地位是什么？就是一个女奴隶，是个女奴。可是贾宝玉作为一个贵族公子，把她评价那么高——芙蓉女儿，评价晴雯评价那么高，把一个女奴隶作为天使来歌颂“其为质之金玉不足喻其贵”。把她作为最高贵。我们讲平等，经济上的平等是不可能的，永远的乌托邦。我们讲的平等是人格的平等与心灵的平等。《红楼梦》里讲的就是人格平等心灵平等。你是个贵族的地位，你可能人格很差，像贾赦、贾蓉、贾琏，脏兮兮的，可是你看这些女奴，这些女奴隶奴婢，那么美那么干净，是天使，而且贾宝玉也把她们看成像天使。贾宝玉有个绰号叫“神瑛
侍者”。“神瑛侍者”，侍者是什么意思呢？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服务员。神瑛、神花，美女，美好女孩子的服务员。像晴雯，像袭人本来就是他的女奴隶，他反过来老要向她们献殷勤，而且老要替她们做事，所以是神瑛侍者。我去年在台湾开文学高峰会，我曾经用这个词赞扬台湾诗人痖弦，我觉得他是个神瑛侍者。他本来诗写得非常好，可以说是台湾诗写得最好的诗人，后来当报刊编辑，他每一天都写几十封信给年轻作者，培养了很多年轻作者，把最宝贵的生命都消耗在这里。后来很多作者都成长起来，变成神瑛了，他就是神瑛侍者。像我们蔡元培校长，他也是神瑛侍者。所以我们好的老师，好的校长，都是神瑛侍者。我们应该当神瑛侍者。贾宝玉他是不二法门，不是像世俗的分那种贵贱，从心灵上、人格上他们是平等的，只要他们心灵的美，我们就爱他们，他是不二法门。当然《红楼梦》里的不二法门用熊十力先生的语言叫“泛不二法门”，泛到天上人间，天人合一，物我同一。有时候贾宝玉会对星星发呆，痴痴地看着下面的燕子，鱼儿，这些都是泛不二法门。不二法门门到佛教最后是打破了人和生物的界限，大慈悲，最后一条界限是打破人和生物的界限，所以才有舍身喂虎的故事。贾宝玉最后也是这样。佛教的四无量心（慈无量心，悲无量心，舍无量心，喜无量心）这些对贾宝玉来说都是无师自通的，所以中道智慧化为不二法门。这是第三点，中道智慧。
现在还有多少时间我搞不太清楚，现在快五点了霍。
这中道智慧，不二法门还有体现在《红楼梦》文本里面的，过去没人讲过，就是怎么看人，它也是中道的，这个中道非常了不得。我们知道西方的文艺复兴是一次对人的发现的伟大运动，重新发现人，是从中世纪的宗教统治里面走出来，
重新发现人。他们的策略是复古，回到古希腊，实际上是重新发现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是发现人的了不起，发现人的卓越、人的优秀，人了不得。莎士比亚作品里面哈姆雷特用人类、人间最美好的语言来歌颂人，说人是什么呢？人是宇宙的精英，是万物的灵长，是学者的辩舌，是军人的利剑。用什么好的词汇来歌颂人，说人是最优秀了不起的。大家都知道，西方社会曾经有一次人的发现，发现人的了不得，可是比较没人说过。其实西方对人的发现是第二次发现，第二次发现是18世纪酝酿到19世纪完成，到叔本华完成。叔本华对人的发现，发现人没有那么好，发现人的荒诞，人的脆弱，人的黑暗，人的悲剧。人没有那么好。叔本华说人有一种魔鬼在自己身上，就是人的欲望，这个欲望永远不能满足，你有一个欲望满足了，新的欲望又不能满足，所以永远在恶性循环，所以人不是天使，人不能掌握自己，被魔鬼所掌握，这是第二次发现。后来我们现代主义很多就从这里开始，两次人的发现。这两个东西都是极端的，一个是人好得不得了，一个是人没那么好。《红楼梦》把这两个中道。他既把人写得非常好，就像天使，你看写那些女子，林黛玉、薛宝钗哪一个女子都写得非常美，女儿这两个字非常美。所以我把他叫做诗意生命，他塑造了一系列诗意生命，诗意的女儿。我跟我女儿在对话的时候我说我要用康德的那个公式来形容。康德是“天上星辰，地上的道德律”《红楼梦》里面是“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女儿”，这个女儿是女子，诗意的女子，这么美。我们中国文学里面塑造美的生命登峰造极，世界上也很少见，除了莎士比亚能跟他比之外很少能比，所以我和李泽厚先生谈，现在评100年最优秀的作品，最优秀的作家，像《纽约时报》评100年，我说如果来评1000年谁是最优秀的作家？我们两个讨论，最后得出结论，评1000年最伟大的作家，
西方是莎士比亚，东方是曹雪芹，两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塑造一个最美的诗意女子系列。所以《红楼梦》可以说是诗意女子诗意生命的挽歌，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呢？他又发现人没那么好，人的很有问题的这一面也写得非常好。像赵姨娘，像贾赦、贾蓉、薛蟠没落贵族这一批人，非常脏。写得非常精彩，人没那么好这一方面也写得很精彩，但是并不是说把他们写成像魔鬼，不是的。他们有人性的挣扎，也不是绝对坏。所以鲁迅先生说《红楼梦》打破了我们过去把好人写得绝对好，坏人写得绝对坏这种格局，把人的生命丰富表现出来了。他把西方两次人的发现都涵盖在里面，这是我讲的第三点，中道智慧。
第四点我讲一下灵魂悖论。灵魂悖论讲第4点就是说我们过去在《红楼梦》研究当中太意识形态化，就觉得是封建、反封建的斗争，就觉得是薛宝钗跟贾政他们代表封建的力量，林黛玉贾宝玉代表自由的力量，是反封建。把薛宝钗跟林黛玉两个对立起来。其实薛宝钗跟林黛玉是两种美的类型，对贾宝玉来说，他两个都爱，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用哲学上来把握就是灵魂的悖论。薛宝钗跟林黛玉她们的冲突，是贾宝玉灵魂的悖论，也可以说是曹雪芹灵魂的悖论。因为贾宝玉就是曹雪芹人格的化身。我们中国文化有两个大脉，一脉就是重伦理、重秩序、重教化的一脉，这一脉是以孔孟为代表发端的一脉，还有另外一脉是庄子老子到禅宗，这一脉是重自然重自由重个体生命的这么一脉，这两脉其实都有道理。是我们中国文化，我们中国文化像一个大机体，有动脉有静脉。重秩序重伦理重教化可以说是动脉，另一个是静脉。我有一次到台湾中央大学去客座，在桃源机场的时候校长刘全真（？）接我，他说你这回来讲些什么？我说你们现在讲些什么？他说我告诉你，我们的学生现在整天都在背四书五经。我说我这回来正好可以给
你们补充一下，你四书五经讲的是重伦理重教化重秩序，我说我再补充一下，现在我这次我带来我的六经，讲《山海经》《道德经》《金刚经》《六祖坛经》。。。。。。重自然重自由重个体，现在你们背的可能是静脉，我补充的是动脉，或者你们的是动脉我的是静脉，这样就更完整了。他很高兴。确实是这样，这两个都有道理。薛宝钗生命承受的是什么载体？是重教化重伦理的孔孟载体，她生命投射的是儒家文化，林黛玉相反，投射的是庄禅文化，就形成一种悖论，两个都是有道理的。应该说儒家的文化也就是我们说第一脉的文化，重伦理重教化的文化，化为个体的生命就是薛宝钗，她应该是儒家文化的极品，符合儒家文化而且太美了。林黛玉属于庄禅文化，也是极品。所以贾宝玉这个人其实常常在她们两个人之间彷徨、徘徊，并不是说完全支持林黛玉，当然在当时的天平上他更倾向于林黛玉，因为他当时在那种语境下，也就是重秩序重伦理这种太沉重，所以他更倾向于林黛玉，就是要强调重自由重个体，所以要看《西厢记》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这个东西实际上是形成一个悖论，两个都有道理，相反的两个人物形象所附载的思想都是有道理的。过去讲林黛玉是个悲剧，没想到其实薛宝钗是更深刻的悲剧，都是悲剧。林黛玉的悲剧我就不用多讲了，大家都很清楚，当然我发现王国维讲的最好。什么样的悲剧？是共同关系的结果，不是哪个蛇蝎之人不是什么坏蛋把她害死的，是最爱她的这些人共同关系的结果，其实是无形中的一种共同犯罪，共同包括贾母、贾宝玉无形当中进入一种共犯结构，成为一种构成无罪之罪，不是法律上的罪是情感上良心上的罪，是王国维很了不起，我把他阐释出来了。他说是共同关系的结果，这是林黛玉的悲剧，但是他没有说，薛宝钗是更深刻的悲剧。我们注意一下，薛宝钗吃什么药？她吃的是冷香丸。在《红楼梦》里面是把她界定为冷
人。我的《红楼四书》第三本叫《红楼人三十种解读》这是我读书当中有一个发现，发现《红楼梦》里面有一百多种人，这是曹雪芹的概念，什么通人啦，什么冷人啦，什么怯人啦，什么卤人啦，富贵闲人啦，还有槛外人等等，一共一百多种，我选了三十种最有代表性的东西来解读，那么解读到薛宝钗的时候有两个概念，最适合于她的，也就是里面界定薛宝钗的，一个是通人，一个是冷人。外头有两个说书的要到贾府来，看到薛宝钗，说赶紧躲开，她是个冷人，表面上很冷，而且吃冷香丸，可是薛宝钗的悲剧就在这，她的内心是热的，因为内心太热了才需要吃冷香丸去调节，也就是说她的悲剧是把自己青春的火焰、生命的火焰、情爱的火焰硬用冷香丸把它压下去，这是更深的悲剧，林黛玉别看她老流眼泪，老掉泪，可是她的悲剧不断地宣泄，用她的眼泪不断地宣泄，薛宝钗没地方宣泄，硬用冷香丸把它压下去，所以实际上是更深的悲剧。在这一点上，曹雪芹把两个悲剧的深刻性都写出来了，并没有说你这是封建主义的，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我们论证的时候如果用意识形态的语言去套就有很大的问题，如果用一种概念去套很丰富的艺术文学形象心灵，往往就变成一种假叙述，提出的问题是假问题，不是真问题。所以钗黛变成灵魂的悖论。过去我们文学研究所的俞平伯老先生讲说常常我们中国人看《红楼梦》时说你是拥黛还是拥钗，有时争起来以后要拳头相对，打起架来了，其实这两个东西恰恰是他们一种灵魂悖论。两个都形成悲剧。本来我还要讲一个澄明之境。后来我在《红楼梦》哲学笔记里面我专门有一篇论文谈澄明之境。澄明之境就是怎么样从黑暗中转向光明。海德格尔讲这个东西，古代文化也讲这个东西，《红楼梦》里面怎么重现，像对故乡怎么重现跟定义，乡境，止境，幻境，诗境，怎么体现澄明之境。时间已经到了，所以我们如果愿
