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与盲女

  夺 命      海霞娘嘴快心实。她说俺不怕你笑话,俺是吃野菜、啃坷垃长大的,什么样的苦俺都吃过;俺没文化,就上过一年小学,可俺当了三十年村妇联主任,没有一个事能难住俺,俺会写发言稿,会上网,会发短信;俺心细,针鼻儿大的眼儿能钻过去,俺胆大,天大的事俺也不怕。俺这人命不好,一辈子七灾八难的,可是灾难临头俺从没怵过,要是被那邪气给降住,俺也早就完了。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俺正做晌午饭,干粮刚蒸到锅里,海霞两手抱着头跑回家来。她一个劲地喊头疼,那阵势有要死的份儿。这孩子咋啦?一上午不是在学校里排练“六一”儿童节的节目吗?怎么突然就这样啦?稍一愣神,俺就镇静下来。朱河乡医院的朱大夫是这一带的名医,咱去找朱大夫。俺背起海霞一溜小跑到了朱河医院。   可是这一回朱大夫不灵了。他检查以后,没有和俺说话,却和他的助手,就是他小女儿两个人嘀咕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跟俺说,你到沧州医院做个CT吧。这病看样子有点阵唬,咱别把孩子给耽误了。随后又嘱咐俺,CT挺贵的,多带点钱啊!没想到朱大夫也不敢给俺做主了。俺拉上她爹,背上孩子,走,咱也跟那林冲一样奔一回沧州。   CT终于做完了,俺心里毛里毛草的等结果,可是大夫过来说这回做得不行,还得做“加强”。什么是加强,俺没弄明白,反正又让俺交了200块钱,还拿一张表让她爹签字。她爹犹犹豫豫的,俺拽着她爹的手给签上了。俺大概知道做加强有风险,可是不做加强断不清病啊!结果出来了,说是脑垂体深部肿瘤。俺把孩子推到她爹怀里,跟着大夫进了另一间屋子。俺手里抓着一张皱巴巴的废报纸,里边夹着50块钱,递给大夫。大夫把钱从报纸里抽出来,塞到俺衣兜里。大夫说,孩子脑袋里那个大瘤子,长在要命的地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是做手术又很难,那地方就像马六甲海峡,瘤子就是海峡深部的礁石,孩子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可是,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啊,死在手术台上总比等死强啊。   大夫的话说到这份上,俺也没话说了。大夫们立马做手术准备。俺稍一冷静,心里话:不行,这不是把孩子活马当做死马治了吗,不能拿孩子的命赌博。这个手术俺不做了。可是,这时大夫已经把海霞的头剃光了,正在找俺往手术单子上签字哩。俺说大夫你们都是好心,抢时间也是为了救人,可是诊断俺听大夫的,治病俺自己做主。俺的主意没拿好,手术还不能做。大夫以为俺村里的百姓没经过事,不知这病的轻重,都围着俺苦口婆心地劝。俺看无法说服大夫,就闷头不说话。大夫看俺不再坚持,又去忙着准备手术。俺抽个空子,拽上她爹,背起孩子,一口气逃出沧州医院。这时候俺想起俺奶奶给俺讲过的河南大山里头,刚坐完月子的母亲跟狼“夺命”的风俗:母亲买一块鲜肉,用自己孩子的衣被包裹成婴儿,放在野狼出没的地方,然后母亲在野狼必经的狭谷口持一把弯刀等待。当野狼叼着“婴儿”过来,母亲上去跟野狼搏斗,直到从狼嘴里把“婴儿”夺回。奶奶说,年轻的母亲都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夺命”。俺从手术台旁把女儿夺回来,也算是“夺命”吧。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想在沧州城里找个旅店住下。可是去了几家旅馆,人家看俺们不像正常人,都不肯留宿。实在没办法,俺们就住进城边一个大车店。   当天晚上,俺跟她爹合计,俺说看病得有人主病,你说是你做主还是俺做主?她爹说你做主,俺听你的。那好,你带上CT片子和病历去北京、天津、上海、西安找那些大医院,想着办好两件事,一件是确诊,另一件是讨方。别怕麻烦,别疼乎钱,办不好别回来。俺带着海霞再回去找朱大夫,朱大夫他小女儿得过脑瘤,人家没开刀,就是靠中药治过来的。第二天一早,俺就返回朱河医院,朱大夫开始有些犹豫,后来看俺那么坚决,就说咱有言在先,我尽心给孩子治病,可是我不敢打保证。俺说俺把孩子交给你,最后落个什么结果俺都不怨你。   朱大夫的中药每次开五服,这五服五服的一开就是二年。每次抓回五服药,俺第一件事就是检药,看药的质量和分量。俺特意进城买了一个称药的戥子,俺把药摊在太阳底下,对着药单一样一样地拣,一样一样地称,剔除杂质和霉变以后,看少了多少。第一次的药少了四分之一,最要命的是那人参,少一半子分量。俺收起单子和药就去了朱河乡医院。可是俺这人天生好面子,最怕给别人下不来台。那天在药房门前转了三圈也没有进去。正要往回走,恰赶上药房的人出来,人家看我心神不安的样子,就主动问俺,这么着俺才进了药房。俺托着补足分量的中药赶回家,当天晚上让海霞吃了第一服药。从此之后,俺每次都是先检药后煎药。煎药俺更加小心,按照朱大夫说的,每次都是煎五遍,把药劲全熬出来。半月之后,朱大夫的中药管用了,海霞的症状开始减轻,慢慢地稳定下来了。这时她爹也回到家,大城市那几家医院的诊断和治疗方法也没什么新鲜的,和沧州医院大致相同。往后的日子,海霞的病一天一天地见好,俺心里的希望也一天一天地增长。   有一天俺从亲戚那里得到一个信儿,说秦皇岛山里头有一个气功师,能通过练功让病人康复。俺带着孩子和中药罐子去了秦皇岛。人家气功师不让吃药,俺就一边练功一边偷吃。从秦皇岛回来,海霞的病却反复了,眼睛几乎完全失明,耳朵也听不见了。孩子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家里像阴了的天一时比一时沉,他爹整天闷着,满脸愁云一句话也没有,他爷爷病病怏怏的没有一个笑模样。俺心里就像塞着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俺心里想,这么着闷下去,一家人就完了。俺拉着海霞在家里闹动静。娘俩先是喊,比着看谁喊得响,翻来覆去就喊两句话:“刻苦练功,身心健康。”“自然端庄,和谐欢畅。”后来是连喊带跳,看谁跳得高,跳得多。俺一口气能双腿起跳五百下,海霞能跳三百下。俺们天天喊,天天跳。可是,有一天俺喊不出来也跳不动了。因为海霞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海霞瘫痪了,一连六天昏迷不醒。她爹一着急,甲亢病又犯了,一百八十斤的大汉子,转眼瘦成九十斤,很快也卧床不起。她爷爷平时就病在床上,见家里这个样子,病也加重了。一家子三个病人在床上躺着,俺感觉这天一下子塌下来啦!这老天不讲一点公道,为什么把这么多灾难全压到一个女人家身上。想着想着俺的气就上来了,老天爷,你不是要毁了这一家子吗?俺偏不让你得逞,天塌下来俺一个人扛着!   俺凭着一股子气,一天到晚跟疯子一样地干活。原来一天煎一锅中药,现在煎三锅。后来插空就煎药,有时候一天煎八锅,煎好的药俺把它晾凉,装进输液用过的小瓶子,盖上软皮盖,一拉溜排在南墙根下的阴凉地里,做饭时把要吃的药原瓶蒸到锅里。后来天热了,俺怕熬好的药时间长了变质,就在院子里挖个地窖,把药瓶子放到地窖里。伺候完病人,俺就下地,地里的活一点儿不耽误,不知哪来的力气,俺一个人顶三个用。把地里的活干完又赶紧往家走,双腿刚迈进大门槛,就瘫在那里了。俺干脆就在门槛里边躺下,待一会儿缓过劲来再进屋。进屋前,俺假装刚进家的样子,两脚着地咚咚地响,像是有使不完的劲,这还不算,嘴里还哼着小曲,带出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俺心里想,病人扎了窝子,心病比实病更厉害,为了去他们的心病,俺得让他们知道,俺什么也不怕,什么也压不垮俺。   可是俺也不是铁打的人,也有扛不住的时候。那天傍晚下着小雨,俺安顿好三个病人,自己鬼使神差出家门奔村东,在小河边来回转悠,一会儿想一头扎进河里,了了这一辈子;一会儿又想不能扔下那三个病人,俺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啊!想转身往家走,又挪不动脚步,好像有人往回拽俺,这个家成了个泥潭,凭俺一个人实在难以跳出来啊。俺左右为难,心里一股子气憋着出不来,俺就在河滩地上翻跟头。俺满身是泥,头发裹满了碎草渣子。俺不知翻了多少个跟头,后来清醒了,一个激灵站起来,疯了似的往家跑。心里好后悔呀,怎么能到这个地方来呢,要一时糊涂跳进河里,俺的孩子,俺的丈夫,俺的老公公,叫他们去指望谁呢?

