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上海弄堂

  我想先讲讲一条弄堂的历史――   1921年,一位名叫李达的学者来到了上海北成都路辅德里。   他和他的夫人在辅德里四周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对这弄堂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一建于20世纪初叶的标准的石库门弄堂,建造得完整、精致而有情趣:青黑砖相间的外墙,镶嵌着一条条细细的红砖,显得沉静而华丽;青砖铺地的天井,花岗岩条石的门框,漆黑的大门,门楣上方赭红色的砖瓦上雕刻着百鸟朝凤,门联则刻着“吉祥如意”“腾蛟起凤”“迎翠联春”等现今大多上海市民已无法读懂的篆体文字,表明了它的历史和身价。弄堂共有4条8排,一字排开;一排8间,每两排之间有骑马墙相连,组成了4条完整的弄堂……   这弄堂的主人是一位韩姓的江苏大地产商。这个大地产商似乎财大气粗,他通过这显赫的弄堂,炫耀着自己的雄厚财力和文化涵养。   李达和他的夫人终于在辅德里625号住了下来,同时又租了后弄堂西侧的一间住宅,开办了一所平民女校。   后来,许多从平民女校出来的学生在社会上越来越有名气。   再后来,这所平民女校又出了个最有名气的大文豪丁玲。   1922年7月15日,12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共产党代表突然也来到了辅德里,聚集在李达家里召开了中国共产党第二次代表大会。   人们这才清楚,这个李达并不是个简单的学者,几乎就是他,造就了这条弄堂成为反映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活动的重要遗迹……   ――这就是这条弄堂的历史。   现在,这条弄堂的所在地已经成为上海市中心最大的一块绿地。这里的老房子被摧枯拉朽般地夷为平地,惟有这条具有特殊历史的石库门弄堂得以保存了下来。人们决意留住这条弄堂,因为它是中共一大会址所在,但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这条弄堂所代表的历史,和它本身所拥有的文化价值,并不亚于它的革命史学价值。   是的,不仅仅是辅德里这一条弄堂,整个上海的弄堂都可以说是一种文化的遗产。它是上海特有的民居形式,它最能代表上海城市文化的特征,是历史赐予上海的宝贵遗产。   那么“弄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对于许多外地人来说,“弄堂”这个词是神秘的,是不可解的;翻遍各种大词典,恐怕也找不到关于“弄堂”这个词的解释。   于是有人说,弄堂是四四方方一座城,里面是一排排的房子,一层楼的,二层楼的,三层楼的,构成了好多好多小弄堂。可是,那座小城的围墙同古时候的城墙不一样,那是一些朝着马路开门的市房……   于是又有人说,弄堂就是住宅间的通行小道。而弄堂里石库门房子的最大特点,就是它的门框都用粗实厚重的花岗岩或宁波红石凿成,再配上一对乌漆而厚重的木板门,显得庄严肃穆。整个石库门房子是封闭性的,除了这对乌漆大门和一个小小的单扇后门外,对外是没有开口的,就如库仓栈房,加之以石为框,故称石库门,住宅也就成了石库门住宅,弄堂也就成了石库门弄堂……   好像都没有说清楚。但是恐怕谁也无法把“上海弄堂”解释得一清二楚。你只有亲临其境,才能领略“上海弄堂”的真正奥妙。所以说,要是一个人到了上海而没有到上海的弄堂走一走,他一定会留下遗憾的。   上海弄堂的发端始于上海人的危难。1853年,上海小刀会在老城厢起义,上海人开始往租界逃避。租界的外国人为了赚中国难民的钱,造了一栋栋木板房,这就是弄堂的发端。1872年,地产商玛依巴古建起了上海最早的一条石库门式的弄堂“兴仁里”后,石库门式里弄房子就铺天盖地地发展起来。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时,上海的石库门弄堂已经达9000多处,占整个上海的一半以上。   