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至少几千万元的解约成本，能在6天时间里确定辞退卡马乔，必须承认，主事者做这种事的效率足够快——据熟知足协内情的马德兴透露，6月21日开始，谈判桌上的主题已经切换成解约之后的善后了。
看上去，祸端起于6月15日晚间那场垮坝一般的惨败，卡马乔的球队在合肥以1比5负于泰国二队，举国哗然，分管国家队的足协副主席于洪臣将其定义为“不可接受”的结果。
当你回望卡马乔与中国足球奇异的婚配，就会发现“不可接受”之事并非始于6月15日，至少远非这么一件。
不可接受的换帅与不可接受的合约
毫无疑问，中国足协解约卡马乔的决定来自高层的授意，这与当初匆忙寻找洋帅时的情形并无不同。只不过，这次不必像解约高洪波那样，要面对来自足坛和外界的巨大问号。
高洪波，一个担任前锋球员时就以意识出色、善于动脑而闻名的北京人，作为卡马乔前任，他善于调动队员积极性，逐步贯彻着自己的战术理念，其麾下的国家队在上届亚洲杯赛上早早出局，不过在一系列热身赛、友谊赛上成绩出色，“热身赛之王”的美誉伴随着他，一直延续到2011年初夏，再过两个月，中国国家队将面临最重大的使命——竞逐世界杯足球赛的亚洲区预选赛。
恰好在这个时候，高层要更换国家队主帅的传闻沸沸扬扬。7月，万达集团这个金主高调亮相——连国家体育总局局长也应邀出席了发布会——宣布赞助中国足球的一揽子宏伟计划，其中包括冠名中超联赛、选派后备人才留洋、为国家队聘请国外高水平教练。
万达集团早期曾投资运营大连的俱乐部球队，如今重新把目光投到足球之上，背景已完全不同。一方面，万达发展成了中国最著名的商业地产品牌，老板王健林的财富总量、话语权以及对财富安全的忧虑远胜于昔日，同时，其他一些地产大鳄正在地方俱乐部投资方面一掷千金，王健林不想缺席这场竞赛。新一轮的足球投资热，一个尽人皆知的动力在于，政坛高层对中国足球寄予殷切期望，一些地产界大佬发现了卖力表现的舞台——在他们看来，足球重新与捞取政治资本产生了关联。
与恒大、富力的地方模式不同，万达直接盯住了中国足球的最高层级，他们带来了期限3年、合计5亿元的大单，蛋糕虽然超级诱人，放到嘴里却不是滋味——万达开出的条件不仅涉及更换男足主帅，还规定了“对投入资金的使用有建议权和监督权”，这种涉嫌插手足协管理权的交易，很难让一直说一不二的官员们接受。一开始，中国足协对这桩交易并不积极。
社团名义的中国足球协会，还挂着另一块更重要的牌子：国家体育总局足球运动管理中心。这个机构里普遍认可的一个说法是，当王健林充满霸气的蓝图在足协受阻，他开始寻求体育总局乃至更高层的介入。几经波折，万达赞助中国足球的发布会在7月3日召开，旋即，紧迫的选帅行动就在资本的催促下开始了。
如何直观展示王健林对中国足球“赤诚之心”的价值？在万达的若干合作计划中，最可能起到立竿见影效果的，当属国家男足的成绩，假如即将开始的世界杯预选赛上，万达花重金请来的世界名帅带中国队创造了某种奇迹，王健林的幸福感必定无以复加。
在高层压力下，足协开始接洽那些名声响亮的洋帅，目标曾包括克林斯曼、里杰卡尔德、穆勒等名宿，但一一错过。很快，合适的人选缩小到前西班牙队主帅卡马乔和曾带巴西队夺得世界杯的斯科拉里，斯科拉里有约在身，万达拒绝为其支付违约费用。按照出资方万达圈定的标准，可选择的最终剩下卡马乔这个单一项。
2011年8月3日，中国足协副主席于洪臣率谈判小组前往马德里。尽管最初仍宣称还有其他谈判计划，但于洪臣很清楚，他们只能签下西班牙人卡马乔了。体育总局领导也要求这次务必确定国足主帅，以保障与万达集团的合作顺利履行。
在谈判桌上，让于洪臣难堪的场面一再发生——卡马乔经纪团队的态度异常强硬，在薪资、团队配备等方面要求很高，不肯让步，而足协提出的设定任期目标、由高洪波留任中方教练组等想法也全部被否决。最终，双方签订了一份为期3年的合同，卡马乔团队的年薪高达430万欧元（后因增加一位球探角色的助理外教而增补到470万），卡马乔个人的年薪是280万欧元（他之前的最高薪水是执教皇马的120万欧元），按媒体当年的评估，这在全世界国家队主帅中属于第三高的薪资。西班牙人还要求足协支付60万欧元（相当于高洪波教练团队3年的薪资总和）的律师佣金。《足球报》资深记者赵震表示，按照国际惯例，这笔钱应该是从受聘者的薪资中抽取的。不过，于洪臣没有什么条件可讲，因为他早已被逼到只此一条路径，更糟糕的是，对方看上去对中方的境遇心知肚明，就如同一场诡异的赌局，你的底牌完全不是秘密。“这样的谈判过程很难想象是在一个拥有强大资金背景的中国足协和一个已经赋闲在家的教练之间发生的。”赵震如此评价道。
就这样，中国足协签下了一份事后看来漏洞颇多、几乎不可接受的合同，它提供优厚待遇却看不到什么约束条款。更让足协内部懊恼的是，谈妥的薪资均为税后，几经斡旋，万达方面只愿承担卡马乔团队的税前薪资，而每年三千多万元的税款，最终只能由中国足协从自己身上割肉——这笔款项，相当于足协每年财政经费的三分之一，也完全请得到具有足够资历的国际级教练了。
