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艺术品

  这家的活儿,今天就可扫尾了。   昨晚,老王和三成快要收工时,女主人来了,各个房间看了看,夸了一回,然后就提到了吃圆工饭的事。老王摇摇头说,不吃了不吃了,你们那么忙。女主人眼睛睁得多大,怎么能不吃呢?吃,再忙也得吃,总得给我们个感谢的机会吧。后来就扯到了另一件事上,说外面店的化妆盒要价太高,也就那么个小玩意,居然要到了五百块。老王听出了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说,你要不嫌做得笨,那我试试吧。女主人眼一下亮了,嘴上却说,这哪好意思呢。老王说,也就个小营生,你喜欢啥样式的?女主人话越发多了,说了她喜欢的颜色,样式,在哪家店看过一些成品,用的什么料。老王点点头,知道了,那行。女主人笑了,真不好意思啊,尽给你出难题。   老王觉得这女主人会说话,也心细,每次来了,都是一处一处地走,一处一处地看,明明是来监工的,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来和你商量事的。每次,都会夸你几句,说这一处做得精细,那一处有创意,说得你心里熨熨帖帖的,由不得想把活儿做好。听说是在审计局上班,工作说不上忙,也说不上不忙,忙的时候就是到下面看看账。老王不知道她下去了会是个什么样子,在他们这些匠人面前,她脸上总挂着笑,说话也柔和,好像就不会发脾气。男主人就很少看到了,到现在只露过一两次面,来了也不多说话,老那么心不在焉的,看一眼就走,似乎这房子就不是他的,他们做的这一切跟他没半点瓜葛。这人老王以前就见过,听说是个画家,大白脸,长头发,蓬蓬勃勃的络腮胡,是这小城的一个人物呢。   老王你说我们明天吃点啥好,女主人临走时又说,让我家那口子好好陪陪你们。   老王又摇摇头,我知道他忙,就免了吧。   女主人说,你就别客套了,再忙也得陪你们喝点酒。   老王还是不松口,再说吧,还有好多活儿等着做呢。   这当然都是实话了,虽说快完工了,可该做的还是很多,越到后面越都是些细碎的活儿,更得加心,不敢有一点马虎。   等女主人走了,老王进了卫生间,在洗脸池右侧的墙壁上比划起来,思谋着该怎么做。三成说,你还真要给她做?老王边比划边说,不是都应下了吗。三成说,看她那意思是不想加钱了。老王笑笑,这么点活儿就加钱,你开得了口?三成忽然坏坏一笑,这女人就是活泛,会来事。老王没吭声,又比划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了,然后就收工了。   这会儿,老王心里已经有了样样儿,在张罗着做这个活儿了,他找了块板子开始一笔一笔地画他心里的那个样样儿。他觉得做出来应该很好看。昨晚回去后,他想了老半天,老实说他还从没做过这样的东西呢。他们一般不去揽这样的活儿,看似小,做起来却费工,费工不说,做出来还不一定让人满意呢。早晨从家里出来,路过一家洁具店,老王怔了一怔就进去了。老板娘认识他,笑眯眯地说,这么早啊你。老王冲她笑了笑,发现那边有他要看的东西,眼就一下亮了,凑过去好一阵端看。老板娘出了声,老王你不会是来偷艺的吧?老王脸红了一下,又冲她笑了笑,便要出门。老板娘却拉住了他,说老王你以后得照顾我点,别忘了给拉个客户呀。老王点点头,知道了。老板娘说,不会让你白拉的。老王又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出了门,老王就把她的话抛在了脑后,他知道自己秃嘴笨舌的,做不来这个。   老王你真上心啊。三成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过来。   老王也不理他,继续画自己的,画了一遍觉着不行,再画一遍。   三成忽又坏坏一笑,有味道,那女人真有味道呢。   老王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跟老王一起搭伙做工的,一个是弟弟小发,再就是这个三成了。小发木讷,成天闷着头只知道个死受,三成就不一样了,这家伙是个话痨,知道的事好像也多,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小发前几天回村去了,他还种着十来亩地,每个月总要回去几天。三成仍在卖嘴皮子,老王你说那个大白脸除了会画两下子,还有啥好的呢?咋他就娶了这么好个女人?老王忍不住笑了,你要也会画那两下子,人家不就跟了你吗?对了,你总不会动了心思吧。三成说,动了心思也没用,瞧咱这灰头土脸的,不白忙乎吗。   老王乐了,你这家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我才不会呢,也就过过嘴瘾罢了。三成忽然大笑起来。   这时候,老王已经画好了样子,觉得比较满意,就让三成看。三成脸上又有了坏笑,老王你真行,看来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老王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开了电锯豁板子。老王想,应下了,就得把活儿做好。店里卖的又怎样,说到底还不都是他们这些木工做的吗。三成又要说什么,老王却忽然轰地把气泵也一下开了,三成怔了一怔,去忙自己的了。   老王心里笑了笑,继续做自己的。除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应该说三成人不错,不光脑袋瓜转得快,活儿也做得蛮像那么回事。有一段时间,三成跟着李满做,后来可能是嫌给的钱太少,就跑到老王这里来,问要不要他。老王有些为难,他和李满也搭过几年伴,后来那人说不如分开做吧,窝一块儿挣不了钱。老王晓得这个理,却有点不好意思,说分不分都行,合伙做得快,也能多做几家。那人却坚持要分。分开后才听说,那人是嫌他嘴笨,揽不下活儿,他是在沾人家的光呢。沾了光不说,还抠门,不懂得孝敬人家点烟酒。老王听了后很生气,觉得李满有些过分,不该在背后说他的小话。但老王还是不想把他们的关系搞得太僵,所以在收不收三成这件事上,他还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三成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反正我是再不回他那儿了。老王一看三成铁了心,不让他入伙倒显得自己没肚量,就答应了。   这会儿,老王已打好了盒架子,用的是细木工面板,板子光滑细腻,散出淡淡的香味儿。他将里面分了两层,每一层又打了几个小格子,可以放些细小的东西。