绝大多数上海人(说得确切点,是上海的中产阶层)都住在这样的弄堂里。一个人要了解上海和上海人的生活,就必须看看上海的弄堂;只有走进上海的弄堂,才算是走进了上海的血管,真正感觉到这座国际大都市跳动的脉搏,才算得上是开始看上海人的生活。   石库门的弄堂口总是最有情调的。也许是为了保护,也许更为了突出和显示家宅的身份地位,弄堂口的门楼总是设计得富有装饰性。有突突的顶,圆圆的顶,贴着浮雕,宽大的窗玻璃是彩色的,窗子下面有一方匾额大小的空白,用水泥做出了立体的字:兴仁里,吉祥里;梅兰坊,淮海坊……这种富有装饰性的门楼,有的是正房的屋顶,有的出现在过街楼的顶部。   它使整条弄堂形成了一道风景,也许正因为有了它,上海弄堂才更吸引人,更能体现它的价值。它是上海人的一张脸。过往行人总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这张有趣的脸。他们哪里想到,扑在过街楼窗口的人们也正在看他呢!尤其是扑在窗口的小孩,看着衣冠楚楚各种各样的男女老少从他们脚下走过,就像看西洋景看有趣的故事那样欢乐。而这种弄堂口十有八九摆着一个修旧鞋的鞋匠摊子,或用木板搭出一个狭得不能再狭的小烟纸店、电话亭之类的铺子。人们穿着家常衣服拖着拖鞋就可以跑到弄堂口买东西。   石库门的前弄堂常常阳光普照,是小孩玩耍和老人晒太阳的最佳场所。我小时候曾在一个住石库门房子的远房亲戚家住过,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暖暖的前弄堂和弄堂顶端的那棵树。   我们常在那里打弹子,玩老鹰捉小鸡等各种游戏。而后弄堂的阳光要到午后3点的时候才能照进来,所以,那些人走不到的地方常常长着青苔;阴沟是溢水的,水里漂着鱼鳞片和烂菜叶。从后弄堂走过,会闻到从厨房里飘出来的炸油锅和各种食品的气味;会看到家庭主妇或老妈子们在厨房后门边,一里一外地讲闲话。于是,似乎有根有据又谬误百出的流言,又成了后弄堂的一道风景。男孩子一般都不喜欢阴暗暧昧的后弄堂。有一次,我在后弄堂深处的一间旧屋里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吓得我从此再也不敢去那里。   石库门弄堂里的叫卖声是最美妙的交响乐。往往晨色熹微,这种叫卖声就开始了:有卖青菜的,有卖西瓜的,有卖糕饼的,有卖香豆的;有馄饨担子,有炸臭豆腐和甜酒酿的担子,还有骗小孩的卖玩具小车。“的哆的哆”来了一匹马,那是卖马奶的。夏天的时候,喝一碗马奶,可以一直清甜凉爽到心里……这种叫卖声很有特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别声调,有的尖细,有的粗长,有的像破锣,有的像敲鼓;有的精神抖擞,有的懒洋洋的似乎还没吃早饭……但不管声调如何,弄堂倒是平添了一些生气和家居的温馨,这种交响乐一旦奏起,弄堂里的孩子们就嘈杂起来;尽管家家门口的红漆马桶,像大阅兵似的一排排占据了后弄堂;煤饼炉的烟雾呛得人们连连咳嗽,但大家还是各自向自己的母亲讨铜钱买东西吃。这种叫卖通常被限制在上午。下午的弄堂就宁静了许多,偶而冒出一声叫卖,瞬间便消失在深深的弄堂里。   石库门弄堂的建筑语言中,是有许多美丽的艺术语汇的:什么亭子间,前楼,阁楼,厢房……尤其是亭子间,小小的,名气却最响;“亭子间阿姨”“亭子间爷叔”甚至变成了一个人的代名词。小小亭子间的出现,也许早就预示着石库门房子终将要被随意地分割成一小间一小间。果然,一家一户的石库门渐渐地被有效地分割成了几户,十几户,甚至创造性地出现了二房东,出现了七十二家房客。石库门和门里的故事越来越嘈杂越来越苍老。尽管这样,前楼的音乐仍旧悠悠地响着,后门厨房里的食品香味仍旧争先恐后地飘出来,弄堂里的叫卖声仍旧此起彼伏,晒台上仍旧挂满了腌菜、腊肉、风鸡,老人们仍旧心满意足地在前弄堂晒太阳……   这就是上海弄堂,一种上海人喜欢的安详实在、不卑不亢的生活氛围,一种只有上海才有的洋溢着地方风情的住宅建筑,一种静观着世事沧桑的历史见证。   