8月中旬，卡马乔带着他的团队火速赴任。当时，中国足协对外宣称卡马乔将是中国男足各级国家队的总设计师，指导青少年梯队建设，但是，事实上这一切并未写进合同，以至于后来又因此多出一些隔阂。
不可接受的干预与不可接受的固执
卡马乔顶着世界名帅光环、攥着羡煞旁人的合约而来，注定面对亿万双挑剔的眼睛，尤其是圈内的那些人。
“错误的时机，错误的选择”，资深足球记者隋海涛当时对仓促换帅给出这样的评语，也代表着相当一部分足球人的判断。一方面，高洪波拥有一定威信而且并无明显过失，另一方面，在大赛开始前仓促换帅本来就是球场大忌。无论是国家队成员、媒体记者还是足协内部人士，即使不会等着看万达这一决定的笑话，起码在内心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接受的选择。 与谈判时的知己知彼不同，卡马乔对于中方的某种抵触情绪似乎并不知情。来北京前，他还在马德里临时抱佛脚，参加了一个汉语学习班。负责接待卡马乔团队的一位中方人士告诉本刊记者，最初抵达中国的时候，西班牙人心气儿很高，他们搜集了许多中国队的比赛录像带在身边，包括时间非常近的中国与老挝之战。卡马乔言语间流露的意思是，看了录像后，他觉得中国球员速度、力量、技术等综合素质高于他的预期，同时，他知道中国人很羡慕日韩足球的崛起，请自己来，似乎意味着中国也将开始充分尊重并学习足球强国的经验。“中国人的接待堪称豪华。”他对本国《加泰罗尼亚日报》记者说道。这位名帅甚至很谦和地对昆明集训基地领导表示，不要给自己特殊待遇。
他努力使用筷子，他积极适应中餐，他四处物色新人……尽管中国人普遍认为卡马乔得到了一份优厚而宽松的待遇，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西班牙人打算枕着这份合同酣睡3年。
卡马乔刚抵达中国，就反复强调“我是来带领中国队打进巴西世界杯的”。在合同对此没有任务指标的前提下，卡马乔显得太不“世故”了，由此招来的嘲笑肯定要多于钦佩。
西班牙的高薪团队与中国足球人的合作，显然建立在沙砾之上。假使卡马乔具备足球场内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术，或是场外八面玲珑的人际沟通能力，一个不可接受的开端可能还有良好的转机。可惜，卡马乔在西班牙就以倔强、固执闻名，也从未有欧洲之外的生活经历。
在2011年秋季开始的世界杯亚洲预选赛上，中国队被认为抽中了上上签，但真正留给卡马乔的备战时间不足一个月。西班牙人做出很不明智的选择：放弃高洪波时代绝大多数主力，另起炉灶。整个预选赛，他都像一个不断调试汽车部件的司机，阵容变来变去，还没等忙活完磨合，中国队已经提前一轮被踢出这个并不残酷的小组，连续第三次无缘亚洲区十强赛。原本就不切实际的对西班牙名帅的期待，变成了失望、怀疑与抵触。
中国足球人有时会忍不住提醒卡马乔，这个不对，这个不适合中国情况，这个不符合高洪波时代的习惯……当然，质疑最多的就是他强调的简单快速的战术风格。卡马乔无法接受这类指手画脚。“在他看来，中国既然把自己请来，就意味着尊重、认同我的思路，”一位熟悉卡马乔的中方翻译对本刊记者表示，卡马乔觉得自己带来的是先进的理念，如果中国花了大价钱只是聘任一个听命者，那实在太怪异了。
跌宕的中国当代足球史表明，即使没有那么多不可接受的序曲做铺垫，卡马乔的这种以我为主的逻辑也注定死得很惨。
“从卡马乔上任后的第一天，整个系统从来就没有建立起信任感，”曾报道国家队超过十年的《体坛周报》记者马德兴说，不信任很快导致冷漠，“卡马乔和中国足球其实没有蜜月期，是吵架开始谈恋爱的。这届国家队跟下来，是我最别扭的一届国家队，卡马乔和队员之间很少沟通交流。”
韩日世界杯上，西班牙主帅卡马乔坐立不安、衬衫腋窝处湿掉一大片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在中国，焦头烂额的处境尤甚当年。不仅是水平，卡马乔的职业精神、性格特征也不断被怀疑甚至妖魔化。事实上，卡马乔虽然喜欢在训练中咆哮，但在球场之外还算随和，一次在西班牙请全体队员吃饭，有些喝高的他竟在桌子上跳起舞来，流露出率性的一面。可惜，当一个教练无法给球员信任感，生活中的随和于事无补。
一些不该存在的错误也阻碍着两个阵营的交流。比如，世界杯预选赛这么重大的比赛，出征客场的时候，队里共有5名西班牙籍教练，却只配备了一位西语翻译，如此一来，庞大的外教团队看上去更像一件昂贵的摆设。
因为最初的成绩就很糟糕，中国足球与卡马乔完成闪婚之后，连蜜月都不曾有过，就开始互不买账了。赵震作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好比儿子谈对象，爸妈给搅和黄了，结果由包办婚姻安排的媳妇儿要长相没长相，性格也处不来，当然要翻脸。” 2 0 1 1 年8 月1 4日，北京，中国足协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与男足新主帅卡马乔签约，右为韦迪