意可以大家自己去看，那么我今天就讲到这里。最后讲一个东西，就是我在这个大礼堂里面给我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好像在1962年我们的老诗人郭沫若到这来访问，当时我们系里面的老师就让我说（我们是中文系）你到那边去代表我们学校还有别的系去跟郭老见见面，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那天我就坐在底下听郭老在那边演讲，郭老的演讲很短，但最后有一个东西让我记住了，他高喊：厦门大学万岁!所以我今天最后结束来高喊：母校，厦门大学万岁！
主持人：谢谢刘再复先生，刘再复先生精彩的演讲先到这，接下来是讲座的互动环节，时间25分钟。为维护好讲座的秩序，请大家提问前先举手，被选之后再发言。我还要加一句，不要陈述自己的观点，直接提问题。好了，我们现在开始。
女学生：刘教授，你好。我是08外文学院英语系学生，之前我看过您的《红楼梦悟》，您在里面提到《红楼梦》里各种轰轰烈烈的死或者悲惨凄美的死，那么，您认为说《红楼梦》是以死为鏡然后更加体现了女子为清，男子为浊这样的一个世界的真相。我刚才在您的讲述中又谈到俗谛和真谛，我在现实生活中也遇到很多如此轰轰烈烈的女子，她们往往不被世人所理解。今天希望刘教授您能够借此机会能寄语一下中国当代的知识女性，谢谢。
刘再复：《红楼梦》本身书名是梦，实际上展示的基本上是一种梦。在现实里面很多是很难做到的。我们现实里面真正像林黛玉，像晴雯有这么美的女子就好了，这东西只是梦中人。《红楼梦》里面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梦中人，现实生活可能有些人物有些言行他把她艺术提升了成为梦中人。我提到悟证是有道理的，哪些人物是贾宝玉的梦中人？那么鸳鸯、袭人、晴雯她们的梦中人是不是就
是贾宝玉，还有秦可卿的梦中人是谁，这些都是要悟证的，很难实证。所以在现实里面，你刚才所说的现实知识女性确实很难。应该说“五四”运动以后，“五四”运动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知识女性走向社会i，也就是林黛玉、薛宝钗她们这些走向社会，走向社会以后就变成像张爱玲了。张爱玲确实比较幸运的，现在很多知识女性并不是这么简单的。有时候我的大女儿现在在美国当副教授，我常常嘲笑她，她整天讲女权主义、女性主义，我说你整天讲女性解放女权主义，你最后的结果是三肩挑，她现在跟我叫苦，说三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说，爸爸，现在三座大山压在我身上，一座是教席，一座是研究，还有两个孩子是两个历史人质。这是人生的困境人性的困境。所以现在知识女性充满困境，其实负担非常重，所以我们对现代知识女性我们要加倍尊重。我在文学研究所当所长的时候，我们25个学术委员竟然找不到一个女性的学术委员。我当时思想比较开放，一定要找，结果找来找去找不到。外国文学研究所还找到两个，一个是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杨绛，还一个朱虹，找两个。我们文学所一个没找到，为什么呢？后来我跟她们聊，她们的负担太重了她们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所以这一点贾宝玉我女儿对我质疑，贾宝玉你把他理想化了。可是他说的一句话是不对的，他说我们嫁出去的女子就变成鱼眼睛了，变成死珠了，珠子的珠。她说我们嫁出去的女子我们生孩子非常艰难，所以我们讲的世俗层面跟梦的层面就真的很不同，但总的来说我们对现代女性的艰难困境特别对她们的奋斗我们要加倍的尊重，而且对她们我们要加倍敬重。
主持人：下一个问题，那位男同学
男学生：刘教授，你好。我想问一个问题，就是在网上看到广电局禁止去翻
拍四大名著，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如果有这个问题我想问就是说对这种行政力量去干预传媒的做法你有什么看法？再一个就是大众传媒在传播古典文化当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刘再复：具体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但实际上我们过去的四大名著都已经拍成电视连续剧了。像《红楼梦》已经拍了两次了，那么第一次《红楼梦》的电视剧我看了，就是结尾不太好。《红楼梦》的结尾他是形而上的结尾，但是我们的电视连续剧变成形而下的结尾，这是第一次，那么第二次《红楼梦》可能整个水平不如第一次。对这4大名著我们都搬上舞台，我们要把它艺术化电影化，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没什么好讲。问题是我们要怎么拍？因为对四大名著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看法，不要笼统讲四大名著，我一直把它分开。我把《红楼梦》跟《西游记》看成是中国的原形文化，把《三国演义》、《水浒传》看成是我们的伪形文化，这是从德国的思想家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里面我引用过来的概念。所谓伪形文化就是我们原形文化的变身，比如说我们原形文化《山海经》它的英雄都是建设性的英雄，救人的英雄，为人类造福为我们民族造福的英雄。到了《水浒传》、《三国演义》这些英雄变成杀人英雄、破坏性的英雄，不同了。但是《红楼梦》是直接连接《山海经》的，体现我们中国原形文化。我刚才所讲的心灵那么美，完全是本心，完全是真心，可是《三国演义》里面都是机心，《水浒传》里面都是凶心，所以我写了《双典批判》，双典就是两部文学经典《三国演义》、《水浒传》对它进行文化批判，不是进行文学批评，因为从文学上它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作品、很杰出的作品，《水浒传》把108个英雄写成108个性格，光这条就是文学价值非常高，了不得，可是从文化批判，因为它的价值观有问题。《三国演义》
价值观很有问题。它的义气变质，它的智慧变质，美变质，历史变质。所以我写了《双典批判》，最近还被传媒评为2010年5本入围的书的其中一本。我把原形文化跟伪形文化分开。所以我们制成电影电视剧它对人的心灵影响更大了，那么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的东西是危害我们中国世道人心的，所以对它的暴力，对它的机心，我们要怎么样拍，这方面还是要有我们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一种艺术的哲理还是需要的。我相信我希望我们今后四部名著要有所分开，然后就是能够侧重，我说文学艺术三个要素：一个心灵，一个想象力，一个审美形式，多在心灵上下点功夫，好了。
主持人：还有一点时间，还有同学提问吗？
男同学：刘教授，你好。你刚才说到《山海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然后也是你的一位好友，诺贝尔奖获得者professor高行健曾经说过的一个问题，人在梦与醉之间能更明白文学的意义，你对此是怎么看的？
刘再复：在梦里是吧？
主持人：梦与醉
男同学：你能否告诉我们一下他最近的行程。
刘再复：高行健他是觉得文学是个最自由的领域，但在现实社会里面，在现实世俗社会里面，甚至在道德领域，在宗教领域，在政治领域，它都没有这种充分的自由，只有在文学里面可以得到这种自由。它是超越了现实，梦和醉实际上是在超越现实。这种时候获得自由瞬间里面对自由的一种体验，所以高行健的自由他讲两个：一个是自由只存在在纯粹精神领域，纯粹的精神价值创造领域里面才有自由，第二个我自己要意识到觉悟到我自由他才有自由，也就是我真正觉悟
到我自由了，这自由就在我的心中，不在他人的心中，所以自由不是他给的是自给的，自己创造的，所以他讲说是禅宗拯救了我，因为禅宗是一个自救的真理。他说西方的基督讲的是救世的真理，但东方的基督慧能讲的是自救的真理，所以靠自己去发现。