他不知道将来这里面会放些什么东西,但肯定挺讲究吧。女主人是个讲究的人,脸上很光彩,身上也飘着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她要在你身边停下,你由不得想抽抽鼻子。老王早听说越上档次的化妆品,味道越淡,越不上档次的,味道越浓得顶嗓子。蓦地想起了妻子秀梅,她只有一些简单的化妆品,眉笔口红什么的啦,还有一种很便宜的抹脸油,几块钱买那么一大罐。再就是他给买的润手油了。他们在这个城市赁了两间小平房,一年三千块房租。最初,秀梅嫌贵怎么也不肯来,老王好说歹说,她才跟着搬过来了。夏天好说,到了冬天,得买一大车炭,一车炭就得四千块,秀梅怕炭不够用,外间的灶房都不舍得生炉子,时间久了,手就冻得皲裂了,血一丝一丝地往出渗。老王看了心疼,有一天早收了一会儿工,跑到商场给她买了支润肤油。秀梅说,看你,我有那么娇气嘛,不抹也好着呢。话是这样说,老王却看出她打心眼高兴,常常当着他的面在手背上抹油。   老王你又在琢磨啥?三成出来拿东西,见他愣怔着,说了一句。   老王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不会是想嫂子了吧?每天见着个面,你也真有意思。   去去去,好像你是我肚子里蛔虫。   蛔虫就蛔虫了,我有个想法,你听不听?   有屁就放。   也给嫂子做个这东西吧。   老王听了,心里不由一动,他怎么就没想起呢。他能给别人做,就不能给自家女人做个吗?就算没什么可放的,钉在那里也好看呀。可是,往哪里钉呢?他家没卫生间,洗脸吃饭睡觉都在一个小屋子,往哪里钉呢?总不能把这玩意摆衣柜上吧。秀梅的化妆品就放在衣柜上,柜子还是他没出道时打的。他原说再打一件新的好看的,可秀梅不同意,说这个她就挺好,她喜欢。他知道秀梅是怕花钱,她在花钱这件事上总是很固执,再多说也没用。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上了班,对象早找下了,可因为没钱买房子就结不成婚,他和秀梅怎么催都没用。小儿子刚考上大学,每个学期都得一笔费用。既要给大儿子攒点钱,又得供小儿子上学,说日子过得不难,那是假话。秀梅就是让日子愁的,愁得脸上有了皱纹,白头发也多了,其实她比这家的女主人大不了几岁呢,可是看上去却好像是两代人啦。   心里装了事,老王就变得有些忸怩了,要是还剩一些料子,可不可跟女主人说说,让他拿回去再做个化妆盒呢?正想着,三成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去了,好像拿走了什么。老王觉得有些不对劲,蓦地记起了什么,腾一下冲进了里间,见三成刚好用刀子把那半块彩晶板划开了。老王一下火了,点着三成的鼻子说,你到底长耳朵了没?长耳朵了没?三成给他问了个大睁眼,不明白他咋这么大的火气。   不让你动这块板子,你咋动了?老王眼一瞪一瞪地。   不动能行?包橱柜门还得用一点。三成说。   包橱柜门你用料头啊,咋能破了这半张呢,啊?你破了料,你说我还咋用它包盒架子?你到底长耳朵了没?   剩、剩下的不够你用吗?   够个屁,够了我会说你吗?   老王真的生气极了。前两天,他就盯着这些料了,三成做什么活他都要去看看。快要完工了,料他得盯紧点,好的木工都有自己的谋划,最好是活儿做完了,也不浪费半点料。这对主人也是个交待。   我没听清,忘了你说的哪块了。三成头埋得很低。   这不糟蹋东西嘛,彩晶板不够了,还不得去买?   我,又不是有意的。   老王知道再说也没用了,他瞅着那块给划开的彩晶板,越看越心疼。又要说些啥,终于还是止住了,这会儿说啥都晚了,板子已经豁开了,他就是把三成的脑袋割下来也没用了。忽然记起李满也在这幢楼做营生,他们差不多同时开的工,李满在五楼西门,老王在六楼西门,两个人每天几乎是脚前脚后地上楼,又脚前脚后地收工,都来得很早,又都回去得很晚,见了面,却只是点点头,不咸不淡的样子。眼下李满他们也该完工了,该用的料都用了,剩下的也没多大用处了,是不是让三成下去看看?   你去楼下看看有没有剩料头。老王对三成说。   我不去,我不想看他那张老驴脸。三成使劲地摇摇头。   你真不去?   不去。   老王叹了口气,心说你倒是倔,还不是你搞出的事嘛。三成不去,老王就得自己去,虽然他更不想看李满那张老驴脸,可想想能省还是省点吧,就往楼下走,到了门口,还是迟疑着敲开了门。李满正忙着,见他进来,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也没吭声,接着做自己的活儿。老王就有些尴尬,赔着笑给那人拔烟,那人却没接,说你自己抽吧,我身上有。说着继续忙乎,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他不过是从门缝里窜进的一只蚂蚁。一看李满这个样子,老王就知道自己张不开嘴了。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张不开嘴,便摇摇头出门。还是没有人搭理他,好像他是给风刮走的一张小纸片。   看到老王的蔫样子,三成就知道他碰了钉子,想笑又不敢,看了他一眼就埋下头做活儿了。三成,老王真想踢他一脚,你说咋办?你得给我想办法。三成抬起头,吭哧吭哧地说,还是让她打个电话吧,再拿少半块。老王说,你说得轻巧。是的,这又怎么说呢?女主人昨晚临走时还问她料够不够的,他说够了,这下他怎么说?可不说就得误工。三成又说话了,老王你要觉着不好说,我给她打电话吧,也破费不了几个的。老王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本想说一句,这个月得扣你一些工钱。最终还是没说,再怎么三成也不是有意的,扣了会伤了他的心的。迟疑着,三成已把电话打过去了。   没多久,女主人来了。   你们直接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嘛,我不一样得打?女主人笑着说。   你是主家,这事哪能不经过你呢。三成不好意思地说。   我信得过你们,不就少半块板子嘛。   最后还是女主人打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板子就送过来了,女主人看了老王一眼,问够不够,不够再送一些。老王说足够了,也就一个盒子。心里却想,这都是让三成害的,可他还得跟着三成假装,假装这以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女主人忽然就看到了那个骨架子,就在老王脚下呢,看过了眼一下又亮了,说,老王你真行啊,做得真好,包了后一准更好看了。