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是江西省永丰县，地处江西中部。江西是红色革命根据地，民风淳朴，革命意识浓厚。土地革命的兴起，使得许多农民分到了土地，生活上有了依靠，也看到了中国革命的希望，为此，农民们积极参军参战，发展生产。 我二爷爷自幼受这种氛围熏陶，从南昌八一政治大学毕业之后，便分配到了广州军区第二炮兵营任宣传干事。1950年，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战火直逼鸭绿江，刚成立的新中国面临内忧外患。毛主席毅然提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派遣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与朝鲜人民军一同抗击美帝国主义。 二爷爷当时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正如歌词中唱的那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前方未知的命运，孰生孰死，他不放在心上。为国效力，是他从小的志向。老一辈人的谆谆教导，早已烙在了心里。 战争比他想象的要残酷。他是炮兵营的，打仗不是最前线。往往等几番冲锋过后，炮兵们才接替着上。当时打的是拉锯战，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攻克。就好像凡尔登绞肉机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德法两军轮流占领那巴掌大的地方。 他最难忘的是被抽调到先遣部队，赶往前线的日子。那时，他们暂且在山洞中驻扎，一边观察附近的美军动向、了解其武器装备以便告知后方部队。一边了解四周地形。 是夜，星月黯淡。泼墨般的夜色笼罩天地。 他与战友们分头摸索着钻出山洞，意图侦查敌情。还未下到半山腰，冷不防一阵排枪扫来。他一激灵，条件反射地卧倒。蓦地，一阵钻心的痛自右脚后跟怒龙一般袭来，他意识到，自己负伤了。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地面，他能感觉到粗糙的碎石和土块摩挲着自己同样粗糙的脸。 难道被发现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美军一向忌惮我军的夜袭，因而每隔一小时都要打一阵排枪。一来壮胆，二来唯恐志愿军潜伏在附近，故而这样的冷枪冷炮也算是常见。 待这一轮排枪扫射尽了，他慢慢地仰起头来，喘了口气，豆大的冷汗这时才从额上缓缓流下。他尝试着挪动了一下，但右脚的伤痛已不容他站立。他也不敢站立，那样会暴露目标。他估算着自己与山洞的距离。不过10多分钟的脚程，自己就是爬，也必定能爬回去! 这样想着，他扑在地上，用双手支起身体，交替着前进，没有受伤的左腿一下又一下地蹬着发力，右脚僵硬地垂在身后，每一次稍大一些的动作都带起一溜血花。这种可笑的姿势让他想起幼时在田间抓青蛙的情景。他拎着蛙的一条腿，看它倔强地蹬踢着，带着蹼的前肢有力地在空中扒拉着。他自嘲地笑了笑，手上动作却未曾减慢。 他花了将近三倍的时间回到山洞时，已是进气儿少出气儿多了。先遣部队随行没有军医，有伤都是自己处理。战友忙扶着他坐下，替他脱下血鞋。伤挺深，幸而子弹未留在体内。 “找些草药来，敷一下。”他听见别人这么说，立马有人应声出去了。 他脱力地靠在岩壁上。草药的药力渐渐发作。