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结婚生子，其实我们都不懂爱情。那时候，我们只从一首烈士的诗里接受过爱情的字眼。那首诗的头两句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怎么个高法，我们却不甚了了，我们对爱情的理解是：找媳妇。条件是：女的。如果再苛刻一点，就是要阶级成分好的。就是这样也很难实现爱情的梦想。比如黑佑的哥哥黑牯，已经到了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根，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和他搞“爱情”。黑牯找不到媳妇，见村里有人娶媳妇，便在家里摔椅子踢门，吼娘骂老子，后来，便找队长，要去做水库。到了水库，不管你娶没娶媳妇，一律过着光棍生活。黑牯便没有了想媳妇的念头，再后来，他干脆赖在水库不回来。
黑牯向往爱情的心死了，我便想给他找回来。那是冬闲，水库大上马，我和黑牯的弟弟黑佑到水库工地的时候。
开夜工的人回来了，黑牯一见我们，喜滋滋地跑过来，亲热不过的。他比在家时胖了许多，人一没了欲望，真是心宽体胖，越发显得有些憨气。他兄妹三人，妹妹菊儿长得像朵花，弟弟黑佑灵巧得像只六耳弥猴，他却这样一副憨里憨气的尊神，难怪爱情与他无缘。他偎在我们地铺上坐着，嗨嗨地笑着说，带烟叶子没有，渴了十几天瘾了。我说，你得买烟给我吸呢，还来找我要烟。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傻笑，黑佑吃吃地想笑，我暗地踹了他一脚，一本正经他说，真的，你要买喜糖喜烟我吃。黑牯更诧异了，笨拙地摸着头笑，莫哄人啦，让我卷支烟过过瘾，好睡觉呀，好累。我从铺底下掏出一把烟叶来，递给他，故作生气地说，不信算了，你这人！黑佑怕他讲你不信，让我告诉你，没想到我的话你也不信。你不买烟我还不说呢。
夜里，黑牯爬起来几次，最后一次刚躺下，工地上高音喇叭响了起来，紧接着连长二百五挨门挨户地踢门，叫喊，民工们伸着懒腰，提着裤子往门外跑……食堂里，热气腾腾，挤得水泄不通，黑牯早早地抢了一个大钵，我和黑佑也挤进人堆，乱拿一钵吃起来。
我刚吃了两口，黑牯有些巴结地笑着来到我面前，手里已没了饭钵。我一惊，问，你吃得这样快？他不作声，掏出一包九分钱一包的红花牌烟来，往我衣袋里塞。我好奇地问，哪来的?芽他嗨嗨道，我用饭和三队二狗子换的。我说换包好点的，最少要八根毛（公鸡牌香烟）吧，他妈的他只有红花。我和黑佑都哭笑不得，忙一个人匀了半钵给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问。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这么认真，我只好把谎继续撒下去。我支吾着：“有人给你说媳妇，你伯让你弟弟黑佑来换你回去看对象。”“真的?芽”他装做不相信的样子问，身子激动得一颤颤的。
一会儿，就听黑牯找到二百五说，连长，我要回家。二百五说，你又没女人，回去扒蛋！黑牯说，我出来半年了，想妈。二百五也是光棍一条，家里也有个老妈，怔了怔，说，今天白天还搞一天，吃了晚饭回吧。
工地上，上千的人涌来涌去，喧闹声像是海啸，稀疏的雪花飘到半空便被热气融化了。堤坝上有十几盘夯，打夯的一色是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个都像选来的演员似的，长得俊俏，声音又甜又亮，随着木夯的起落，欢快的夯歌抑扬顿挫地在工地上空回荡：
姐妹们啦打起来呀
哟喂哟嗬嗨
听我来唱一段红灯记哟嗨
哟喂哟嗬嗨
喂喂子哟喂哟嗬嗨
……
那个甜味，让人滋生出无穷的劲来。特别有一个叫“千斤细粮”的姑娘，长得比电影里的小常宝、琼花、铁梅都俊俏，又最会唱。工地上千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真正的名字叫鸿莲。有一次黑牯惊叹地说，我的娘娘，怕要值一千斤细粮。那时候，一个满劳动力一年只有三百六十斤粗粮，一千斤细粮可是不敢想象的贵重呢。这话一传出去，千斤细粮便成了鸿莲的绰号，名声更大。
每餐饭后两三个钟头，是工地上最热闹的时候，推士的民工浪潮般往大坝上涌，去听那些甜得沁人的夯歌，去看那些姑娘们扭秧歌般地打夯，去瞄千斤细粮。到了下半天，工地上就偃旗息鼓了。姑娘们一个个都软绵绵的，歌声有气无力。民工们也都蔫蔫地，一步一挨，任凭营长连长们吼破了嗓子。这时候，只有黑牯显英雄，车装得满满的，然后像推一座小山一样往堤坝上移，软耷耷的姑娘们都望着他笑起来。他也红着脸望着姑娘们笑。姑娘们都觉得他好玩。有一次，一下跑来四五个姑娘拉他去打夯，前拉后拥像拉一个新娘子似地把他拉去了。他只好扭扭捏捏地和她们打。姑娘们又逼他领唱夯歌，他又扭捏了一番，无可奈何，只得用土蛤蟆嗓子吼叫起来。姑娘们唱夯歌，都是好听的山歌和戏文，或即兴自编的夯词。他憋了半天，才吼出一句：
这个角呀，加一夯呀
哟喂哟嗬嗨
那个角呀，没好呀打
哟喂哟嗬嗨
……
姑娘们一个个笑得揉肚子，他也尴尬地笑起来，笑过了，“千斤细粮”说，别人歇，你也歇一下吧。你这样不累？他忙说，我爱做，不累不累。跑回去又满车地推。
今日一整天，黑牯却蔫蔫的，推一阵就骂一句：他妈的，太阳让桩钉住了！指挥部的钟怕是有碾盘大，怎么这么难得转！下午收了工，黑牯饭也没顾上吃就跑了。
工地吃午饭的时候，有半个钟头的休息时间，上了年纪的人，都静静地躺在土场避风朝阳的坎子下，闭上眼睛，悠闲地吸着烟，像是乏了的老牛歇息时悠闲地反刍一样。后生们有的打骂嬉闹，有的掏出一副皱烂扑克来，抓紧时间甩几把。我靠在土场上吸烟，说，黑佑，来。他笑笑，摇摇头，蹲在一群人背后看打牌，眨眼工夫溜得无踪无影。一直到开工号响了，才不知从哪里溜出来。接连几天都这样，神出鬼没。我问他，你搞什么小活动去了？他笑着吱晤，解手去了。你天天这时解手？我望着他的样子，知道有诈，又问，娘的，什么事，怎么连我也瞒着？他狡黠一笑不答。