又说,老王你估的料不多不少,活儿做完了,料也用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我加出这么个小玩意,根本就不用再进料了。老王脸又红了一下,他想说,还是让你费料了,你该扣我工钱。可一直到女主人接了电话走了,他也没把想说的说出来。   女主人走了没多久,小发就回来了。几天没见,小发脸瘦了一圈,晒得黑乎乎的。三成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刚才还可怜兮兮的,小发一进门,他脸上就活泛起来了,几天没见,你咋这么疲?让我那弟媳掏腾的吧?小发笑笑说,这几天旱得厉害,浇地也得排行呢,我夜里就没回过家。三成还是满嘴胡话,得得,怕是弟媳那块地旱了吧,等着你浇呵。小发一直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一扭身进了东边的卧室,去给晾台吊顶了。这是老王派给他的活儿,老王觉得他这弟弟干不了细致活儿,就总把这类营生给他。三成一看小发碰不起火星,摇摇头也进了里面。   老王心里就笑,让你再贫,碰上这样的主儿,你不也得闭嘴?此时,他已经把调来的那少半张彩晶板裁开了,很薄的料板,泛着温和的光泽,摸上去又柔又韧,老王先是比划着压了褶子,又用刀划成了几小块,然后就开始包盒架子了。这得用胶粘,先在骨架上把胶抹匀,等胶晾好了,才可以沾,然后再用皮棰子敲结实。这会儿功夫,老王满屋子转悠起来,他想检查一下还有什么需要修补的地方,这么转悠着,脑子里忽然又冷不丁地冒出个想法来,等他们走了,女主人一家子住进来,她还会想起他们吗?最初几天,她可能还会想起他们,会说老王这人手艺不错,做得真不错呢。再过些时日,她肯定就不会记起他们了。男主人会说什么呢?他们做活儿时,他都什么也不说,等他们走了,他就更不会说什么了。老王觉得这个人很神秘,可能搞艺术的人都这样吧。   两个人都在赶工,中午散工就有些迟,老王回到家里时都快一点了。秀梅也没问他咋回来得这么晚,这一切她早习惯了,他回家从来就没个准点。老王洗了把脸,再进屋时,饭桌上早摆上了菜,好像比平时要丰盛一些,他也没在意,上了炕拎了个馒头就吃。老王也真有点饿了,菜又香喷喷的,把他肚子里的馋虫统统勾出来了。秀梅便笑,看你,好像没吃过饭似的,对了,你不喝点酒吗?老王一怔,酒,你买了酒?今天到底啥日子呀。你平时可是不让我喝酒的呀,只怕我误了工,少给你赚了钱。秀梅说,这你甭管,你只管敞开吃,敞开喝。说着拿上了酒,又拧开了盖子,给他倒了一杯。老王一仰脖干了,今天到底过啥节?你看看我,忙得都头大了,不知道过的是哪一天了。秀梅又是一笑。   老王却忽然记起了什么,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到底还是想起来了。秀梅老半天才说。   看我,记性真是坏透了,该罚。老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   知道你忙着做营生,没事的。   再忙也不该把你的生日忘了,该罚。   不说这个啦,来,让我陪你一杯。   老王心里一热,跟秀梅把酒碰了,又给她倒了一杯。喝了酒,秀梅的脸颊上便好像飞上了两朵桃花。秀梅说,还倒,你还给我倒?就不怕把我喝醉了?醉了我想睡啊,睡了谁还给你洗碗?老王笑着说,不怕,醉了就醉了。秀梅说,也算是你的心意吧,那我喝了啊。真的一仰脖把酒干了。老王没想到她真干了,就有点急,你还当真啊,不能了不能了,醉了就不好了。秀梅又抓起了杯子,来,再给我倒一杯。老王坚决地摇摇头,不,不能了。   秀梅又笑,看把你吓得,三杯两杯喝得醉我?   还逞能呀,你啥时喝过三杯?   你真忘了?咱俩结婚时,亲戚们逼着你喝酒,我怕你醉了出丑,不是替你喝了好几杯吗?   想想还真这么回事,老王由不得想起了秀梅刚过门时的样子,那时候她留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黑油油的,都快打到腿弯上了。想着,老王就笑了,那时你的辫子真长,我忘了你后来是咋剪的了。秀梅说,生下了老大,还留那么长的头发干啥?做起活来多不方便呀,早剪了。老王说,那剪了的头发藏哪里了?秀梅摇摇头说,不记得了,怕是卖了吧,那时咱家光景一点都不好过,能卖的都卖了。老王想,可能真的这样,生下了老大秀梅好像没奶,那两条大辫子怕是给儿子换奶粉了。想着,心里不由一酸,一仰脖又把杯里的酒干了。秀梅急了,可不敢再喝了,你下午还得去做活儿呢,不是说今天要完工的吗。   老王说,不喝就不喝了。脑子里蓦地跳出了那个化妆盒,回来时他已把它沾好了,好看着呢。   对了,你想不想要个化妆盒?老王忽然说。   啥化妆盒?   就是放化妆品的盒子呀。   我要那东西干啥,又没几件化妆品。   真不想要?我做你也不要?   你做?你真的要给我做?   还能哄你?当然做了。   那我就要了,就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吧。就算我没几件化妆品,没多少东西可放,摆在柜子上也好看啊。   那就说定了,拉钩。   拉就拉。   说笑够了,饭也吃过了,老王稍微歇缓了一会儿,就忙着出门。秀梅说,你这样子还咋去做活儿?要不下午别去了,在家好好睡一觉吧。老王摇摇头说,瞧你说的,我有这么娇气吗?再忙上一个下午,这家就完工了,咋能不去呢?秀梅笑笑,那你慢点儿走啊。老王看了她一眼,一摆手说,也就喝了几小杯,没事的。就出了门。   到了楼房,老王看到三成和小发早忙乎上了。   老王知道他们都想早点完工,收尾时,每个人都这个心思,都想早点移到别的户家别的楼房去,移过去也好明天早点开工。老王是他们这一拨人的头儿,他自然更想早点把手头的营生做完了,别人一催就催到了他头上,总是说,老王你真能磨蹭啊,说好了这两天就能给我做,咋还不过来?老王就支吾,快了快了,很快就过去了。说是这么说,老王却暗里叮嘱自己,不敢快啊,慢工出细活儿,这个时候更不能马虎,更得加心做。想着,老王又抱过了那个东西,他现在要做的是打磨一下盒子的棱角,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好的东西所以好,关键是细部的东西处理得好,这是他多年的体会。   他们各忙各的,都很专注,房子里不时响起各种工具的声响。   等他们把该做的做了,房间和工具也收拾妥当,这个下午也快过完了。   好像是猜到他们该完工了,女主人也准时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人,自然是那个画家了。