  苦日子熬长了也能熬出点希望。她爹的病好起来了,他能下地干活了,也能干他的副业了,能帮我料理病人了,我浑身增加了力量。又过一段,海霞又有明显好转,先是饭量猛长,一个人顶仨人吃,吃了就吐,抱着盆子吐个没完,吐完还能吃,吃起来还是一顶仨。后来不吐了,饭量仍然那么大,体质就渐渐好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很稳定。大夫们都说,海霞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了,小命算是保住了,真是万幸啊!      叫 魂      你知道什么是叫魂吧?小孩受了惊吓,整天昏迷不醒的,人们就说是掉了魂了,得赶紧请人来“叫魂”。哪个村子里也有会“叫魂”的人,“叫魂”的师傅摆供、打坐、念咒,第二天第三天小孩就活蹦乱跳的了。都说“叫魂”是迷信,可是“叫魂”挺管用。   海霞过了生命危险期以后,瘫痪症状一天天见轻,可是精神越来越差,就像小孩掉了魂一样。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行动不方便,她说自己整天像在半天空里悬着,什么也挨不上。她摸着瞎黑把这个意思写在一张废纸上。我想把说给她的话也写在纸上,她看不见;我想把话直接说给她,她听不见,逼得我用手指头在她背上写字。海霞的话有时直接说出来,有时摸索着写在纸上,有时也用指头写在我的背上;可我只有一种办法,就是用手指和她说话。海霞在我背上写:“我在哪里,这个世界上还有海霞吗?”我在她背上回答:“天在,地在,娘在,海霞就在。”海霞直接说话:“瞎子靠什么活着?聋子靠什么活着?又瞎又聋的人靠什么活着?”我仍然在她背上回答:“他们都是靠志气活着,靠毅力活着,健全人也是这样,海霞是有志气有毅力的孩子!”海霞在纸上写:“美国有个女孩叫海伦•凯勒,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嘴也不能说话,可是她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著作,丘吉尔说她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女人。”我还是在她背上回答:“海霞就是中国的海伦•凯勒,娘相信你。”   海霞增饭量那阵,我就变着法地给她调剂品种,加强营养,她爱吃牛肉丸子,我就买最好的牛肉,一次给她汆二斤牛肉,她吃了头一碗要第二碗,结果二斤全吃光了。我又担心,又高兴,心里话,这孩子可到了好起来的时候了!因为我在杂志上见一个医学权威说,如果一个人一天能吃六十斤粮食,癌症不攻自破。可是千万别撑坏肚子呀!看起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海霞随着饭量大增,身子和手脚能动了。可是有一天,她在纸上写,我再也不吃牛肉丸子了。我用手指跟她说话,问她为什么,她说吃伤了胃了。可是牛肉丸子端到她跟前,她又特别馋。俺一再追问,她才说了实话,她说俺整天看病吃药又吃牛肉,咱家哪来那么多钱啊?俺马上把话接上去(仍然是用手指写在她背上):你爹那加工活又订了好几个合同,一个月能顶仨月的,吃肉不成问题了。到了第二天,俺把码好的一百元一张的两打人民币递给海霞,在她背上写:“霞啊,你爹赚的钱你压到枕头底下一点吧,这是两万块,你吃一年牛肉也花不完。”海霞双手攥着又挺妥又光滑的新票子,脸上的愁云跑光啦!俺心里话:可怜的孩子啊,你眼睛看不见了,那不是钱啊,那是你娘跑到县城买来一种纸,比着百元的票子一张一张剪好,又一叠一叠打起来,自己闭上眼摸了多少遍,最后认定你无法分出真假,才决定用这假钱骗你的。娘这一辈从不会说假话,这实在是没办法呀。娘把咱家的骡子卖了,把那头半大猪也卖了,把你娘陪嫁的缝纫机、自行车也卖了,能变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娘有多少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只要你高兴就行,身上有病吓人,心上有病更吓人,把心病去了,身子的病才能好起来啊……   牛肉丸子又继续吃起来,海霞的体质又有新起色。可是又出问题了。有一天海霞跟俺说,娘啊,俺整天就像掉到无底洞里一样,周围黑乎乎的,无边无沿,怪害怕。海霞的话正挑起我的一根神经。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孩子整天闷在家里,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双手什么也摸不到,时间长了,这个世界不就把她给抛弃了吗?海霞的话让俺马上想出一些办法。俺每天下地背着她,先把她放在地头上,俺就开始干活,俺在地里前进十米八米的就回来把她背到身边,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俺不能让她离远了。俺让她在庄稼地里晒太阳、拔草,让她回忆哪种草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子;哪是玉米,哪是高粱,哪是豆子,哪是地瓜;现在是什么节气,什么庄稼正在拔节,什么庄稼正在抽穗……俺干一会儿活,再跟海霞一起拔草摸庄稼。俺还提醒海霞,下地的时候太阳多高了,收工的时候太阳在哪儿,春天太阳照在身上什么样,夏天太阳下是什么感觉。时间长了,海霞又恢复了那特别喜欢阳光和庄稼地的天性,心情好起来了,耳朵逐渐恢复了听力,话也多起来了。在家里的时候,我背着海霞去摸枣树,摸鸡笼,到鸡窝里掏鸡蛋,用树枝赶小狗小猫。我还挤出空来,背她到街上和邻居们说话,听街巷里的车响牛叫、鸡飞狗咬,孩子们的打闹,大人们的吆喝。这样过了一阵,海霞再也不说那些害怕的话了,而且她会主动地问家里人,现在太阳多高啦,是晴天还是阴天?谁家的孩子怎样了,谁家的老人怎样了,咱家地里该干啥活了,爹的副业生意做得好不好?海霞开始关心外边的世界,外边的阳光也开始照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   海霞的双腿和双手,从没知觉到有知觉,从不会动到会动,从没劲儿到有点儿劲,一点一点地恢复,可老是不能下地走路。海霞又焦躁起来。我看出她的情绪,就昼思夜想怎么加快她的恢复。有一天我背她到村西地里,我干活,让她在旁边玩。过会儿我回头看,发现她在那片白茬地里爬。俺心里忽然一亮,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去和海霞一块儿爬起来。我轻轻哼着号子,娘俩从地南头爬到地北头,又从地北头爬到地南头。回家的路上,我有了主意,第二天就请人把自家那五亩白茬地耕了一遍,又耙了两遍,那地又软活又平坦。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俺就背着海霞到那块地里练习爬行。娘俩在月亮底下并排着往前爬,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一点儿干扰,娘俩心里都坦实。渴了,娘俩一块喝几口水,累了娘俩就歇一会儿,给海霞讲一段红军老爷爷讲的当年他们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月亮升起来,月亮又落下去,今晚来爬,明晚再来爬,俺们一天比一天爬得快,一天比一天爬得时间长,一天比一天爬得远。海霞双腿和双手的劲儿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娘俩双手指头肚儿和手掌都磨薄了,渗出血来,双腿的膝盖也磨出血泡,十个脚趾的指甲都磨掉了,流出血丝……俺们坚持着,坚持着,咬着牙坚持着,忽然有一天,海霞自己蹲起来了,又有一天,海霞自己站起来了。海霞能走路了!俺拍着大腿叫起来,两眼淌出热泪。   海霞能走路以后,身体很快恢复。除了眼睛看不见,其他都像正常人了。这时候俺的心事又来了,她能吃能喝,能走能动,要是没事干,肯定要闲出病来。那年朱河集市的大街搞开发,俺东借西取在街南头靠西边买了一块地,开了一个馒头房。俺让海霞给俺当帮手。朱河逢一、六集,集市前一天下午,海霞给俺和面,一百斤白面要和进七十斤水,这一百七十斤和出来,海霞不光不喊累,而且很兴奋,她说我和面是“三光”,手光、盆光、面也发光。每集的五天空里,这半天是海霞最高兴的时候。可是剩下来的时间,她只能关在家里。她在家里也得有事干啊,俺又到县城给她买了一台收音机,让她了解朱河以外的世界。这一阵子,收音机成了海霞的亲密伙伴儿。海霞上学时喜欢文学,爱写点小东西,现在她开始试着给电台写稿子。俺一家人第一次听到收音机里播出海霞的稿子,都忍不住哭了。这是激动的哭,高兴的哭,因为俺们看到海霞面对现实的坚强和智慧。后来稿子越写越多,越写越好,还获过几次奖,人家还把自行车、缝纫机之类的奖品寄到家来。收音机还让海霞做着另一件事,就是为乡亲们收集整理信息,今年种什么好?市场上粮价多么高?牛蛙能不能养,治棉铃虫有什么好办法……周围的村民经常跑来向海霞讨教。海霞有了成就感,她对社会还是个有用的人,她脸上总是笑哈哈的。俺这个当娘的,心里觉得怪自豪的。