上工时，黑佑总要五指当梳将头发拢了又拢，拢得光溜溜的。路上遇着水沟水洼，也要掬起一捧浸骨的冷水往脸上抹，完全不像上工地推土，倒像是去看对象似的。在堤上倒土时候，那双狐狸般狡黠的眼睛脉脉含情地瞟着打夯的姑娘们，与所有人的眼神全然不同。我默默地跟着他。他朝打夯的姑娘们瞟，我朝他瞟，又跟踪着他那电光般的眼神……忽然，我“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夜里，尽管一天的劳累疲惫不已，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白天的发现太出人意外，太有味儿了，我忍俊不禁地想笑，我说：黑佑，我们哄你哥买烟我们吃，没想到你是真要买烟我吃。黑佑不作声，装做睡着，我踹了他一脚，他“嘻”地笑了，说，借八角钱给我，好啵？你的钱做了什么？我问。我们出来做水库，队里每人补一块五角钱的路费，我们来时没搭车，又没见他用。我将钱掏出来，我说，你坦白交待，我就借给你。他打个“嗨嗨”。我说，我真佩服你这个采花大盗。你莫瞒我，我看得清楚。他还有些吱唔：人人都看，我不也想看呢。我说，你还抵赖。你和别人不同。别人只是望望，过过瘾。你是两道交流电。你好好交待，上千人的工地，你是怎么和千斤细粮搞拢的？他看抵赖不下去了，过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们几年前就好。我说，嘁，你在我面前也撒谎？真的，我不骗你。当年，在公社宣传队时我们就……听那口气，不像是谎。真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邪本事。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黑佑又溜了。一早，他买了瓶雪花膏。我知道他又是去做那事，偷偷地跟上去。半山腰的一个小凹里有座庙。现有庙已拆了，只剩两尺高的庙墙，里面长了几人高的树。黑佑径直走到庙里去了。果然，“千斤细粮”正等在那里。见黑佑去，绽出甜甜的乖乖的笑容……
[ 2 ] [ 3 ]
黑佑回来了，我装做平时一样。他也装得足。我突然凑到他嘴上嗅了一下，说：“好香呀?选”他的脸腾地红了。我“噗”地笑了，他也笑。我不觉得又替他担心起来：“你这样，你伯答应？”他还在学校时，他父亲就给他定了亲，直到现在还欠下三百多块钱的账，怎会由他又去花一次钱？黑佑默默无言了，沉吟半晌，说：“我们是结拜兄妹，又不是恋爱哩。”“想得美。”我又气又笑，“看你结拜兄妹?选”
不开夜工的晚上，民工们都偎到连部里听一个老右派谈“玄”。黑佑自然要去找“千斤细粮”玩。他邀我。“千斤细粮”住的村子离我们连队隔一座山，足有五里路。我搡他一掌：“又不是我的妹妹，我去做什么?选”又嘱咐一句，“可莫玩出事来。”他红脸一笑，溜上山去了。
我钻进连部找一块石头坐下。老右派已经开讲了。这老右派最会谈古。今天谈的是《涂二女》。是我们这山里流传的一部长篇民间叙事诗，是一对私奔男女的故事。老右派将诗编成故事，边说边唱，每天晚上一节，人们都听得忘乎所以。
这时，反“四旧”正搞得轰轰烈烈。每天晚上，连部人挤满后，二百五宣布纪律：“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谁要是将我们连队晚上讲书的事传到营部和团部知道，我停他三天饭?选”然后开讲。这天夜里，老右派正讲到涂二女喝了老道士的迷魂丸，父亲以为她死了，正准备葬她时，我肩上被谁猛击一掌，差点把我打闪了腰。回头一看，原来是黑牯。
“我说了媳妇?选”黑牯一急，脸上赤红。我搡他一下：“你骗人。”“骗你就是……我回去那天，媒人正在家里给我说亲。那姑娘也在这工地，过几天等她父亲把她叫回去了就去领结婚证，日子也定了。”他激动地说着，掏出他从来没舍得抽过的两角钱一包的圆球烟来，散个满堂彩。散过，憨笑着，用袖子擦着热气腾腾的光头。
我惊得半天不能作声。满屋的人也一个个像呆傻一般。猛然，发出轰天轰地的笑骂声，快活的惊叫声，将屋顶的灰尘纷纷震落。
我还是不相信。他家为黑佑做亲现在账还没还，怎么一下有钱给他定亲结婚？问：“你见过那姑娘没有？莫非是傻子，是残废――不用花钱？”他憨笑着说：“没见过。听媒人说比我强。再说，我这样老实人，只想不打光棍，还敢择人家么？”我无言了。心里也一直替他快活。
二百五说：“你说了媳妇，不去捧媳妇跑来扒卵。”黑牯说；“我叫我弟黑佑回去。”二百五说：“你娶媳妇要他帮忙？他帮起来可没有你的份！还不如我去帮忙，摸个嫩奶子韵个味。”笑骂着批了黑佑的假。从连部出来，黑牯问我：“黑佑到哪里去了？”我说：“他这个馋猫哪里归家，吃了夜饭就去偷鱼去了。你先去睡吧，我去找他回来。”
我心里好笑又说不出的高兴，没想到我们开玩笑竟开成了真的。恨不能一下子将这喜讯告诉黑佑。刚跑出村，就和迎面跑来的黑佑撞个满怀。
“黑佑。”我喊。
“我正找你给我请假，我要回去。”黑佑喜滋滋的。
“你已晓得了？“我惊讶地说。
“你也晓得？”黑佑也好像好奇怪。
我怎不晓得，你哥特地来叫你回去呢。”我说。
“你跟我哥说一声，叫他明天把我的被子带回去，就说我今天夜里先回去了。”黑佑说。“黑佑。”
“我带糖你吃”这小子简直喜坏了。他哥还没走，他却迫不及待。我再喊他，他已跑得无踪无影。
黑佑第三天就回到工地来。蔫蔫的，软软的，脸白得瘳人，像得了三个月的伤寒。我吃惊不小：“黑佑，怎么回事？”
问他一百句不答一句，只是惨笑。夜里，才从邻村新来的人那里听到一些。原来黑牯是做的鸳鸯亲，是将他妹妹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换来光棍的妹妹。说这姑娘比黑牯小十岁，人也漂亮聪明，胜过他妹妹，就是性子烈。这以前许多工人干部年轻漂亮哥儿们纷纷托人去求亲，也有许多人家想和她家开鸳鸯亲，她睬都不睬。说这次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黑牯，是黑佑“打样子”代替黑牯去对的像，去领的结婚证。果然把这个高傲而烈性的姑娘骗信了。我听了，心里也一酸一酸的，好一阵叹息。想了想，又劝黑佑说：“总只能顾得一个，你哥也太可怜，再不娶个亲，一生完了。你妹妹可惜是可惜，这也是命。说不准人好呢。再说，只要阶级好，根红苗正，种田过口子就是那么回事。”