穿越弄堂,会有一种穿越历史的感觉。   但是随着大上海的越来越繁荣,大上海的石库门弄堂一幢接一幢地被开膛剖肚,一幢接一幢地被拆迁。正在上海弄堂行将消逝的时候,人们突然又怀念起上海弄堂来。我在泰兴路481弄拍摄石库门时,迎面就走上来一位医生模样的妇女:“这种破房子有啥拍头?七十二家房客!阿拉住得怨煞,巴不得明早就拆掉!”但是到了真正要拆迁的时候,有人却又舍不得了,又是暗暗流泪,又是拍照留念。人啊人,身在弄堂怨弄堂,离开弄堂想弄堂。   于是,有着悠久历史的辅德里保留了下来。   于是,长乐路上的弄堂房子也被保留了下来,并且开辟了“弄堂风情游”。   许多房产商甚至将海派生活方式和上海里弄建筑融为一体。当我从泰兴路481弄出来的时候,看到马路对面就新盖了一大片这样的建筑,搬进这里的人们个个都是欢天喜地。这里原来是破旧不堪的福康里,拆掉了老福康里,盖起了新福康里。是不是觉得有意思?路西留住了一条完整的老的石库门弄堂,路东又盖起了一条完整的新的石库门弄堂,是不是象征着上海人梦的开始?巧得很,听到原住老福康里的邱老伯搬进了新福康里后,兴奋得这样说:“住这样的房子,既改善了条件,又圆了怀旧梦。就连我们弄堂里的一个聋哑人也翘起了大拇指呢……”   新盖的石库门确实已成为一种时尚住宅,留住石库门弄堂确实变成了上海人的一个梦。   一个保留石库门的规划,已经在上海市中心悄悄实施。   有一天,当我骑车经过陕西南路凡尔登花园的时候,被路边一家装潢高档华丽的“凡尔登酒家”吸引住了。凡尔登花园是上海早期新式花园里弄,道道地地的法国式近代建筑。因为这是一组比较典型完整的法国式住宅建筑,造型又比较独特美观,所以理所当然地被保留了下来。但这家酒家为什么又沿用了“凡尔登”之名,却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在酒家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进去。   这是凡尔登花园沿街从底楼到三层楼的全套居宅。在上海,拥有一套这样的地段这样的花园里弄,应该是很体面很风光的。现在,这幢很体面很风光的花园里弄经过主人的精心装修,变成了一个高雅别致、引人注目的酒家。灯光很暗,每只精巧的小桌上点着蜡烛。音乐很慢,幽幽的,就像从黑暗里吹过来的细细暖暖的风。琳琅满目的吧台后面,几位打扮不俗却朴素的小姐在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子。酒杯的反光和幽幽的烛光,把这一切照得安详而温馨。客人最喜欢上二楼泡吧,因为那里的家庭氛围更安详更温馨,客人可以坐沙发,也可以临窗而坐,犹如坐在一个高尚家庭的情调浓浓的客厅里。   接待我的是他们的经理蒋小姐。她说她是替她的老板经营这家酒店的,老板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强人。她把我带到临窗的一张小桌前,我们便伴着烛光开始了谈话――   “你们是怎么想到要在这样的房子里开酒家的?又为什么要沿用凡尔登的名字呢?”   “因为我们的老板是个很怀旧的人。她虽然是做药业生意的,但喜欢音乐,喜欢收藏古董收藏画,也喜欢凡尔登花园的这套老房子。开始,她想花300万元把这套房子买下来,想不到房东舍不得卖,所以只得硬硬头皮,以每月2万元的租金租下这套房子开酒家。她之所以沿用凡尔登的名字,是因为凡尔登花园属于上海最漂亮的花园里弄房子;在这样的房子里开酒家,既满足了自己的怀旧情绪,又迎合了现代上海人的怀旧心理。”   “我看你们酒家的生意并不怎么样,万一亏了怎么办?”   “亏了也不怕。因为我们开这个酒家的初衷并不是纯粹为了赚钱,而是为人们,也为自己提供一个怀旧休闲聊天倾诉的场所……”   从蒋小姐泰然的眼神里,我分明已经感觉到了一种上海人迫切留住上海弄堂的决心。   留住上海弄堂,其实就是留住一种文化,留住一种历史感觉。对于怀旧情绪渐趋浓厚的现代上海人来说,对于一个金融大都市来说,实在是太需要留住这些过去的生命留痕了!■