     无 奈 株      海霞张口闭口不离她娘。她说俺娘是苦水里泡出来的,艰难中炼出来的,俺那点品行都是娘教的。俺娘八九岁的时候,赶上生活困难,她跟伙伴们去砸榆树皮,砸完以后她管分,同伴们都分得多,娘只给自己留下一点点。那时候树皮就是命根子,吃了能保命。娘分得少,没得吃,就去拣坷垃吃,娘说有一种黏土坷垃能吃,不牙碜,还有点甜丝丝的。后来娘和伙伴们去拔猪草,娘手快,拔得多,有个小伙伴每次都拔得少,回家怕挨打,娘总是把自己拔的草分一半给她,让她也背一个满筐回家。   娘结婚后,爹和爷爷奶奶在外地生活,娘自己种着十多亩地,带着我们姊妹仨过日子。为了贴补家用,娘还喂了六十只鸡,两口猪,一头牛。娘一天到晚脚不离地。忙完了地里忙家里,忙完了家里,就到了深夜。不管多么晚娘都不忘给俺讲故事。有阵子俺因病耽误了功课,娘就跟俺一起学课本,随学随教俺。俺家胡同口有个大碾盘,一棵歪脖子枣树从碾盘底下钻出来,顽强地伸着枝杈。有一回俺跟娘从碾盘旁走过,娘让俺蹬着碾盘去歪脖树上摘枣。俺把甜脆的枣放在嘴里,突然想,这样的枣树不光能活着,还能结出果子来,一个人还有什么不能做到呢?娘让俺摘枣吃就是为了让俺明白这个道理吗?娘还教俺怎样尊重别人,帮助别人,娘不光说,而且做得很认真。娘时时想着接济别人。谁家的老人吃不上东西了,娘就背着人家儿女给老人送去两块钱。有一回,娘在村口买了两个西瓜,俺馋得很,恨不得半路上摔开吃一块,可是走到街西头那个老奶奶家门口,娘左右看看没人,非常麻利地背对着那家大门口蹲下去,那个西瓜被娘右手一拨,悄悄地滚到大门洞里的老奶奶跟前。娘马上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妮儿,快走。后来娘告诉俺,那个老奶奶前几天说馋西瓜,可是没钱买,儿媳又不让她要别人的东西。娘给老奶奶送个西瓜,只能偷偷地滚给她,不能让别人看见,要不会给老人添麻烦。   海霞和娘也有不同的地方,和娘比起来,海霞更阳光,更充满理想,更有现代气息。一个与海霞同龄的女记者曾这样描述:“她是一个美丽、阳光的盲姑娘。喜欢迈大步子快速走路,长长的麻花辫子在身后甩成了一串音符。她喜欢把黑亮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说话时,她会循着你的声音,试着把目光放在你身上,让人觉得她在用眼神和你交流。她用小孩子偷吃到美味糖果般的兴奋告诉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让许多初次见面的人看不出她是盲人;想象着人们知道她是盲人时的惊讶表情,童心未泯的她总会得意许久……”   海霞说俺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俺想走出家门,去接触外边的世界。可是俺走不出去,俺感到很无奈。河北电台播过俺一篇小文章,名字叫《无奈株》。是写俺家院子里的一株小草,这种草伸不直,长不高,不会开花也不能结籽。可是它有一个不死的芯,它的茎叶无论被人踩踏还是被猪羊啃吃,那个芯总要冒出来。说写小草,其实写俺自己。如果不能走出家门,不能融入社会,俺就是不会开花也不能结籽的小草,就是一个多余的人,空有一颗不死的心。可是怎样才能走出家门?我像那棵小草一样,很无奈。   娘给了俺第二次生命,俺不能白活着,不能指望娘侍候一辈子。俺必须自立,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海霞把那台收音机比作自己的向导,她说正是这个收音机,把俺从茫茫沙漠中领出来,让俺这个盲人感受到五彩缤纷的世界,让俺思考自己的人生。   海霞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俺在1998年和一个健全人结了婚。两年后,父母守着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其乐融融。这是老人们最理想的生活。也正在这时候,俺那颗不死的心开始萌动,几经选择,俺认定了收音机里介绍的保定博爱盲人按摩学院,俺要暂时放下还在吃奶的女儿和家人,去保定求学。这引来整个家庭和所有亲友的反对。大家都使出了浑身的本事劝俺,俺丝毫没有动摇。最后还是俺娘首先改变了态度,支持俺去保定求学。   从葛家院到保定六百里路,俺娘抱着孩子陪俺去赶考。考试去一趟,复试去一趟,体检去一趟,入学又去一趟。最后一趟俺娘不放心,又陪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娘离开学校时,俺哭了,俺舍不得不满周岁的女儿,俺心里有压力。同宿舍八个女盲人,有七个在北京、天津、廊坊那些城市上过盲校,会盲文,还会按摩。可是俺得从头学起。   学校只给没有盲文基础的学生留三个月的时间,然后跟班一齐学业务课。俺拿过那个扎满小疙瘩的盲文本子,摸了半天也找不着头绪。老师苦口婆心地教,俺手上就是没有感觉,产生不了分辨能力。俺暗自琢磨,可能是俺在家干活多,手指头皮厚,不敏感。为了让自己的手指敏感起来,夜里躺在床上,俺就在床帮上磨手指头,几天下来,手指都磨出了血;俺把手放在热水里泡,希望它血脉畅通,让手指肚上的毛细血管活跃起来;俺把手伸到带冰的水里,想让手指受到刺激敏感起来;俺还用缝衣针扎手指肚,企图赶走它的惰性……可是手感仍不见踪影。老师知道了,细心开导俺,教俺怎么抓要领,怎么强化训练,到一定程度手感就会来。果然,经过艰苦磨炼,手感在一夜之间产生了,从此以后,盲文的学习一路顺畅,很快学完了基础课。三个月的盲文结业考试,四个科目俺全是满分,这样的成绩全校就一个人。这让俺有了自信。此后三年,俺就成了班上的尖子学生,每次考试俺都在前头。三年学习结束,俺12门功课平均98分,得了全校第一名,学校把俺介绍到天津华谊按摩诊所,在那里俺开始进入社会。   在华谊按摩诊所,俺学会了拔罐、针疗,又创造了肘疗技术,这种技术很快就受到众多患者的欢迎。天津一位患者还给俺赠送了“神肘盲女”的条幅。此后,“神肘盲女”在天津的患者中就传开了。俺还利用空闲时间学电脑,练打字,上网查资料,交流按摩经验,俺还多次在盲人电脑比赛中获奖。有了电脑,俺又找到了一条通向光明的途径。   通过按摩俺结识了不少名人志士,他们都给俺不少激励和启发,对俺自身素质提高起到很大的作用。天津电视台《女子茶座》约俺主持节目,河北电视台《百姓说新闻》对俺进行专访。中央电视台也专程为俺录制专题节目。俺还应邀去韩国、日本考察学习。      按 摩 师      海霞说,天津是俺从小向往的地方,俺在天津生活得挺好;华谊按摩诊所是俺理想的按摩店,俺在那里已经取得高级按摩师资格,收入也不少。但是,俺不想再干下去了。因为在那里永远是个打工的。俺想回老家景县,在县里开一个自己的按摩诊所。   俺的想法首先得到俺娘的支持,然后是全家人和亲戚朋友的支持。景县妇联、残联也大力支持。爹给俺买了六张按摩床,残联为俺腾出三间平房,大家七手八脚帮俺在县城戳起了“海霞盲人按摩诊所”。俺娘也住到城里来,给俺当帮手。俺信心十足,想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和美好憧憬,把一个现代盲人的形象展示给家乡父老。   但是理想与现实相差太远了!按摩诊所在一个胡同里,这里没有盲道,没有无障碍设施,俺的行动受到限制;诊室地面坑坑洼洼,俺站不稳脚;门窗年久失修,冬天的屋里比外边还冷……这些俺不怕!在家人帮助下,按摩床安置得平平稳稳,门窗修补得整整齐齐,没有助手,俺就开一人店!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俺大胆地锻炼自己回家,路上还有意掩饰自己的盲态。俺仔细体会脚底的触觉,让双脚记住每一段路;俺还利用鼻子和耳朵记路,闻到熏肉的浓香,知道这个熟食店离家还有一千米;听到洗车的声音知道这个清洗店离家还有四百米;闻到水果的香味,知道已经走到了自己楼下。   生活环境给我带来的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当地人对“按摩”的偏见,好多人都把我当成骗子,她们不相信盲人能治病。刚搬到这个院子来的时候,有好多人像看怪物似的用怀疑的口气盘问俺。有一天下着雨,没水没电,俺自己去买吃的,到了一个小店,不小心把货架上的物品碰到地下。当俺赶紧摸索着捡起来,别人却说俺是假装盲人,把俺推出门外,甚至在背后窃窃地说:“这是新来的按摩女……”俺带着伤痛狼狈地摸索着回到工作室。说实话,俺再也控制不住了,女人特有的软肋显露出来,俺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俺不抱怨任何人,只为了让内心的苦涩和无奈随着眼泪排泄出来。