最近的行程我可以说一下。他现在正在西班牙办画展，下个月我们两个将一起到韩国去访问，当然韩国有好几个会，一个就是高行健的国际讨论会，我准备了一篇文章叫做《高行健思想纲要》，就是把他全部精神内涵概括出来。韩国有个最古老的大学叫檀国大学，檀香山的檀。他们聘请我们两个做professionallecturer相当于讲座教授。所以我们两个要一块过去。那么高行健现在他的书籍他的作品已经翻译成37种文字，所以他至少有一条功劳，所以他得奖的时候，他的诺贝尔奖是我们母亲语言的胜利，是仓颉造字的胜利，是方块字的胜利。当然我们故国我相信早晚会理解他。他把诺贝尔奖章自己的证章留下来了，另外还有两个附章是一样的，一个送给法国，一个送给我，等到我们故国充分理解他的时候我会把我这个奖章交给我们历史博物馆，这毕竟是我们中国当代文学重要的一笔，当然理解高行健有一个过程，我们现在不要怪。现在因为他太用功了，前三四年他大病一场，告诉我说他跟死神擦肩而过，所以现在他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吃素菜，油也特别的，饭也特别的，我到巴黎去看他的时候，我们吃肉他吃白饭，后来我跟李泽厚讲，我说行健吃这个东西，他说我如果像这样吃饭那我就自杀。
主持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边好像没人提问。
男学生：就是刘教授我想问一下针对刚才讲座的内容我想问你刚说中道是一
种无善无恶，而且你又说第二点是心灵的本体，说贾宝玉，你从中道角度来看，说贾宝玉种种事情不是说他无恶这一方面，是说他不侵，五毒不侵。但是，如何去理解他无善的一面，到底在你心中贾宝玉是一种一心向善的神性呢，还是属于无善无恶？我理解是一种浑沌状态，如果是后者的话您怎么去描述这种心灵在这种中道的环境下，谢谢。
刘再复：我说的无善不是说他没有善，而是超越我们世俗的善恶标准，超越道德境界里面更高的一种境界去看善恶。所以冯友兰先生把哲学境界分成四个境界。第一个自然境界，最低的，第二个功利境界，接下去是道德境界，更高是审美境界。我的意思是说贾宝玉是站在最高的境界天地境界，中道是属于天地境界。那么站在天地境界来看道德看善恶，所以他变成超越善恶，有比善恶境界更高的一种境界，所以无善无恶。并不是世俗社会里面没有善恶，是在更高的天地境界来看这个东西，所以王国维对《红楼梦》有一个很大贡献就讲这个东西，说我们中国文学有两大境界，一个是《桃花扇》境界，一个是《红楼梦》境界，《桃花扇》境界他用三个词来表述：《桃花扇》境界是政治的、是历史的、是国民的，《红楼梦》的境界是宇宙的、是哲学的、是文学的，所以宇宙境界是天地境界。我说的无是无非、无善无恶，就是超越了道德境界更高的一种天地境界，是王国维所说的宇宙境界而不是国民的，要从境界上去理解，完了。
主持人：请学生给学长献花
尊敬的各位来宾，老师们，同学们。庆祝厦门大学建校90周年“走近大师”系列讲座刘再复先生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刘再复：红楼梦的哲学意义——在厦门大学的演讲 记录人：石兆佳
时间：2011年4月4日15：30
地点：建南大会堂
主持人：人文学院院长周宁
主持人：尊敬的各位来宾，老师们、同学们：庆祝厦门大学建校90周年“走近大师”系列讲座现在正式开始。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我校校友，著名作家、评论家刘再复先生为大家做精彩的演讲。在演讲开始之前，我们请我校校长朱崇实教授致辞，大家欢迎。
朱崇实校长致辞
尊敬的刘再复教授，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各位校友，各位朋友，各位嘉宾，大家下午好。
今天非常高兴请到刘再复学长来参加厦门大学90周年校庆。我知道刘学长上一次到厦大是1988年，阔别23年之后，他再次回到母校，我感到非常的荣幸。
刘学长是1959年入厦门大学中文系学习，1963年毕业。毕业了以后他到北京中国社科院工作，后来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各位知道，这个研究所是我们国家在文学研究方面最为重要的学术机构之一，刘学长曾经担任这个所的所长确实是厦大的骄傲，厦大中文系的骄傲。刘学长在厦大其间就是大名鼎鼎的由鲁迅先生亲自创办的《鼓浪》杂志的主编。《鼓浪》杂志影响了厦门大学数十年，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厦大学子，担任过主编的多位都是世界名人。刘学
长在1985年发表了著名的学术论文《论文学的主体性》，这篇长篇论文分上下两个部分发表。这篇论文在当时引起了全国性的讨论，为文艺理论的进步和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1986年他的专著《性格组合论》成为当年全国十大畅销书，获得金钥匙奖。这部著作她的影响一直传到今天。刘学长他是一个游子，他在国外游历了20多年，走过30几个国家和地区，访问了40多所大学。他每到一地，每到一所大学，都在传播宣扬中华的优秀文化。刘学长他又是一个赤子，他不论到了哪个地方，都始终记着他的祖国，记着他的母校。刘学长的兴趣非常广泛，不仅仅限于文学领域，他通过文学看到了人生百态。他今天为我们演讲的题目是《红楼梦的哲学意义》。我想各位通过他今天的演讲对他将会有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完整的认识，谢谢各位。
主持人：谢谢朱崇实校长。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刘再复先生为我们做精彩的演讲。
朱校长：我要再补充一句，刘学长是抱病来到厦门大学的，所以今天下午我要请他要坐着发表演讲，这样可以讲得更长一点。
刘再复：首先要感谢朱崇实校长刚才的那番话，这番话我会记在心里，成为我继续前进的一种力量。
今天非常高兴能够回到母校，而且能够回到这点——建南礼堂。我在学生时代（厦门大学）经常在这边听报告，听到陆维特书记，张玉麟副校长多次报告的教导，这礼堂对我来说非常亲切，非常温暖，今天特别要讲的一件事，就是在48年前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是在这个礼堂我接受了王亚南校长给我的一个优秀毕业生的一个奖状，这张奖状很特别，不是用铅字印的，是用毛笔（字）一个
字一个字写的。我把这张奖状当成是我的一个护身符，非常宝贵的一直带在身边，这张奖状这20多年来和我一起浪迹天涯。48年前王亚南校长把我送出校门，今天朱崇实校长把我接回到母校，我认为对我的人生来说是非常有诗意的一件事。我上午在国学高峰讲坛讲到一番话，我的郑朝宗老师教我西洋文学史，首先一开篇就讲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史诗概述了人生的两大基本经验：《伊利亚特》象征人生要出征，要出击，《奥德赛》象征要回归，要回来。王亚南校长把我送上了《伊利亚特》的一个旅程，现在朱崇实校长又帮我完成《奥德赛》之旅的回归，这是一个完整的非常有诗意的一件事，它将在我的人生中记下非常重要的一笔，所以我要特别感谢朱崇实校长。
现在我开始讲正题。我坐下来，对不起。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红楼梦的哲学要点》。第一部分讲基本认识，我的基本方法。第二部分讲《红楼梦的哲学要点》。
我在我们的母校选择这样的题目来讲并不唐突。首先，我们中国现代文学最伟大的作家鲁迅在1926年到厦门大学来的时候，他就留下关于《红楼梦》的非常重要的文章，那时有个年轻人，也就是我的老师陈敦仁老师，那时叫陈鲁韶（注：应为陈梦韶，记录人注），他把《红楼梦》改编成一个剧本，叫做《绛洞花主》，他请鲁迅先生阅读，鲁迅当时快离开厦门大学了，还为我的老师写了一个《绛洞花主小引》，留下很著名的话：不同的人看《红楼梦》会看出不同，易学家、道学家、革命家看都不同，而我看到了贾宝玉他眼里的许多死亡，这是在厦门大学写的。另外还有一个经历。当时王亚南校长在学校里有一个公开讲座，是讲述《资本论》的，那个楼是集美楼还是群贤楼我记不太清楚，当时很多人，我挤不上去，
我在人群最后，挤到一个角落，可是很多话我听不太清楚，特别是他的江西口音，听不太清楚。可是有两句话我听到了。他说：《资本论》这么一个大部头大家不要害怕，你读进去就像读伟大的文学作品《红楼梦》。这句话一直积淀在我的心灵深处，后来我到北京后发现王亚南校长也写《红楼梦》文章，谈《红楼梦》的经济，所以我们的校长就是研究《红楼梦》的先锋，我今天是步王亚南校长的后尘，给大家讲《红楼梦》。首先是对《红楼梦》的基本认识。
首先《红楼梦》对我来说是一本文学的《圣经》，我自己规定了我的六经：《山海经》《道德经》《南华经》（就是庄子）《金刚经》《六祖坛经》最后还有我的《圣经》，我的文学圣经《红楼梦》。