中国队早早无缘世界杯，意味着卡马乔接下去两年半合同期里再无重大任务，国脚们也失去了动力。在职业俱乐部奖金高企、竞争激烈的背景下，球员们大都不愿在味同鸡肋的热身赛中卖命。为国出战的意愿越低迷，热身赛成绩就越差，形成恶性循环。到了2012年9月，足协为国家队安排了一次诡异的系列热身，从南欧到北欧再到巴西，在几天之内飞行3万公里，却要迎战3个强劲对手。在客场对巴西的时候，卡马乔的球队第一次崩盘，0比8，这无疑是中国队国际比赛的最耻辱输球纪录。
在卡马乔执教后期，国脚以各种借口缺席国家队集训的情况频繁发生，一些被征召入队的球员也总是奇怪地出现伤病。
与许多国脚关系不错的两位资深足球记者都向我们透露，中国球员为国家队踢比赛，本来就没什么物质刺激，“要是总输球总挨骂，谁还爱来啊？”
因为成绩糟糕、军心涣散，卡马乔与媒体也陷入僵局。从今年3月开始，《成都商报》记者张龑希望坚持做一件事：每次中国队赛前新闻发布会，他都要问卡马乔什么时候辞职。他知道卡马乔会以合同作挡箭牌，这无可厚非，但应该让西班牙主帅感受到记者的不满。“在第一次提问后，我还问过足协的人，是否这样不合适。足协的人说，没问题，想问什么问什么。”张龑告诉本刊记者。
不可接受的功利与不可接受的虚妄
把卡马乔的中国之旅反衬得异常黯淡的因素很多，比如其天价合同的光环，比如人们对高洪波的追忆，再比如，职业联赛的格外火爆。
如前所述，政坛高层对足球的重视，既导致了严厉的足坛“反黑风暴”，也让资本蜂拥而入，似乎中国足球的前景瞬间有了光泽。在2012赛季，“中超”多家俱乐部都表示资金投入已比前一年翻番，其中广州的恒大、富力是真正的豪门，这两家俱乐部当年的花销加起来超过十亿。在金元刺激下，许多国际大牌教练、球员到这里淘金，本土球员也格外卖力，低迷多年的“中超”俱乐部不仅内战精彩，外战成绩也渐有起色。 不过，职业联赛由金钱堆砌起来的繁华，减弱了国家队对球员的吸引力，又不可能在人才造血上起到立竿见影的功效。甚至可以说，联赛带有某种虚假繁荣的意味，因为足球基础不断萎缩的惨淡局面，并没有因为“中超”的挥金如土而逆转。
郑智、孙祥等已近运动生涯暮色的球员，仍被卡马乔用来苦撑局面，他们差不多是传统青训体制培养的最后一代优秀选手。其后的后备人才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卡马乔手中没有多少可用之才，而圈内人都清楚，人才断层的灾荒只是刚刚开始。
资本也在做一些所谓“从娃娃抓起”的项目，除了万达，还有其他一些商业机构在运作足球少年到欧洲、南美集训。这股留学潮很容易让人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健力宝少年”，那是一种至今毁誉参半的模式。而在亚洲近邻日本，当年的留学潮比我们还要壮观，只是到了后来，他们意识到其中急功近利的虚妄，逐渐丢弃一边。卡马乔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也直言，“所有学校都教足球课，才是中国足球的惟一出路。”
前两年，关于如何加强青少年足球，中国足协内部有过分歧。一派主张抓好校园足球，一派力主派遣青少年留洋。表面看上去，后者更像一条省时省力的捷径。
目前中国的一些海外培训项目，但求吸引眼球，全然不见诚意。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近期，某国内公司与两家英超俱乐部合作，策划了所谓到中国基层选秀的活动，而地方足协似乎也对活动的作秀本质心知肚明，不肯提供真正的好苗子参与这种虚幻的欧洲“镀金”之旅。
本刊记者曾看到留学球员家长的请愿书，恳求足协让她们的儿子从欧洲回到国内，因为这些孩子无法融入当地的竞赛体系，过着一种“没有对手”的孤绝日子，看似在播种希望，实则毫无希望。
在接受西班牙《马卡报》、《阿斯报》采访的时候，卡马乔多次谈到中国缺乏对足球的热爱和执着，其观点传递到中国国内，被讥笑为一个失败教练的托辞。不过，这也确实是任何本土或外籍教练要面对的冷酷现实。
惨败给泰国之后，中国足协掣肘卡马乔的传闻不绝于耳，本刊记者征询了几位资深足球记者的看法，他们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不堪。不过，卡马乔的生存环境不如人意，也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毕竟总体而言，中国足球管理机构的行政化、官本位色彩日渐浓重，官员们的学识离足球很远，手却总是伸得很长。 2012年6月2日，卡马乔（左）带领国家队在西班牙塞维利亚训练
一位接近卡马乔的人士告诉本刊记者，刚到中国的时候，西班牙人希望足协提供候选国脚的参考意见，足协官员给了他一份四十多人的名单，“还有范围更广的名单吗？”卡马乔问，官员的答复是没有了，可选择的就这么多。卡马乔当时觉得很诧异：足协官员对于哪些人适合入选国家队，何以会有这么肯定的语气？