黑佑戚戚地，长吁短叹。
我又说：”你们是弟兄，充一下也没什么。你已有心上人，跟那姑娘又没感情，也不为不起她。再说，你哥屈了她，她哥也屈了你妹妹。”
被子里一起一伏：
“是鸿莲。”
“什么？你说什么？我惊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父亲骗她，说是和我订亲，让她回去对相，那天晚上，就是她告诉我，我也信真了，和她一道跑回去。回去后，才晓得……我父亲又逼我去。”
我越听越糊涂。
“领结婚证时，她问我：‘怎么改了名字，’我不敢说破，吱唔了一声，她信真了。我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问：“你撒谎从来没人信，她怎么那么轻易信你”“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撒过谎。”
我骂道：“混蛋！”
“我想着我哥……又想我们是结拜兄妹，不是恋爱……”
“混蛋！”我又狠狠地骂道。
他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
和黑牯订亲的是千斤细粮的消息一传开，连队的士气一下高潮起来。人们都像是自己要娶千斤细粮似的自豪、快乐。夜里谈“玄”的时候老右派让位了，他谈的那些故事感人是感人，但必竟是替古人担忧，哪有身边的事情刺激？二百五也像完全换了个人。早起喊工的时候，也带着笑：“快起床伙计们，谁积极，黑牯结婚的时候，放他回去盘新大姐，去捏千斤细粮的嫩奶子！”
只有黑佑，终日愁眉苦脸，麻木痴呆，像失掉了三魂七魄。弄得我也整天陪着他无精打彩。
转眼黑牯结婚的日子到了。头两天二百五就说是要催人催粮回去了。他走的时候，邀黑佑，黑佑挤出哭一般的笑，推默默上工地。二百五一走，连队无主，民工们都成了散了笼头的马。黑牯结婚这天，我们驻扎的村子里也有一家娶亲，我们早早地从工地溜了回来，去盘新娘。黑佑不溜到哪里去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他回来，我有些慌，猛然想起那个隐蔽而神秘的荒庙。
等我赶去时，我惊呆了――
黑佑被打倒在雪地里，他身上正伏着一个人――千斤细粮。千斤细粮只穿着内衫和衬裤，头发凌乱，疯狂地扑在黑佑身上撕扯着，嘶声竭力地哭喊着：“你这个刁德一！你这个甫志高！你这个温其久！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要骗我――你为什么呀！黑佑的衣服被撕成了条条片片。他不挣扎，痛苦地望着千斤细粮，无声地哭着。任她撕扯……
墙外离他们不远的一丛荆棘里，有什么东西一晃。一看，黑牯正阴惨惨地蹲在里面，死盯盯地瞅着这对情人。我的心儿都提了起来。
千斤细粮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好大一会儿，千斤细粮声音哑了，没有力气了，软乎乎地躺在黑佑怀里。将一张泪脸对黑佑，哀婉地乞求说：“你去对你哥说，我把他当我的哥，不行么，当我的亲哥，不行么？开口呀…你，我以后一定给哥找一个，找一个他满意的，你哥良心好，…晤…你父叫二百五他们将我的衣服脱了，把我捆着，甩在你哥床上……不是你哥，我这一层纱也被他们扯光。别人蛮逼，他还保护我，偷偷地放我走，他是我的亲哥，你去求他，他一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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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丛里动了一下，黑牯蔫蔫地走了。人走了，荆棘丛旁一团红光闪闪。
我走过去，原来是一件新娘穿的红袄，己被撕得破烂不堪，扣子全部掉落。我捡起来，朝千斤细粮他们走过去。
“黑佑。”我的叫声惊醒了他们。千斤细粮猛地从黑佑身上跳开，惊恐地望着我。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内衣也己经撕得凌乱，没了扣子，她慌慌地用双手遮掩，像一只刚被打伤逃脱又闯入猎人枪口下的小鹿。尽管她怎样遮掩，那被撩抓得道道血痕的胸脯都裸露出来。我忙低下头，将袄子递给她，长叹一声，背对着她，在黑佑身边坐下来。
他们俩人都茫然无措，泪痕满面地望着我。此情此景，我心里一团乱麻，只好说：“先回连队再说吧，在这孤山野岭，也不能有什么好主意。”于是，一同回来了。
房东的屋里好热闹，惊讶和唉声叹气里响着二百五那面破锣：“操他娘，黑牯冤枉长那么大。给他办得现成的，再烈的女人也办成了，他却好生生地放跑了。”
我们几人猛然停步。千斤细粮望着黑佑，说：“我回……我家去。”黑佑犹犹豫豫地说：“你能走，”千斤细粮低着眉，半晌，咬着嘴唇轻轻地“晤”了一声，就往村外走去。黑佑慌忙跟了上去。我无言了，无可奈何地目送着他们离去。
刚转身，黑牯站在我面前。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我吃了一惊，他嘴已朝千斤细粮他们走的方向一努，嗡声嗡气地问：“哪去?芽”我故作不懂，说：“谁哪去？”他说：“我一直跟着，我都看见了，她一整天，连水都没沾一口。”叹一声，又说，“我晓得她不愿跟我，是心中有个人，就没想到是他。你们总在一起，他最听你的话，你劝他一下吧，就是我让他，我家和她家里也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小队大队里也不会允许他们……”他乞求地望着我，那样子，真让人可怜，我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