我在美国一个最好的朋友叶思夜饮（？），他比我大11岁，就是最著名最卓越的哲学家李泽厚先生，我们两家就距离三分钟，我们一起谈了一部《告别革命》，还有一部《返回古典》还没整理出来。他说：我人生中有三个绝对不能进入的，第一个我绝对不会赌博，第二个不会吸毒，第三个我不读《红楼梦》，因为三个都会让人上瘾，一上瘾人就会异化，入乎其中很难乎其来。也就是《红楼梦》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大的吸引力。《红楼梦》作品里有巨大的磁场，有人说是巨大的情场，我认为是巨大的磁场更好。但我不怕这个，我进入《红楼梦》，果然不同凡响，所以是我的文学《圣经》，成为塑造我的心灵的灵魂，里面许多人物的思想情感，成为我的灵魂。这是我谈《红楼梦》。我们的毛泽东主席，他作为一个领袖，他对《红楼梦》读了五遍，他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在《（论）十大关系》里说，我们中华民族有三个东西最值得我们骄傲，一个是人口最多，第二个是地大物博，第三个是我们有《红楼梦》。提到这样的高度。对毛泽东主
席我们有不同评价，但应该承认他对文学有感觉，在领袖人物里面对文学有感觉。我是赞成这样的看法的，了不得。因为这段话，我又想起了英国的卡莱尔的一句话。过去中国有句名言，就是艾青写了一篇文章《尊重作家，理解作家》引用了这句话：“我们宁可失去印度，也不能失去莎士比亚。”这句话到底谁先说的，有人说是丘吉尔，后来我作了考证，首先说出的是卡莱尔，是英国的历史学家，他著过《英雄与英雄崇拜》，他作了一个解释，因为印度是我们脚下的土地，而莎士比亚是我们精神的天空。宁可失去脚下的土地，也不能失去精神的天空。《红楼梦》对中国来说，历史将要证明，《红楼梦》就是我们精神的天空。借用这句话，我们宁可失去外蒙古，也不能失去曹雪芹。所以《红楼梦》是这么重要。对我来说，我这么用理性表述。在世界上有一些作家名字或哲学家的名字和他们的经典著作，是标志我们地球上人类社会一个精神水准，最高精神水准，最高精神水平的一个坐标，我先不谈哲学，从柏拉图到康德，我讲文学，讲荷马史诗，古希腊悲剧，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这些都标志人类社会最高精神水平。中国只有一个作家一部作品标志着我们几千年来人类文明社会最高精神水平，这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这是这样水平的经典著作。这是我对《红楼梦》一个的基本认识。所以我离不开《红楼梦》。我自己有个感觉，《红楼梦》读进去以后，整个心灵，整个人生的感觉都不同，连吃饭、睡觉的感觉都不同。我完全是用生命进入，我读《红楼梦》已经不是用头脑阅读，而是用心灵用生命去阅读。所以我写出4本书，叫《红楼四书》，由北京三联出版社和香港三联出版社同时出版。第一本是《红楼梦悟》，第二本是《共悟红楼》（和我
的大女儿剑梅一起合作），第三本是《红楼人三十种解读》，第四本是《红楼哲学笔记》，大约有几十万字。我著《红楼四书》跟过去研究者不同，最基本有三点不同。第一点，我不再把《红楼梦》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作为生命的体认对象，对生命的感悟。我们知道，如果作为研究对象，首先是把它作为客观对象然后用头脑进行逻辑分析，这时主客观是分离的。作为生命体认对象就不是这样了，不是用头脑阅读，而是用心灵用全生命去阅读，用我们文学研究所老所长、诗人何其芳的话说是以心发现心，也就是心心相印，就是主体和客体对象，和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整个心灵融合，用我的心灵去发现那颗心。第二个带来我的方法上的很大不同。第一次用悟证来代替实证的论证。过去《红楼梦》研究一个是实证，考证取得很大成就，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写得非常好，我非常喜欢。他93岁了，眼睛瞎了，在这种情况下，看到我的书以后，还写了首诗送给我，叫《敬赠刘再复先生》我看了非常满意。前不久，他听了我和我女儿的对话，然后他让他儿子把他的话记下告诉我。说：听了刘再复先生和他女儿的这番对话（我的对话是：真俗两谛互补结构）可以说这是《红楼梦》两百多年来最高的认识水平，我们能听到这番对话是三生有幸。这老先生这么谦虚，当然对我是溢美，是过分夸奖，我很感动。考证取得很大成就。这是实证。另一个是论证，从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一直都是论证，这次我是用悟证代替实证和论证。悟证是用直觉的方法，用禅宗直觉的方法，不是用逻辑的方法。论证是用逻辑的方法。我把《红楼梦》研究从考古学、考证学、历史学拉回到哲学、文学。悟证是中国文化的特征，很多文学作品是要靠悟证而不可能靠实证，用这种方法研究《红楼梦》发现许多新东西。举个例子，有一个情节，有一天贾宝玉和林黛玉在床上玩，他
们很天真的，贾宝玉说：林妹妹，我发现你身上有股香味，是不是你衣服里藏着什么东西，让我看看。林黛玉制止说：宝玉，你别过来，实话告诉你，我身上真有特别的香味，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香味。过去的研究者提到这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是衣服里的是药香还是身体的体香？要搞清楚就要实证要检查身体，用悟证可以悟到这是林黛玉身上灵魂的芳香。林黛玉是整个大观园的首席诗人，最有天才的诗人，也可以说是林黛玉天才的芳香。这是我的悟证。悟证不可以证明，但也不可以证伪。就像上帝的存在，不可以证明，也不可以证伪。这就是悟证。是直接的方法，是庄子的方法不是惠施的方法。我们知道，庄子和惠施是朋友，两个都能当宰相，但是庄子不当，惠施当。一天两人在桥上观鱼，庄子说：你看鱼很快乐，惠施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很快乐？这故事《庄子》里有。这实际是两种思维方式的论辩。庄子的方法是直觉、直观，直接感到鱼的快乐，惠施是逻辑，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论证的方法是逻辑的，我用的是庄子的方式，用直觉方式替代逻辑方式。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世界上有两种基本知识类型，也可以说是两种真理方式，一种是启迪性真理，一种是实在性真理，实在性真理是科学真理，需要逻辑，需要思辨，需要分类，实在性真理可称为是雅典的真理；还有一种真理是启迪性真理，是宗教真理，文学真理，耶鲁撒冷的真理，我用的是耶鲁撒冷的方式，把握启迪性真理，用悟证代替论证、实证。所以我把《红楼梦》整个研究关系了一下。我4部书里一共写了600段的悟语，一段差不多500字左右，还有一些论文，还有对话。这是第二个用悟证取代论证实证。
第三个是我的创作态度、写作态度基本变化。也就是说我对《红楼梦》的阅
读和讲述没有外在的目的，我写这些书不是为了评职称，也不是生命的点缀品，完全是一种生命的需要，完全是我心灵的需求。我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就像我子弟一样，在北大读书时整天在我那里，翻着我的书，他叫王强，大家有人可能认识。我们市场上卖的《王强口语》，《王强英语》就是他的口语。他美国留学回来他是北京新东方英语学院的副校长，英文中文都非常好，比我小30几岁，可是我的书请他作序，他有篇序文，谈我的散文，后来谈我的讲述。他说刘再复，（要是平时叫我刘叔叔）的讲述包括散文和《红楼梦》很象《一千零一夜》里面那个波斯宰相的女儿。我们知道那宰相女儿讲述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为什么。因为那国王发现皇后跟一个奴隶通奸，所以国王非常愤怒，从此要报复女子，每天晚上跟一个女子睡觉，然后第二天就把她杀掉，让她再没有机会去跟别的男人谈情说爱。很残忍。这宰相女儿为了拯救这些女子，这些姐妹，自高奋勇说她要嫁给国王，嫁给他以后就给国王讲故事，每天晚上讲，讲得非常精彩，让国王听，但没讲完就打断，第二天没讲完就不杀她，第二天继续讲，又没讲完，讲了一千零一夜。他说刘再复的讲述很象这个宰相的女儿的，讲述的目的是为了生命的需求，是为了活下去的需求，不讲就没有明天，完全是一种生命的需要，没有外在的功利目的。这就是我的讲述，这是我讲的第二点。
接下去我要讲正题，我掌握时间是很差的。下面讲《红楼梦的哲学要点》。 《红楼梦》是部文学书，怎么讲哲学？我个人兴趣广泛，对文史哲都非常喜欢，我个人追求希望能够把学问、思想、文采都打通，把文学、历史、哲学都打通，这是我个人的追求。我觉得在人文科学里，文学是代表精神的广度，历史是代表精神的深度，哲学代表精神的高度，三个如果能结合起来最好。过去谈《红
楼梦》的时候，缺少从哲学来谈，从哲学高度来看文学作品，这样使得文学精神内涵看不太清楚。我们对文学的批评主要要把握这些。文学有三个大要素，怎么也跑不开这三要素。第一是心灵，第二是想象力，第三是审美情趣。但我们的文学批评一定要考察两个东西：一个是它的精神内涵，一个是它的审美情趣。我们要考察精神内涵就文学谈文学看不清楚，从哲学高度看就能看清。我讲的哲学和通常的哲学不一样，通常的哲学诉诸逻辑，诉诸概念，《红楼梦》里的哲学讲作者哲学观，是浸透在文本里面的哲学内涵，是诉诸意象，诉诸形象。接下去我谈《红楼梦》4个哲学要点。