老王看了他一眼,心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还当完工了你也不来看一眼呢。女主人一进来就看到了摆放在客厅的化妆盒,她先是一怔,然后就出了声,好,做得好,老王你真行啊。说着蹲下来,将那东西捧在了手里,一处一处地抚摸着,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是的,是抚摸自己的孩子,老王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这一点。   老王你做得真好,比洁具店做的还要精细。女主人眼亮亮地说。   笨手笨脚的,你觉着好就成。老王搓着手说。   你昨天来过后,老王的心思就用在这个东西上了。三成插嘴说。   是吗,真是太谢谢了。女主人说。   老王听了当然高兴,觉得自己的功夫没白下,他心里有了一种被认可的欣慰和自豪。可是,老王一抬头又看到了那个画家,看过后他心里就堵得慌,你这人咋还是没个话?都完工了,你也不说个话?他真的希望画家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半句都好。可是画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女主人手里捧着的化妆盒,好像他做的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火柴盒,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然后,就又跑到另一个房间听电话去了。老王心里一下凉透了,他真想揪住画家的衣领,照着那张大白脸给上一拳,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呢。   女主人忽又出了声,老王,钉上去吧。   老王愣怔了一下,从她手里接过那个东西,进了卫生间。墙上早打了眼,老王找了几个木楔子,几下把它钉好了。女主人自然又是一番夸赞,又把手伸向了盒子薄薄的表皮,像伸向孩子娇嫩的肌肤。没错,它真像个孩子,一个娇嫩的女孩,这女孩出自他的手下,是他生的,不,是他和女主人共同生的。她向他描绘了喜欢的样式,这里面就有了她的意思,他按照她的意思下功夫做,这里面自然就包含了他的心血,他的想象,是的,这是他们共同的女孩呢。这个想法冒出来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慌慌地跳了一下,他的脸甚至也有些涨红了。等那个画家再过来时,他几乎有些为自己的想法害羞了,匆匆地低下了头,好像画家会将他一把揪住,将他的人和想法彻底撕碎。但是没有,画家只是在他身旁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好像是有什么着急事的样子。临走时,画家既像是对女主人,又像是对老王说,那我先走了啊,晚上饭店见。   老王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画家走了。   老王想,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在他家做了快一个月了,怎么能一句评价的话也不说就走了呢。   老王心里真是堵得慌呢,本来他还有件事,本来他想对女主人说,剩下的这点彩晶板可以送给我吗?但是画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还能跟女主人要东西吗?不能,他要是开了口,那不就成了一个没皮没脸的人了吗?虽说女主人对他做的东西赞不绝口,可那个画家是那么的冷淡呀,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画家不说话他当然不能开口了。但三成却出了声,三成一点都不晓得他内心的纠结,竟然就没皮没脸地跟女主人开了口。女主人很快说,那就拿去吧,反正最后也是个扔。   扔就扔了吧,我们拿走也没用。老王冷不防出了声。   三成急了,想要说什么,却给老王暗暗捅了一下,不吭声了。   女主人当然也不晓得老王内心的纠结,又说了些话,把工钱也付了,就让他们跟着她走,一起去吃圆工饭。三成当然高兴了,连个推让的话都没说就要跟着走。老王忽然又来了脾气,说你这么着急啊,不把工具搬过去,你就要走啊。三成一缩脖子,这不一点小事嘛,我和小发这就把东西送过去。女主人在一边看着他们,很疑惑的样子,大概也不明白老王怎么忽然就来了脾气。   最终,老王还是跟着女主人去了饭店。他本来不想去的,不想吃这顿饭,吃圆工饭是件愉快的事,可他心里疙疙瘩瘩的,自然就不想去了。但是女主人却固执地等在一边,态度又是那么诚恳,他再不去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了。   到了订好的那个雅间,老王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还在想着那个画家,想着他怎么就不说一句话呢。他们刚刚坐下,画家就来了,画家一进饭店好像就变了个人,热情得一塌糊涂,老王本来是一点酒都不打算喝的,但是画家不依,一个劲地劝他,说哪能不喝酒呢,都做圆工了,一点都不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王经不住画家的劝,跟他碰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就有些高了。三成和小发好像也有些高了。画家呢,看样子酒量挺大的,但是他一个人劝着三个人喝,再大的酒量也不行,所以喝到最后,他的舌头也僵了。就这,他还要跟老王干杯。女主人急了,到后来不得不站起身宣布散席,说喝好了就行,以后免不了还会用老王做个小营生,肯定还有一起喝酒的机会。老王也早有点招架不住了,跟着站起身,说以后吧,以后肯定有机会的。画家见众人都不喝了,只好也站起身,说,那就开路吧。出了饭店门,画家和老王告别时,竟然就伸出手臂将他搂住了,很亲密的样子。   老王,你是我见过的最、最有灵气的木工,活儿做得都赶得上艺、艺术品了。画家嘴贴着老王的耳朵说。   老王好像没听清,大着嗓门说,你说啥?   画家也大着嗓门说,我说你做得太、太好了,你做的那个化妆盒简直就是一件艺、艺术品,绝了。   你说我做了一件艺术品?   没错,老王你不如跟我学画画吧,你有天赋,有灵气,你会像我一样,画出伟大的作品的。   伟大?   是的,伟、伟大。   老王这下听明白了,听明白后,酒好像也一下子醒了许多,心里是说不出的悲凉。他真想对画家吼一句,你这烂人,咋现在才说这话?下午在你楼上时,你说一句多好啊,你要早说一句,我就会把那些剩料要下,给我家秀梅也做一个化妆盒。知道吗,我都对她许了愿啊。可是老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有点生硬地从画家的手臂里挣脱出来,然后摇晃着走向了灯火辉煌的大街。   责任编辑 洛 齐