  我想先讲讲一条弄堂的历史――   1921年,一位名叫李达的学者来到了上海北成都路辅德里。   他和他的夫人在辅德里四周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对这弄堂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一建于20世纪初叶的标准的石库门弄堂,建造得完整、精致而有情趣:青黑砖相间的外墙,镶嵌着一条条细细的红砖,显得沉静而华丽;青砖铺地的天井,花岗岩条石的门框,漆黑的大门,门楣上方赭红色的砖瓦上雕刻着百鸟朝凤,门联则刻着“吉祥如意”“腾蛟起凤”“迎翠联春”等现今大多上海市民已无法读懂的篆体文字,表明了它的历史和身价。弄堂共有4条8排,一字排开;一排8间,每两排之间有骑马墙相连,组成了4条完整的弄堂……   这弄堂的主人是一位韩姓的江苏大地产商。这个大地产商似乎财大气粗,他通过这显赫的弄堂,炫耀着自己的雄厚财力和文化涵养。   李达和他的夫人终于在辅德里625号住了下来,同时又租了后弄堂西侧的一间住宅,开办了一所平民女校。   后来,许多从平民女校出来的学生在社会上越来越有名气。   再后来,这所平民女校又出了个最有名气的大文豪丁玲。   1922年7月15日,12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共产党代表突然也来到了辅德里,聚集在李达家里召开了中国共产党第二次代表大会。   人们这才清楚,这个李达并不是个简单的学者,几乎就是他,造就了这条弄堂成为反映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活动的重要遗迹……   ――这就是这条弄堂的历史。   现在,这条弄堂的所在地已经成为上海市中心最大的一块绿地。这里的老房子被摧枯拉朽般地夷为平地,惟有这条具有特殊历史的石库门弄堂得以保存了下来。人们决意留住这条弄堂,因为它是中共一大会址所在,但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这条弄堂所代表的历史,和它本身所拥有的文化价值,并不亚于它的革命史学价值。   是的,不仅仅是辅德里这一条弄堂,整个上海的弄堂都可以说是一种文化的遗产。它是上海特有的民居形式,它最能代表上海城市文化的特征,是历史赐予上海的宝贵遗产。   那么“弄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对于许多外地人来说,“弄堂”这个词是神秘的,是不可解的;翻遍各种大词典,恐怕也找不到关于“弄堂”这个词的解释。   于是有人说,弄堂是四四方方一座城,里面是一排排的房子,一层楼的,二层楼的,三层楼的,构成了好多好多小弄堂。可是,那座小城的围墙同古时候的城墙不一样,那是一些朝着马路开门的市房……   于是又有人说,弄堂就是住宅间的通行小道。而弄堂里石库门房子的最大特点,就是它的门框都用粗实厚重的花岗岩或宁波红石凿成,再配上一对乌漆而厚重的木板门,显得庄严肃穆。整个石库门房子是封闭性的,除了这对乌漆大门和一个小小的单扇后门外,对外是没有开口的,就如库仓栈房,加之以石为框,故称石库门,住宅也就成了石库门住宅,弄堂也就成了石库门弄堂……   好像都没有说清楚。但是恐怕谁也无法把“上海弄堂”解释得一清二楚。你只有亲临其境,才能领略“上海弄堂”的真正奥妙。所以说,要是一个人到了上海而没有到上海的弄堂走一走,他一定会留下遗憾的。   上海弄堂的发端始于上海人的危难。1853年,上海小刀会在老城厢起义,上海人开始往租界逃避。租界的外国人为了赚中国难民的钱,造了一栋栋木板房,这就是弄堂的发端。1872年,地产商玛依巴古建起了上海最早的一条石库门式的弄堂“兴仁里”后,石库门式里弄房子就铺天盖地地发展起来。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时,上海的石库门弄堂已经达9000多处,占整个上海的一半以上。   绝大多数上海人(说得确切点,是上海的中产阶层)都住在这样的弄堂里。