第一个，我讲它的大观视角。我们知道《红楼梦》里有一个大观园，大家都谈大观园，但是没有人从大观园这个概念，这个名词里抽象出大观的眼睛，大观的视角，我把它抽象出来了。只有这个视角才能说它有哲学。我认为哲学和思想最大的区别是哲学一定要有视角，思想不一定，我们文学作品要有思想性，比如《儒林外史》有思想性，但有没有哲学，不见得。但《红楼梦》有哲学，它有视角，我概括为大观视角。这个大观视角如果用爱因斯坦的语言来表述，大家知道爱因斯坦是最伟大的科学家，他是宇宙的旗手。我写过一篇散文诗很长，叫《爱因斯坦礼赞》。他有一种眼睛叫宇宙的极境眼睛，站在宇宙的高点上来看世界，从宇宙的极境眼睛来看地球，看人，地球只是一粒尘埃，一个人更是一粒尘埃。所以我们永远要谦卑，从宇宙的极境眼睛看，我们不过是一粒尘埃。但是我们不要悲观，我们这粒尘埃是跟着整个宇宙结构在运行，我们在宇宙结构中产生利益，会创造利益。这个宇宙的极境眼睛，大观视角，后来我读六经发现都是相通的。首先《金刚经》把人类眼睛分为五种：天眼，佛眼，法眼，慧眼，肉眼。大观的
眼睛就是天眼。《金刚经》为何了不得，它是用天眼，用宇宙的极点眼睛来看世界。里面有两句话很重要，“恒河沙数，沙数恒河”。我们一个人怎么界定他的位置可能有多大呢？恒河边上那么多沙子，我们只是一粒沙子，可是恒河本身在宇宙里有多少呢，沙数恒河。后来我一想到读《庄子》，再次发现这个问题。庄子在秋水篇里讲到，有好几种眼睛，它用观，他用观来看，分道观，物观，俗观，差观，功观，趣观。可以说有道眼、物眼、俗眼、差眼、功眼、趣眼。最重要的是道眼，就是大观的眼睛。《逍遥游》里用道眼看世界，知道有大知有小知。发现《红楼梦》大观视角，这是非常重要的。《红楼梦》正是用大观的眼睛看世界，发现人生有悲剧性，有它的发现。《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芳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是荒谬的。我们人生那么短，可是我们追名逐利，追求无穷尽的财富，用大观眼睛看是荒诞的，没落贵族的荒诞，这使我对王国维的评论作了补充。
我们知道王国维50岁就跳水自杀了，应该说他是我们近代的一个天才。他第一个用叔本华哲学观照《红楼梦》，作出结论：《红楼梦》是悲剧的悲剧,是最深刻的悲剧。这是很了不起的。所以我们看人每个人都是很丰富的、复杂的，不是那么简单的。王国维是清朝的遗老遗少，在政治上确实很保守。近代三个人拒绝剪辫子，都是很有才能的。一个是王国维，还一个是沈曾植，还一个是辜鸿铭，拒绝剪辫子，确实很保守。后来张勋的辫子军到北京，他确实还和他勾勾搭搭的，可是他的学术是最先进的，把德国最先进的哲学引进来谈《红楼梦》，对我们是很大的启发，可是他只说《红楼梦》是悲剧，没有说《红楼梦》同样是荒诞剧，
写出人生的荒诞。写出人生的荒诞是用大观的眼睛看《红楼梦》。我在台湾东海大学的演讲的时候特别声明一下，你们不要觉得我狂妄，给王国维作补充，他写《红楼梦评论》时才20几岁，我现在都60几岁了，我为什么就不能补充？我们大陆的学校也是不简单的。用大观的视角，这是《红楼梦》的哲学要点，我讲的第一个。
第二个可说是最根本的内容。《红楼梦》有一个心灵本体。我们知道在哲学里面讲主体、讲本体是非常重大的概念，象我就讲文学主体论。什么是主体？主体就是人，人类就是主体，那么本体是什么意思呢？本体就是根本，它的根源是什么，最后的真实，最后的实在是什么？也就是最重要的是什么？《红楼梦》哲学很清楚，心灵，就是心是最根本的东西，所以叫心灵本体论。《红楼梦》是一部大心学，是王阳明大心学以后最伟大的一部心学。当然跟王阳明心学不同，王阳明心学诉诸思辨，诉诸概念，曹雪芹的心学诉诸意象，诉诸形象，但最后是心学，心是最重要的。所以《红楼梦》最后的结局，就是倒数第三回，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不否定高鹗的续书，就是最后形而上的结尾。不完全否定。当然境界高鹗的后四十回不如前80回，有很多问题。所以我的朋友刘心武继续在写，已经写出28回来了，以后将成为《红楼梦》的两个版本，他非常用功。我跟心武说你写的这28回，可能比你的所有小说都重要。但后40回我不像周汝昌先生完全否定，我认为有他的长处，很重要维持了心灵本体。最后要结束时，贾宝玉快出家了，有天他的玉，身上带的玉丢掉了，他的妻子薛宝钗还有袭人两个慌张得不得了，到处找。宝玉告诉他们：“我明白了你们这些人，都是重物不重人”，这是一句话，另一句还说的话是：“你们不要找那玉了，我现在都有了心
了，还要玉干什么。”心比所有的物质都重要，比玉更重要。所以台湾哲学家穆中山先生特别欣赏这个，道出这条。他的心学为什么和王阳明的概念性心学不同呢？他是诉诸形象，他塑造了一个主人公贾宝玉，这是心灵的象征，心灵的载体。那么塑造贾宝玉这颗心灵，赤子之心，可以说是整个人类文学里面最纯最纯的心灵，太纯了。贾宝玉是个富贵婴儿，其实他的很多故事是很年轻的，第一次和贾宝玉（？）见面时才7、8岁，两个人好像在谈恋爱，其实是童年时期，富贵婴儿。他的心灵实际上是婴儿宇宙，这个婴儿宇宙是从英国物理学家霍金的那边概念拿过来。他有个猜测，说我们这个无边的宇宙里面可能派生出一个婴儿宇宙。我这个婴儿宇宙概念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我借用他的概念，就是《红楼梦》贾宝玉的心灵可以说是个婴儿宇宙。因为按照王阳明所说的“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我一直认为我们有个外宇宙，就是我们看到的大自然外宇宙，还有一个内宇宙，就是我们心灵的，那也是无边的东西。《红楼梦》塑造的心灵就是婴儿宇宙。所以它有好几个特征。第一个就是这心灵绝对没有遮蔽，绝对没有面具，绝对真的。所以贾宝玉最怕的是什么东西？我们看《红楼梦》他看到什么东西会吓一跳赶紧跑掉？大家注意了没有？就是有一天他到宁国府，秦可卿带他去她的卧室睡觉，一进去看到里面一个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看了以后吓死了，赶紧跑。因为他很纯真很天真的心灵是不容许世故的东西，圆滑世故的东西对他来说是完全不可以的，所以他看见很害怕，所以他完全没有面具。而且他这颗心灵是没有我们世俗社会。。。。我们在世俗社会里往往有特殊的生命机能，贾宝玉没有世俗社会任何机能，没有仇恨机能，没有嫉妒机能，没有贪婪机能，没有猜忌机能，甚至没有算计机能，不懂算计。他对他的兄弟姐妹都很爱，
对探春，她要出嫁他哭了，受不了。可是对探春唯一的一个微词探春管理家庭就要精打细算，这是有她的道理的，要持家完全不算怎么行呢。那些荷叶那些花拿去卖都是值钱的，一朵花一片荷叶都是值钱的，贾宝玉对此很反感。说了一句话。我想到俄国哲学家讲过一句话：“上帝是艺术家不是数学家。”所以他有上帝头脑。不懂算计，不长心机，没有机心，完全是真心，完全是本心，完全是赤子之心。所以我把贾宝玉界定为准基督，准释迦牟尼，就是快成基督，快成释迦牟尼了。释迦牟尼出家后，出家之前是什么样子呢？就是贾宝玉的样子，贾宝玉出家后是什么样子呢，就成了释迦牟尼。心里有大慈悲。把心灵塑造这么纯洁是少见的。所以看《红楼梦》看贾宝玉很感人。我的一个忘年之交，左翼作家，非常了不起的作家聂绀弩，他去世后把他一生积累的九箱线装书全都送给我。他被打成胡风分子，被打成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因为他骂江青骂林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坐牢。当时坐牢允许他做的一件事就是读《资本论》，把《资本论》读了4遍，有几千个批条。后来把《资本论》交给我，临终前交给我，还有在监牢里写的字都交给我。出监牢后是全国政协委员，那时没有开会。整天皮包骨坐在那里写读《红楼梦》，有天发烧了39度半，还不肯去医院，他的太太周颖大姐还有很多朋友叫他进去，他绝对不去。周颖大姐说要去找再复，我过去说：“聂老，你这次一定要进医院。”他后来跟我说了一句话，他手老抓着床，他说：“再复，我跟你说，只要你让我把这篇《贾宝玉论》写完，你把我送到哪里去都可以，由你们处置。”就像蚕吐丝要把最后一缕丝吐出来才能死而瞑目。这东西对我很大震撼，所以我说一定要把贾宝玉论写出来。贾宝玉到底是什么，贾宝玉他的优秀，他的了不得是什么东西。后来我发现，贾宝玉除了人性之外身上还有一种神性，这种
神性不被世俗的一些灰尘所误绕（？）。他心目中没有仇恨，不仅没有敌人，甚至没有抱怨。他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是我们很难做到的，我们进入的时候能学到很了不得。比如他有一种态度，我们做人不在乎人家对我们怎么样，重要的是我们怎样对待他人。你看他的父亲往他死里打，打得血肉横飞，但他对父亲没有怨言。重要的不是父亲怎么打我，重要的是我怎么对待父亲。还有赵姨娘还有她儿子贾环，也就是他的弟弟，两个老是要加害他，贾环甚至用烛台推过去想要烧坏他的眼睛，最后没有烧坏眼睛烧坏脸，他妈妈很生气，他立即跟他妈妈王夫人讲，你千万不要去告诉奶奶，就说是我自己弄伤的。重要的不是他人怎么对待我，而是我怎么对待他人，是这样的心灵。应该说《红楼梦》创造了一个全世界文学里面最有诗意的心灵，最单纯最纯洁的心灵。所以我说我把贾宝玉的心灵说成是一个好象是开天辟地的时候创世纪第一个黎明的婴儿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创世纪的黎明的第一个眼睛。这是第二个，心灵本体。