  这家的活儿,今天就可扫尾了。   昨晚,老王和三成快要收工时,女主人来了,各个房间看了看,夸了一回,然后就提到了吃圆工饭的事。老王摇摇头说,不吃了不吃了,你们那么忙。女主人眼睛睁得多大,怎么能不吃呢?吃,再忙也得吃,总得给我们个感谢的机会吧。后来就扯到了另一件事上,说外面店的化妆盒要价太高,也就那么个小玩意,居然要到了五百块。老王听出了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说,你要不嫌做得笨,那我试试吧。女主人眼一下亮了,嘴上却说,这哪好意思呢。老王说,也就个小营生,你喜欢啥样式的?女主人话越发多了,说了她喜欢的颜色,样式,在哪家店看过一些成品,用的什么料。老王点点头,知道了,那行。女主人笑了,真不好意思啊,尽给你出难题。   老王觉得这女主人会说话,也心细,每次来了,都是一处一处地走,一处一处地看,明明是来监工的,给人的感觉却好像是来和你商量事的。每次,都会夸你几句,说这一处做得精细,那一处有创意,说得你心里熨熨帖帖的,由不得想把活儿做好。听说是在审计局上班,工作说不上忙,也说不上不忙,忙的时候就是到下面看看账。老王不知道她下去了会是个什么样子,在他们这些匠人面前,她脸上总挂着笑,说话也柔和,好像就不会发脾气。男主人就很少看到了,到现在只露过一两次面,来了也不多说话,老那么心不在焉的,看一眼就走,似乎这房子就不是他的,他们做的这一切跟他没半点瓜葛。这人老王以前就见过,听说是个画家,大白脸,长头发,蓬蓬勃勃的络腮胡,是这小城的一个人物呢。   老王你说我们明天吃点啥好,女主人临走时又说,让我家那口子好好陪陪你们。   老王又摇摇头,我知道他忙,就免了吧。   女主人说,你就别客套了,再忙也得陪你们喝点酒。   老王还是不松口,再说吧,还有好多活儿等着做呢。   这当然都是实话了,虽说快完工了,可该做的还是很多,越到后面越都是些细碎的活儿,更得加心,不敢有一点马虎。   等女主人走了,老王进了卫生间,在洗脸池右侧的墙壁上比划起来,思谋着该怎么做。三成说,你还真要给她做?老王边比划边说,不是都应下了吗。三成说,看她那意思是不想加钱了。老王笑笑,这么点活儿就加钱,你开得了口?三成忽然坏坏一笑,这女人就是活泛,会来事。老王没吭声,又比划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了,然后就收工了。   这会儿,老王心里已经有了样样儿,在张罗着做这个活儿了,他找了块板子开始一笔一笔地画他心里的那个样样儿。他觉得做出来应该很好看。昨晚回去后,他想了老半天,老实说他还从没做过这样的东西呢。他们一般不去揽这样的活儿,看似小,做起来却费工,费工不说,做出来还不一定让人满意呢。早晨从家里出来,路过一家洁具店,老王怔了一怔就进去了。老板娘认识他,笑眯眯地说,这么早啊你。老王冲她笑了笑,发现那边有他要看的东西,眼就一下亮了,凑过去好一阵端看。老板娘出了声,老王你不会是来偷艺的吧?老王脸红了一下,又冲她笑了笑,便要出门。老板娘却拉住了他,说老王你以后得照顾我点,别忘了给拉个客户呀。老王点点头,知道了。老板娘说,不会让你白拉的。老王又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出了门,老王就把她的话抛在了脑后,他知道自己秃嘴笨舌的,做不来这个。   老王你真上心啊。三成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过来。   老王也不理他,继续画自己的,画了一遍觉着不行,再画一遍。   三成忽又坏坏一笑,有味道,那女人真有味道呢。   老王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跟老王一起搭伙做工的,一个是弟弟小发,再就是这个三成了。小发木讷,成天闷着头只知道个死受,三成就不一样了,这家伙是个话痨,知道的事好像也多,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小发前几天回村去了,他还种着十来亩地,每个月总要回去几天。三成仍在卖嘴皮子,老王你说那个大白脸除了会画两下子,还有啥好的呢?咋他就娶了这么好个女人?老王忍不住笑了,你要也会画那两下子,人家不就跟了你吗?对了,你总不会动了心思吧。三成说,动了心思也没用,瞧咱这灰头土脸的,不白忙乎吗。   老王乐了,你这家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我才不会呢,也就过过嘴瘾罢了。三成忽然大笑起来。   这时候,老王已经画好了样子,觉得比较满意,就让三成看。三成脸上又有了坏笑,老王你真行,看来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老王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开了电锯豁板子。老王想,应下了,就得把活儿做好。店里卖的又怎样,说到底还不都是他们这些木工做的吗。三成又要说什么,老王却忽然轰地把气泵也一下开了,三成怔了一怔,去忙自己的了。   老王心里笑了笑,继续做自己的。除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应该说三成人不错,不光脑袋瓜转得快,活儿也做得蛮像那么回事。有一段时间,三成跟着李满做,后来可能是嫌给的钱太少,就跑到老王这里来,问要不要他。老王有些为难,他和李满也搭过几年伴,后来那人说不如分开做吧,窝一块儿挣不了钱。老王晓得这个理,却有点不好意思,说分不分都行,合伙做得快,也能多做几家。那人却坚持要分。分开后才听说,那人是嫌他嘴笨,揽不下活儿,他是在沾人家的光呢。沾了光不说,还抠门,不懂得孝敬人家点烟酒。老王听了后很生气,觉得李满有些过分,不该在背后说他的小话。但老王还是不想把他们的关系搞得太僵,所以在收不收三成这件事上,他还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三成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反正我是再不回他那儿了。老王一看三成铁了心,不让他入伙倒显得自己没肚量,就答应了。   