  就在那天,俺接到天津“华谊”重金返聘的电话。想想自己在那里得到的成绩和荣誉,想想在这里遭到的漠视和误解,要在从前,俺会一咬牙扔掉一切,重回天津,但现在不能那样,俺很快调整好心态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当天的日记里俺写道:“海霞,你不是说回到家乡要体验淬火的过程吗?不是要和健全人拉近距离,用一颗健全的心和实际行动,做一个现代盲人吗?……”一种无形的责任在心头建立起来。俺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塑造盲人形象。   俺整理多年收集的盲文书,购买盲文版的社会心理学和医学心理学书籍,又根据当地的环境、地理特点,不同人群不同的工作性质去研究各种按摩手法。当俺把中医理论融入进来,把前来求诊的患者当成自己的亲人,竭尽全力为他们解除病痛,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帮助他们分析病情,俺渐渐地得到了患者的好评。俺用自己的爱心和行动改变着大家的看法,赢得了社会各界人士的信任。在自己的小小工作间里,俺终于找回了自己。   俺的顾客分两类,一类是收费的,一类是不收费的。收费的又分保健和治疗两种,保健是70分钟收30元,治疗一律收15元。不收费的主要是老年人和小孩,俺义务为他们治疗。农村来的大娘大婶,有的是跑几十里路来的,俺就义务治疗。给孩子作按摩治疗最不容易,俺是当娘的人,心疼孩子,治疗效果也好,景县的孩子来治疗的越来越多。   客人多了,俺一个人忙不过来,恰好有盲人来求学,俺就收了徒弟。俺先后收了四个徒弟。第一个徒弟是要饭的,姓闫,四十岁,穿的破破烂烂,一进屋带来一股子臭气。俺先拿钱给他洗澡,换衣服,教他讲卫生,教他待人接物。然后教盲文,教按摩,管吃管住,分文不收,有空闲还让他去逛逛超市。他爹已经过世,娘和弟弟过,姐姐嫁在邻村。家里人谁也没来看过,他也从来不回家。那年清明节,俺娘给他买了点心,让他回家给爹上坟;到七月十五上坟的日子,又催着他回家看看,他不走。到八月十五又给他买了二斤月饼,让他回家看了看。回来他说他弟弟不管饭,他娘没办法,他姐姐花五毛钱给他买了一碗老豆腐,在小店里吃的,也没有让他到家去。他说他没有家,这里就是家。另外三个徒弟情况都差不多。俺娘就像他们的娘一样,从头管到脚,从里管到外,事事都为他们操心。   俺就专心教他们学艺。俺用形象的语言给他们描述每块肌肉、每根血管、每条神经、每个脏器的部位和它们之间的关系,俺手把手传授各种手法,用自己的身体当他们练习的工具。现在这四个徒弟都学出来了,都变成对社会有用的人。   现在的按摩室实在不适应了,俺借钱买下了附近一个临街的门店,上下两层,有厨房和卫生间,上层可以住人,那样几位徒弟就可以吃住在店里了。顾客多了,不同的对象也应该分别接待,像治疗妇科病的,有个专门的房间就方便多了。为买这个地方,俺求亲戚朋友帮忙,让大家都借俺一点,俺以后分步还。亲戚们都非常支持俺,宁可自己不花,也尽力给俺凑钱。俺舅妈是邯郸的下岗工人,生活很困难,多年来积攒的买房钱从不舍得动,这一回宁肯自己不买房,15万元全给我汇过来了。俺想俺是个瞎子,别让开发商担心,把凑起来的30万元一包袱兜过去全部付清了。可是开发商已把房租给别人,租期未满,迟迟不能给俺交钥匙,这几天俺正催,估摸着快了。等俺搬过去,俺请人帮忙合计合计下一步的事情,条件改善了,治疗和服务都得再上一个台阶才行哪!      发 明 人      海霞说俺治病期间,社会上四面八方都伸来援助的手,那一只只手都是滚烫的,带着每个人的体温和心跳。当俺双脚迈出家门,每天也都会出现那些主动帮助俺的人,当俺对所有的好心人从心底涌出感激之情的时候,俺忽然发现自己是自私的。自己得到的太多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呢?所以俺时常想,海霞啊海霞,培养自己的爱心吧,学会感恩吧,去为别人做点事情吧,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小事。当俺打工挣到钱时,在大街上遇到乞讨的老人,俺就给钱;在火车站,遇到妇女领着小孩乞讨,俺也给钱;在路旁,遇到脖子里挂牌、双腿跪在冰冷地上的孩子,俺就会流着眼泪把自己的围巾给他围上,把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在地铁站口,一位侏儒推着小车卖报纸,他在俺面前反复过了五次,俺就买了她五份报纸……   那年俺有机会结识了居住在石家庄的“希望将军”,他在国家组织的希望工程中做了很多事情。俺求助于赵将军,通过他找到了贵州省山区小学的援助对象,就是松桃县牛郎镇哥佬村五个贫困家庭的五名小学生。2006年元旦,松桃发生了几十年一遇的雪灾,俺得知这个消息,马上给每个孩子寄上十元钱,让他们买一副御寒的手套,因为他们每天上学都要爬山,手经常冻坏。同时俺还用自己的照片为每个人制作了一张贺年卡,想用俺一个残疾人的心鼓励他们战胜困难。俺还给每个小朋友写了一封信,是利用晚上后半夜写的,俺先用盲文写好,然后在每两行盲文中间又摸着写上汉字。钱、信、贺卡是同时寄出的,可惜因邮路出了问题,他们并未收到。到下一个月俺再写信,他们的班主任田老师回信了,信中说一切都收到了,对俺表示感谢,并说明没有及时回信的原因:由于雪灾,他们取邮件得从村子爬山到镇上,再从镇上翻山越岭到县城,从县城背回邮件原路返回,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请俺谅解。后来俺才从孩子们的信中得知,他们始终没有收到俺寄的东西,田老师为了安慰俺这个残疾人,编造了那些理由。俺知道这个情况,感慨万分,那个地方虽然穷,可是那里人好,俺暗暗祝福他们尽快富裕起来。俺也更坚定了资助五名学生的决心。几年来,俺每个月都按时将资助的费用寄去,就是按摩室的房租、水电费没有着落的时候,俺也是每月照寄不误。俺同时还资助了甘肃的两名贫困学生。俺把这七个孩子装在自己心里,感到很充实。今年“5.12”四川汶川大地震,俺多次参加捐助,俺把5.12-5.19(全国哀悼日)7天的收入全部捐给灾区,俺还替俺资助的那七个孩子捐了款。他们没有钱,可是他们同样有爱心,俺替他们捐款,就是替孩子们实现自己的心愿。   俺没有做成什么大事,却受到政府和社会的重视。国家民政部请古巴医疗专家来给俺诊治眼疾,西班牙驻中国大使安东尼奥也帮助俺联系世界级眼科专家给俺看眼。都希望俺那双眼睛重见光明。河北省推选俺为2007年感动河北十大人物,衡水市授予俺“巾帼十杰”称号……那么多荣誉让俺感到非常惭愧。   俺失明以后,经受了盲人的诸多痛苦。盲人已经看不现美好的世界,如果再不读书学习,那精神的空白会随着记忆的忘却日益扩大。盲文凸点密密麻麻,靠手指触觉去辨别很不容易,特别是初学的人,稍一用力就会把纸凸按平,因此很多盲人厌学甚至拒学。怎样才能为这些残疾朋友解决学习上的困难呢?俺一想起这个问题就睡不着觉。   因为工作的原因,俺认识了后来成为好友的励腊,也认识了励腊的父亲、远近闻名的发明大王励印龙。俺把自己的困惑告诉励印龙,正应合了励印龙的想法。俺们决定合作一把。在很长的时间里,俺完全投入这项研究,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励印龙每天夜里刚睡下,又忍不住起来,半夜两三点起来一次,五六点又会起来一次。2006年上半年,俺们终于研制出不怕潮湿,不怕挤压,不怕用力摸、反复摸的新盲文样品。但是俺们并不满足,又继续研究盲文教具,经过一番努力,又研究出一种带语音提示的盲文教具,利用这种教具,盲人不出家门就可以进行家教。如果这种教具能普及,就可以在全国盲人中进行一次扫盲运动。2006年6月6日这一天,俺专程到北京,在国家知识产权局申报了三项专利,一项是发明专利――新盲文印刷机;两项是实用新型专利――盲文教具和盲文书写专用笔。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家说,他们每天都接待全国各地来申报专利的人,但能引起他们震惊的专利很少见。他们说新盲文和盲文教具让他们震惊,它就像中国四大发明中的活字印刷一样,使盲文印刷和书写发生了重大改革,它将给全世界的盲人带来福音。专家的这些话让俺听懵了,俺真没想到这点成果能有那么大的意义。

  俺带领几个盲人学生接受新鲜事物,参与社会活动,但是其他的盲人呢?他们也能感受到了生活带来的美好吗?为了大家,为了我们盲人之间,盲人与健全人之间有一个更好的沟通平台,2006年底我们在北京创办了“北京共创灿明国际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并在有关部门的关注下策划筹办一份盲汉同版印刷的盲人报纸(盲汉同版报纸也已申请专利,专利号为[1**********]9.7,经检索盲汉同版印刷技术竟是世界第一份)!这报纸还有一个“跟我学盲文”的小专栏,盼望着报纸早点发行,到那时盲人与健全人共同阅报,盲文也在健全人中推广,真正做到两个世界的融合,那将是多么美好!      附 记   2007年5月中旬,在河北、北京、天津、山东、山西的四十多个不同方位,各有一名青年盲人谢绝家人的陪同,独自乘车向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地前进。由于路程各异,出发的时间也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是一致的。时光老人在冥冥之中为这些虽然失去光明但仍然聪慧的生灵把握着方向,护佑他们顺利准时地到达聚会的地点。   5月18日的天津上岛咖啡店,摆有四张桌子的大雅间内,青年盲人们陆续到达,他们兴奋地摸索着寻找合适的位置坐下来。先到一步者热情地去迎接后来者,后来者激动地迎过来握手、拥抱。这互相寒暄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是不是来晚啦!”大家马上停止寒暄,异口同声地喊道:“海霞,海霞,海霞来啦。”几乎同时,安玲、江宁、张建辉站起来,张开双臂向海霞迎了过去,海霞也循着声音来与他们拥抱。由于激动与忙乱,四个人都抱了个空,几乎同时扑倒在地。她们自我嘲笑着纷纷爬起来,又一一与海霞拥抱,之后才分别落座。   年轻盲人聚会也要喝酒,尽管大家的杯子中,白酒、红酒、啤酒、茶水、饮料自由选择,但必定要碰杯。“为咱们胜利‘会师’干杯!”“为咱们快乐地活着干杯!”“为海霞创业成功干杯!”……祝酒辞洪亮而干脆,可碰杯的声音却凌乱不堪。有杯与杯碰出的脆响,有自己的酒杯与别人脑门碰出的钝响,有杯沿儿与别人嘴巴碰出的“哎哟”与哂笑,也有碰出去的酒杯找不到对象而尴尬抽回的自嘲……在这里,碰杯成为名副其实的形式主义,而它却承载了意味深长的人生况味。   这次聚会的中心话题是海霞。大家为海霞的创业而庆贺,也希望从海霞那里找到自己今后的路子。这些毕业于保定按摩学院的同学和校友,不论在城市还是在乡下,大都为别人打工,唯独海霞是自己创业,而且是一个成功的盲人创业者。海霞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酸甜苦辣,诉说自己的探索与奋斗,憧憬自己的理想和未来。大家七嘴八舌向海霞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海霞一一给以回应。大家倾听,诉说,讨论,争辩……   聚会结束,盲人们又各奔东西,他们会不会因这次聚会迈出新的一步?   海霞娘虽然无缘参加聚会,但她凭着对盲人的敏感,认为这些孩子们跟野地里的春草芽子一样,一点光一滴雨就能叫他们拱破地皮儿。      责任编辑 杨金平