“他已经定了亲。他媳妇家若知道了，也要来闹事的。”他又说，“我做哥的也好难，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这一生怕是就完了。他还年轻。只要他让，我做哥的一生给他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他。”我说：“你知道先前别人提亲她不答应的原因么？”他迷惘地望着我。我又说：“你知道你家一提亲她马上答应的原因么？”他更糊涂了。我说：“他们已经恋了好几年了。她早发了誓，不是黑佑，她任何人都不嫁，死也不嫁。”他呆呆地埋下头去，再不作声。
新郎官黑牯没有回家去，他又在水库工地住下了。他像害了一场大病，整天阴沉沉一言不发。在工地上，他将车子装得满满的，面朝黄土，艰难而蹒跚地一步一步地推。他的背显得更驼了，痛苦沉重的样子直让人难受。民工们都唏嘘不已，骂黑佑欺兄霸嫂，骂千斤细粮千人望过去万人望过来的东西，还唱唱呀呀地浪的东西哪知羞耻！黑牯青紫着脸，望着脚下的车辙走着，不理不睬，耳聋了一般。
这日，黑牯正迈着沉重的步子，忽然呆呆地停住了。身子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又继续走着，走得却有些踉跄。
黑佑和千斤细粮来了，他们是被几个民兵押送来的。
果然被黑牯说中。千斤细粮回到家后，她父亲怕媳妇学了自己的女儿，忙告诉了黑佑的父亲。黑佑的父亲正在家里审黑佑，要打死他这个辱门败户的东西。见亲家来报信，喜出望外，忙报告大队。大队干部和工作队被他们的希奇事弄得又气又笑，想想千斤细粮已经结了婚，黑佑也订了亲，他们俩都犯重婚罪，这样的资产阶级歪风斜气不煞一下，怎么抓革命促生产？派民兵赶到千斤细粮家里，将千斤细粮捉了回来。这时正近年关，民工们都往家里溜。工地指挥部想过个革命化春节，正要找个靶子开个批斗会镇一镇，便将他们送到工地来了。
工地上骚动起来。民工们听说送来一对流氓，都嗟嗟呀呀地围上来看。见“女流氓”是千斤细粮，工地上更轰动了，一群群蜂涌上来。黑佑和千斤细粮脸如泌血，低着头，浑身战兢兢地往车上铲土。民工们将连队的土场都挤满了，后面还不断有人涌来，像看猴戏似的，指指点点。黑佑和千斤细粮汗流满面，汗掺着嘴角的血直往下淌。车装满了，土铲在车上又漫滚下来。他们还是一锹一锹地木然地铲。
突然，人群里“哎哟哎哟”一片惊呼。黑牯脸色铁青，推着空车目若无人地闯进土场。目不斜视，推上满车，又拣人密的地方横闯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人群一散，千斤细粮“哇”地一声，瘫在地下。
夜里，黑佑早早地睡下了，蒙着头像死人一般。千斤细粮是在房东婆婆房里扒的地铺，正在我的旁边，仅隔一道门，听见她不住地颤抖抽噎。
黑佑回来很晚。我晚饭后见他阴阴地站在连部的窗外。他进屋时，在我身边停了一下，又走过去，闷沉沉地拱进被子里。人们熟睡的时候，他又爬起来，用脚将我的头拱了几下，便出去了。我忙爬起来，若无其事地跟了出去。他正等在门口。
“叫他们躲一下。”他说。
“怎么，”我惊疑地望着他说。
刚才营部来人，已将老右派带走了。就为他们的事说是老右派放的毒，毒害青年。说明天清早就要捉他们到工地去开批斗会。我晚饭时在连部窗口偷听二百五说这次一定不轻易放过他们，说上次就让鸿莲跑了，这次要脱她的衣服，剪她的阴阳头，要把他俩整个半死……
他掏出一张纸片：“这是结婚证。你给他俩说叫他们无论到哪个地方，有什么难处，写个信回。就说我不求他们别的，只想鸿莲那天在荒庙里说的话，莫忘了。”
我把黑佑叫起来，告诉他。他浑身像筛糠一般。慌忙轻轻咳嗽一声，召出鸿莲。千斤细粮听说，“妈呀”一声，我忙“嘘”一声，她才停住。只张着大口，不知说话。
一会儿，两人慌慌张张地拿了行李，来到外面。北风搅雪，正下得紧，我冻得双脚如弹钢琴一般，黑佑说：“你回吧。”我说：“我送一程。”又问，“准备往哪里去？”黑佑结结巴巴地不知哪去才好，家里是不能归了。鸿莲说：“闯到哪是哪吧，”我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我从衣袋里掏出结婚证，递给他们。鸿莲接过，眼睛里有东西在闪亮。我说：“你哥哥送来的，他说到了外面，黑佑就用他的名字。”
山高路低，天黑地白，三个人迎着风雪默默地走着。我又说：“你哥说，你们到了哪里，有难处，写个信给他。他叫写信时莫直接写给他，怕别人知道了你们的地址，写给我转给他。”“晤。”两个人齐声答着。“他不想别的，只想鸿莲以后不忘记那次在荒庙里说的话。”回答的是一阵阵抽泣。
前面不远的路旁，一尊黑影。我心里一热，轻声喊：“黑牯。”“哥。”黑佑也喊。“扑”地一声，鸿莲朝黑影跪下：“哥，我的亲哥……”黑影往山边一闪。我说：“起来，你哥走了。”走过去，路边搁着黑牯当新郎穿的棉衣棉裤，还是热的。黑佑紧紧抱住衣裳，朝黑影隐去的方向，痴痴地站住了。鸿莲轻轻哭了起来。
我喉咙有些硬，说：“我就不远送了，快走吧，大快亮了。”
大雪纷飞，北风带着尖厉的哨子呼啸。他们依依难舍地挣扎着朝山外走去。风雪中，传来鸿莲如歌如位哀惋动人的喂樱哭声。
我刚转身，发现黑牯在我身边站着，我说：“走吧，他们走了。”他不作声，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立着，听鸿莲喂樱的哭声。我们身上白皑皑地成了两尊雪人，那哭声却好像一直没有消失……