伤口那种不温不火的疼痛感折磨得他想发疯，弄得他全无睡意。后来他的这条伤腿，被鉴定为三等残疾，只能依靠拄拐杖行走。每逢天气阴冷，伤腿总会酸痛。 已经是第三天。 饥饿和伤痛，足以摧残一个硬汉。他出生贫苦，长期干农活，所以身子骨很硬。如今，在这持续的煎熬中，他的意识已有些迷糊。许多纷乱芜杂的记忆，潮水一般涌进脑海。 七八岁时，他是放牛娃。永丰县并不富裕，有地的人不多。穷人家只能给这些地主做长工。做一年，工钱都没有，只发一些勉强糊口的粮食。十二三岁时，他家里没地，只得跑去干了长工。原以为会碌碌无为地这么过一辈子，但命运似乎眷顾了他。 那一天，他做完工回家。妈已烧好了饭等着他，堂哥也在。 “妈。我短来了(回来了)。老祥(哥)也来了啊!”他边打着招呼，边坐了下来。妈朝一桌菜挥挥手，黑云一般覆在上面的苍蝇“嗡”地一下，弹子似的四射飞去。“来，恰饭(江西话，吃饭)。” 堂兄坐在他对面，一脸沉静地扒着饭。堂兄长他五岁，天资聪颖，可惜生在穷苦人家，不能得志。 一家人唠嗑着家常，一顿饭吃的倒也香。 饭毕，妈终于搁下碗筷，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簇中(族中)一直盼望着出个有出息的孩子。你年龄正好，牙想突福(喜欢读书)，你老祥说，大家打算接济咱，供你上学。” 他被一刹那的幸福击晕了。其实那也不能算是幸福。至少当他后来偶然看到，他瘦削的堂哥为担负他的学费，挑着担子，嶙峋的骨在他后背凸现出深深的痕迹，步履稳健地穿梭在十几里山路上的时候，分明有泪，湿了他的眼。 所以在学校的时候，他学习用功，日子过得更是分外艰苦。带去的一罐咸菜，可以吃一个礼拜。冬天倒也罢，夏天的后几日，那咸菜都长出了白毛，照样得往下咽。这样便落下了病根，日后，他的胃便不太好。 “祥汉，喝点水。”他听见有战友唤他，立时回了神。他明白大家念他是伤员，照顾他。他盯着那递过来的军壶，水浅得能见底。他很清楚，带来的淡水在第二天就已喝光，现在的水，都是汲取洞顶零星滴下的水滴。 他也很清楚他和战友们的处境。大部队还没有赶到，这样难耐的时光不知道还有多久。他缓慢地摆摆手。他是很倔的人。战友们拗不过他，只得巴巴地看着他掉转了身子，伏在那壁上，将干裂的嘴唇贴了上去。岩壁湿滑，那股凉意自唇间直透心底，令他想起了儿时在县里的小河边抓鱼和泥鳅的情形。 河水清凉。 抓回来的小鱼，放在油里炸，佐以辣椒和大蒜。热腾腾地端上来，碗里红红的，都是辣椒。他可不管，和着红米粥，风卷残云般吃得一点不剩。每当这时，妈总会亦喜亦忧地望着他，殷切的眼神里满是期盼。 为了妈的期盼，为了堂哥的付出，他要撑下去，坚强地撑下去。 三天三夜的坚守。 大部队终于适时赶来，发起反攻。他们先遣部队的情报确实发挥了作用，敌军遭全歼。 他在朝鲜足足呆了三年，亲历大小战役十几场。 1953年，他回到阔别三年的祖国。拄着拐杖的他甫一回国，沿路便受到各界人民的夹道欢迎，他们被亲切地称为“最可爱的人”。 之后，他荣获抗美援朝勋章，受到隆重嘉奖，并被授予团级干部。 1956年他光荣退伍，回到家乡永丰县，担任恩江镇卫生院院长。多年以来始终保持淳朴的作风，直到去世。 如今斯人已逝，我只能从家乡父老那里了解到他的生平。二爷爷一生为人耿直低调，从不言说自己的光荣革命历史。居功而不自傲。攘义举而不图名利，说的便是他这类人吧。 说完这些，那位近古稀之年的老人叹息道： “他太耿了!当年本可以风风光光当个副县长或者政协副主席，他却说什么能力有限，偏不要!本可以免费乘车，却偏要靠自己走!” 说罢，老人不再言语，靠着竹编椅，徐徐阖上眼。徒留我端坐一旁，默默地回味着那个说平淡却又不平淡的故事，感慨万千。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中学学生 指导老师：顾岗