在中国呆得久了，卡马乔自然发现，足协的多数官员不是一般的不专业，而是相当的不专业。
最初聘请卡马乔的时候，有关方面希望他带给中国队一种时髦的风格，世界杯和欧洲杯双料冠军西班牙队的风格，殊不知，从西班牙国家队到皇马到本菲卡再到奥萨苏纳，卡马乔的成功与失败，都源于其简练、强硬的足球思维，与中国人想象中的西班牙风格完全不同。圈内有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说法：足协领导了解卡马乔的方式，靠的仅仅是百度搜索。对于选帅时的懵懂，记者赵震揶揄道：“不是每一种牛奶都叫特伦苏，不是每一个西班牙教练都打技术流。”
自从阎世铎开了外行主管足球的先例，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随着一批足球背景的官员在反黑风暴中落马，外行官员纷纷空降，中国足球管理的专业性更是无从谈起。北京奥运会之后，立下战功的水上运动管理中心管理层被整体迁移，韦迪、于洪臣、曹景伟等人划着船桨挺进了球场，把持足协最重要的若干职位。如今，体育总局分管足协的副局长（兼任足协主席）是乒乓球国手出身，中国足协的若干副主席、党委书记也无一具备足球履历。值得一提的是，曾从事过游泳和击剑的女性副主席薛立，作为早期空降到足协并饱受怀疑的外行官员，历经十年，竟成了足协高层足球资历最深的一位。
专业人士在这个管理机构中渐渐边缘化。如今，连一些足协中层岗位也被空降官员占据。有媒体人对此揶揄道，阎世铎、谢亚龙时代的足协是外行领导内行，现在已经变成外行领导外行了。
不可接受的悲剧轮回
中国足协对于卡马乔的不满由来已久，但是，请神之易与送神之难形成如此鲜明的对照。因为合同中太多不利自己的条款，使得足协找不到合适的解约理由，而辞退卡马乔则意味着巨额的赔偿金。
只有一次轰动性的惨败，才可能改变僵死的格局。这样的惨败非常适时地发生了。
足球版“泰囧”上演的那晚，张龑正在沈阳采访全运会足球赛，他听到全运乙组小球员的房间发出惊呼，“5比1，泰国，是泰国队5比1。”
这确实是耻辱性的结局。1比5惨败给泰国队后，卡马乔在发布会上第一次大包大揽，说输球是自己的责任，对泰国队不够重视。其实轻敌的说法未必成立，马德兴注意到，赛前卡马乔曾三四次提醒队员不要小视对手，他意识到了危机的存在，但已对球队失去了控制。
当天晚上，中国足协技术部官员段明洋发出微博：“两年前那一纸荒唐合约，匪夷所思的换帅时机，为什么超越体育的力量可以明目张胆绑架中国足球？敢不敢问责？感谢队员们主动放弃比赛，这是在让中国足球队重生……”该微博很快被删除，但已广泛散播。段明洋的表态，更让外界怀疑这场惨败来自某种预谋。
事实上，熟悉国家队的记者都知道，谈不上什么暗中策划，当国脚们极度失望或厌战，必然会形成这样的崩盘“默契”，这场景并不陌生。
卡马乔时代的国家队，重复着以往的一些悲剧套路，马德兴不由慨叹：“这是非正常状态下完成的比赛，过去十多年我跟了很多比赛，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比赛，上次是2008年世界杯20强赛，再上一次是2007年朱广沪带队的亚洲杯，包括再之前阿里汉时代也有类似情况。”中国足球的悲剧在轮回，只是这次不乏新内容：行政力量和资本意志对中国足球的干预，在过去两年里堪称空前，却难言绝后。
随着卡马乔的成绩单越来越差，万达集团渐渐隐于幕后，本刊记者试图联系采访其新闻发言人石雪清，被告知此刻不便说话。
关键时刻还得行政力量出手，总局高层不出意外地做出决定：把卡马乔赶下帅位。
换掉一个主教练，历来是回避或转嫁矛盾的最简易办法，虽然这次的代价要远远高过以往——支付给卡马乔团队的违约金再加上税费，应在一亿元人民币上下，而万达已明确表示不会承担违约费用——不过，据说更高层领导已经表态：费用不是你们（足协）该考虑的问题。
“国足是不可能通过购买力来完善攻防体系的，只能苦中作乐，其腾挪空间之狭小超乎想象。”CCTV著名主持人张斌说，他最担心领导过问具体事务，“能否调整一下评估体系，用全部的精力去修补残破的发展基础？让国家队安然一些吧。”
张斌的美好愿望很难实现。接下来，还是会有大笔赌注押在国家队身上。对于赌徒来说，这是正确的选择，而对于中国足球的良性发展来说，显然不是。
日前，《足球报》发文质疑这种“消费名帅”留下的烂尾工程：“如果任凭资助人带附加条件绑架中国足球，如果任凭足协消极不作为，国足请来高薪洋帅也只能成为炫耀性消费，不可能有实质性的帮助。”
赵震很反对惨败之后对卡马乔的污名化，“卡马乔只是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接手了中国队……我们可以不喜欢一个教练，可以不喜欢一个教练的技战术打法，但如果把他妖魔化为白痴与骗子，显然也是在拉低我们自己的智商。”