□编辑 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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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就结婚生子，其实我们都不懂爱情。那时候，我们只从一首烈士的诗里接受过爱情的字眼。那首诗的头两句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怎么个高法，我们却不甚了了，我们对爱情的理解是：找媳妇。条件是：女的。如果再苛刻一点，就是要阶级成分好的。就是这样也很难实现爱情的梦想。比如黑佑的哥哥黑牯，已经到了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根，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和他搞“爱情”。黑牯找不到媳妇，见村里有人娶媳妇，便在家里摔椅子踢门，吼娘骂老子，后来，便找队长，要去做水库。到了水库，不管你娶没娶媳妇，一律过着光棍生活。黑牯便没有了想媳妇的念头，再后来，他干脆赖在水库不回来。
黑牯向往爱情的心死了，我便想给他找回来。那是冬闲，水库大上马，我和黑牯的弟弟黑佑到水库工地的时候。
开夜工的人回来了，黑牯一见我们，喜滋滋地跑过来，亲热不过的。他比在家时胖了许多，人一没了欲望，真是心宽体胖，越发显得有些憨气。他兄妹三人，妹妹菊儿长得像朵花，弟弟黑佑灵巧得像只六耳弥猴，他却这样一副憨里憨气的尊神，难怪爱情与他无缘。他偎在我们地铺上坐着，嗨嗨地笑着说，带烟叶子没有，渴了十几天瘾了。我说，你得买烟给我吸呢，还来找我要烟。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傻笑，黑佑吃吃地想笑，我暗地踹了他一脚，一本正经他说，真的，你要买喜糖喜烟我吃。黑牯更诧异了，笨拙地摸着头笑，莫哄人啦，让我卷支烟过过瘾，好睡觉呀，好累。我从铺底下掏出一把烟叶来，递给他，故作生气地说，不信算了，你这人！黑佑怕他讲你不信，让我告诉你，没想到我的话你也不信。你不买烟我还不说呢。
夜里，黑牯爬起来几次，最后一次刚躺下，工地上高音喇叭响了起来，紧接着连长二百五挨门挨户地踢门，叫喊，民工们伸着懒腰，提着裤子往门外跑……食堂里，热气腾腾，挤得水泄不通，黑牯早早地抢了一个大钵，我和黑佑也挤进人堆，乱拿一钵吃起来。
我刚吃了两口，黑牯有些巴结地笑着来到我面前，手里已没了饭钵。我一惊，问，你吃得这样快？他不作声，掏出一包九分钱一包的红花牌烟来，往我衣袋里塞。我好奇地问，哪来的?芽他嗨嗨道，我用饭和三队二狗子换的。我说换包好点的，最少要八根毛（公鸡牌香烟）吧，他妈的他只有红花。我和黑佑都哭笑不得，忙一个人匀了半钵给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问。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这么认真，我只好把谎继续撒下去。我支吾着：“有人给你说媳妇，你伯让你弟弟黑佑来换你回去看对象。”“真的?芽”他装做不相信的样子问，身子激动得一颤颤的。
一会儿，就听黑牯找到二百五说，连长，我要回家。二百五说，你又没女人，回去扒蛋！黑牯说，我出来半年了，想妈。二百五也是光棍一条，家里也有个老妈，怔了怔，说，今天白天还搞一天，吃了晚饭回吧。
工地上，上千的人涌来涌去，喧闹声像是海啸，稀疏的雪花飘到半空便被热气融化了。堤坝上有十几盘夯，打夯的一色是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个个都像选来的演员似的，长得俊俏，声音又甜又亮，随着木夯的起落，欢快的夯歌抑扬顿挫地在工地上空回荡：
姐妹们啦打起来呀
哟喂哟嗬嗨
听我来唱一段红灯记哟嗨
哟喂哟嗬嗨
喂喂子哟喂哟嗬嗨
……
那个甜味，让人滋生出无穷的劲来。特别有一个叫“千斤细粮”的姑娘，长得比电影里的小常宝、琼花、铁梅都俊俏，又最会唱。工地上千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真正的名字叫鸿莲。有一次黑牯惊叹地说，我的娘娘，怕要值一千斤细粮。那时候，一个满劳动力一年只有三百六十斤粗粮，一千斤细粮可是不敢想象的贵重呢。这话一传出去，千斤细粮便成了鸿莲的绰号，名声更大。
每餐饭后两三个钟头，是工地上最热闹的时候，推士的民工浪潮般往大坝上涌，去听那些甜得沁人的夯歌，去看那些姑娘们扭秧歌般地打夯，去瞄千斤细粮。到了下半天，工地上就偃旗息鼓了。姑娘们一个个都软绵绵的，歌声有气无力。民工们也都蔫蔫地，一步一挨，任凭营长连长们吼破了嗓子。这时候，只有黑牯显英雄，车装得满满的，然后像推一座小山一样往堤坝上移，软耷耷的姑娘们都望着他笑起来。他也红着脸望着姑娘们笑。姑娘们都觉得他好玩。有一次，一下跑来四五个姑娘拉他去打夯，前拉后拥像拉一个新娘子似地把他拉去了。他只好扭扭捏捏地和她们打。姑娘们又逼他领唱夯歌，他又扭捏了一番，无可奈何，只得用土蛤蟆嗓子吼叫起来。姑娘们唱夯歌，都是好听的山歌和戏文，或即兴自编的夯词。他憋了半天，才吼出一句：
这个角呀，加一夯呀
哟喂哟嗬嗨
那个角呀，没好呀打
哟喂哟嗬嗨
……
姑娘们一个个笑得揉肚子，他也尴尬地笑起来，笑过了，“千斤细粮”说，别人歇，你也歇一下吧。你这样不累？他忙说，我爱做，不累不累。跑回去又满车地推。
今日一整天，黑牯却蔫蔫的，推一阵就骂一句：他妈的，太阳让桩钉住了！指挥部的钟怕是有碾盘大，怎么这么难得转！下午收了工，黑牯饭也没顾上吃就跑了。
工地吃午饭的时候，有半个钟头的休息时间，上了年纪的人，都静静地躺在土场避风朝阳的坎子下，闭上眼睛，悠闲地吸着烟，像是乏了的老牛歇息时悠闲地反刍一样。后生们有的打骂嬉闹，有的掏出一副皱烂扑克来，抓紧时间甩几把。我靠在土场上吸烟，说，黑佑，来。他笑笑，摇摇头，蹲在一群人背后看打牌，眨眼工夫溜得无踪无影。一直到开工号响了，才不知从哪里溜出来。接连几天都这样，神出鬼没。我问他，你搞什么小活动去了？他笑着吱晤，解手去了。你天天这时解手？我望着他的样子，知道有诈，又问，娘的，什么事，怎么连我也瞒着？他狡黠一笑不答。