这会儿,老王已打好了盒架子,用的是细木工面板,板子光滑细腻,散出淡淡的香味儿。他将里面分了两层,每一层又打了几个小格子,可以放些细小的东西。他不知道将来这里面会放些什么东西,但肯定挺讲究吧。女主人是个讲究的人,脸上很光彩,身上也飘着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她要在你身边停下,你由不得想抽抽鼻子。老王早听说越上档次的化妆品,味道越淡,越不上档次的,味道越浓得顶嗓子。蓦地想起了妻子秀梅,她只有一些简单的化妆品,眉笔口红什么的啦,还有一种很便宜的抹脸油,几块钱买那么一大罐。再就是他给买的润手油了。他们在这个城市赁了两间小平房,一年三千块房租。最初,秀梅嫌贵怎么也不肯来,老王好说歹说,她才跟着搬过来了。夏天好说,到了冬天,得买一大车炭,一车炭就得四千块,秀梅怕炭不够用,外间的灶房都不舍得生炉子,时间久了,手就冻得皲裂了,血一丝一丝地往出渗。老王看了心疼,有一天早收了一会儿工,跑到商场给她买了支润肤油。秀梅说,看你,我有那么娇气嘛,不抹也好着呢。话是这样说,老王却看出她打心眼高兴,常常当着他的面在手背上抹油。   老王你又在琢磨啥?三成出来拿东西,见他愣怔着,说了一句。   老王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不会是想嫂子了吧?每天见着个面,你也真有意思。   去去去,好像你是我肚子里蛔虫。   蛔虫就蛔虫了,我有个想法,你听不听?   有屁就放。   也给嫂子做个这东西吧。   老王听了,心里不由一动,他怎么就没想起呢。他能给别人做,就不能给自家女人做个吗?就算没什么可放的,钉在那里也好看呀。可是,往哪里钉呢?他家没卫生间,洗脸吃饭睡觉都在一个小屋子,往哪里钉呢?总不能把这玩意摆衣柜上吧。秀梅的化妆品就放在衣柜上,柜子还是他没出道时打的。他原说再打一件新的好看的,可秀梅不同意,说这个她就挺好,她喜欢。他知道秀梅是怕花钱,她在花钱这件事上总是很固执,再多说也没用。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学毕业上了班,对象早找下了,可因为没钱买房子就结不成婚,他和秀梅怎么催都没用。小儿子刚考上大学,每个学期都得一笔费用。既要给大儿子攒点钱,又得供小儿子上学,说日子过得不难,那是假话。秀梅就是让日子愁的,愁得脸上有了皱纹,白头发也多了,其实她比这家的女主人大不了几岁呢,可是看上去却好像是两代人啦。   心里装了事,老王就变得有些忸怩了,要是还剩一些料子,可不可跟女主人说说,让他拿回去再做个化妆盒呢?正想着,三成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去了,好像拿走了什么。老王觉得有些不对劲,蓦地记起了什么,腾一下冲进了里间,见三成刚好用刀子把那半块彩晶板划开了。老王一下火了,点着三成的鼻子说,你到底长耳朵了没?长耳朵了没?三成给他问了个大睁眼,不明白他咋这么大的火气。   不让你动这块板子,你咋动了?老王眼一瞪一瞪地。   不动能行?包橱柜门还得用一点。三成说。   包橱柜门你用料头啊,咋能破了这半张呢,啊?你破了料,你说我还咋用它包盒架子?你到底长耳朵了没?   剩、剩下的不够你用吗?   够个屁,够了我会说你吗?   老王真的生气极了。前两天,他就盯着这些料了,三成做什么活他都要去看看。快要完工了,料他得盯紧点,好的木工都有自己的谋划,最好是活儿做完了,也不浪费半点料。这对主人也是个交待。   我没听清,忘了你说的哪块了。三成头埋得很低。   这不糟蹋东西嘛,彩晶板不够了,还不得去买?   我,又不是有意的。   老王知道再说也没用了,他瞅着那块给划开的彩晶板,越看越心疼。又要说些啥,终于还是止住了,这会儿说啥都晚了,板子已经豁开了,他就是把三成的脑袋割下来也没用了。忽然记起李满也在这幢楼做营生,他们差不多同时开的工,李满在五楼西门,老王在六楼西门,两个人每天几乎是脚前脚后地上楼,又脚前脚后地收工,都来得很早,又都回去得很晚,见了面,却只是点点头,不咸不淡的样子。眼下李满他们也该完工了,该用的料都用了,剩下的也没多大用处了,是不是让三成下去看看?   你去楼下看看有没有剩料头。老王对三成说。   我不去,我不想看他那张老驴脸。三成使劲地摇摇头。   你真不去?   不去。   老王叹了口气,心说你倒是倔,还不是你搞出的事嘛。三成不去,老王就得自己去,虽然他更不想看李满那张老驴脸,可想想能省还是省点吧,就往楼下走,到了门口,还是迟疑着敲开了门。李满正忙着,见他进来,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也没吭声,接着做自己的活儿。老王就有些尴尬,赔着笑给那人拔烟,那人却没接,说你自己抽吧,我身上有。说着继续忙乎,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他不过是从门缝里窜进的一只蚂蚁。一看李满这个样子,老王就知道自己张不开嘴了。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张不开嘴,便摇摇头出门。还是没有人搭理他,好像他是给风刮走的一张小纸片。   看到老王的蔫样子,三成就知道他碰了钉子,想笑又不敢,看了他一眼就埋下头做活儿了。三成,老王真想踢他一脚,你说咋办?你得给我想办法。三成抬起头,吭哧吭哧地说,还是让她打个电话吧,再拿少半块。老王说,你说得轻巧。是的,这又怎么说呢?女主人昨晚临走时还问她料够不够的,他说够了,这下他怎么说?可不说就得误工。三成又说话了,老王你要觉着不好说,我给她打电话吧,也破费不了几个的。老王还有什么办法呢,他本想说一句,这个月得扣你一些工钱。最终还是没说,再怎么三成也不是有意的,扣了会伤了他的心的。迟疑着,三成已把电话打过去了。   没多久,女主人来了。   你们直接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嘛,我不一样得打?女主人笑着说。   你是主家,这事哪能不经过你呢。三成不好意思地说。   我信得过你们,不就少半块板子嘛。   最后还是女主人打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板子就送过来了,女主人看了老王一眼,问够不够,不够再送一些。老王说足够了,也就一个盒子。心里却想,这都是让三成害的,可他还得跟着三成假装,假装这以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女主人忽然就看到了那个骨架子,就在老王脚下呢,看过了眼一下又亮了,说,老王你真行啊,做得真好,包了后一准更好看了。