在一场离奇闪婚带来的失败姻缘中，卡马乔团队虽体验糟糕毕竟还有丰厚收益聊以安慰，而中国足球的管理层和出资人，花费高昂代价，却输掉了整个赌局。魔咒始于一场“不可接受”的选择，并导致N多“不可接受”的噩梦。 （特约撰稿人徐江、本刊记者张蕾亦有贡献）
考虑到至少几千万元的解约成本，能在6天时间里确定辞退卡马乔，必须承认，主事者做这种事的效率足够快——据熟知足协内情的马德兴透露，6月21日开始，谈判桌上的主题已经切换成解约之后的善后了。
看上去，祸端起于6月15日晚间那场垮坝一般的惨败，卡马乔的球队在合肥以1比5负于泰国二队，举国哗然，分管国家队的足协副主席于洪臣将其定义为“不可接受”的结果。
当你回望卡马乔与中国足球奇异的婚配，就会发现“不可接受”之事并非始于6月15日，至少远非这么一件。
不可接受的换帅与不可接受的合约
毫无疑问，中国足协解约卡马乔的决定来自高层的授意，这与当初匆忙寻找洋帅时的情形并无不同。只不过，这次不必像解约高洪波那样，要面对来自足坛和外界的巨大问号。
高洪波，一个担任前锋球员时就以意识出色、善于动脑而闻名的北京人，作为卡马乔前任，他善于调动队员积极性，逐步贯彻着自己的战术理念，其麾下的国家队在上届亚洲杯赛上早早出局，不过在一系列热身赛、友谊赛上成绩出色，“热身赛之王”的美誉伴随着他，一直延续到2011年初夏，再过两个月，中国国家队将面临最重大的使命——竞逐世界杯足球赛的亚洲区预选赛。
恰好在这个时候，高层要更换国家队主帅的传闻沸沸扬扬。7月，万达集团这个金主高调亮相——连国家体育总局局长也应邀出席了发布会——宣布赞助中国足球的一揽子宏伟计划，其中包括冠名中超联赛、选派后备人才留洋、为国家队聘请国外高水平教练。
万达集团早期曾投资运营大连的俱乐部球队，如今重新把目光投到足球之上，背景已完全不同。一方面，万达发展成了中国最著名的商业地产品牌，老板王健林的财富总量、话语权以及对财富安全的忧虑远胜于昔日，同时，其他一些地产大鳄正在地方俱乐部投资方面一掷千金，王健林不想缺席这场竞赛。新一轮的足球投资热，一个尽人皆知的动力在于，政坛高层对中国足球寄予殷切期望，一些地产界大佬发现了卖力表现的舞台——在他们看来，足球重新与捞取政治资本产生了关联。
与恒大、富力的地方模式不同，万达直接盯住了中国足球的最高层级，他们带来了期限3年、合计5亿元的大单，蛋糕虽然超级诱人，放到嘴里却不是滋味——万达开出的条件不仅涉及更换男足主帅，还规定了“对投入资金的使用有建议权和监督权”，这种涉嫌插手足协管理权的交易，很难让一直说一不二的官员们接受。一开始，中国足协对这桩交易并不积极。
社团名义的中国足球协会，还挂着另一块更重要的牌子：国家体育总局足球运动管理中心。这个机构里普遍认可的一个说法是，当王健林充满霸气的蓝图在足协受阻，他开始寻求体育总局乃至更高层的介入。几经波折，万达赞助中国足球的发布会在7月3日召开，旋即，紧迫的选帅行动就在资本的催促下开始了。
如何直观展示王健林对中国足球“赤诚之心”的价值？在万达的若干合作计划中，最可能起到立竿见影效果的，当属国家男足的成绩，假如即将开始的世界杯预选赛上，万达花重金请来的世界名帅带中国队创造了某种奇迹，王健林的幸福感必定无以复加。
在高层压力下，足协开始接洽那些名声响亮的洋帅，目标曾包括克林斯曼、里杰卡尔德、穆勒等名宿，但一一错过。很快，合适的人选缩小到前西班牙队主帅卡马乔和曾带巴西队夺得世界杯的斯科拉里，斯科拉里有约在身，万达拒绝为其支付违约费用。按照出资方万达圈定的标准，可选择的最终剩下卡马乔这个单一项。
2011年8月3日，中国足协副主席于洪臣率谈判小组前往马德里。尽管最初仍宣称还有其他谈判计划，但于洪臣很清楚，他们只能签下西班牙人卡马乔了。体育总局领导也要求这次务必确定国足主帅，以保障与万达集团的合作顺利履行。
在谈判桌上，让于洪臣难堪的场面一再发生——卡马乔经纪团队的态度异常强硬，在薪资、团队配备等方面要求很高，不肯让步，而足协提出的设定任期目标、由高洪波留任中方教练组等想法也全部被否决。最终，双方签订了一份为期3年的合同，卡马乔团队的年薪高达430万欧元（后因增加一位球探角色的助理外教而增补到470万），卡马乔个人的年薪是280万欧元（他之前的最高薪水是执教皇马的120万欧元），按媒体当年的评估，这在全世界国家队主帅中属于第三高的薪资。西班牙人还要求足协支付60万欧元（相当于高洪波教练团队3年的薪资总和）的律师佣金。《足球报》资深记者赵震表示，按照国际惯例，这笔钱应该是从受聘者的薪资中抽取的。不过，于洪臣没有什么条件可讲，因为他早已被逼到只此一条路径，更糟糕的是，对方看上去对中方的境遇心知肚明，就如同一场诡异的赌局，你的底牌完全不是秘密。“这样的谈判过程很难想象是在一个拥有强大资金背景的中国足协和一个已经赋闲在家的教练之间发生的。”赵震如此评价道。
就这样，中国足协签下了一份事后看来漏洞颇多、几乎不可接受的合同，它提供优厚待遇却看不到什么约束条款。更让足协内部懊恼的是，谈妥的薪资均为税后，几经斡旋，万达方面只愿承担卡马乔团队的税前薪资，而每年三千多万元的税款，最终只能由中国足协从自己身上割肉——这笔款项，相当于足协每年财政经费的三分之一，也完全请得到具有足够资历的国际级教练了。