一个人要了解上海和上海人的生活,就必须看看上海的弄堂;只有走进上海的弄堂,才算是走进了上海的血管,真正感觉到这座国际大都市跳动的脉搏,才算得上是开始看上海人的生活。   石库门的弄堂口总是最有情调的。也许是为了保护,也许更为了突出和显示家宅的身份地位,弄堂口的门楼总是设计得富有装饰性。有突突的顶,圆圆的顶,贴着浮雕,宽大的窗玻璃是彩色的,窗子下面有一方匾额大小的空白,用水泥做出了立体的字:兴仁里,吉祥里;梅兰坊,淮海坊……这种富有装饰性的门楼,有的是正房的屋顶,有的出现在过街楼的顶部。   它使整条弄堂形成了一道风景,也许正因为有了它,上海弄堂才更吸引人,更能体现它的价值。它是上海人的一张脸。过往行人总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这张有趣的脸。他们哪里想到,扑在过街楼窗口的人们也正在看他呢!尤其是扑在窗口的小孩,看着衣冠楚楚各种各样的男女老少从他们脚下走过,就像看西洋景看有趣的故事那样欢乐。而这种弄堂口十有八九摆着一个修旧鞋的鞋匠摊子,或用木板搭出一个狭得不能再狭的小烟纸店、电话亭之类的铺子。人们穿着家常衣服拖着拖鞋就可以跑到弄堂口买东西。   石库门的前弄堂常常阳光普照,是小孩玩耍和老人晒太阳的最佳场所。我小时候曾在一个住石库门房子的远房亲戚家住过,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暖暖的前弄堂和弄堂顶端的那棵树。   我们常在那里打弹子,玩老鹰捉小鸡等各种游戏。而后弄堂的阳光要到午后3点的时候才能照进来,所以,那些人走不到的地方常常长着青苔;阴沟是溢水的,水里漂着鱼鳞片和烂菜叶。从后弄堂走过,会闻到从厨房里飘出来的炸油锅和各种食品的气味;会看到家庭主妇或老妈子们在厨房后门边,一里一外地讲闲话。于是,似乎有根有据又谬误百出的流言,又成了后弄堂的一道风景。男孩子一般都不喜欢阴暗暧昧的后弄堂。有一次,我在后弄堂深处的一间旧屋里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吓得我从此再也不敢去那里。   石库门弄堂里的叫卖声是最美妙的交响乐。往往晨色熹微,这种叫卖声就开始了:有卖青菜的,有卖西瓜的,有卖糕饼的,有卖香豆的;有馄饨担子,有炸臭豆腐和甜酒酿的担子,还有骗小孩的卖玩具小车。“的哆的哆”来了一匹马,那是卖马奶的。夏天的时候,喝一碗马奶,可以一直清甜凉爽到心里……这种叫卖声很有特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别声调,有的尖细,有的粗长,有的像破锣,有的像敲鼓;有的精神抖擞,有的懒洋洋的似乎还没吃早饭……但不管声调如何,弄堂倒是平添了一些生气和家居的温馨,这种交响乐一旦奏起,弄堂里的孩子们就嘈杂起来;尽管家家门口的红漆马桶,像大阅兵似的一排排占据了后弄堂;煤饼炉的烟雾呛得人们连连咳嗽,但大家还是各自向自己的母亲讨铜钱买东西吃。这种叫卖通常被限制在上午。下午的弄堂就宁静了许多,偶而冒出一声叫卖,瞬间便消失在深深的弄堂里。   石库门弄堂的建筑语言中,是有许多美丽的艺术语汇的:什么亭子间,前楼,阁楼,厢房……尤其是亭子间,小小的,名气却最响;“亭子间阿姨”“亭子间爷叔”甚至变成了一个人的代名词。小小亭子间的出现,也许早就预示着石库门房子终将要被随意地分割成一小间一小间。果然,一家一户的石库门渐渐地被有效地分割成了几户,十几户,甚至创造性地出现了二房东,出现了七十二家房客。石库门和门里的故事越来越嘈杂越来越苍老。尽管这样,前楼的音乐仍旧悠悠地响着,后门厨房里的食品香味仍旧争先恐后地飘出来,弄堂里的叫卖声仍旧此起彼伏,晒台上仍旧挂满了腌菜、腊肉、风鸡,老人们仍旧心满意足地在前弄堂晒太阳……   这就是上海弄堂,一种上海人喜欢的安详实在、不卑不亢的生活氛围,一种只有上海才有的洋溢着地方风情的住宅建筑,一种静观着世事沧桑的历史见证。   穿越弄堂,会有一种穿越历史的感觉。   但是随着大上海的越来越繁荣,大上海的石库门弄堂一幢接一幢地被开膛剖肚,一幢接一幢地被拆迁。