我祖籍是江西省永丰县，地处江西中部。江西是红色革命根据地，民风淳朴，革命意识浓厚。土地革命的兴起，使得许多农民分到了土地，生活上有了依靠，也看到了中国革命的希望，为此，农民们积极参军参战，发展生产。 我二爷爷自幼受这种氛围熏陶，从南昌八一政治大学毕业之后，便分配到了广州军区第二炮兵营任宣传干事。1950年，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战火直逼鸭绿江，刚成立的新中国面临内忧外患。毛主席毅然提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派遣中国人民志愿军奔赴朝鲜，与朝鲜人民军一同抗击美帝国主义。 二爷爷当时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正如歌词中唱的那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前方未知的命运，孰生孰死，他不放在心上。为国效力，是他从小的志向。老一辈人的谆谆教导，早已烙在了心里。 战争比他想象的要残酷。他是炮兵营的，打仗不是最前线。往往等几番冲锋过后，炮兵们才接替着上。当时打的是拉锯战，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攻克。就好像凡尔登绞肉机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德法两军轮流占领那巴掌大的地方。 他最难忘的是被抽调到先遣部队，赶往前线的日子。那时，他们暂且在山洞中驻扎，一边观察附近的美军动向、了解其武器装备以便告知后方部队。一边了解四周地形。 是夜，星月黯淡。泼墨般的夜色笼罩天地。 他与战友们分头摸索着钻出山洞，意图侦查敌情。还未下到半山腰，冷不防一阵排枪扫来。他一激灵，条件反射地卧倒。蓦地，一阵钻心的痛自右脚后跟怒龙一般袭来，他意识到，自己负伤了。他的脸紧紧地贴着地面，他能感觉到粗糙的碎石和土块摩挲着自己同样粗糙的脸。 难道被发现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美军一向忌惮我军的夜袭，因而每隔一小时都要打一阵排枪。一来壮胆，二来唯恐志愿军潜伏在附近，故而这样的冷枪冷炮也算是常见。 待这一轮排枪扫射尽了，他慢慢地仰起头来，喘了口气，豆大的冷汗这时才从额上缓缓流下。他尝试着挪动了一下，但右脚的伤痛已不容他站立。他也不敢站立，那样会暴露目标。他估算着自己与山洞的距离。不过10多分钟的脚程，自己就是爬，也必定能爬回去! 这样想着，他扑在地上，用双手支起身体，交替着前进，没有受伤的左腿一下又一下地蹬着发力，右脚僵硬地垂在身后，每一次稍大一些的动作都带起一溜血花。这种可笑的姿势让他想起幼时在田间抓青蛙的情景。他拎着蛙的一条腿，看它倔强地蹬踢着，带着蹼的前肢有力地在空中扒拉着。他自嘲地笑了笑，手上动作却未曾减慢。 他花了将近三倍的时间回到山洞时，已是进气儿少出气儿多了。先遣部队随行没有军医，有伤都是自己处理。战友忙扶着他坐下，替他脱下血鞋。伤挺深，幸而子弹未留在体内。 “找些草药来，敷一下。”他听见别人这么说，立马有人应声出去了。 他脱力地靠在岩壁上。草药的药力渐渐发作。伤口那种不温不火的疼痛感折磨得他想发疯，弄得他全无睡意。后来他的这条伤腿，被鉴定为三等残疾，只能依靠拄拐杖行走。每逢天气阴冷，伤腿总会酸痛。 已经是第三天。 饥饿和伤痛，足以摧残一个硬汉。