上工时，黑佑总要五指当梳将头发拢了又拢，拢得光溜溜的。路上遇着水沟水洼，也要掬起一捧浸骨的冷水往脸上抹，完全不像上工地推土，倒像是去看对象似的。在堤上倒土时候，那双狐狸般狡黠的眼睛脉脉含情地瞟着打夯的姑娘们，与所有人的眼神全然不同。我默默地跟着他。他朝打夯的姑娘们瞟，我朝他瞟，又跟踪着他那电光般的眼神……忽然，我“噗”地一声笑出声来。
夜里，尽管一天的劳累疲惫不已，但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白天的发现太出人意外，太有味儿了，我忍俊不禁地想笑，我说：黑佑，我们哄你哥买烟我们吃，没想到你是真要买烟我吃。黑佑不作声，装做睡着，我踹了他一脚，他“嘻”地笑了，说，借八角钱给我，好啵？你的钱做了什么？我问。我们出来做水库，队里每人补一块五角钱的路费，我们来时没搭车，又没见他用。我将钱掏出来，我说，你坦白交待，我就借给你。他打个“嗨嗨”。我说，我真佩服你这个采花大盗。你莫瞒我，我看得清楚。他还有些吱唔：人人都看，我不也想看呢。我说，你还抵赖。你和别人不同。别人只是望望，过过瘾。你是两道交流电。你好好交待，上千人的工地，你是怎么和千斤细粮搞拢的？他看抵赖不下去了，过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们几年前就好。我说，嘁，你在我面前也撒谎？真的，我不骗你。当年，在公社宣传队时我们就……听那口气，不像是谎。真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邪本事。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黑佑又溜了。一早，他买了瓶雪花膏。我知道他又是去做那事，偷偷地跟上去。半山腰的一个小凹里有座庙。现有庙已拆了，只剩两尺高的庙墙，里面长了几人高的树。黑佑径直走到庙里去了。果然，“千斤细粮”正等在那里。见黑佑去，绽出甜甜的乖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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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佑回来了，我装做平时一样。他也装得足。我突然凑到他嘴上嗅了一下，说：“好香呀?选”他的脸腾地红了。我“噗”地笑了，他也笑。我不觉得又替他担心起来：“你这样，你伯答应？”他还在学校时，他父亲就给他定了亲，直到现在还欠下三百多块钱的账，怎会由他又去花一次钱？黑佑默默无言了，沉吟半晌，说：“我们是结拜兄妹，又不是恋爱哩。”“想得美。”我又气又笑，“看你结拜兄妹?选”
不开夜工的晚上，民工们都偎到连部里听一个老右派谈“玄”。黑佑自然要去找“千斤细粮”玩。他邀我。“千斤细粮”住的村子离我们连队隔一座山，足有五里路。我搡他一掌：“又不是我的妹妹，我去做什么?选”又嘱咐一句，“可莫玩出事来。”他红脸一笑，溜上山去了。
我钻进连部找一块石头坐下。老右派已经开讲了。这老右派最会谈古。今天谈的是《涂二女》。是我们这山里流传的一部长篇民间叙事诗，是一对私奔男女的故事。老右派将诗编成故事，边说边唱，每天晚上一节，人们都听得忘乎所以。
这时，反“四旧”正搞得轰轰烈烈。每天晚上，连部人挤满后，二百五宣布纪律：“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谁要是将我们连队晚上讲书的事传到营部和团部知道，我停他三天饭?选”然后开讲。这天夜里，老右派正讲到涂二女喝了老道士的迷魂丸，父亲以为她死了，正准备葬她时，我肩上被谁猛击一掌，差点把我打闪了腰。回头一看，原来是黑牯。
“我说了媳妇?选”黑牯一急，脸上赤红。我搡他一下：“你骗人。”“骗你就是……我回去那天，媒人正在家里给我说亲。那姑娘也在这工地，过几天等她父亲把她叫回去了就去领结婚证，日子也定了。”他激动地说着，掏出他从来没舍得抽过的两角钱一包的圆球烟来，散个满堂彩。散过，憨笑着，用袖子擦着热气腾腾的光头。
我惊得半天不能作声。满屋的人也一个个像呆傻一般。猛然，发出轰天轰地的笑骂声，快活的惊叫声，将屋顶的灰尘纷纷震落。
我还是不相信。他家为黑佑做亲现在账还没还，怎么一下有钱给他定亲结婚？问：“你见过那姑娘没有？莫非是傻子，是残废――不用花钱？”他憨笑着说：“没见过。听媒人说比我强。再说，我这样老实人，只想不打光棍，还敢择人家么？”我无言了。心里也一直替他快活。
二百五说：“你说了媳妇，不去捧媳妇跑来扒卵。”黑牯说；“我叫我弟黑佑回去。”二百五说：“你娶媳妇要他帮忙？他帮起来可没有你的份！还不如我去帮忙，摸个嫩奶子韵个味。”笑骂着批了黑佑的假。从连部出来，黑牯问我：“黑佑到哪里去了？”我说：“他这个馋猫哪里归家，吃了夜饭就去偷鱼去了。你先去睡吧，我去找他回来。”
我心里好笑又说不出的高兴，没想到我们开玩笑竟开成了真的。恨不能一下子将这喜讯告诉黑佑。刚跑出村，就和迎面跑来的黑佑撞个满怀。
“黑佑。”我喊。
“我正找你给我请假，我要回去。”黑佑喜滋滋的。
“你已晓得了？“我惊讶地说。
“你也晓得？”黑佑也好像好奇怪。
我怎不晓得，你哥特地来叫你回去呢。”我说。
“你跟我哥说一声，叫他明天把我的被子带回去，就说我今天夜里先回去了。”黑佑说。“黑佑。”
“我带糖你吃”这小子简直喜坏了。他哥还没走，他却迫不及待。我再喊他，他已跑得无踪无影。
黑佑第三天就回到工地来。蔫蔫的，软软的，脸白得瘳人，像得了三个月的伤寒。我吃惊不小：“黑佑，怎么回事？”