8月中旬，卡马乔带着他的团队火速赴任。当时，中国足协对外宣称卡马乔将是中国男足各级国家队的总设计师，指导青少年梯队建设，但是，事实上这一切并未写进合同，以至于后来又因此多出一些隔阂。
不可接受的干预与不可接受的固执
卡马乔顶着世界名帅光环、攥着羡煞旁人的合约而来，注定面对亿万双挑剔的眼睛，尤其是圈内的那些人。
“错误的时机，错误的选择”，资深足球记者隋海涛当时对仓促换帅给出这样的评语，也代表着相当一部分足球人的判断。一方面，高洪波拥有一定威信而且并无明显过失，另一方面，在大赛开始前仓促换帅本来就是球场大忌。无论是国家队成员、媒体记者还是足协内部人士，即使不会等着看万达这一决定的笑话，起码在内心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接受的选择。 与谈判时的知己知彼不同，卡马乔对于中方的某种抵触情绪似乎并不知情。来北京前，他还在马德里临时抱佛脚，参加了一个汉语学习班。负责接待卡马乔团队的一位中方人士告诉本刊记者，最初抵达中国的时候，西班牙人心气儿很高，他们搜集了许多中国队的比赛录像带在身边，包括时间非常近的中国与老挝之战。卡马乔言语间流露的意思是，看了录像后，他觉得中国球员速度、力量、技术等综合素质高于他的预期，同时，他知道中国人很羡慕日韩足球的崛起，请自己来，似乎意味着中国也将开始充分尊重并学习足球强国的经验。“中国人的接待堪称豪华。”他对本国《加泰罗尼亚日报》记者说道。这位名帅甚至很谦和地对昆明集训基地领导表示，不要给自己特殊待遇。
他努力使用筷子，他积极适应中餐，他四处物色新人……尽管中国人普遍认为卡马乔得到了一份优厚而宽松的待遇，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西班牙人打算枕着这份合同酣睡3年。
卡马乔刚抵达中国，就反复强调“我是来带领中国队打进巴西世界杯的”。在合同对此没有任务指标的前提下，卡马乔显得太不“世故”了，由此招来的嘲笑肯定要多于钦佩。
西班牙的高薪团队与中国足球人的合作，显然建立在沙砾之上。假使卡马乔具备足球场内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术，或是场外八面玲珑的人际沟通能力，一个不可接受的开端可能还有良好的转机。可惜，卡马乔在西班牙就以倔强、固执闻名，也从未有欧洲之外的生活经历。
在2011年秋季开始的世界杯亚洲预选赛上，中国队被认为抽中了上上签，但真正留给卡马乔的备战时间不足一个月。西班牙人做出很不明智的选择：放弃高洪波时代绝大多数主力，另起炉灶。整个预选赛，他都像一个不断调试汽车部件的司机，阵容变来变去，还没等忙活完磨合，中国队已经提前一轮被踢出这个并不残酷的小组，连续第三次无缘亚洲区十强赛。原本就不切实际的对西班牙名帅的期待，变成了失望、怀疑与抵触。
中国足球人有时会忍不住提醒卡马乔，这个不对，这个不适合中国情况，这个不符合高洪波时代的习惯……当然，质疑最多的就是他强调的简单快速的战术风格。卡马乔无法接受这类指手画脚。“在他看来，中国既然把自己请来，就意味着尊重、认同我的思路，”一位熟悉卡马乔的中方翻译对本刊记者表示，卡马乔觉得自己带来的是先进的理念，如果中国花了大价钱只是聘任一个听命者，那实在太怪异了。
跌宕的中国当代足球史表明，即使没有那么多不可接受的序曲做铺垫，卡马乔的这种以我为主的逻辑也注定死得很惨。
“从卡马乔上任后的第一天，整个系统从来就没有建立起信任感，”曾报道国家队超过十年的《体坛周报》记者马德兴说，不信任很快导致冷漠，“卡马乔和中国足球其实没有蜜月期，是吵架开始谈恋爱的。这届国家队跟下来，是我最别扭的一届国家队，卡马乔和队员之间很少沟通交流。”
韩日世界杯上，西班牙主帅卡马乔坐立不安、衬衫腋窝处湿掉一大片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在中国，焦头烂额的处境尤甚当年。不仅是水平，卡马乔的职业精神、性格特征也不断被怀疑甚至妖魔化。事实上，卡马乔虽然喜欢在训练中咆哮，但在球场之外还算随和，一次在西班牙请全体队员吃饭，有些喝高的他竟在桌子上跳起舞来，流露出率性的一面。可惜，当一个教练无法给球员信任感，生活中的随和于事无补。
一些不该存在的错误也阻碍着两个阵营的交流。比如，世界杯预选赛这么重大的比赛，出征客场的时候，队里共有5名西班牙籍教练，却只配备了一位西语翻译，如此一来，庞大的外教团队看上去更像一件昂贵的摆设。
因为最初的成绩就很糟糕，中国足球与卡马乔完成闪婚之后，连蜜月都不曾有过，就开始互不买账了。赵震作了一个有趣的比喻：“好比儿子谈对象，爸妈给搅和黄了，结果由包办婚姻安排的媳妇儿要长相没长相，性格也处不来，当然要翻脸。” 2 0 1 1 年8 月1 4日，北京，中国足协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与男足新主帅卡马乔签约，右为韦迪