  夺 命      海霞娘嘴快心实。她说俺不怕你笑话,俺是吃野菜、啃坷垃长大的,什么样的苦俺都吃过;俺没文化,就上过一年小学,可俺当了三十年村妇联主任,没有一个事能难住俺,俺会写发言稿,会上网,会发短信;俺心细,针鼻儿大的眼儿能钻过去,俺胆大,天大的事俺也不怕。俺这人命不好,一辈子七灾八难的,可是灾难临头俺从没怵过,要是被那邪气给降住,俺也早就完了。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俺正做晌午饭,干粮刚蒸到锅里,海霞两手抱着头跑回家来。她一个劲地喊头疼,那阵势有要死的份儿。这孩子咋啦?一上午不是在学校里排练“六一”儿童节的节目吗?怎么突然就这样啦?稍一愣神,俺就镇静下来。朱河乡医院的朱大夫是这一带的名医,咱去找朱大夫。俺背起海霞一溜小跑到了朱河医院。   可是这一回朱大夫不灵了。他检查以后,没有和俺说话,却和他的助手,就是他小女儿两个人嘀咕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跟俺说,你到沧州医院做个CT吧。这病看样子有点阵唬,咱别把孩子给耽误了。随后又嘱咐俺,CT挺贵的,多带点钱啊!没想到朱大夫也不敢给俺做主了。俺拉上她爹,背上孩子,走,咱也跟那林冲一样奔一回沧州。   CT终于做完了,俺心里毛里毛草的等结果,可是大夫过来说这回做得不行,还得做“加强”。什么是加强,俺没弄明白,反正又让俺交了200块钱,还拿一张表让她爹签字。她爹犹犹豫豫的,俺拽着她爹的手给签上了。俺大概知道做加强有风险,可是不做加强断不清病啊!结果出来了,说是脑垂体深部肿瘤。俺把孩子推到她爹怀里,跟着大夫进了另一间屋子。俺手里抓着一张皱巴巴的废报纸,里边夹着50块钱,递给大夫。大夫把钱从报纸里抽出来,塞到俺衣兜里。大夫说,孩子脑袋里那个大瘤子,长在要命的地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是做手术又很难,那地方就像马六甲海峡,瘤子就是海峡深部的礁石,孩子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可是,你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啊,死在手术台上总比等死强啊。   大夫的话说到这份上,俺也没话说了。大夫们立马做手术准备。俺稍一冷静,心里话:不行,这不是把孩子活马当做死马治了吗,不能拿孩子的命赌博。这个手术俺不做了。可是,这时大夫已经把海霞的头剃光了,正在找俺往手术单子上签字哩。俺说大夫你们都是好心,抢时间也是为了救人,可是诊断俺听大夫的,治病俺自己做主。俺的主意没拿好,手术还不能做。大夫以为俺村里的百姓没经过事,不知这病的轻重,都围着俺苦口婆心地劝。俺看无法说服大夫,就闷头不说话。大夫看俺不再坚持,又去忙着准备手术。俺抽个空子,拽上她爹,背起孩子,一口气逃出沧州医院。这时候俺想起俺奶奶给俺讲过的河南大山里头,刚坐完月子的母亲跟狼“夺命”的风俗:母亲买一块鲜肉,用自己孩子的衣被包裹成婴儿,放在野狼出没的地方,然后母亲在野狼必经的狭谷口持一把弯刀等待。当野狼叼着“婴儿”过来,母亲上去跟野狼搏斗,直到从狼嘴里把“婴儿”夺回。奶奶说,年轻的母亲都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夺命”。俺从手术台旁把女儿夺回来,也算是“夺命”吧。这时太阳已经落山,想在沧州城里找个旅店住下。可是去了几家旅馆,人家看俺们不像正常人,都不肯留宿。实在没办法,俺们就住进城边一个大车店。   当天晚上,俺跟她爹合计,俺说看病得有人主病,你说是你做主还是俺做主?她爹说你做主,俺听你的。那好,你带上CT片子和病历去北京、天津、上海、西安找那些大医院,想着办好两件事,一件是确诊,另一件是讨方。别怕麻烦,别疼乎钱,办不好别回来。俺带着海霞再回去找朱大夫,朱大夫他小女儿得过脑瘤,人家没开刀,就是靠中药治过来的。第二天一早,俺就返回朱河医院,朱大夫开始有些犹豫,后来看俺那么坚决,就说咱有言在先,我尽心给孩子治病,可是我不敢打保证。俺说俺把孩子交给你,最后落个什么结果俺都不怨你。   朱大夫的中药每次开五服,这五服五服的一开就是二年。每次抓回五服药,俺第一件事就是检药,看药的质量和分量。俺特意进城买了一个称药的戥子,俺把药摊在太阳底下,对着药单一样一样地拣,一样一样地称,剔除杂质和霉变以后,看少了多少。第一次的药少了四分之一,最要命的是那人参,少一半子分量。俺收起单子和药就去了朱河乡医院。可是俺这人天生好面子,最怕给别人下不来台。那天在药房门前转了三圈也没有进去。正要往回走,恰赶上药房的人出来,人家看我心神不安的样子,就主动问俺,这么着俺才进了药房。俺托着补足分量的中药赶回家,当天晚上让海霞吃了第一服药。从此之后,俺每次都是先检药后煎药。煎药俺更加小心,按照朱大夫说的,每次都是煎五遍,把药劲全熬出来。半月之后,朱大夫的中药管用了,海霞的症状开始减轻,慢慢地稳定下来了。这时她爹也回到家,大城市那几家医院的诊断和治疗方法也没什么新鲜的,和沧州医院大致相同。往后的日子,海霞的病一天一天地见好,俺心里的希望也一天一天地增长。   有一天俺从亲戚那里得到一个信儿,说秦皇岛山里头有一个气功师,能通过练功让病人康复。俺带着孩子和中药罐子去了秦皇岛。人家气功师不让吃药,俺就一边练功一边偷吃。从秦皇岛回来,海霞的病却反复了,眼睛几乎完全失明,耳朵也听不见了。孩子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家里像阴了的天一时比一时沉,他爹整天闷着,满脸愁云一句话也没有,他爷爷病病怏怏的没有一个笑模样。俺心里就像塞着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俺心里想,这么着闷下去,一家人就完了。俺拉着海霞在家里闹动静。娘俩先是喊,比着看谁喊得响,翻来覆去就喊两句话:“刻苦练功,身心健康。”“自然端庄,和谐欢畅。”后来是连喊带跳,看谁跳得高,跳得多。俺一口气能双腿起跳五百下,海霞能跳三百下。俺们天天喊,天天跳。可是,有一天俺喊不出来也跳不动了。因为海霞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海霞瘫痪了,一连六天昏迷不醒。她爹一着急,甲亢病又犯了,一百八十斤的大汉子,转眼瘦成九十斤,很快也卧床不起。她爷爷平时就病在床上,见家里这个样子,病也加重了。一家子三个病人在床上躺着,俺感觉这天一下子塌下来啦!这老天不讲一点公道,为什么把这么多灾难全压到一个女人家身上。想着想着俺的气就上来了,老天爷,你不是要毁了这一家子吗?俺偏不让你得逞,天塌下来俺一个人扛着!   俺凭着一股子气,一天到晚跟疯子一样地干活。原来一天煎一锅中药,现在煎三锅。后来插空就煎药,有时候一天煎八锅,煎好的药俺把它晾凉,装进输液用过的小瓶子,盖上软皮盖,一拉溜排在南墙根下的阴凉地里,做饭时把要吃的药原瓶蒸到锅里。后来天热了,俺怕熬好的药时间长了变质,就在院子里挖个地窖,把药瓶子放到地窖里。伺候完病人,俺就下地,地里的活一点儿不耽误,不知哪来的力气,俺一个人顶三个用。把地里的活干完又赶紧往家走,双腿刚迈进大门槛,就瘫在那里了。俺干脆就在门槛里边躺下,待一会儿缓过劲来再进屋。进屋前,俺假装刚进家的样子,两脚着地咚咚地响,像是有使不完的劲,这还不算,嘴里还哼着小曲,带出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俺心里想,病人扎了窝子,心病比实病更厉害,为了去他们的心病,俺得让他们知道,俺什么也不怕,什么也压不垮俺。   可是俺也不是铁打的人,也有扛不住的时候。那天傍晚下着小雨,俺安顿好三个病人,自己鬼使神差出家门奔村东,在小河边来回转悠,一会儿想一头扎进河里,了了这一辈子;一会儿又想不能扔下那三个病人,俺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啊!想转身往家走,又挪不动脚步,好像有人往回拽俺,这个家成了个泥潭,凭俺一个人实在难以跳出来啊。俺左右为难,心里一股子气憋着出不来,俺就在河滩地上翻跟头。俺满身是泥,头发裹满了碎草渣子。俺不知翻了多少个跟头,后来清醒了,一个激灵站起来,疯了似的往家跑。心里好后悔呀,怎么能到这个地方来呢,要一时糊涂跳进河里,俺的孩子,俺的丈夫,俺的老公公,叫他们去指望谁呢?