问他一百句不答一句，只是惨笑。夜里，才从邻村新来的人那里听到一些。原来黑牯是做的鸳鸯亲，是将他妹妹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换来光棍的妹妹。说这姑娘比黑牯小十岁，人也漂亮聪明，胜过他妹妹，就是性子烈。这以前许多工人干部年轻漂亮哥儿们纷纷托人去求亲，也有许多人家想和她家开鸳鸯亲，她睬都不睬。说这次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黑牯，是黑佑“打样子”代替黑牯去对的像，去领的结婚证。果然把这个高傲而烈性的姑娘骗信了。我听了，心里也一酸一酸的，好一阵叹息。想了想，又劝黑佑说：“总只能顾得一个，你哥也太可怜，再不娶个亲，一生完了。你妹妹可惜是可惜，这也是命。说不准人好呢。再说，只要阶级好，根红苗正，种田过口子就是那么回事。”
黑佑戚戚地，长吁短叹。
我又说：”你们是弟兄，充一下也没什么。你已有心上人，跟那姑娘又没感情，也不为不起她。再说，你哥屈了她，她哥也屈了你妹妹。”
被子里一起一伏：
“是鸿莲。”
“什么？你说什么？我惊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父亲骗她，说是和我订亲，让她回去对相，那天晚上，就是她告诉我，我也信真了，和她一道跑回去。回去后，才晓得……我父亲又逼我去。”
我越听越糊涂。
“领结婚证时，她问我：‘怎么改了名字，’我不敢说破，吱唔了一声，她信真了。我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问：“你撒谎从来没人信，她怎么那么轻易信你”“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撒过谎。”
我骂道：“混蛋！”
“我想着我哥……又想我们是结拜兄妹，不是恋爱……”
“混蛋！”我又狠狠地骂道。
他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
和黑牯订亲的是千斤细粮的消息一传开，连队的士气一下高潮起来。人们都像是自己要娶千斤细粮似的自豪、快乐。夜里谈“玄”的时候老右派让位了，他谈的那些故事感人是感人，但必竟是替古人担忧，哪有身边的事情刺激？二百五也像完全换了个人。早起喊工的时候，也带着笑：“快起床伙计们，谁积极，黑牯结婚的时候，放他回去盘新大姐，去捏千斤细粮的嫩奶子！”
只有黑佑，终日愁眉苦脸，麻木痴呆，像失掉了三魂七魄。弄得我也整天陪着他无精打彩。
转眼黑牯结婚的日子到了。头两天二百五就说是要催人催粮回去了。他走的时候，邀黑佑，黑佑挤出哭一般的笑，推默默上工地。二百五一走，连队无主，民工们都成了散了笼头的马。黑牯结婚这天，我们驻扎的村子里也有一家娶亲，我们早早地从工地溜了回来，去盘新娘。黑佑不溜到哪里去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他回来，我有些慌，猛然想起那个隐蔽而神秘的荒庙。
等我赶去时，我惊呆了――
黑佑被打倒在雪地里，他身上正伏着一个人――千斤细粮。千斤细粮只穿着内衫和衬裤，头发凌乱，疯狂地扑在黑佑身上撕扯着，嘶声竭力地哭喊着：“你这个刁德一！你这个甫志高！你这个温其久！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要骗我――你为什么呀！黑佑的衣服被撕成了条条片片。他不挣扎，痛苦地望着千斤细粮，无声地哭着。任她撕扯……
墙外离他们不远的一丛荆棘里，有什么东西一晃。一看，黑牯正阴惨惨地蹲在里面，死盯盯地瞅着这对情人。我的心儿都提了起来。
千斤细粮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好大一会儿，千斤细粮声音哑了，没有力气了，软乎乎地躺在黑佑怀里。将一张泪脸对黑佑，哀婉地乞求说：“你去对你哥说，我把他当我的哥，不行么，当我的亲哥，不行么？开口呀…你，我以后一定给哥找一个，找一个他满意的，你哥良心好，…晤…你父叫二百五他们将我的衣服脱了，把我捆着，甩在你哥床上……不是你哥，我这一层纱也被他们扯光。别人蛮逼，他还保护我，偷偷地放我走，他是我的亲哥，你去求他，他一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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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丛里动了一下，黑牯蔫蔫地走了。人走了，荆棘丛旁一团红光闪闪。
我走过去，原来是一件新娘穿的红袄，己被撕得破烂不堪，扣子全部掉落。我捡起来，朝千斤细粮他们走过去。
“黑佑。”我的叫声惊醒了他们。千斤细粮猛地从黑佑身上跳开，惊恐地望着我。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内衣也己经撕得凌乱，没了扣子，她慌慌地用双手遮掩，像一只刚被打伤逃脱又闯入猎人枪口下的小鹿。尽管她怎样遮掩，那被撩抓得道道血痕的胸脯都裸露出来。我忙低下头，将袄子递给她，长叹一声，背对着她，在黑佑身边坐下来。
他们俩人都茫然无措，泪痕满面地望着我。此情此景，我心里一团乱麻，只好说：“先回连队再说吧，在这孤山野岭，也不能有什么好主意。”于是，一同回来了。
房东的屋里好热闹，惊讶和唉声叹气里响着二百五那面破锣：“操他娘，黑牯冤枉长那么大。给他办得现成的，再烈的女人也办成了，他却好生生地放跑了。”
我们几人猛然停步。千斤细粮望着黑佑，说：“我回……我家去。”黑佑犹犹豫豫地说：“你能走，”千斤细粮低着眉，半晌，咬着嘴唇轻轻地“晤”了一声，就往村外走去。黑佑慌忙跟了上去。我无言了，无可奈何地目送着他们离去。
刚转身，黑牯站在我面前。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我吃了一惊，他嘴已朝千斤细粮他们走的方向一努，嗡声嗡气地问：“哪去?芽”我故作不懂，说：“谁哪去？”他说：“我一直跟着，我都看见了，她一整天，连水都没沾一口。”叹一声，又说，“我晓得她不愿跟我，是心中有个人，就没想到是他。你们总在一起，他最听你的话，你劝他一下吧，就是我让他，我家和她家里也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小队大队里也不会允许他们……”他乞求地望着我，那样子，真让人可怜，我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