第三个我讲他的哲学。中道智慧。道是道路的道。
什么叫中道智慧，我等会儿再说。我从厦门大学毕业以后有一点可以告诉母校，比较问心无愧的是我始终比较用功。我喜欢曾国藩先生的一句话。曾国藩怎么那么用功？曾国藩在统帅三军和太平天国打仗的时候，还写了那么多日记、书信，他告诉子弟不能睡懒觉，要“黎明即起”。我始终坚持这个东西，就是黎明就起床。黎明即起享受黎明不光是争取一两个小时时间，主要是你的精神状态。比较用功读书。什么书我都爱读，尽可能阅读，尽可能吸收。我读书后发现地球上最了不得的文化高峰是什么有哪几座。我认为有三个东西最了不得。一个是西方哲学，第二个是大乘智慧，大乘佛教，第三个是我们中国的先秦经典。这三个
绝对是奇峰，绝对是巔峰，了不得的，颠簸不破的。我们走遍世界我们会发现人文传统最发达的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欧洲人文传统，一个是中国人文传统。欧美创造了西方哲学，还有中国就是把大乘佛教中国化以后变成禅宗，就是大乘智慧，还有就是先秦智慧，孔孟老庄这些先秦经典了不得。这些东西都是带有天地元气的。我发现尽可能把这三座奇峰能打通。后来我发现三个东西有共同的东西，就是把中道智慧看成最高境界。中道智慧如何用很通俗的语言来表述？就是你不要走极端，应该感到相反的道理里面有共同的、中间的东西。西方哲学最高的水准应该是由康德来表现的。康德最了不得的地方是提出4大悖论，这个悖论就是中道。所谓悖论这在哲学上顺便讲一下。我们有三个名词，一个是矛盾，一个是悖论，一个是二律背反，其实本来是一个意思。但是矛盾，比如毛主席写的《矛盾论》，是比较通俗的，再学术化一点就是悖论，再更学术化一点就是康德所说的二律背反。那么悖论什么意思呢？就是两个相反的命题都符合充分理由律。比如我讲性格组合论的时候，有时说，刘再复很用功是对的，刘再复很懒惰也是对的。相反的命题。因为我有时候非常用功，但也有时候很懒，不爱动也确实有。我讲性格组合论也是讲这个东西，性格运动的悖论。康德有一条很了不起的，说上帝是一种情感，是一种信仰，一种心灵。说上帝存在是有道理的，说上帝不存在也是有道理的。这是悖论。你说上帝是不存在的，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办法用逻辑用思辨证明上帝的存在，所以它是不存在的，可是你如果爸爸把他作为一种情感，作为一种心灵，它就存在。就像孔夫子所说的祭神如神在。所以我比较相信这种说法，所以我宁可把上帝作为形而上的假设。我的小女儿，她信基督教，有一次给我抄稿子看到我这句话，说上帝是一种形而上的假设，很生气，从房间里跑出
来说：“爸爸，你说上帝是一种形而上的假设不对，他是真实的存在，我现在不给你抄了。”我恰恰觉得两个都有道理，存在，不存在，都有道理。这是中道。实际上是很高的一种智慧。而中道智慧这个词本来是大乘佛教的，是大乘佛教的龙树他的中论这边派生出来的，先提出来的。我们知道龙树现在印度有他的庙，他很多著作，讲中观学说，讲中道智慧。我们中国的佛教有很多宗，但最重要的有8个宗：天台宗，华严宗，三论宗，禅宗，律宗，密宗，唯识宗等等，共同崇奉一个师祖就是龙树，他最著名的著作是中论，这个中道讲起来很长，但是最重要的东西是俗谛跟真谛两个东西都各有道理，所以我们要取中道。所谓俗地就是世俗生活，就是我们要吃饭要衣食住行。我们必须要生活，所以我们要世俗生活世俗要求，这是合理的，这叫世间法。但是我们人的人生除了吃喝，除了衣食住行以外我们还要创造意义，也就是要从衣食住行跳出来一下，要超越，从世间法里超越，跳出来，这叫真谛，回到生命的本真。这也是悖论，所以讲中道就是不要走极端。这俗谛实际上是世界原则，真谛是宇宙原则，都有它的道理。还有我们先秦经典，也是讲中道，当然最直接的是讲中庸、中和，但是中道比中庸还要更高一点，因为中庸有时不得不和稀泥。但是中道是跳出来，是在更高的哲学的层面上来看冲突的双方，善恶、是非冲突的双方，用悲怜的眼睛来看冲突的双方，我们中国的阴阳互补、儒道互补这里面实际上也是一种中道。那么《红楼梦》很了不得的是整个中道浸透了整个小说文本，从一开篇贾雨村谈的哲学实际上是曹雪芹的哲学，通过贾雨村的口来讲，说我们历史上产生两种东西，有大仁，大恶，但是《红楼梦》所写的是第三种人性，不是大仁不是大恶是中性的，一开始就讲这个，浸透《红楼梦》的哲学“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超越世间的
这种是非、善恶、好坏这样一些标准，不是说完全不分的，而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来观照它们，对它们进行一种理解的同情，这一点只能我们去感悟。我在《红楼四书》里面讲的一句话有些年轻朋友给我写信说不太能够理解。我说《红楼梦》是一部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好无坏无因无果的一个艺术大自在。我实际说它是一种超越的东西，他是用中道德东西来观照。贾宝玉本身是一个中道的载体，所以他心目中没有坏人就在这里。你说那个薛蟠，我们会觉得他是坏人，在《红楼梦》里是欲望的化身，可是他跟薛蟠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以跟他一起唱和。当时连他的妈妈都骂他很坏，（贾宝玉）他不，他老是替他说话。贾宝玉这个人五毒不伤。“我不入地狱谁来入”对我们来讲很悲壮，但对贾宝玉来说入地狱也没什么可怕，因为他五毒不伤。他什么人都可以交往。所以他中道带来一个不二法门，中观学说跟中道智慧带来一个不二法门，给禅宗带来一个最基本的思想源泉就是不二法门。到了禅宗六祖慧能发展到极端就是不二法门，把定和慧这两个东西统一了，不二了。还有体现在《红楼梦》里不二法门最了不得的就是作为一个贵族，贾宝玉作为贵族子弟，他不分贵贱，“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同一个晴雯，晴雯在当时的地位是什么？就是一个女奴隶，是个女奴。可是贾宝玉作为一个贵族公子，把她评价那么高——芙蓉女儿，评价晴雯评价那么高，把一个女奴隶作为天使来歌颂“其为质之金玉不足喻其贵”。把她作为最高贵。我们讲平等，经济上的平等是不可能的，永远的乌托邦。我们讲的平等是人格的平等与心灵的平等。《红楼梦》里讲的就是人格平等心灵平等。你是个贵族的地位，你可能人格很差，像贾赦、贾蓉、贾琏，脏兮兮的，可是你看这些女奴，这些女奴隶奴婢，那么美那么干净，是天使，而且贾宝玉也把她们看成像天使。贾宝玉有个绰号叫“神瑛
侍者”。“神瑛侍者”，侍者是什么意思呢？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服务员。神瑛、神花，美女，美好女孩子的服务员。像晴雯，像袭人本来就是他的女奴隶，他反过来老要向她们献殷勤，而且老要替她们做事，所以是神瑛侍者。我去年在台湾开文学高峰会，我曾经用这个词赞扬台湾诗人痖弦，我觉得他是个神瑛侍者。他本来诗写得非常好，可以说是台湾诗写得最好的诗人，后来当报刊编辑，他每一天都写几十封信给年轻作者，培养了很多年轻作者，把最宝贵的生命都消耗在这里。后来很多作者都成长起来，变成神瑛了，他就是神瑛侍者。像我们蔡元培校长，他也是神瑛侍者。所以我们好的老师，好的校长，都是神瑛侍者。我们应该当神瑛侍者。贾宝玉他是不二法门，不是像世俗的分那种贵贱，从心灵上、人格上他们是平等的，只要他们心灵的美，我们就爱他们，他是不二法门。当然《红楼梦》里的不二法门用熊十力先生的语言叫“泛不二法门”，泛到天上人间，天人合一，物我同一。有时候贾宝玉会对星星发呆，痴痴地看着下面的燕子，鱼儿，这些都是泛不二法门。不二法门门到佛教最后是打破了人和生物的界限，大慈悲，最后一条界限是打破人和生物的界限，所以才有舍身喂虎的故事。贾宝玉最后也是这样。佛教的四无量心（慈无量心，悲无量心，舍无量心，喜无量心）这些对贾宝玉来说都是无师自通的，所以中道智慧化为不二法门。这是第三点，中道智慧。
现在还有多少时间我搞不太清楚，现在快五点了霍。
这中道智慧，不二法门还有体现在《红楼梦》文本里面的，过去没人讲过，就是怎么看人，它也是中道的，这个中道非常了不得。我们知道西方的文艺复兴是一次对人的发现的伟大运动，重新发现人，是从中世纪的宗教统治里面走出来，