  苦日子熬长了也能熬出点希望。她爹的病好起来了,他能下地干活了,也能干他的副业了,能帮我料理病人了,我浑身增加了力量。又过一段,海霞又有明显好转,先是饭量猛长,一个人顶仨人吃,吃了就吐,抱着盆子吐个没完,吐完还能吃,吃起来还是一顶仨。后来不吐了,饭量仍然那么大,体质就渐渐好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很稳定。大夫们都说,海霞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了,小命算是保住了,真是万幸啊!      叫 魂      你知道什么是叫魂吧?小孩受了惊吓,整天昏迷不醒的,人们就说是掉了魂了,得赶紧请人来“叫魂”。哪个村子里也有会“叫魂”的人,“叫魂”的师傅摆供、打坐、念咒,第二天第三天小孩就活蹦乱跳的了。都说“叫魂”是迷信,可是“叫魂”挺管用。   海霞过了生命危险期以后,瘫痪症状一天天见轻,可是精神越来越差,就像小孩掉了魂一样。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行动不方便,她说自己整天像在半天空里悬着,什么也挨不上。她摸着瞎黑把这个意思写在一张废纸上。我想把说给她的话也写在纸上,她看不见;我想把话直接说给她,她听不见,逼得我用手指头在她背上写字。海霞的话有时直接说出来,有时摸索着写在纸上,有时也用指头写在我的背上;可我只有一种办法,就是用手指和她说话。海霞在我背上写:“我在哪里,这个世界上还有海霞吗?”我在她背上回答:“天在,地在,娘在,海霞就在。”海霞直接说话:“瞎子靠什么活着?聋子靠什么活着?又瞎又聋的人靠什么活着?”我仍然在她背上回答:“他们都是靠志气活着,靠毅力活着,健全人也是这样,海霞是有志气有毅力的孩子!”海霞在纸上写:“美国有个女孩叫海伦•凯勒,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嘴也不能说话,可是她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著作,丘吉尔说她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女人。”我还是在她背上回答:“海霞就是中国的海伦•凯勒,娘相信你。”   海霞增饭量那阵,我就变着法地给她调剂品种,加强营养,她爱吃牛肉丸子,我就买最好的牛肉,一次给她汆二斤牛肉,她吃了头一碗要第二碗,结果二斤全吃光了。我又担心,又高兴,心里话,这孩子可到了好起来的时候了!因为我在杂志上见一个医学权威说,如果一个人一天能吃六十斤粮食,癌症不攻自破。可是千万别撑坏肚子呀!看起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海霞随着饭量大增,身子和手脚能动了。可是有一天,她在纸上写,我再也不吃牛肉丸子了。我用手指跟她说话,问她为什么,她说吃伤了胃了。可是牛肉丸子端到她跟前,她又特别馋。俺一再追问,她才说了实话,她说俺整天看病吃药又吃牛肉,咱家哪来那么多钱啊?俺马上把话接上去(仍然是用手指写在她背上):你爹那加工活又订了好几个合同,一个月能顶仨月的,吃肉不成问题了。到了第二天,俺把码好的一百元一张的两打人民币递给海霞,在她背上写:“霞啊,你爹赚的钱你压到枕头底下一点吧,这是两万块,你吃一年牛肉也花不完。”海霞双手攥着又挺妥又光滑的新票子,脸上的愁云跑光啦!俺心里话:可怜的孩子啊,你眼睛看不见了,那不是钱啊,那是你娘跑到县城买来一种纸,比着百元的票子一张一张剪好,又一叠一叠打起来,自己闭上眼摸了多少遍,最后认定你无法分出真假,才决定用这假钱骗你的。娘这一辈从不会说假话,这实在是没办法呀。娘把咱家的骡子卖了,把那头半大猪也卖了,把你娘陪嫁的缝纫机、自行车也卖了,能变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娘有多少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只要你高兴就行,身上有病吓人,心上有病更吓人,把心病去了,身子的病才能好起来啊……   牛肉丸子又继续吃起来,海霞的体质又有新起色。可是又出问题了。有一天海霞跟俺说,娘啊,俺整天就像掉到无底洞里一样,周围黑乎乎的,无边无沿,怪害怕。海霞的话正挑起我的一根神经。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孩子整天闷在家里,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双手什么也摸不到,时间长了,这个世界不就把她给抛弃了吗?海霞的话让俺马上想出一些办法。俺每天下地背着她,先把她放在地头上,俺就开始干活,俺在地里前进十米八米的就回来把她背到身边,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俺不能让她离远了。俺让她在庄稼地里晒太阳、拔草,让她回忆哪种草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子;哪是玉米,哪是高粱,哪是豆子,哪是地瓜;现在是什么节气,什么庄稼正在拔节,什么庄稼正在抽穗……俺干一会儿活,再跟海霞一起拔草摸庄稼。俺还提醒海霞,下地的时候太阳多高了,收工的时候太阳在哪儿,春天太阳照在身上什么样,夏天太阳下是什么感觉。时间长了,海霞又恢复了那特别喜欢阳光和庄稼地的天性,心情好起来了,耳朵逐渐恢复了听力,话也多起来了。在家里的时候,我背着海霞去摸枣树,摸鸡笼,到鸡窝里掏鸡蛋,用树枝赶小狗小猫。我还挤出空来,背她到街上和邻居们说话,听街巷里的车响牛叫、鸡飞狗咬,孩子们的打闹,大人们的吆喝。这样过了一阵,海霞再也不说那些害怕的话了,而且她会主动地问家里人,现在太阳多高啦,是晴天还是阴天?谁家的孩子怎样了,谁家的老人怎样了,咱家地里该干啥活了,爹的副业生意做得好不好?海霞开始关心外边的世界,外边的阳光也开始照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   海霞的双腿和双手,从没知觉到有知觉,从不会动到会动,从没劲儿到有点儿劲,一点一点地恢复,可老是不能下地走路。海霞又焦躁起来。我看出她的情绪,就昼思夜想怎么加快她的恢复。有一天我背她到村西地里,我干活,让她在旁边玩。过会儿我回头看,发现她在那片白茬地里爬。俺心里忽然一亮,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去和海霞一块儿爬起来。我轻轻哼着号子,娘俩从地南头爬到地北头,又从地北头爬到地南头。回家的路上,我有了主意,第二天就请人把自家那五亩白茬地耕了一遍,又耙了两遍,那地又软活又平坦。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俺就背着海霞到那块地里练习爬行。娘俩在月亮底下并排着往前爬,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一点儿干扰,娘俩心里都坦实。渴了,娘俩一块喝几口水,累了娘俩就歇一会儿,给海霞讲一段红军老爷爷讲的当年他们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月亮升起来,月亮又落下去,今晚来爬,明晚再来爬,俺们一天比一天爬得快,一天比一天爬得时间长,一天比一天爬得远。海霞双腿和双手的劲儿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娘俩双手指头肚儿和手掌都磨薄了,渗出血来,双腿的膝盖也磨出血泡,十个脚趾的指甲都磨掉了,流出血丝……俺们坚持着,坚持着,咬着牙坚持着,忽然有一天,海霞自己蹲起来了,又有一天,海霞自己站起来了。海霞能走路了!俺拍着大腿叫起来,两眼淌出热泪。   海霞能走路以后,身体很快恢复。除了眼睛看不见,其他都像正常人了。这时候俺的心事又来了,她能吃能喝,能走能动,要是没事干,肯定要闲出病来。那年朱河集市的大街搞开发,俺东借西取在街南头靠西边买了一块地,开了一个馒头房。俺让海霞给俺当帮手。朱河逢一、六集,集市前一天下午,海霞给俺和面,一百斤白面要和进七十斤水,这一百七十斤和出来,海霞不光不喊累,而且很兴奋,她说我和面是“三光”,手光、盆光、面也发光。每集的五天空里,这半天是海霞最高兴的时候。可是剩下来的时间,她只能关在家里。她在家里也得有事干啊,俺又到县城给她买了一台收音机,让她了解朱河以外的世界。这一阵子,收音机成了海霞的亲密伙伴儿。海霞上学时喜欢文学,爱写点小东西,现在她开始试着给电台写稿子。俺一家人第一次听到收音机里播出海霞的稿子,都忍不住哭了。这是激动的哭,高兴的哭,因为俺们看到海霞面对现实的坚强和智慧。后来稿子越写越多,越写越好,还获过几次奖,人家还把自行车、缝纫机之类的奖品寄到家来。收音机还让海霞做着另一件事,就是为乡亲们收集整理信息,今年种什么好?市场上粮价多么高?牛蛙能不能养,治棉铃虫有什么好办法……周围的村民经常跑来向海霞讨教。海霞有了成就感,她对社会还是个有用的人,她脸上总是笑哈哈的。俺这个当娘的,心里觉得怪自豪的。

     无 奈 株      海霞张口闭口不离她娘。她说俺娘是苦水里泡出来的,艰难中炼出来的,俺那点品行都是娘教的。俺娘八九岁的时候,赶上生活困难,她跟伙伴们去砸榆树皮,砸完以后她管分,同伴们都分得多,娘只给自己留下一点点。那时候树皮就是命根子,吃了能保命。娘分得少,没得吃,就去拣坷垃吃,娘说有一种黏土坷垃能吃,不牙碜,还有点甜丝丝的。后来娘和伙伴们去拔猪草,娘手快,拔得多,有个小伙伴每次都拔得少,回家怕挨打,娘总是把自己拔的草分一半给她,让她也背一个满筐回家。   娘结婚后,爹和爷爷奶奶在外地生活,娘自己种着十多亩地,带着我们姊妹仨过日子。为了贴补家用,娘还喂了六十只鸡,两口猪,一头牛。娘一天到晚脚不离地。忙完了地里忙家里,忙完了家里,就到了深夜。不管多么晚娘都不忘给俺讲故事。有阵子俺因病耽误了功课,娘就跟俺一起学课本,随学随教俺。俺家胡同口有个大碾盘,一棵歪脖子枣树从碾盘底下钻出来,顽强地伸着枝杈。有一回俺跟娘从碾盘旁走过,娘让俺蹬着碾盘去歪脖树上摘枣。俺把甜脆的枣放在嘴里,突然想,这样的枣树不光能活着,还能结出果子来,一个人还有什么不能做到呢?娘让俺摘枣吃就是为了让俺明白这个道理吗?娘还教俺怎样尊重别人,帮助别人,娘不光说,而且做得很认真。娘时时想着接济别人。谁家的老人吃不上东西了,娘就背着人家儿女给老人送去两块钱。有一回,娘在村口买了两个西瓜,俺馋得很,恨不得半路上摔开吃一块,可是走到街西头那个老奶奶家门口,娘左右看看没人,非常麻利地背对着那家大门口蹲下去,那个西瓜被娘右手一拨,悄悄地滚到大门洞里的老奶奶跟前。娘马上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妮儿,快走。后来娘告诉俺,那个老奶奶前几天说馋西瓜,可是没钱买,儿媳又不让她要别人的东西。娘给老奶奶送个西瓜,只能偷偷地滚给她,不能让别人看见,要不会给老人添麻烦。   海霞和娘也有不同的地方,和娘比起来,海霞更阳光,更充满理想,更有现代气息。一个与海霞同龄的女记者曾这样描述:“她是一个美丽、阳光的盲姑娘。喜欢迈大步子快速走路,长长的麻花辫子在身后甩成了一串音符。她喜欢把黑亮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说话时,她会循着你的声音,试着把目光放在你身上,让人觉得她在用眼神和你交流。她用小孩子偷吃到美味糖果般的兴奋告诉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让许多初次见面的人看不出她是盲人;想象着人们知道她是盲人时的惊讶表情,童心未泯的她总会得意许久……”   海霞说俺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俺想走出家门,去接触外边的世界。可是俺走不出去,俺感到很无奈。河北电台播过俺一篇小文章,名字叫《无奈株》。是写俺家院子里的一株小草,这种草伸不直,长不高,不会开花也不能结籽。可是它有一个不死的芯,它的茎叶无论被人踩踏还是被猪羊啃吃,那个芯总要冒出来。说写小草,其实写俺自己。如果不能走出家门,不能融入社会,俺就是不会开花也不能结籽的小草,就是一个多余的人,空有一颗不死的心。可是怎样才能走出家门?我像那棵小草一样,很无奈。   娘给了俺第二次生命,俺不能白活着,不能指望娘侍候一辈子。俺必须自立,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海霞把那台收音机比作自己的向导,她说正是这个收音机,把俺从茫茫沙漠中领出来,让俺这个盲人感受到五彩缤纷的世界,让俺思考自己的人生。   海霞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俺在1998年和一个健全人结了婚。两年后,父母守着女儿、女婿和外孙女,其乐融融。这是老人们最理想的生活。也正在这时候,俺那颗不死的心开始萌动,几经选择,俺认定了收音机里介绍的保定博爱盲人按摩学院,俺要暂时放下还在吃奶的女儿和家人,去保定求学。这引来整个家庭和所有亲友的反对。大家都使出了浑身的本事劝俺,俺丝毫没有动摇。最后还是俺娘首先改变了态度,支持俺去保定求学。   从葛家院到保定六百里路,俺娘抱着孩子陪俺去赶考。考试去一趟,复试去一趟,体检去一趟,入学又去一趟。最后一趟俺娘不放心,又陪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娘离开学校时,俺哭了,俺舍不得不满周岁的女儿,俺心里有压力。同宿舍八个女盲人,有七个在北京、天津、廊坊那些城市上过盲校,会盲文,还会按摩。可是俺得从头学起。   学校只给没有盲文基础的学生留三个月的时间,然后跟班一齐学业务课。俺拿过那个扎满小疙瘩的盲文本子,摸了半天也找不着头绪。老师苦口婆心地教,俺手上就是没有感觉,产生不了分辨能力。俺暗自琢磨,可能是俺在家干活多,手指头皮厚,不敏感。为了让自己的手指敏感起来,夜里躺在床上,俺就在床帮上磨手指头,几天下来,手指都磨出了血;俺把手放在热水里泡,希望它血脉畅通,让手指肚上的毛细血管活跃起来;俺把手伸到带冰的水里,想让手指受到刺激敏感起来;俺还用缝衣针扎手指肚,企图赶走它的惰性……可是手感仍不见踪影。老师知道了,细心开导俺,教俺怎么抓要领,怎么强化训练,到一定程度手感就会来。果然,经过艰苦磨炼,手感在一夜之间产生了,从此以后,盲文的学习一路顺畅,很快学完了基础课。三个月的盲文结业考试,四个科目俺全是满分,这样的成绩全校就一个人。这让俺有了自信。此后三年,俺就成了班上的尖子学生,每次考试俺都在前头。三年学习结束,俺12门功课平均98分,得了全校第一名,学校把俺介绍到天津华谊按摩诊所,在那里俺开始进入社会。   在华谊按摩诊所,俺学会了拔罐、针疗,又创造了肘疗技术,这种技术很快就受到众多患者的欢迎。天津一位患者还给俺赠送了“神肘盲女”的条幅。此后,“神肘盲女”在天津的患者中就传开了。俺还利用空闲时间学电脑,练打字,上网查资料,交流按摩经验,俺还多次在盲人电脑比赛中获奖。有了电脑,俺又找到了一条通向光明的途径。   通过按摩俺结识了不少名人志士,他们都给俺不少激励和启发,对俺自身素质提高起到很大的作用。天津电视台《女子茶座》约俺主持节目,河北电视台《百姓说新闻》对俺进行专访。中央电视台也专程为俺录制专题节目。俺还应邀去韩国、日本考察学习。      按 摩 师      海霞说,天津是俺从小向往的地方,俺在天津生活得挺好;华谊按摩诊所是俺理想的按摩店,俺在那里已经取得高级按摩师资格,收入也不少。但是,俺不想再干下去了。因为在那里永远是个打工的。俺想回老家景县,在县里开一个自己的按摩诊所。   俺的想法首先得到俺娘的支持,然后是全家人和亲戚朋友的支持。景县妇联、残联也大力支持。爹给俺买了六张按摩床,残联为俺腾出三间平房,大家七手八脚帮俺在县城戳起了“海霞盲人按摩诊所”。俺娘也住到城里来,给俺当帮手。俺信心十足,想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和美好憧憬,把一个现代盲人的形象展示给家乡父老。   但是理想与现实相差太远了!按摩诊所在一个胡同里,这里没有盲道,没有无障碍设施,俺的行动受到限制;诊室地面坑坑洼洼,俺站不稳脚;门窗年久失修,冬天的屋里比外边还冷……这些俺不怕!在家人帮助下,按摩床安置得平平稳稳,门窗修补得整整齐齐,没有助手,俺就开一人店!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俺大胆地锻炼自己回家,路上还有意掩饰自己的盲态。俺仔细体会脚底的触觉,让双脚记住每一段路;俺还利用鼻子和耳朵记路,闻到熏肉的浓香,知道这个熟食店离家还有一千米;听到洗车的声音知道这个清洗店离家还有四百米;闻到水果的香味,知道已经走到了自己楼下。   生活环境给我带来的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当地人对“按摩”的偏见,好多人都把我当成骗子,她们不相信盲人能治病。刚搬到这个院子来的时候,有好多人像看怪物似的用怀疑的口气盘问俺。有一天下着雨,没水没电,俺自己去买吃的,到了一个小店,不小心把货架上的物品碰到地下。当俺赶紧摸索着捡起来,别人却说俺是假装盲人,把俺推出门外,甚至在背后窃窃地说:“这是新来的按摩女……”俺带着伤痛狼狈地摸索着回到工作室。说实话,俺再也控制不住了,女人特有的软肋显露出来,俺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俺不抱怨任何人,只为了让内心的苦涩和无奈随着眼泪排泄出来。