中国队早早无缘世界杯，意味着卡马乔接下去两年半合同期里再无重大任务，国脚们也失去了动力。在职业俱乐部奖金高企、竞争激烈的背景下，球员们大都不愿在味同鸡肋的热身赛中卖命。为国出战的意愿越低迷，热身赛成绩就越差，形成恶性循环。到了2012年9月，足协为国家队安排了一次诡异的系列热身，从南欧到北欧再到巴西，在几天之内飞行3万公里，却要迎战3个强劲对手。在客场对巴西的时候，卡马乔的球队第一次崩盘，0比8，这无疑是中国队国际比赛的最耻辱输球纪录。
在卡马乔执教后期，国脚以各种借口缺席国家队集训的情况频繁发生，一些被征召入队的球员也总是奇怪地出现伤病。
与许多国脚关系不错的两位资深足球记者都向我们透露，中国球员为国家队踢比赛，本来就没什么物质刺激，“要是总输球总挨骂，谁还爱来啊？”
因为成绩糟糕、军心涣散，卡马乔与媒体也陷入僵局。从今年3月开始，《成都商报》记者张龑希望坚持做一件事：每次中国队赛前新闻发布会，他都要问卡马乔什么时候辞职。他知道卡马乔会以合同作挡箭牌，这无可厚非，但应该让西班牙主帅感受到记者的不满。“在第一次提问后，我还问过足协的人，是否这样不合适。足协的人说，没问题，想问什么问什么。”张龑告诉本刊记者。
不可接受的功利与不可接受的虚妄
把卡马乔的中国之旅反衬得异常黯淡的因素很多，比如其天价合同的光环，比如人们对高洪波的追忆，再比如，职业联赛的格外火爆。
如前所述，政坛高层对足球的重视，既导致了严厉的足坛“反黑风暴”，也让资本蜂拥而入，似乎中国足球的前景瞬间有了光泽。在2012赛季，“中超”多家俱乐部都表示资金投入已比前一年翻番，其中广州的恒大、富力是真正的豪门，这两家俱乐部当年的花销加起来超过十亿。在金元刺激下，许多国际大牌教练、球员到这里淘金，本土球员也格外卖力，低迷多年的“中超”俱乐部不仅内战精彩，外战成绩也渐有起色。 不过，职业联赛由金钱堆砌起来的繁华，减弱了国家队对球员的吸引力，又不可能在人才造血上起到立竿见影的功效。甚至可以说，联赛带有某种虚假繁荣的意味，因为足球基础不断萎缩的惨淡局面，并没有因为“中超”的挥金如土而逆转。
郑智、孙祥等已近运动生涯暮色的球员，仍被卡马乔用来苦撑局面，他们差不多是传统青训体制培养的最后一代优秀选手。其后的后备人才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卡马乔手中没有多少可用之才，而圈内人都清楚，人才断层的灾荒只是刚刚开始。
资本也在做一些所谓“从娃娃抓起”的项目，除了万达，还有其他一些商业机构在运作足球少年到欧洲、南美集训。这股留学潮很容易让人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健力宝少年”，那是一种至今毁誉参半的模式。而在亚洲近邻日本，当年的留学潮比我们还要壮观，只是到了后来，他们意识到其中急功近利的虚妄，逐渐丢弃一边。卡马乔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也直言，“所有学校都教足球课，才是中国足球的惟一出路。”
前两年，关于如何加强青少年足球，中国足协内部有过分歧。一派主张抓好校园足球，一派力主派遣青少年留洋。表面看上去，后者更像一条省时省力的捷径。
目前中国的一些海外培训项目，但求吸引眼球，全然不见诚意。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近期，某国内公司与两家英超俱乐部合作，策划了所谓到中国基层选秀的活动，而地方足协似乎也对活动的作秀本质心知肚明，不肯提供真正的好苗子参与这种虚幻的欧洲“镀金”之旅。
本刊记者曾看到留学球员家长的请愿书，恳求足协让她们的儿子从欧洲回到国内，因为这些孩子无法融入当地的竞赛体系，过着一种“没有对手”的孤绝日子，看似在播种希望，实则毫无希望。
在接受西班牙《马卡报》、《阿斯报》采访的时候，卡马乔多次谈到中国缺乏对足球的热爱和执着，其观点传递到中国国内，被讥笑为一个失败教练的托辞。不过，这也确实是任何本土或外籍教练要面对的冷酷现实。
惨败给泰国之后，中国足协掣肘卡马乔的传闻不绝于耳，本刊记者征询了几位资深足球记者的看法，他们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不堪。不过，卡马乔的生存环境不如人意，也确实是不争的事实，毕竟总体而言，中国足球管理机构的行政化、官本位色彩日渐浓重，官员们的学识离足球很远，手却总是伸得很长。 2012年6月2日，卡马乔（左）带领国家队在西班牙塞维利亚训练
一位接近卡马乔的人士告诉本刊记者，刚到中国的时候，西班牙人希望足协提供候选国脚的参考意见，足协官员给了他一份四十多人的名单，“还有范围更广的名单吗？”卡马乔问，官员的答复是没有了，可选择的就这么多。卡马乔当时觉得很诧异：足协官员对于哪些人适合入选国家队，何以会有这么肯定的语气？