“他已经定了亲。他媳妇家若知道了，也要来闹事的。”他又说，“我做哥的也好难，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这一生怕是就完了。他还年轻。只要他让，我做哥的一生给他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他。”我说：“你知道先前别人提亲她不答应的原因么？”他迷惘地望着我。我又说：“你知道你家一提亲她马上答应的原因么？”他更糊涂了。我说：“他们已经恋了好几年了。她早发了誓，不是黑佑，她任何人都不嫁，死也不嫁。”他呆呆地埋下头去，再不作声。
新郎官黑牯没有回家去，他又在水库工地住下了。他像害了一场大病，整天阴沉沉一言不发。在工地上，他将车子装得满满的，面朝黄土，艰难而蹒跚地一步一步地推。他的背显得更驼了，痛苦沉重的样子直让人难受。民工们都唏嘘不已，骂黑佑欺兄霸嫂，骂千斤细粮千人望过去万人望过来的东西，还唱唱呀呀地浪的东西哪知羞耻！黑牯青紫着脸，望着脚下的车辙走着，不理不睬，耳聋了一般。
这日，黑牯正迈着沉重的步子，忽然呆呆地停住了。身子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又继续走着，走得却有些踉跄。
黑佑和千斤细粮来了，他们是被几个民兵押送来的。
果然被黑牯说中。千斤细粮回到家后，她父亲怕媳妇学了自己的女儿，忙告诉了黑佑的父亲。黑佑的父亲正在家里审黑佑，要打死他这个辱门败户的东西。见亲家来报信，喜出望外，忙报告大队。大队干部和工作队被他们的希奇事弄得又气又笑，想想千斤细粮已经结了婚，黑佑也订了亲，他们俩都犯重婚罪，这样的资产阶级歪风斜气不煞一下，怎么抓革命促生产？派民兵赶到千斤细粮家里，将千斤细粮捉了回来。这时正近年关，民工们都往家里溜。工地指挥部想过个革命化春节，正要找个靶子开个批斗会镇一镇，便将他们送到工地来了。
工地上骚动起来。民工们听说送来一对流氓，都嗟嗟呀呀地围上来看。见“女流氓”是千斤细粮，工地上更轰动了，一群群蜂涌上来。黑佑和千斤细粮脸如泌血，低着头，浑身战兢兢地往车上铲土。民工们将连队的土场都挤满了，后面还不断有人涌来，像看猴戏似的，指指点点。黑佑和千斤细粮汗流满面，汗掺着嘴角的血直往下淌。车装满了，土铲在车上又漫滚下来。他们还是一锹一锹地木然地铲。
突然，人群里“哎哟哎哟”一片惊呼。黑牯脸色铁青，推着空车目若无人地闯进土场。目不斜视，推上满车，又拣人密的地方横闯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人群一散，千斤细粮“哇”地一声，瘫在地下。
夜里，黑佑早早地睡下了，蒙着头像死人一般。千斤细粮是在房东婆婆房里扒的地铺，正在我的旁边，仅隔一道门，听见她不住地颤抖抽噎。
黑佑回来很晚。我晚饭后见他阴阴地站在连部的窗外。他进屋时，在我身边停了一下，又走过去，闷沉沉地拱进被子里。人们熟睡的时候，他又爬起来，用脚将我的头拱了几下，便出去了。我忙爬起来，若无其事地跟了出去。他正等在门口。
“叫他们躲一下。”他说。
“怎么，”我惊疑地望着他说。
刚才营部来人，已将老右派带走了。就为他们的事说是老右派放的毒，毒害青年。说明天清早就要捉他们到工地去开批斗会。我晚饭时在连部窗口偷听二百五说这次一定不轻易放过他们，说上次就让鸿莲跑了，这次要脱她的衣服，剪她的阴阳头，要把他俩整个半死……
他掏出一张纸片：“这是结婚证。你给他俩说叫他们无论到哪个地方，有什么难处，写个信回。就说我不求他们别的，只想鸿莲那天在荒庙里说的话，莫忘了。”
我把黑佑叫起来，告诉他。他浑身像筛糠一般。慌忙轻轻咳嗽一声，召出鸿莲。千斤细粮听说，“妈呀”一声，我忙“嘘”一声，她才停住。只张着大口，不知说话。
一会儿，两人慌慌张张地拿了行李，来到外面。北风搅雪，正下得紧，我冻得双脚如弹钢琴一般，黑佑说：“你回吧。”我说：“我送一程。”又问，“准备往哪里去？”黑佑结结巴巴地不知哪去才好，家里是不能归了。鸿莲说：“闯到哪是哪吧，”我想了想，也只好如此。
我从衣袋里掏出结婚证，递给他们。鸿莲接过，眼睛里有东西在闪亮。我说：“你哥哥送来的，他说到了外面，黑佑就用他的名字。”
山高路低，天黑地白，三个人迎着风雪默默地走着。我又说：“你哥说，你们到了哪里，有难处，写个信给他。他叫写信时莫直接写给他，怕别人知道了你们的地址，写给我转给他。”“晤。”两个人齐声答着。“他不想别的，只想鸿莲以后不忘记那次在荒庙里说的话。”回答的是一阵阵抽泣。
前面不远的路旁，一尊黑影。我心里一热，轻声喊：“黑牯。”“哥。”黑佑也喊。“扑”地一声，鸿莲朝黑影跪下：“哥，我的亲哥……”黑影往山边一闪。我说：“起来，你哥走了。”走过去，路边搁着黑牯当新郎穿的棉衣棉裤，还是热的。黑佑紧紧抱住衣裳，朝黑影隐去的方向，痴痴地站住了。鸿莲轻轻哭了起来。
我喉咙有些硬，说：“我就不远送了，快走吧，大快亮了。”
大雪纷飞，北风带着尖厉的哨子呼啸。他们依依难舍地挣扎着朝山外走去。风雪中，传来鸿莲如歌如位哀惋动人的喂樱哭声。
我刚转身，发现黑牯在我身边站着，我说：“走吧，他们走了。”他不作声，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立着，听鸿莲喂樱的哭声。我们身上白皑皑地成了两尊雪人，那哭声却好像一直没有消失……
□编辑 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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