  就在那天,俺接到天津“华谊”重金返聘的电话。想想自己在那里得到的成绩和荣誉,想想在这里遭到的漠视和误解,要在从前,俺会一咬牙扔掉一切,重回天津,但现在不能那样,俺很快调整好心态让自己冷静下来。在当天的日记里俺写道:“海霞,你不是说回到家乡要体验淬火的过程吗?不是要和健全人拉近距离,用一颗健全的心和实际行动,做一个现代盲人吗?……”一种无形的责任在心头建立起来。俺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塑造盲人形象。   俺整理多年收集的盲文书,购买盲文版的社会心理学和医学心理学书籍,又根据当地的环境、地理特点,不同人群不同的工作性质去研究各种按摩手法。当俺把中医理论融入进来,把前来求诊的患者当成自己的亲人,竭尽全力为他们解除病痛,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帮助他们分析病情,俺渐渐地得到了患者的好评。俺用自己的爱心和行动改变着大家的看法,赢得了社会各界人士的信任。在自己的小小工作间里,俺终于找回了自己。   俺的顾客分两类,一类是收费的,一类是不收费的。收费的又分保健和治疗两种,保健是70分钟收30元,治疗一律收15元。不收费的主要是老年人和小孩,俺义务为他们治疗。农村来的大娘大婶,有的是跑几十里路来的,俺就义务治疗。给孩子作按摩治疗最不容易,俺是当娘的人,心疼孩子,治疗效果也好,景县的孩子来治疗的越来越多。   客人多了,俺一个人忙不过来,恰好有盲人来求学,俺就收了徒弟。俺先后收了四个徒弟。第一个徒弟是要饭的,姓闫,四十岁,穿的破破烂烂,一进屋带来一股子臭气。俺先拿钱给他洗澡,换衣服,教他讲卫生,教他待人接物。然后教盲文,教按摩,管吃管住,分文不收,有空闲还让他去逛逛超市。他爹已经过世,娘和弟弟过,姐姐嫁在邻村。家里人谁也没来看过,他也从来不回家。那年清明节,俺娘给他买了点心,让他回家给爹上坟;到七月十五上坟的日子,又催着他回家看看,他不走。到八月十五又给他买了二斤月饼,让他回家看了看。回来他说他弟弟不管饭,他娘没办法,他姐姐花五毛钱给他买了一碗老豆腐,在小店里吃的,也没有让他到家去。他说他没有家,这里就是家。另外三个徒弟情况都差不多。俺娘就像他们的娘一样,从头管到脚,从里管到外,事事都为他们操心。   俺就专心教他们学艺。俺用形象的语言给他们描述每块肌肉、每根血管、每条神经、每个脏器的部位和它们之间的关系,俺手把手传授各种手法,用自己的身体当他们练习的工具。现在这四个徒弟都学出来了,都变成对社会有用的人。   现在的按摩室实在不适应了,俺借钱买下了附近一个临街的门店,上下两层,有厨房和卫生间,上层可以住人,那样几位徒弟就可以吃住在店里了。顾客多了,不同的对象也应该分别接待,像治疗妇科病的,有个专门的房间就方便多了。为买这个地方,俺求亲戚朋友帮忙,让大家都借俺一点,俺以后分步还。亲戚们都非常支持俺,宁可自己不花,也尽力给俺凑钱。俺舅妈是邯郸的下岗工人,生活很困难,多年来积攒的买房钱从不舍得动,这一回宁肯自己不买房,15万元全给我汇过来了。俺想俺是个瞎子,别让开发商担心,把凑起来的30万元一包袱兜过去全部付清了。可是开发商已把房租给别人,租期未满,迟迟不能给俺交钥匙,这几天俺正催,估摸着快了。等俺搬过去,俺请人帮忙合计合计下一步的事情,条件改善了,治疗和服务都得再上一个台阶才行哪!      发 明 人      海霞说俺治病期间,社会上四面八方都伸来援助的手,那一只只手都是滚烫的,带着每个人的体温和心跳。当俺双脚迈出家门,每天也都会出现那些主动帮助俺的人,当俺对所有的好心人从心底涌出感激之情的时候,俺忽然发现自己是自私的。自己得到的太多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呢?所以俺时常想,海霞啊海霞,培养自己的爱心吧,学会感恩吧,去为别人做点事情吧,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小事。当俺打工挣到钱时,在大街上遇到乞讨的老人,俺就给钱;在火车站,遇到妇女领着小孩乞讨,俺也给钱;在路旁,遇到脖子里挂牌、双腿跪在冰冷地上的孩子,俺就会流着眼泪把自己的围巾给他围上,把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在地铁站口,一位侏儒推着小车卖报纸,他在俺面前反复过了五次,俺就买了她五份报纸……   那年俺有机会结识了居住在石家庄的“希望将军”,他在国家组织的希望工程中做了很多事情。俺求助于赵将军,通过他找到了贵州省山区小学的援助对象,就是松桃县牛郎镇哥佬村五个贫困家庭的五名小学生。2006年元旦,松桃发生了几十年一遇的雪灾,俺得知这个消息,马上给每个孩子寄上十元钱,让他们买一副御寒的手套,因为他们每天上学都要爬山,手经常冻坏。同时俺还用自己的照片为每个人制作了一张贺年卡,想用俺一个残疾人的心鼓励他们战胜困难。俺还给每个小朋友写了一封信,是利用晚上后半夜写的,俺先用盲文写好,然后在每两行盲文中间又摸着写上汉字。钱、信、贺卡是同时寄出的,可惜因邮路出了问题,他们并未收到。到下一个月俺再写信,他们的班主任田老师回信了,信中说一切都收到了,对俺表示感谢,并说明没有及时回信的原因:由于雪灾,他们取邮件得从村子爬山到镇上,再从镇上翻山越岭到县城,从县城背回邮件原路返回,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请俺谅解。后来俺才从孩子们的信中得知,他们始终没有收到俺寄的东西,田老师为了安慰俺这个残疾人,编造了那些理由。俺知道这个情况,感慨万分,那个地方虽然穷,可是那里人好,俺暗暗祝福他们尽快富裕起来。俺也更坚定了资助五名学生的决心。几年来,俺每个月都按时将资助的费用寄去,就是按摩室的房租、水电费没有着落的时候,俺也是每月照寄不误。俺同时还资助了甘肃的两名贫困学生。俺把这七个孩子装在自己心里,感到很充实。今年“5.12”四川汶川大地震,俺多次参加捐助,俺把5.12-5.19(全国哀悼日)7天的收入全部捐给灾区,俺还替俺资助的那七个孩子捐了款。他们没有钱,可是他们同样有爱心,俺替他们捐款,就是替孩子们实现自己的心愿。   俺没有做成什么大事,却受到政府和社会的重视。国家民政部请古巴医疗专家来给俺诊治眼疾,西班牙驻中国大使安东尼奥也帮助俺联系世界级眼科专家给俺看眼。都希望俺那双眼睛重见光明。河北省推选俺为2007年感动河北十大人物,衡水市授予俺“巾帼十杰”称号……那么多荣誉让俺感到非常惭愧。   俺失明以后,经受了盲人的诸多痛苦。盲人已经看不现美好的世界,如果再不读书学习,那精神的空白会随着记忆的忘却日益扩大。盲文凸点密密麻麻,靠手指触觉去辨别很不容易,特别是初学的人,稍一用力就会把纸凸按平,因此很多盲人厌学甚至拒学。怎样才能为这些残疾朋友解决学习上的困难呢?俺一想起这个问题就睡不着觉。   因为工作的原因,俺认识了后来成为好友的励腊,也认识了励腊的父亲、远近闻名的发明大王励印龙。俺把自己的困惑告诉励印龙,正应合了励印龙的想法。俺们决定合作一把。在很长的时间里,俺完全投入这项研究,每天早晨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励印龙每天夜里刚睡下,又忍不住起来,半夜两三点起来一次,五六点又会起来一次。2006年上半年,俺们终于研制出不怕潮湿,不怕挤压,不怕用力摸、反复摸的新盲文样品。但是俺们并不满足,又继续研究盲文教具,经过一番努力,又研究出一种带语音提示的盲文教具,利用这种教具,盲人不出家门就可以进行家教。如果这种教具能普及,就可以在全国盲人中进行一次扫盲运动。2006年6月6日这一天,俺专程到北京,在国家知识产权局申报了三项专利,一项是发明专利――新盲文印刷机;两项是实用新型专利――盲文教具和盲文书写专用笔。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家说,他们每天都接待全国各地来申报专利的人,但能引起他们震惊的专利很少见。他们说新盲文和盲文教具让他们震惊,它就像中国四大发明中的活字印刷一样,使盲文印刷和书写发生了重大改革,它将给全世界的盲人带来福音。专家的这些话让俺听懵了,俺真没想到这点成果能有那么大的意义。