又说,老王你估的料不多不少,活儿做完了,料也用得差不多了,要不是我加出这么个小玩意,根本就不用再进料了。老王脸又红了一下,他想说,还是让你费料了,你该扣我工钱。可一直到女主人接了电话走了,他也没把想说的说出来。   女主人走了没多久,小发就回来了。几天没见,小发脸瘦了一圈,晒得黑乎乎的。三成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刚才还可怜兮兮的,小发一进门,他脸上就活泛起来了,几天没见,你咋这么疲?让我那弟媳掏腾的吧?小发笑笑说,这几天旱得厉害,浇地也得排行呢,我夜里就没回过家。三成还是满嘴胡话,得得,怕是弟媳那块地旱了吧,等着你浇呵。小发一直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一扭身进了东边的卧室,去给晾台吊顶了。这是老王派给他的活儿,老王觉得他这弟弟干不了细致活儿,就总把这类营生给他。三成一看小发碰不起火星,摇摇头也进了里面。   老王心里就笑,让你再贫,碰上这样的主儿,你不也得闭嘴?此时,他已经把调来的那少半张彩晶板裁开了,很薄的料板,泛着温和的光泽,摸上去又柔又韧,老王先是比划着压了褶子,又用刀划成了几小块,然后就开始包盒架子了。这得用胶粘,先在骨架上把胶抹匀,等胶晾好了,才可以沾,然后再用皮棰子敲结实。这会儿功夫,老王满屋子转悠起来,他想检查一下还有什么需要修补的地方,这么转悠着,脑子里忽然又冷不丁地冒出个想法来,等他们走了,女主人一家子住进来,她还会想起他们吗?最初几天,她可能还会想起他们,会说老王这人手艺不错,做得真不错呢。再过些时日,她肯定就不会记起他们了。男主人会说什么呢?他们做活儿时,他都什么也不说,等他们走了,他就更不会说什么了。老王觉得这个人很神秘,可能搞艺术的人都这样吧。   两个人都在赶工,中午散工就有些迟,老王回到家里时都快一点了。秀梅也没问他咋回来得这么晚,这一切她早习惯了,他回家从来就没个准点。老王洗了把脸,再进屋时,饭桌上早摆上了菜,好像比平时要丰盛一些,他也没在意,上了炕拎了个馒头就吃。老王也真有点饿了,菜又香喷喷的,把他肚子里的馋虫统统勾出来了。秀梅便笑,看你,好像没吃过饭似的,对了,你不喝点酒吗?老王一怔,酒,你买了酒?今天到底啥日子呀。你平时可是不让我喝酒的呀,只怕我误了工,少给你赚了钱。秀梅说,这你甭管,你只管敞开吃,敞开喝。说着拿上了酒,又拧开了盖子,给他倒了一杯。老王一仰脖干了,今天到底过啥节?你看看我,忙得都头大了,不知道过的是哪一天了。秀梅又是一笑。   老王却忽然记起了什么,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你到底还是想起来了。秀梅老半天才说。   看我,记性真是坏透了,该罚。老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   知道你忙着做营生,没事的。   再忙也不该把你的生日忘了,该罚。   不说这个啦,来,让我陪你一杯。   老王心里一热,跟秀梅把酒碰了,又给她倒了一杯。喝了酒,秀梅的脸颊上便好像飞上了两朵桃花。秀梅说,还倒,你还给我倒?就不怕把我喝醉了?醉了我想睡啊,睡了谁还给你洗碗?老王笑着说,不怕,醉了就醉了。秀梅说,也算是你的心意吧,那我喝了啊。真的一仰脖把酒干了。老王没想到她真干了,就有点急,你还当真啊,不能了不能了,醉了就不好了。秀梅又抓起了杯子,来,再给我倒一杯。老王坚决地摇摇头,不,不能了。   秀梅又笑,看把你吓得,三杯两杯喝得醉我?   还逞能呀,你啥时喝过三杯?   你真忘了?咱俩结婚时,亲戚们逼着你喝酒,我怕你醉了出丑,不是替你喝了好几杯吗?   想想还真这么回事,老王由不得想起了秀梅刚过门时的样子,那时候她留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黑油油的,都快打到腿弯上了。想着,老王就笑了,那时你的辫子真长,我忘了你后来是咋剪的了。秀梅说,生下了老大,还留那么长的头发干啥?做起活来多不方便呀,早剪了。老王说,那剪了的头发藏哪里了?秀梅摇摇头说,不记得了,怕是卖了吧,那时咱家光景一点都不好过,能卖的都卖了。老王想,可能真的这样,生下了老大秀梅好像没奶,那两条大辫子怕是给儿子换奶粉了。想着,心里不由一酸,一仰脖又把杯里的酒干了。秀梅急了,可不敢再喝了,你下午还得去做活儿呢,不是说今天要完工的吗。   老王说,不喝就不喝了。脑子里蓦地跳出了那个化妆盒,回来时他已把它沾好了,好看着呢。   对了,你想不想要个化妆盒?老王忽然说。   啥化妆盒?   就是放化妆品的盒子呀。   我要那东西干啥,又没几件化妆品。   真不想要?我做你也不要?   你做?你真的要给我做?   还能哄你?当然做了。   那我就要了,就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吧。就算我没几件化妆品,没多少东西可放,摆在柜子上也好看啊。   那就说定了,拉钩。   拉就拉。   说笑够了,饭也吃过了,老王稍微歇缓了一会儿,就忙着出门。秀梅说,你这样子还咋去做活儿?要不下午别去了,在家好好睡一觉吧。老王摇摇头说,瞧你说的,我有这么娇气吗?再忙上一个下午,这家就完工了,咋能不去呢?秀梅笑笑,那你慢点儿走啊。老王看了她一眼,一摆手说,也就喝了几小杯,没事的。就出了门。   到了楼房,老王看到三成和小发早忙乎上了。   老王知道他们都想早点完工,收尾时,每个人都这个心思,都想早点移到别的户家别的楼房去,移过去也好明天早点开工。老王是他们这一拨人的头儿,他自然更想早点把手头的营生做完了,别人一催就催到了他头上,总是说,老王你真能磨蹭啊,说好了这两天就能给我做,咋还不过来?老王就支吾,快了快了,很快就过去了。说是这么说,老王却暗里叮嘱自己,不敢快啊,慢工出细活儿,这个时候更不能马虎,更得加心做。想着,老王又抱过了那个东西,他现在要做的是打磨一下盒子的棱角,一点瑕疵都不能有。好的东西所以好,关键是细部的东西处理得好,这是他多年的体会。   他们各忙各的,都很专注,房子里不时响起各种工具的声响。   等他们把该做的做了,房间和工具也收拾妥当,这个下午也快过完了。   好像是猜到他们该完工了,女主人也准时赶来了,身后还跟着个人,自然是那个画家了。老王看了他一眼,心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还当完工了你也不来看一眼呢。女主人一进来就看到了摆放在客厅的化妆盒,她先是一怔,然后就出了声,好,做得好,老王你真行啊。