正在上海弄堂行将消逝的时候,人们突然又怀念起上海弄堂来。我在泰兴路481弄拍摄石库门时,迎面就走上来一位医生模样的妇女:“这种破房子有啥拍头?七十二家房客!阿拉住得怨煞,巴不得明早就拆掉!”但是到了真正要拆迁的时候,有人却又舍不得了,又是暗暗流泪,又是拍照留念。人啊人,身在弄堂怨弄堂,离开弄堂想弄堂。   于是,有着悠久历史的辅德里保留了下来。   于是,长乐路上的弄堂房子也被保留了下来,并且开辟了“弄堂风情游”。   许多房产商甚至将海派生活方式和上海里弄建筑融为一体。当我从泰兴路481弄出来的时候,看到马路对面就新盖了一大片这样的建筑,搬进这里的人们个个都是欢天喜地。这里原来是破旧不堪的福康里,拆掉了老福康里,盖起了新福康里。是不是觉得有意思?路西留住了一条完整的老的石库门弄堂,路东又盖起了一条完整的新的石库门弄堂,是不是象征着上海人梦的开始?巧得很,听到原住老福康里的邱老伯搬进了新福康里后,兴奋得这样说:“住这样的房子,既改善了条件,又圆了怀旧梦。就连我们弄堂里的一个聋哑人也翘起了大拇指呢……”   新盖的石库门确实已成为一种时尚住宅,留住石库门弄堂确实变成了上海人的一个梦。   一个保留石库门的规划,已经在上海市中心悄悄实施。   有一天,当我骑车经过陕西南路凡尔登花园的时候,被路边一家装潢高档华丽的“凡尔登酒家”吸引住了。凡尔登花园是上海早期新式花园里弄,道道地地的法国式近代建筑。因为这是一组比较典型完整的法国式住宅建筑,造型又比较独特美观,所以理所当然地被保留了下来。但这家酒家为什么又沿用了“凡尔登”之名,却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我在酒家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就走了进去。   这是凡尔登花园沿街从底楼到三层楼的全套居宅。在上海,拥有一套这样的地段这样的花园里弄,应该是很体面很风光的。现在,这幢很体面很风光的花园里弄经过主人的精心装修,变成了一个高雅别致、引人注目的酒家。灯光很暗,每只精巧的小桌上点着蜡烛。音乐很慢,幽幽的,就像从黑暗里吹过来的细细暖暖的风。琳琅满目的吧台后面,几位打扮不俗却朴素的小姐在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子。酒杯的反光和幽幽的烛光,把这一切照得安详而温馨。客人最喜欢上二楼泡吧,因为那里的家庭氛围更安详更温馨,客人可以坐沙发,也可以临窗而坐,犹如坐在一个高尚家庭的情调浓浓的客厅里。   接待我的是他们的经理蒋小姐。她说她是替她的老板经营这家酒店的,老板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强人。她把我带到临窗的一张小桌前,我们便伴着烛光开始了谈话――   “你们是怎么想到要在这样的房子里开酒家的?又为什么要沿用凡尔登的名字呢?”   “因为我们的老板是个很怀旧的人。她虽然是做药业生意的,但喜欢音乐,喜欢收藏古董收藏画,也喜欢凡尔登花园的这套老房子。开始,她想花300万元把这套房子买下来,想不到房东舍不得卖,所以只得硬硬头皮,以每月2万元的租金租下这套房子开酒家。她之所以沿用凡尔登的名字,是因为凡尔登花园属于上海最漂亮的花园里弄房子;在这样的房子里开酒家,既满足了自己的怀旧情绪,又迎合了现代上海人的怀旧心理。”   “我看你们酒家的生意并不怎么样,万一亏了怎么办?”   “亏了也不怕。因为我们开这个酒家的初衷并不是纯粹为了赚钱,而是为人们,也为自己提供一个怀旧休闲聊天倾诉的场所……”   从蒋小姐泰然的眼神里,我分明已经感觉到了一种上海人迫切留住上海弄堂的决心。   留住上海弄堂,其实就是留住一种文化,留住一种历史感觉。对于怀旧情绪渐趋浓厚的现代上海人来说,对于一个金融大都市来说,实在是太需要留住这些过去的生命留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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