  俺带领几个盲人学生接受新鲜事物,参与社会活动,但是其他的盲人呢?他们也能感受到了生活带来的美好吗?为了大家,为了我们盲人之间,盲人与健全人之间有一个更好的沟通平台,2006年底我们在北京创办了“北京共创灿明国际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并在有关部门的关注下策划筹办一份盲汉同版印刷的盲人报纸(盲汉同版报纸也已申请专利,专利号为[1**********]9.7,经检索盲汉同版印刷技术竟是世界第一份)!这报纸还有一个“跟我学盲文”的小专栏,盼望着报纸早点发行,到那时盲人与健全人共同阅报,盲文也在健全人中推广,真正做到两个世界的融合,那将是多么美好!      附 记   2007年5月中旬,在河北、北京、天津、山东、山西的四十多个不同方位,各有一名青年盲人谢绝家人的陪同,独自乘车向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地前进。由于路程各异,出发的时间也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是一致的。时光老人在冥冥之中为这些虽然失去光明但仍然聪慧的生灵把握着方向,护佑他们顺利准时地到达聚会的地点。   5月18日的天津上岛咖啡店,摆有四张桌子的大雅间内,青年盲人们陆续到达,他们兴奋地摸索着寻找合适的位置坐下来。先到一步者热情地去迎接后来者,后来者激动地迎过来握手、拥抱。这互相寒暄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是不是来晚啦!”大家马上停止寒暄,异口同声地喊道:“海霞,海霞,海霞来啦。”几乎同时,安玲、江宁、张建辉站起来,张开双臂向海霞迎了过去,海霞也循着声音来与他们拥抱。由于激动与忙乱,四个人都抱了个空,几乎同时扑倒在地。她们自我嘲笑着纷纷爬起来,又一一与海霞拥抱,之后才分别落座。   年轻盲人聚会也要喝酒,尽管大家的杯子中,白酒、红酒、啤酒、茶水、饮料自由选择,但必定要碰杯。“为咱们胜利‘会师’干杯!”“为咱们快乐地活着干杯!”“为海霞创业成功干杯!”……祝酒辞洪亮而干脆,可碰杯的声音却凌乱不堪。有杯与杯碰出的脆响,有自己的酒杯与别人脑门碰出的钝响,有杯沿儿与别人嘴巴碰出的“哎哟”与哂笑,也有碰出去的酒杯找不到对象而尴尬抽回的自嘲……在这里,碰杯成为名副其实的形式主义,而它却承载了意味深长的人生况味。   这次聚会的中心话题是海霞。大家为海霞的创业而庆贺,也希望从海霞那里找到自己今后的路子。这些毕业于保定按摩学院的同学和校友,不论在城市还是在乡下,大都为别人打工,唯独海霞是自己创业,而且是一个成功的盲人创业者。海霞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酸甜苦辣,诉说自己的探索与奋斗,憧憬自己的理想和未来。大家七嘴八舌向海霞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海霞一一给以回应。大家倾听,诉说,讨论,争辩……   聚会结束,盲人们又各奔东西,他们会不会因这次聚会迈出新的一步?   海霞娘虽然无缘参加聚会,但她凭着对盲人的敏感,认为这些孩子们跟野地里的春草芽子一样,一点光一滴雨就能叫他们拱破地皮儿。      责任编辑 杨金平


相关内容

  • 盲女和窃贼
  • 白天,窃贼摸进一户人家,一进屋就怔住了.因为他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儿.窃贼内心很恐慌.他明明窥视到这家人一块儿出的门,出门后还仔细检查了暗锁,可屋内为何还有人呢? 窃贼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地站在那儿.他觉得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姑娘肯定觉察到有人,没转身可能是以为自家人又折回来了.她若转身肯定会无比惊恐,然后 ...

  • 爱的水晶心
  • 爱的水晶心 凯莎自幼失去父亲,在她上大学那年,母亲又患上重病.为了支撑一贫如洗的家,凯莎只好辍学出去打工.但她苦苦寻找了多日,也没有哪家工厂肯聘用她. 这天,凯莎走在街上,看到有一家礼品店,想起过几天就是母亲的生日了,为了能让愁苦的母亲绽出一丝微笑,早在一个月前,她就欺骗母亲说已经找到一份待遇优厚的 ...

  • 注册金融服务外包公司需要多少钱
  • 注册金融服务外包公司需要多少钱 $$$$杨 阳 阳%%%=137=1611=5603 郑兴琦分饰双重自 我 发布暗黑系<毁灭马戏团>MV 注册金融服务外包公司需要多少钱 $$$$杨 阳 阳%%%=137=1611=5603 郑兴琦分饰双重自 我 发布暗黑系<毁灭马戏团>MV ...

  • 刘廷式娶盲女
  • [原文] 朝士刘廷式,本田家,邻舍翁甚贫,有一女约与刘廷式为婚①.后契阔数年,廷式读书登科②.归乡闾访邻翁,而翁已死,女因病双瞽,家极困饿③.廷式使人申前好,而女子之家辞以疾,仍以佣耕,不敢姻士大夫④.廷式坚不可,曰:"与翁有约,岂可以翁死子疾而背之⑤?"卒与成婚,闺门极雍睦,其 ...

  • 触摸春天说课稿
  • <触摸春天>说课稿 金土完小 靳深 说教材:这是一篇精读课文,选自人教版小学四年级语文下册的课文,这篇课文描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春暖花开的美景中,一个小女孩穿梭在花丛中.她在一株月季花前停下来,慢慢伸出双手,悄然拢住了一只逗留在花间的蝴蝶.蝴蝶在她的手指间扑腾,小女孩的脸上充满了惊讶.许 ...

  • 中国扬琴的历史及发展
  • 中国扬琴的历史及发展 中国扬琴的始祖,起源于中东.波斯地区,经欧洲再传入我国.据王光祈<中国音乐史>(1934年版)载:"洋琴,欧洲乐器,公元17.18世纪之交,输入中国之物."中国音乐研究所<中国音乐史参考图片>(1954连版)载:"洋琴,亦名 ...

  • 暑期中西部农村教师远程教育培训心得
  • 7月25日开始我们全体教师参加市教育局举办的x年暑期中西部农村义务教育学校教师国家级远程培训,虽然烈日炎炎.酷暑难耐,但教室里却很安静,每一位老师都低着头认真的记着笔记.各位专家从不同的角度解读<课标>和语文教材的特点,从而辅导我们西部教师如何面对新教材.如何运用新的教学方法来面对课改下 ...

  • 小学生读书心得: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读后感1000字
  • 为何选择这本书作为亲子阅读的书目?出于几个原因:首先,是被书名所吸引.一看书名,"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定是发生了什么离奇的故事,原早就道听途说是关于一个盲女海伦.凯勒的故事,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对社会有重大贡献和影响的人,但是我从没有仔细阅读过,愈发好奇想了解这个人.其次,是被故事 ...

  • 第5课:如何写植物 --水果
  • 第5课:如何写植物 --水果 本课主题:奉献 我是炎黄子孙,理所当 然地要把学到的知识全部 奉献给我亲爱的祖国. -- 李四光 一.学一学 盲女的灯油费 瑞士有一个盲女,一天,她拿了二十七元银币交给一位牧师,作为向外布道费用.牧师说:"你目盲,家庭环境又不很好,捐得太多了吧!"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