在中国呆得久了，卡马乔自然发现，足协的多数官员不是一般的不专业，而是相当的不专业。
最初聘请卡马乔的时候，有关方面希望他带给中国队一种时髦的风格，世界杯和欧洲杯双料冠军西班牙队的风格，殊不知，从西班牙国家队到皇马到本菲卡再到奥萨苏纳，卡马乔的成功与失败，都源于其简练、强硬的足球思维，与中国人想象中的西班牙风格完全不同。圈内有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说法：足协领导了解卡马乔的方式，靠的仅仅是百度搜索。对于选帅时的懵懂，记者赵震揶揄道：“不是每一种牛奶都叫特伦苏，不是每一个西班牙教练都打技术流。”
自从阎世铎开了外行主管足球的先例，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随着一批足球背景的官员在反黑风暴中落马，外行官员纷纷空降，中国足球管理的专业性更是无从谈起。北京奥运会之后，立下战功的水上运动管理中心管理层被整体迁移，韦迪、于洪臣、曹景伟等人划着船桨挺进了球场，把持足协最重要的若干职位。如今，体育总局分管足协的副局长（兼任足协主席）是乒乓球国手出身，中国足协的若干副主席、党委书记也无一具备足球履历。值得一提的是，曾从事过游泳和击剑的女性副主席薛立，作为早期空降到足协并饱受怀疑的外行官员，历经十年，竟成了足协高层足球资历最深的一位。
专业人士在这个管理机构中渐渐边缘化。如今，连一些足协中层岗位也被空降官员占据。有媒体人对此揶揄道，阎世铎、谢亚龙时代的足协是外行领导内行，现在已经变成外行领导外行了。
不可接受的悲剧轮回
中国足协对于卡马乔的不满由来已久，但是，请神之易与送神之难形成如此鲜明的对照。因为合同中太多不利自己的条款，使得足协找不到合适的解约理由，而辞退卡马乔则意味着巨额的赔偿金。
只有一次轰动性的惨败，才可能改变僵死的格局。这样的惨败非常适时地发生了。
足球版“泰囧”上演的那晚，张龑正在沈阳采访全运会足球赛，他听到全运乙组小球员的房间发出惊呼，“5比1，泰国，是泰国队5比1。”
这确实是耻辱性的结局。1比5惨败给泰国队后，卡马乔在发布会上第一次大包大揽，说输球是自己的责任，对泰国队不够重视。其实轻敌的说法未必成立，马德兴注意到，赛前卡马乔曾三四次提醒队员不要小视对手，他意识到了危机的存在，但已对球队失去了控制。
当天晚上，中国足协技术部官员段明洋发出微博：“两年前那一纸荒唐合约，匪夷所思的换帅时机，为什么超越体育的力量可以明目张胆绑架中国足球？敢不敢问责？感谢队员们主动放弃比赛，这是在让中国足球队重生……”该微博很快被删除，但已广泛散播。段明洋的表态，更让外界怀疑这场惨败来自某种预谋。
事实上，熟悉国家队的记者都知道，谈不上什么暗中策划，当国脚们极度失望或厌战，必然会形成这样的崩盘“默契”，这场景并不陌生。
卡马乔时代的国家队，重复着以往的一些悲剧套路，马德兴不由慨叹：“这是非正常状态下完成的比赛，过去十多年我跟了很多比赛，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比赛，上次是2008年世界杯20强赛，再上一次是2007年朱广沪带队的亚洲杯，包括再之前阿里汉时代也有类似情况。”中国足球的悲剧在轮回，只是这次不乏新内容：行政力量和资本意志对中国足球的干预，在过去两年里堪称空前，却难言绝后。
随着卡马乔的成绩单越来越差，万达集团渐渐隐于幕后，本刊记者试图联系采访其新闻发言人石雪清，被告知此刻不便说话。
关键时刻还得行政力量出手，总局高层不出意外地做出决定：把卡马乔赶下帅位。
换掉一个主教练，历来是回避或转嫁矛盾的最简易办法，虽然这次的代价要远远高过以往——支付给卡马乔团队的违约金再加上税费，应在一亿元人民币上下，而万达已明确表示不会承担违约费用——不过，据说更高层领导已经表态：费用不是你们（足协）该考虑的问题。
“国足是不可能通过购买力来完善攻防体系的，只能苦中作乐，其腾挪空间之狭小超乎想象。”CCTV著名主持人张斌说，他最担心领导过问具体事务，“能否调整一下评估体系，用全部的精力去修补残破的发展基础？让国家队安然一些吧。”
张斌的美好愿望很难实现。接下来，还是会有大笔赌注押在国家队身上。对于赌徒来说，这是正确的选择，而对于中国足球的良性发展来说，显然不是。
日前，《足球报》发文质疑这种“消费名帅”留下的烂尾工程：“如果任凭资助人带附加条件绑架中国足球，如果任凭足协消极不作为，国足请来高薪洋帅也只能成为炫耀性消费，不可能有实质性的帮助。”
赵震很反对惨败之后对卡马乔的污名化，“卡马乔只是在错误的时间以错误的方式接手了中国队……我们可以不喜欢一个教练，可以不喜欢一个教练的技战术打法，但如果把他妖魔化为白痴与骗子，显然也是在拉低我们自己的智商。”
在一场离奇闪婚带来的失败姻缘中，卡马乔团队虽体验糟糕毕竟还有丰厚收益聊以安慰，而中国足球的管理层和出资人，花费高昂代价，却输掉了整个赌局。魔咒始于一场“不可接受”的选择，并导致N多“不可接受”的噩梦。 （特约撰稿人徐江、本刊记者张蕾亦有贡献）