说着蹲下来,将那东西捧在了手里,一处一处地抚摸着,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是的,是抚摸自己的孩子,老王从她的眼神里感到了这一点。   老王你做得真好,比洁具店做的还要精细。女主人眼亮亮地说。   笨手笨脚的,你觉着好就成。老王搓着手说。   你昨天来过后,老王的心思就用在这个东西上了。三成插嘴说。   是吗,真是太谢谢了。女主人说。   老王听了当然高兴,觉得自己的功夫没白下,他心里有了一种被认可的欣慰和自豪。可是,老王一抬头又看到了那个画家,看过后他心里就堵得慌,你这人咋还是没个话?都完工了,你也不说个话?他真的希望画家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半句都好。可是画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女主人手里捧着的化妆盒,好像他做的不过是一只蚂蚁,一个火柴盒,一个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然后,就又跑到另一个房间听电话去了。老王心里一下凉透了,他真想揪住画家的衣领,照着那张大白脸给上一拳,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怎么能这样呢。   女主人忽又出了声,老王,钉上去吧。   老王愣怔了一下,从她手里接过那个东西,进了卫生间。墙上早打了眼,老王找了几个木楔子,几下把它钉好了。女主人自然又是一番夸赞,又把手伸向了盒子薄薄的表皮,像伸向孩子娇嫩的肌肤。没错,它真像个孩子,一个娇嫩的女孩,这女孩出自他的手下,是他生的,不,是他和女主人共同生的。她向他描绘了喜欢的样式,这里面就有了她的意思,他按照她的意思下功夫做,这里面自然就包含了他的心血,他的想象,是的,这是他们共同的女孩呢。这个想法冒出来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慌慌地跳了一下,他的脸甚至也有些涨红了。等那个画家再过来时,他几乎有些为自己的想法害羞了,匆匆地低下了头,好像画家会将他一把揪住,将他的人和想法彻底撕碎。但是没有,画家只是在他身旁站了一小会儿就走了,好像是有什么着急事的样子。临走时,画家既像是对女主人,又像是对老王说,那我先走了啊,晚上饭店见。   老王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画家走了。   老王想,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在他家做了快一个月了,怎么能一句评价的话也不说就走了呢。   老王心里真是堵得慌呢,本来他还有件事,本来他想对女主人说,剩下的这点彩晶板可以送给我吗?但是画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还能跟女主人要东西吗?不能,他要是开了口,那不就成了一个没皮没脸的人了吗?虽说女主人对他做的东西赞不绝口,可那个画家是那么的冷淡呀,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画家不说话他当然不能开口了。但三成却出了声,三成一点都不晓得他内心的纠结,竟然就没皮没脸地跟女主人开了口。女主人很快说,那就拿去吧,反正最后也是个扔。   扔就扔了吧,我们拿走也没用。老王冷不防出了声。   三成急了,想要说什么,却给老王暗暗捅了一下,不吭声了。   女主人当然也不晓得老王内心的纠结,又说了些话,把工钱也付了,就让他们跟着她走,一起去吃圆工饭。三成当然高兴了,连个推让的话都没说就要跟着走。老王忽然又来了脾气,说你这么着急啊,不把工具搬过去,你就要走啊。三成一缩脖子,这不一点小事嘛,我和小发这就把东西送过去。女主人在一边看着他们,很疑惑的样子,大概也不明白老王怎么忽然就来了脾气。   最终,老王还是跟着女主人去了饭店。他本来不想去的,不想吃这顿饭,吃圆工饭是件愉快的事,可他心里疙疙瘩瘩的,自然就不想去了。但是女主人却固执地等在一边,态度又是那么诚恳,他再不去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了。   到了订好的那个雅间,老王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还在想着那个画家,想着他怎么就不说一句话呢。他们刚刚坐下,画家就来了,画家一进饭店好像就变了个人,热情得一塌糊涂,老王本来是一点酒都不打算喝的,但是画家不依,一个劲地劝他,说哪能不喝酒呢,都做圆工了,一点都不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王经不住画家的劝,跟他碰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就有些高了。三成和小发好像也有些高了。画家呢,看样子酒量挺大的,但是他一个人劝着三个人喝,再大的酒量也不行,所以喝到最后,他的舌头也僵了。就这,他还要跟老王干杯。女主人急了,到后来不得不站起身宣布散席,说喝好了就行,以后免不了还会用老王做个小营生,肯定还有一起喝酒的机会。老王也早有点招架不住了,跟着站起身,说以后吧,以后肯定有机会的。画家见众人都不喝了,只好也站起身,说,那就开路吧。出了饭店门,画家和老王告别时,竟然就伸出手臂将他搂住了,很亲密的样子。   老王,你是我见过的最、最有灵气的木工,活儿做得都赶得上艺、艺术品了。画家嘴贴着老王的耳朵说。   老王好像没听清,大着嗓门说,你说啥?   画家也大着嗓门说,我说你做得太、太好了,你做的那个化妆盒简直就是一件艺、艺术品,绝了。   你说我做了一件艺术品?   没错,老王你不如跟我学画画吧,你有天赋,有灵气,你会像我一样,画出伟大的作品的。   伟大?   是的,伟、伟大。   老王这下听明白了,听明白后,酒好像也一下子醒了许多,心里是说不出的悲凉。他真想对画家吼一句,你这烂人,咋现在才说这话?下午在你楼上时,你说一句多好啊,你要早说一句,我就会把那些剩料要下,给我家秀梅也做一个化妆盒。知道吗,我都对她许了愿啊。可是老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有点生硬地从画家的手臂里挣脱出来,然后摇晃着走向了灯火辉煌的大街。   责任编辑 洛 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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