他出生贫苦，长期干农活，所以身子骨很硬。如今，在这持续的煎熬中，他的意识已有些迷糊。许多纷乱芜杂的记忆，潮水一般涌进脑海。 七八岁时，他是放牛娃。永丰县并不富裕，有地的人不多。穷人家只能给这些地主做长工。做一年，工钱都没有，只发一些勉强糊口的粮食。十二三岁时，他家里没地，只得跑去干了长工。原以为会碌碌无为地这么过一辈子，但命运似乎眷顾了他。 那一天，他做完工回家。妈已烧好了饭等着他，堂哥也在。 “妈。我短来了(回来了)。老祥(哥)也来了啊!”他边打着招呼，边坐了下来。妈朝一桌菜挥挥手，黑云一般覆在上面的苍蝇“嗡”地一下，弹子似的四射飞去。“来，恰饭(江西话，吃饭)。” 堂兄坐在他对面，一脸沉静地扒着饭。堂兄长他五岁，天资聪颖，可惜生在穷苦人家，不能得志。 一家人唠嗑着家常，一顿饭吃的倒也香。 饭毕，妈终于搁下碗筷，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簇中(族中)一直盼望着出个有出息的孩子。你年龄正好，牙想突福(喜欢读书)，你老祥说，大家打算接济咱，供你上学。” 他被一刹那的幸福击晕了。其实那也不能算是幸福。至少当他后来偶然看到，他瘦削的堂哥为担负他的学费，挑着担子，嶙峋的骨在他后背凸现出深深的痕迹，步履稳健地穿梭在十几里山路上的时候，分明有泪，湿了他的眼。 所以在学校的时候，他学习用功，日子过得更是分外艰苦。带去的一罐咸菜，可以吃一个礼拜。冬天倒也罢，夏天的后几日，那咸菜都长出了白毛，照样得往下咽。这样便落下了病根，日后，他的胃便不太好。 “祥汉，喝点水。”他听见有战友唤他，立时回了神。他明白大家念他是伤员，照顾他。他盯着那递过来的军壶，水浅得能见底。他很清楚，带来的淡水在第二天就已喝光，现在的水，都是汲取洞顶零星滴下的水滴。 他也很清楚他和战友们的处境。大部队还没有赶到，这样难耐的时光不知道还有多久。他缓慢地摆摆手。他是很倔的人。战友们拗不过他，只得巴巴地看着他掉转了身子，伏在那壁上，将干裂的嘴唇贴了上去。岩壁湿滑，那股凉意自唇间直透心底，令他想起了儿时在县里的小河边抓鱼和泥鳅的情形。 河水清凉。 抓回来的小鱼，放在油里炸，佐以辣椒和大蒜。热腾腾地端上来，碗里红红的，都是辣椒。他可不管，和着红米粥，风卷残云般吃得一点不剩。每当这时，妈总会亦喜亦忧地望着他，殷切的眼神里满是期盼。 为了妈的期盼，为了堂哥的付出，他要撑下去，坚强地撑下去。 三天三夜的坚守。 大部队终于适时赶来，发起反攻。他们先遣部队的情报确实发挥了作用，敌军遭全歼。 他在朝鲜足足呆了三年，亲历大小战役十几场。 1953年，他回到阔别三年的祖国。拄着拐杖的他甫一回国，沿路便受到各界人民的夹道欢迎，他们被亲切地称为“最可爱的人”。 之后，他荣获抗美援朝勋章，受到隆重嘉奖，并被授予团级干部。 1956年他光荣退伍，回到家乡永丰县，担任恩江镇卫生院院长。多年以来始终保持淳朴的作风，直到去世。 如今斯人已逝，我只能从家乡父老那里了解到他的生平。二爷爷一生为人耿直低调，从不言说自己的光荣革命历史。居功而不自傲。攘义举而不图名利，说的便是他这类人吧。 说完这些，那位近古稀之年的老人叹息道： “他太耿了!当年本可以风风光光当个副县长或者政协副主席，他却说什么能力有限，偏不要!本可以免费乘车，却偏要靠自己走!” 说罢，老人不再言语，靠着竹编椅，徐徐阖上眼。徒留我端坐一旁，默默地回味着那个说平淡却又不平淡的故事，感慨万千。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附属中学学生 指导老师：顾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