重新发现人。他们的策略是复古，回到古希腊，实际上是重新发现人。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是发现人的了不起，发现人的卓越、人的优秀，人了不得。莎士比亚作品里面哈姆雷特用人类、人间最美好的语言来歌颂人，说人是什么呢？人是宇宙的精英，是万物的灵长，是学者的辩舌，是军人的利剑。用什么好的词汇来歌颂人，说人是最优秀了不起的。大家都知道，西方社会曾经有一次人的发现，发现人的了不得，可是比较没人说过。其实西方对人的发现是第二次发现，第二次发现是18世纪酝酿到19世纪完成，到叔本华完成。叔本华对人的发现，发现人没有那么好，发现人的荒诞，人的脆弱，人的黑暗，人的悲剧。人没有那么好。叔本华说人有一种魔鬼在自己身上，就是人的欲望，这个欲望永远不能满足，你有一个欲望满足了，新的欲望又不能满足，所以永远在恶性循环，所以人不是天使，人不能掌握自己，被魔鬼所掌握，这是第二次发现。后来我们现代主义很多就从这里开始，两次人的发现。这两个东西都是极端的，一个是人好得不得了，一个是人没那么好。《红楼梦》把这两个中道。他既把人写得非常好，就像天使，你看写那些女子，林黛玉、薛宝钗哪一个女子都写得非常美，女儿这两个字非常美。所以我把他叫做诗意生命，他塑造了一系列诗意生命，诗意的女儿。我跟我女儿在对话的时候我说我要用康德的那个公式来形容。康德是“天上星辰，地上的道德律”《红楼梦》里面是“天上的星辰，地上的女儿”，这个女儿是女子，诗意的女子，这么美。我们中国文学里面塑造美的生命登峰造极，世界上也很少见，除了莎士比亚能跟他比之外很少能比，所以我和李泽厚先生谈，现在评100年最优秀的作品，最优秀的作家，像《纽约时报》评100年，我说如果来评1000年谁是最优秀的作家？我们两个讨论，最后得出结论，评1000年最伟大的作家，
西方是莎士比亚，东方是曹雪芹，两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塑造一个最美的诗意女子系列。所以《红楼梦》可以说是诗意女子诗意生命的挽歌，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呢？他又发现人没那么好，人的很有问题的这一面也写得非常好。像赵姨娘，像贾赦、贾蓉、薛蟠没落贵族这一批人，非常脏。写得非常精彩，人没那么好这一方面也写得很精彩，但是并不是说把他们写成像魔鬼，不是的。他们有人性的挣扎，也不是绝对坏。所以鲁迅先生说《红楼梦》打破了我们过去把好人写得绝对好，坏人写得绝对坏这种格局，把人的生命丰富表现出来了。他把西方两次人的发现都涵盖在里面，这是我讲的第三点，中道智慧。
第四点我讲一下灵魂悖论。灵魂悖论讲第4点就是说我们过去在《红楼梦》研究当中太意识形态化，就觉得是封建、反封建的斗争，就觉得是薛宝钗跟贾政他们代表封建的力量，林黛玉贾宝玉代表自由的力量，是反封建。把薛宝钗跟林黛玉两个对立起来。其实薛宝钗跟林黛玉是两种美的类型，对贾宝玉来说，他两个都爱，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用哲学上来把握就是灵魂的悖论。薛宝钗跟林黛玉她们的冲突，是贾宝玉灵魂的悖论，也可以说是曹雪芹灵魂的悖论。因为贾宝玉就是曹雪芹人格的化身。我们中国文化有两个大脉，一脉就是重伦理、重秩序、重教化的一脉，这一脉是以孔孟为代表发端的一脉，还有另外一脉是庄子老子到禅宗，这一脉是重自然重自由重个体生命的这么一脉，这两脉其实都有道理。是我们中国文化，我们中国文化像一个大机体，有动脉有静脉。重秩序重伦理重教化可以说是动脉，另一个是静脉。我有一次到台湾中央大学去客座，在桃源机场的时候校长刘全真（？）接我，他说你这回来讲些什么？我说你们现在讲些什么？他说我告诉你，我们的学生现在整天都在背四书五经。我说我这回来正好可以给
你们补充一下，你四书五经讲的是重伦理重教化重秩序，我说我再补充一下，现在我这次我带来我的六经，讲《山海经》《道德经》《金刚经》《六祖坛经》。。。。。。重自然重自由重个体，现在你们背的可能是静脉，我补充的是动脉，或者你们的是动脉我的是静脉，这样就更完整了。他很高兴。确实是这样，这两个都有道理。薛宝钗生命承受的是什么载体？是重教化重伦理的孔孟载体，她生命投射的是儒家文化，林黛玉相反，投射的是庄禅文化，就形成一种悖论，两个都是有道理的。应该说儒家的文化也就是我们说第一脉的文化，重伦理重教化的文化，化为个体的生命就是薛宝钗，她应该是儒家文化的极品，符合儒家文化而且太美了。林黛玉属于庄禅文化，也是极品。所以贾宝玉这个人其实常常在她们两个人之间彷徨、徘徊，并不是说完全支持林黛玉，当然在当时的天平上他更倾向于林黛玉，因为他当时在那种语境下，也就是重秩序重伦理这种太沉重，所以他更倾向于林黛玉，就是要强调重自由重个体，所以要看《西厢记》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这个东西实际上是形成一个悖论，两个都有道理，相反的两个人物形象所附载的思想都是有道理的。过去讲林黛玉是个悲剧，没想到其实薛宝钗是更深刻的悲剧，都是悲剧。林黛玉的悲剧我就不用多讲了，大家都很清楚，当然我发现王国维讲的最好。什么样的悲剧？是共同关系的结果，不是哪个蛇蝎之人不是什么坏蛋把她害死的，是最爱她的这些人共同关系的结果，其实是无形中的一种共同犯罪，共同包括贾母、贾宝玉无形当中进入一种共犯结构，成为一种构成无罪之罪，不是法律上的罪是情感上良心上的罪，是王国维很了不起，我把他阐释出来了。他说是共同关系的结果，这是林黛玉的悲剧，但是他没有说，薛宝钗是更深刻的悲剧。我们注意一下，薛宝钗吃什么药？她吃的是冷香丸。在《红楼梦》里面是把她界定为冷
人。我的《红楼四书》第三本叫《红楼人三十种解读》这是我读书当中有一个发现，发现《红楼梦》里面有一百多种人，这是曹雪芹的概念，什么通人啦，什么冷人啦，什么怯人啦，什么卤人啦，富贵闲人啦，还有槛外人等等，一共一百多种，我选了三十种最有代表性的东西来解读，那么解读到薛宝钗的时候有两个概念，最适合于她的，也就是里面界定薛宝钗的，一个是通人，一个是冷人。外头有两个说书的要到贾府来，看到薛宝钗，说赶紧躲开，她是个冷人，表面上很冷，而且吃冷香丸，可是薛宝钗的悲剧就在这，她的内心是热的，因为内心太热了才需要吃冷香丸去调节，也就是说她的悲剧是把自己青春的火焰、生命的火焰、情爱的火焰硬用冷香丸把它压下去，这是更深的悲剧，林黛玉别看她老流眼泪，老掉泪，可是她的悲剧不断地宣泄，用她的眼泪不断地宣泄，薛宝钗没地方宣泄，硬用冷香丸把它压下去，所以实际上是更深的悲剧。在这一点上，曹雪芹把两个悲剧的深刻性都写出来了，并没有说你这是封建主义的，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我们论证的时候如果用意识形态的语言去套就有很大的问题，如果用一种概念去套很丰富的艺术文学形象心灵，往往就变成一种假叙述，提出的问题是假问题，不是真问题。所以钗黛变成灵魂的悖论。过去我们文学研究所的俞平伯老先生讲说常常我们中国人看《红楼梦》时说你是拥黛还是拥钗，有时争起来以后要拳头相对，打起架来了，其实这两个东西恰恰是他们一种灵魂悖论。两个都形成悲剧。本来我还要讲一个澄明之境。后来我在《红楼梦》哲学笔记里面我专门有一篇论文谈澄明之境。澄明之境就是怎么样从黑暗中转向光明。海德格尔讲这个东西，古代文化也讲这个东西，《红楼梦》里面怎么重现，像对故乡怎么重现跟定义，乡境，止境，幻境，诗境，怎么体现澄明之境。时间已经到了，所以我们如果愿
意可以大家自己去看，那么我今天就讲到这里。最后讲一个东西，就是我在这个大礼堂里面给我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就是好像在1962年我们的老诗人郭沫若到这来访问，当时我们系里面的老师就让我说（我们是中文系）你到那边去代表我们学校还有别的系去跟郭老见见面，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那天我就坐在底下听郭老在那边演讲，郭老的演讲很短，但最后有一个东西让我记住了，他高喊：厦门大学万岁!所以我今天最后结束来高喊：母校，厦门大学万岁！
主持人：谢谢刘再复先生，刘再复先生精彩的演讲先到这，接下来是讲座的互动环节，时间25分钟。为维护好讲座的秩序，请大家提问前先举手，被选之后再发言。我还要加一句，不要陈述自己的观点，直接提问题。好了，我们现在开始。
女学生：刘教授，你好。我是08外文学院英语系学生，之前我看过您的《红楼梦悟》，您在里面提到《红楼梦》里各种轰轰烈烈的死或者悲惨凄美的死，那么，您认为说《红楼梦》是以死为鏡然后更加体现了女子为清，男子为浊这样的一个世界的真相。我刚才在您的讲述中又谈到俗谛和真谛，我在现实生活中也遇到很多如此轰轰烈烈的女子，她们往往不被世人所理解。今天希望刘教授您能够借此机会能寄语一下中国当代的知识女性，谢谢。
刘再复：《红楼梦》本身书名是梦，实际上展示的基本上是一种梦。在现实里面很多是很难做到的。我们现实里面真正像林黛玉，像晴雯有这么美的女子就好了，这东西只是梦中人。《红楼梦》里面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梦中人，现实生活可能有些人物有些言行他把她艺术提升了成为梦中人。我提到悟证是有道理的，哪些人物是贾宝玉的梦中人？那么鸳鸯、袭人、晴雯她们的梦中人是不是就
是贾宝玉，还有秦可卿的梦中人是谁，这些都是要悟证的，很难实证。所以在现实里面，你刚才所说的现实知识女性确实很难。应该说“五四”运动以后，“五四”运动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知识女性走向社会i，也就是林黛玉、薛宝钗她们这些走向社会，走向社会以后就变成像张爱玲了。张爱玲确实比较幸运的，现在很多知识女性并不是这么简单的。有时候我的大女儿现在在美国当副教授，我常常嘲笑她，她整天讲女权主义、女性主义，我说你整天讲女性解放女权主义，你最后的结果是三肩挑，她现在跟我叫苦，说三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说，爸爸，现在三座大山压在我身上，一座是教席，一座是研究，还有两个孩子是两个历史人质。这是人生的困境人性的困境。所以现在知识女性充满困境，其实负担非常重，所以我们对现代知识女性我们要加倍尊重。我在文学研究所当所长的时候，我们25个学术委员竟然找不到一个女性的学术委员。我当时思想比较开放，一定要找，结果找来找去找不到。外国文学研究所还找到两个，一个是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杨绛，还一个朱虹，找两个。我们文学所一个没找到，为什么呢？后来我跟她们聊，她们的负担太重了她们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所以这一点贾宝玉我女儿对我质疑，贾宝玉你把他理想化了。可是他说的一句话是不对的，他说我们嫁出去的女子就变成鱼眼睛了，变成死珠了，珠子的珠。她说我们嫁出去的女子我们生孩子非常艰难，所以我们讲的世俗层面跟梦的层面就真的很不同，但总的来说我们对现代女性的艰难困境特别对她们的奋斗我们要加倍的尊重，而且对她们我们要加倍敬重。
主持人：下一个问题，那位男同学
男学生：刘教授，你好。我想问一个问题，就是在网上看到广电局禁止去翻
拍四大名著，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如果有这个问题我想问就是说对这种行政力量去干预传媒的做法你有什么看法？再一个就是大众传媒在传播古典文化当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刘再复：具体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但实际上我们过去的四大名著都已经拍成电视连续剧了。像《红楼梦》已经拍了两次了，那么第一次《红楼梦》的电视剧我看了，就是结尾不太好。《红楼梦》的结尾他是形而上的结尾，但是我们的电视连续剧变成形而下的结尾，这是第一次，那么第二次《红楼梦》可能整个水平不如第一次。对这4大名著我们都搬上舞台，我们要把它艺术化电影化，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没什么好讲。问题是我们要怎么拍？因为对四大名著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看法，不要笼统讲四大名著，我一直把它分开。我把《红楼梦》跟《西游记》看成是中国的原形文化，把《三国演义》、《水浒传》看成是我们的伪形文化，这是从德国的思想家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里面我引用过来的概念。所谓伪形文化就是我们原形文化的变身，比如说我们原形文化《山海经》它的英雄都是建设性的英雄，救人的英雄，为人类造福为我们民族造福的英雄。到了《水浒传》、《三国演义》这些英雄变成杀人英雄、破坏性的英雄，不同了。但是《红楼梦》是直接连接《山海经》的，体现我们中国原形文化。我刚才所讲的心灵那么美，完全是本心，完全是真心，可是《三国演义》里面都是机心，《水浒传》里面都是凶心，所以我写了《双典批判》，双典就是两部文学经典《三国演义》、《水浒传》对它进行文化批判，不是进行文学批评，因为从文学上它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作品、很杰出的作品，《水浒传》把108个英雄写成108个性格，光这条就是文学价值非常高，了不得，可是从文化批判，因为它的价值观有问题。《三国演义》
价值观很有问题。它的义气变质，它的智慧变质，美变质，历史变质。所以我写了《双典批判》，最近还被传媒评为2010年5本入围的书的其中一本。我把原形文化跟伪形文化分开。所以我们制成电影电视剧它对人的心灵影响更大了，那么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的东西是危害我们中国世道人心的，所以对它的暴力，对它的机心，我们要怎么样拍，这方面还是要有我们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一种艺术的哲理还是需要的。我相信我希望我们今后四部名著要有所分开，然后就是能够侧重，我说文学艺术三个要素：一个心灵，一个想象力，一个审美形式，多在心灵上下点功夫，好了。
主持人：还有一点时间，还有同学提问吗？
男同学：刘教授，你好。你刚才说到《山海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然后也是你的一位好友，诺贝尔奖获得者professor高行健曾经说过的一个问题，人在梦与醉之间能更明白文学的意义，你对此是怎么看的？
刘再复：在梦里是吧？
主持人：梦与醉
男同学：你能否告诉我们一下他最近的行程。
刘再复：高行健他是觉得文学是个最自由的领域，但在现实社会里面，在现实世俗社会里面，甚至在道德领域，在宗教领域，在政治领域，它都没有这种充分的自由，只有在文学里面可以得到这种自由。它是超越了现实，梦和醉实际上是在超越现实。这种时候获得自由瞬间里面对自由的一种体验，所以高行健的自由他讲两个：一个是自由只存在在纯粹精神领域，纯粹的精神价值创造领域里面才有自由，第二个我自己要意识到觉悟到我自由他才有自由，也就是我真正觉悟
到我自由了，这自由就在我的心中，不在他人的心中，所以自由不是他给的是自给的，自己创造的，所以他讲说是禅宗拯救了我，因为禅宗是一个自救的真理。他说西方的基督讲的是救世的真理，但东方的基督慧能讲的是自救的真理，所以靠自己去发现。
最近的行程我可以说一下。他现在正在西班牙办画展，下个月我们两个将一起到韩国去访问，当然韩国有好几个会，一个就是高行健的国际讨论会，我准备了一篇文章叫做《高行健思想纲要》，就是把他全部精神内涵概括出来。韩国有个最古老的大学叫檀国大学，檀香山的檀。他们聘请我们两个做professionallecturer相当于讲座教授。所以我们两个要一块过去。那么高行健现在他的书籍他的作品已经翻译成37种文字，所以他至少有一条功劳，所以他得奖的时候，他的诺贝尔奖是我们母亲语言的胜利，是仓颉造字的胜利，是方块字的胜利。当然我们故国我相信早晚会理解他。他把诺贝尔奖章自己的证章留下来了，另外还有两个附章是一样的，一个送给法国，一个送给我，等到我们故国充分理解他的时候我会把我这个奖章交给我们历史博物馆，这毕竟是我们中国当代文学重要的一笔，当然理解高行健有一个过程，我们现在不要怪。现在因为他太用功了，前三四年他大病一场，告诉我说他跟死神擦肩而过，所以现在他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吃素菜，油也特别的，饭也特别的，我到巴黎去看他的时候，我们吃肉他吃白饭，后来我跟李泽厚讲，我说行健吃这个东西，他说我如果像这样吃饭那我就自杀。
主持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边好像没人提问。
男学生：就是刘教授我想问一下针对刚才讲座的内容我想问你刚说中道是一
种无善无恶，而且你又说第二点是心灵的本体，说贾宝玉，你从中道角度来看，说贾宝玉种种事情不是说他无恶这一方面，是说他不侵，五毒不侵。但是，如何去理解他无善的一面，到底在你心中贾宝玉是一种一心向善的神性呢，还是属于无善无恶？我理解是一种浑沌状态，如果是后者的话您怎么去描述这种心灵在这种中道的环境下，谢谢。
刘再复：我说的无善不是说他没有善，而是超越我们世俗的善恶标准，超越道德境界里面更高的一种境界去看善恶。所以冯友兰先生把哲学境界分成四个境界。第一个自然境界，最低的，第二个功利境界，接下去是道德境界，更高是审美境界。我的意思是说贾宝玉是站在最高的境界天地境界，中道是属于天地境界。那么站在天地境界来看道德看善恶，所以他变成超越善恶，有比善恶境界更高的一种境界，所以无善无恶。并不是世俗社会里面没有善恶，是在更高的天地境界来看这个东西，所以王国维对《红楼梦》有一个很大贡献就讲这个东西，说我们中国文学有两大境界，一个是《桃花扇》境界，一个是《红楼梦》境界，《桃花扇》境界他用三个词来表述：《桃花扇》境界是政治的、是历史的、是国民的，《红楼梦》的境界是宇宙的、是哲学的、是文学的，所以宇宙境界是天地境界。我说的无是无非、无善无恶，就是超越了道德境界更高的一种天地境界，是王国维所说的宇宙境界而不是国民的，要从境界上去理解，完了。
主持人：请学生给学长献花
尊敬的各位来宾，老师们，同学们。庆祝厦门大学建校90周年“走近大师”系列讲座刘再复先生的演讲到此结束，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